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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舉人被捕的消息一會兒傳遍了文城。飢餓的,受苦的文城人們互相傳遞這個 消息;象忽然得到一點食糧或布疋那麼興奮。他們恨舉人公比恨二狗厲害,因為多 少年來他們給舉人公的是尊敬與愛戴,他們想不到他會那麼軟弱卑鄙,至於和二狗 同污合流。他的投降不但是給文城,也是給孔聖人,丟了臉。不錯,他沒有像二狗 那樣作威作福,狗仗人勢的欺侮人。可是,他們希望於文城的代表人的不只是消極 的少作些惡,而是積極抵抗敵人。

  消息傳到,他們不顧得猜測誰來代替舉人公作文城的會長,因為誰作會長也是 聽日本人的指揮,絕不會有什麼德政。他們要猜測的倒是王舉人為什麼被捕。假若 他是為貪贓枉法,被日本人拿去,他們就不必再替他操心;他死,活該!反之,他 若是裡應外合,還替中國政府作事,而被日本人看破了,他們就一定還尊敬他,加 倍的尊敬他!他們日夜盼望的就是文城的要人還和中國政府暗通消息,有朝一日國 軍攻到,好裡外夾攻,把日本鬼子趕盡殺絕!他們到如今還沒找到一個這樣的人, 所以他們切盼王舉人也許在死去以前還作出一件體面的事!

  不到一個鐘頭,第二個消息又流動開了:二狗將要作會長。大家對這個消息並 不感到多少興趣,他們早已想到過二狗會有那麼一天更得意更厲害,整個的變成個 日本人。對目前這個消息,他們只撇了撇嘴,像聽說野狗又吃了個死人那樣。他們 不希望二狗會作出什麼好事來,正如同他們不希望一條驢會變成駿馬。他們只盼望 國軍來到的時候把日本人和二狗一齊殺掉。

  老鄭進了城,馬上聽到關於舉人公與二狗的消息。他開始明白夢蓮為什麼逃出 城去。他立刻看到危險,他想趕快轉身出城。松林是他的家,家裡有他的兒子,媳 婦。每一看到危險,他便毫不遲疑的想到:那片松林是最安全的地方,和有他在家, 他的兒子和媳婦才不至於闖出亂子來。他想趕緊回家。可是,他最喜愛夢蓮,又佩 服石隊長。他必須找到石隊長,才能有臉回家。他不能只顧自己和自己的兒子,人 家石隊長是為國家大事才冒著大險來到文城的。老鄭不是個完全自私的人。

  上哪兒找石隊長去呢?假若舉人公已經真個被捕,石隊長還敢在王宅嗎?假若 他不在王宅,文城雖是個小城,可是黑燈下火的,豈不是海裡摸鍋嗎?想到這裡, 他心中有些急躁。他必須在關城門以前出城,也必須找到石隊長,而石隊長究竟在 哪裡又無從打聽!同時,他很願去看看舉人公,雖然他明知道無望闖進司令部去。 舉人公既是他的地主,又是老朋友,雖然舉人公給敵人作事是個大錯誤,可是既然 被捕總是可憐的。從那裡,他想到:假若舉人公真得罪了日本人,日本人便會沒收 王宅的房子和田產;田產入了官,他自己是不是還能作佃戶呢?他自己那點積蓄還 不夠買田的,一旦他若丟了王宅的地,哪能很容易就租到合適的地呢?難道快六十 歲的人還去給人家作短工嗎?況且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哪一家不是連婦女小孩都 下地幹活,誰還僱人呢?老鄭腮動得很快很有力,口中出了酸水!沒了王宅的田, 簡直是沒了活路。最迫切的是田地若被沒收,他一家馬上便沒有了住處;他的草房 是和地連在一塊兒的。他自己還好辦,媳婦怎好呢?難道還能教年輕輕的媳婦天天 去睡野地嗎?一生剛強正直的老鄭,身上出了汗,腿有些發軟。他沒法怨天恨命; 這一切都是因為文城來了日本人!日本人比旱潦的災患還更厲害;旱潦不能,而日 本人能,教他沒有地方去睡覺!

  一邊思索,一邊走,老鄭幾乎忘了他是幹什麼呢?走到一條小巷子口上,他忽 然被一隻手抓住,扯進巷口。他剛要張口,拉他的人已在他耳旁輕聲的說:「快出 城!」

  老鄭聽出來,說話的是石隊長。石隊長已經改了裝,嘴上還安了假鬍子。

  「夢蓮,」老鄭想極簡單的說明來意。

  石隊長沒等老鄭說完,就問:「她怎樣?」

  「在我那兒呢,她教我來告訴你!」

  「好!我已經有了準備!你快走!」石隊長把老鄭從巷子裡推出來。

  石隊長的緊張,謹慎,熱烈,教老鄭忘了剛才的一切顧慮與憂苦。他想:石隊 長,無論情形如何,是必會偷偷逃出文城,而一定和日本人較量個高低的。石隊長 是唐連長第二!有這樣的人,文城就必定會重見天日!放開大步,他走出城去。

  滿身是汗,他來到家門。沒有燈光,奇怪!「鐵柱子!鐵柱子!」老人連連的 喊,心中很不高興。「給蓮姑娘作了飯沒有?什麼時候了,還不點燈?」他不住的 叨嘮。房裡沒有一點聲音,他不敢邁步進去。「蓮姑娘!蓮姑娘!這是怎回事呢?」

  從黑暗中跑來一個人。他定住老眼仔細瞧。他還沒能辨出黑影是誰,黑影已出 了聲:「松叔叔!」老人帶著點氣,像斥責小孩似的說:「蓮姑娘!這麼晚兒,怎 不進屋裡去呢?那個畜生呢?媳婦怎也不見了呢?」

  夢蓮想問老人見到石隊長沒有,可是她說不出話來。她來到最大的難關!她不 能再不對老人說實話了,可是她準知道實話會要了老人的命的!她已經預備了多少 多少安慰老人的話,現在見到了他,卻一句說不出了;安慰的話像什麼外敷的藥膏, 只能抹在皮膚上,而不能治療心病。她知道,在敵人的魔手下,一個人的死亡是毫 不足為奇的事。這可是不能成為使老人不動心,不哭死的理由。道理是道理,骨肉 是骨肉。她知道老人沒有錢,沒有地,而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老人幾乎不曉得老那 麼辛苦正直的活著是為了什麼,假若不是因為他有個傻兒子。有子便有了一切,有 子便有了永生。他會死,可是他的子子孫孫會永遠活下去。她怎能告訴他:鐵柱子 已經死去兩三個鐘頭了呢?

  「蓮姑娘!到底是怎回事?」老人有點著急了。「進來說!」她扯著老人往屋 裡走。

  老人點上了油燈。在燈光中,他看見個臉色慘白,眼皮紅腫的蓮姑娘。

  「蓮姑娘!說呀!怎回事?」

  夢蓮立不住了;腿一軟,跪在了老人面前,摟住他的腿。「日本兵……」

  「日本兵怎樣?」老人幾乎是喊叫著問。

  「鐵柱子!」

  「鐵柱子?」

  「完了!」

  「完了?誰?」

  「鐵柱子!」

  屋中沒有了聲音,燈花輕輕的爆了一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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