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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寫《離婚》


  也許這是個常有的經驗吧:一個寫家把他久想寫的文章撂在心裡,撂著,甚至 於撂一輩子,而他所寫出的那些倒是偶然想到的。有好幾個故事在我心裡已存放了 六七年,而始終沒能寫出來;我一點也不曉得它們有沒有能夠出世的那一天。反之, 我臨時想到的倒多半在白紙上落了黑字。在寫《離婚》以前,心中並沒有過任何可 以發展到這樣一個故事的「心核」,它幾乎是忽然來到而馬上成了個「樣兒」的。 在事前,我本來沒打算寫個長篇,當然用不著去想什麼。邀我寫個長篇與我臨陣磨 刀去想主意正是同樣的倉促。是這麼回事:《貓城記》在《現代》雜誌登完,說好 了是由良友公司放入《良友文學叢書》裡。我自己知道這本書沒有什麼好處,覺得 它還沒資格入這個《叢書》。可是朋友們既願意這麼辦,便隨它去吧,我就答應了 照辦。及至事到臨期,現代書局又願意印它了,而良友撲了個空。於是良友的「十 萬火急」來到,立索一本代替《貓城記》的。我冒了汗!可是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知道拚命與靈感是一樣有勁的。

  這我才開始打主意。在沒想起任何事情之前,我先決定了:這次要「返歸幽默」。 《大明湖》與《貓城記》的雙雙失敗使我不得不這麼辦。附帶的也決定了,這回還 得求救於北平。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這兩個字就立刻有幾百尺「故都景象」在 心中開映。啊!我看見了北平,馬上有了個「人」。我不認識他,可是在我廿歲至 廿五歲之間我幾乎天天看見他。他永遠使我羨慕他的氣度與服裝,而且時時發現他 的小小變化:這一天他提著條很講究的手杖,那一天他騎上自行車——穩穩的溜著 馬路邊兒,永遠碰不了行人,也好似永遠走不到目的地,太穩,穩得幾乎像凡事在 他身上都是一種生活趣味的展示。我不放手他了。這個便是「張大哥」。

  叫他作什麼呢?想來想去總在「人」的上面,我想出許多的人來。我得使「張 大哥」統領著這一群人,這樣才能走不了板,才不至於雜亂無章。他一定是個好媒 人,我想;假如那些人又恰恰的害著通行的「苦悶病」呢?那就有了一切,而且是 以各色人等揭顯一件事的各種花樣,我知道我捉住了個不錯的東西。這與《貓城記》 恰相反:《貓城記》是但丁的游「地獄」,看見什麼說什麼,不過是既沒有但丁那 樣的詩人,又沒有但丁那樣的詩。《離婚》在決定人物時已打好主意:鬧離婚的人 才有資格入選。一向我寫東西總是冒險式的,隨寫隨著發現新事實;即使有時候有 個中心思想,也往往因人物或事實的趣味而唱荒了腔。這回我下了決心要把人物都 拴在一個木樁上。

  這樣想好,寫便容易了。從暑假前大考的時候寫起,到七月十五,我寫得了十 二萬字。原定在八月十五交卷,居然能早了一個月,這是生平最痛快的一件事。天 氣非常的熱——濟南的熱法是至少可以和南京比一比的——我每天早晨七點動手, 寫到九點;九點以後便連喘氣也很費事了。平均每日寫兩千字。所餘的大後半天是 一部分用在睡覺上,一部分用在思索第二天該寫的二千來字上。這樣,到如今想起 來,那個熱天實在是最可喜的。能寫入了迷是一種幸福,即使所寫的一點也不高明。

  在下筆之前,我已有了整個計劃;寫起來又能一氣到底,沒有間斷,我的眼睛 始終沒離開我的手,當然寫出來的能夠整齊一致,不至於大嘟嚕小塊的。勻淨是 《離婚》的好處,假如沒有別的可說的。我立意要它幽默,可是我這回把幽默看住 了,不准它把我帶了走。饒這麼樣,到底還有「滑」下去的地方,幽默這個東西— —假如它是個東西——實在不易拿得穩,它似乎知道你不能老瞪著眼盯住它,它有 機會就跑出去。可是從另一方面說呢,多數的幽默寫家是免不了順流而下以至野調 無腔的。那麼,要緊的似乎是這個:文藝,特別是幽默的,自要「底氣」堅實,粗 野一些倒不算什麼。Dostoevsky(陀思妥夫斯基)的作品——還有許多這樣偉大寫 家的作品——是很欠完整的,可是他的偉大處永不被這些缺欠遮蔽住。以今日中國 文藝的情形來說,我倒希望有些頂硬頂粗莽頂不易消化的作品出來,粗野是一種力 量,而精巧往往是種毛病。小腳是纖巧的美,也是種文化病,有了病的文化才承認 這種不自然的現象,而且稱之為美。文藝或者也如此。這麼一想,我對《離婚》似 乎又不能滿意了,它太小巧,笑得帶著點酸味!受過教育的與在生活上處處有些小 講究的人,因為生活安適平靜,而且以為自己是風流蘊藉,往往提到幽默便立刻說: 幽默是含著淚的微笑。其實據我看呢,微笑而且得含著淚正是「裝蒜」之一種。哭 就大哭,笑就狂笑,不但顯出一點真摯的天性,就是在文學裡也是很健康的。唯其 不敢真哭真笑,所以才含淚微笑;也許這是件很難作到與很難表現的事,但不必就 是非此不可。我真希望我能寫出些震天響的笑聲,使人們真痛快一番,雖然我一點 也不反對哭聲震天的東西。說真的,哭與笑原是一事的兩頭兒;而含淚微笑卻兩頭 兒都不站。《離婚》的笑聲太弱了。寫過了六七本十萬字左右的東西,我才明白了 一點何謂技巧與控制。可是技巧與控制不見得就會使文藝偉大。《離婚》有了技巧, 有了控制;偉大,還差得遠呢!文藝真不是容易作的東西。我說這個,一半是恨自 己的藐小,一半也是自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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