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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舉人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步厄運。他沒有什麼識見,可是他的老眼 能看到的,他都苦心焦慮的思索,一點沒敢粗心。他不求什麼分外的功名利祿,而 只求保住自己已有的財產,只求八面都不得罪人,好保全住老命。誰想到日本人會 這麼翻臉無情,會把他捉到司令部來呢。

  他害怕得厲害。他怕日本人沒收了他的財產,怕日本人殺了他,怕日本人拷打 他——最後,怕日本人糟蹋了他的女兒。從一進司令部的大門,他便顫抖得像患著 惡性的瘧疾。

  當晚,他並沒有受審。在一間沒有窗紙,沒有燈盞,而只有一堆乾草與無限的 潮氣的小屋裡,他被圈禁起來。這是優待室。優待室的左右都是普通的牢房,他看 不見它們都是什麼樣子,而只能聽見鎖鐐的響聲與酸心的嗚咽。

  他自己沒有受過這樣的虐待,所以他永遠沒有關心過別人的苦痛。假若不是他 自己被囚禁在此地,他決不會想像到日本人是這麼野蠻,無情,殘忍,而他的同胞 們都受著這樣的地獄裡的毒刑與煎熬。他以為,在他入地獄以前,大家的慘受刑戮, 都是禍由自取。假若大家能像他那麼見機而作,處處順從,他想,日本人就不會無 緣無故的給大家苦頭吃。大家吃苦,因為大家無知,日本人並不是豺狼。現在,他 知道了日本人的真面目。

  但是,他還不肯十分恨日本人。他總覺得自己的不幸多少是命運的關係。他在 表面上自居為儒者;在心裡,他卻相信鬼神,報應,命運。什麼都是運數:國家的 興亡,個人的昌敗,都由命運管著,無法抵抗。日本人的侵略,在他想,是上應天 數,理有固然。他不敢太恨日本人,而委屈含冤的認識自己的命運不佳。因為不能 決心恨日本人,所以他對四外的哭聲與哀歎並不願予以同情。他只盼自己的厄運是 個短時期的,不久他就會回到家中,享受著閉門悔過的清閒生活。至於那些哭號的 囚徒是被日本人釘死在十字架上,還是被活活的燒死,就只憑他們的運氣了,與他 無關。

  這樣,他的心中安靜了許多,他坐在了亂草上。他還害怕,可是恐懼常常被希 望減輕,沖淡。他希望自己的運氣不至壞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日本人來捉他,也許 完全是一點誤會。慢慢的——更往實際一點的事情上想——他準備自己明天怎樣去 對付日本人。他極願意得到他的水煙袋,假若吸上幾口黃煙,他的思想必然的會更 周密。

  他準備好:對日本人,他應當對答如流,問什麼說什麼,教他們徹底瞭解他的 態度:「我不肯得罪人,因為只有誰也不得罪,我才能保住我的老命!我只希望保 住老命,並不願爭權奪利!」他想好這些話,並且覺得這些話必能教日本人相信他 的態度完全是一個讀書明理的人所應取的。只要他們相信他的話,他們便會毫不遲 緩的釋放了他。出獄以後,他也順手兒想到,他應當辭職,閉戶讀書,以度殘年。 不過,日本人若是仍舊教他作事呢,他也不便太堅決;堅決頗足以惹禍。

  潮氣四面侵襲著他,他的老骨頭僵結到一處。他想立起來走動走動。他的磕膝 可是僵得已經像一塊磚。他抱著雙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夜象死一樣靜寂,只有 守兵的腳步聲與囚犯的悲號時時給靜寂一些難堪的變化。王舉人想他的女兒。他落 了淚。他冷,餓,骨節酸痛,寂寞,害怕;他想女兒。夢蓮在哪兒呢?幹什麼呢? 她是不是正在替他奔走,教他從速脫險呢?他想不到她一定是幹什麼呢,他想發怒。 聽一聽守兵的腳步聲在響,他不敢出聲怒罵。他須忍耐,像個饑鼠似的在牆角度過 這一夜;一到天明,事情就會有些眉目的。他似睡非睡的迷下一小會兒。

  醒過來,睜開眼,反倒覺得是在夢中。四外的悲聲已改為長歎和粗聲的喘息或 突然的短叫,每一個聲音都給黑暗中的靜寂一點有力的推動,而摸不清是在推動什 麼。他什麼也不敢再想,他覺得四圍會隨時的過來一隻潮濕的,有血的手帶著聲音, 把他推開,推到更黑暗的地方去。他冷,饑,渴;他止不住咳嗽。自己的嗽聲也奇 怪,難聽,好像是有個鬼怪在咳呢。潮氣好像已經凝成露水,他覺得背上腿上已經 濕透。

  忍了好幾個鐘頭,他以為應該天亮了,可是四圍的潮氣彷彿凝成了一張黑的紗, 裹住他的身體,壓住他的胸膛。天不但沒有亮,反而更黑了。他在每一分鐘都感到 永久的黑暗。

  忽然,外面響了一槍。隨著槍聲,他吐了一口痰;那個槍聲是那麼突然,那麼 響,直好像是由他心中唾出來的。他忘了四肢的堅硬與骨節的酸痛,猛的立了起來。 外面緊著又是好幾槍,槍聲交織到二處,成為一片,在空中蕩漾著。他跑到門口, 摸到屋門,可是沒法把它開開。槍聲更密了。院中有人奔跑。他想跑出去。手在屋 門上顫抖,他聽到院中開了槍。離開門,他由沒有窗紙的窗子往外看,看不清什麼, 只覺得彷彿有人,許多人,在院中跑:又開了槍,他看見了火光,就離他不遠。院 中確是有人跑,他聽見鎖鐐的響聲,和喊叫。一會兒院中好像已經擠滿了人。人的 喊叫壓下去槍聲與鎖鐐的響動。人都像發了狂,聲音在混亂之中好像還有層次:喊 聲,吼聲,在上面;腳鐐唏哩嘩啦在下面,當中夾著鞭聲與肉聲;浮在一片之上是 遠處的槍聲,在天空上打著呼哨。他顫抖到不能再立住。彷彿為給自己一點力氣似 的,猛的他也喊了一聲,可是聲音是那麼微弱,連他自己彷彿也沒能聽得真切。他 辨不清院中是作什麼,只知道大家是在亂碰亂打。他想堵耳孔,不再去聽。正在這 個時節,街上起了更大的聲音。外邊進來的聲音象大浪壓住小浪似的,把院中的嘈 雜壓得只剩了嗡嗡的一片。街上的喊聲是一種狂野,無拘無束的,像千萬匹野馬在 長嘶狂奔。人聲中雜著槍聲,有時候是一個單響,有時候是一串。舉人公的嗓子裡 幹得要冒出火來。他越要想一想這是什麼事,他的腿越發軟。他須用最大的力量去 支持他的腿,他已沒有餘力去調動他的腦子。

  火——遠處的天空亮起來。看方向,火頭是在舉人公的宅子那邊!他拚命的推 門,想跑出去,一直跑到家。他的宅子是祖產,萬不許燒掉!門推不開。近處也起 了火,一會兒火頭冒過了房頂,照亮了院內的樹枝。這時候,他才看院裡:囚犯們 全帶著「傢伙」和守獄的敵兵打成一團。敵兵的槍已經不能射,像棍子似的掄,杵, 擊打。囚犯們用手上的銬,用口中的牙,向敵兵的身上襲擊。有的絆倒,有的狂喊, 有的負傷敗退,有的流著血前進。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是一團黑影,全在 動,全在呼喊。幾個敵兵像瘋狗一般的掙扎突圍,囚犯們象粘合在一處的向前逼進, 一步不肯放鬆。敵兵向東,一群黑影向東;敵兵向西,一團黑的,帶聲的,亂動的 人們向西。動,一齊動;倒,一齊倒;滾,一齊滾。火光暗了一些,亂動的一團團 的黑影,變成了烏黑的一片,只有喊聲,鐵鏈與鐵鐐的響聲,分不出人形。火光忽 然又亮起來,人們的面孔突然顯露出來,不是臉,而是一些發紅的,帶著亮的,活 動的什麼怪東西。他不願再看,可是他的眼又不肯放棄權利。他盼望這醜惡的景色 不久便會消滅,好使他心中安靜下來。他便希望囚犯都被日本兵打死,而日本兵連 一個都不損失。他知道日本兵若受了損失,就必十倍百倍要求賠償,說不定連他自 己也要打罣誤官司。他恨那些囚犯為什麼這樣的不度德不量力!「不要再打!不要 再打!東洋人會屠城啊,混蛋們!」他顫抖著,用盡了力量叫喊。可憐,他的聲音 是那麼微弱,沒人聽得見。

  忽然,像天塌下來,一聲巨響。軍火庫爆炸了,王舉人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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