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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麻子出賣了王舉人。

  在石隊長威脅利誘下,他曾想到:從此改邪歸正,洗淨自己手上的血。雖然吃 著二狗與日本人的飯,他並不喜歡他們。二狗會隨便的賣了他,日本人的拳腳也並 不因為他的諂笑而不加在他身上。他想:假若給石隊長作點事,然後戒了煙,他大 概可以將功贖罪,也去作個敢抵抗日本人的人。他不十分喜歡石隊長,因為石隊長 知道他的惡行。可是,他不能不佩服石隊長:石隊長是條好漢。他自己在從前也曾 充過好漢,他曉得什麼是好漢,什麼是狗屎。

  他有知非改過的傾向,可是,沒能成為決心。石隊長給他錢花光了,他感到比 悔改更實際更迫切的困難。沒有錢買不來大煙;沒有煙就沒有了生命。他須活著。 他不能教自己鼻涕眼淚長久的流著,身子象塊破棉絮似的癱在床上。他忘了石隊長 給過他錢,而反恨給的不多。

  他聽說二狗遞給新東洋官三萬元,二狗有作文城維持會長的希望。他看不起二 狗,懷恨二狗,他可是不能與最無情的實際為敵。假若他自己有三萬塊錢送給日本 人,他也可以作幾天會長;他既沒有,而二狗有,那麼他就無法不從新巴結二狗, 好保險自己有大煙吃。他知道日本人接了二狗的錢,而未必准教他作會長,日本是 犯不上對中國人講信義的。他想盡力促成二狗的高昇,而後好教二狗因感激他而給 他個肥缺。他也知道日本人受了賄賂以後,發表了行賄人的差事,不到兩三個月便 免了他的職,好去再另收一份賄賂。所以他願二狗快快的陞官,而且也快快給他個 有油水的位置。不管二狗能作三個月還是半年,不管二狗在這短短的期間內怎麼去 摟錢,或是不摟錢(二狗家裡有錢);反正只要他得到個事便拚命的去摟,在兩三 個月裡便要摟足了錢,摟夠了大煙,而後他可以洗手不幹,自自由由的躺在床上享 受一個較長的時期。

  為促成二狗的陞官,他須從速的打倒王舉人。王舉人快快的下台,二狗才能快 快的上台。他與王舉人沒有仇,但是王舉人可也對他沒有過好處,於是他下了結論: 對自己沒過好處的差不多也就是仇人;他有充分的理由去陷害王舉人。他知道石隊 長在王宅。於是,他一方面供給石隊長消息,安住石隊長的心;一方面他報告日本 憲兵:王舉人「通敵」。他並沒實指出石隊長——王宅的僕人——就是「敵」,因 為他怕日本人馬上去捉石隊長,而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有危險!他知道石隊長手下有 不少的人。他只說王舉人通敵。這就夠了。他曉得日本憲兵愛捉人,和狗熊愛吃蜂 蜜一樣。日本人捉人並不要多少證據與考慮。

  王舉人被憲兵「請」了去。

  當田麻子計劃這一切的時候,他忘記了夢蓮。假若他記得,他一定不會漏下她。 一來,多害一個人和少害一個人並沒有多少分別,反正害人就是害人;二來,他知 道一山是她的未婚夫——他不曉得她知道不知道一山是他害死的,可是他自己總心 虛。王舉人被請走,他急切的想見到二狗表功。他沒有想到二狗正在夢蓮那裡。看 到了她,他發了慌,他忽然的明白了自己的計劃有個漏洞。及至他看清楚二狗是在 和她求愛,他覺得他已經不能害她:害了她便得罪了二狗。他是來向二狗表功,不 是來得罪他的,同時,他感到忌妒。二狗既要陞官,又要得個年輕漂亮的太太,未 免太多了;他不願教二狗福祿雙全。還有,看到夢蓮那麼純正,那麼脆弱,他覺得 只有釋放了她,才能教自己心中舒服一點。多害一個人是不算什麼的,假若他沒害 過一山與王舉人;他覺得殺害全家未免太毒狠,他想給罪惡留一條縫子,好教自己 有可原諒自己的餘地。他決定放了她。

  由王宅出來,他三步改作二步的趕上了二狗。二狗真要去看王舉人,他,不錯, 是要把舉人公頂下來,取而代之。可是,他並不想陷害那個沒有多少用處的老人。 況且,無論怎麼說,舉人公是他的明天的老丈人。為取悅於夢蓮,他必須去營救他。

  田麻子的一片話把他說服:「我給你辦的,我夠個朋友不夠?文城只有你們王、 劉兩家,配作會長。王家不是劉家的仇人,也得算作仇人。舉人老壓著你們劉家一 頭!有他,你永遠爬不到樹尖兒上去!你還去看他?看他幹嗎?他的老骨頭碎在獄 裡,還不是活該!」

  「夢蓮呢?」二狗問。

  「舉人是舉大,她是她!」田麻子用破袖口擦了擦顫動的唇。「女人的心是朝 外的,她丟了個會長父親,而得到個會長丈夫,還不心滿意足?再說,女人多的很, 何必非她不可?她愛丁一山,一山的鬼會跟著她;你想想看!」

  二狗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決定不去看舉人公。同時,他既捨不得夢蓮,又很信 一山的鬼有跟她一塊兒來的可能:對付鬼還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想不出妥當的辦 法來。

  二狗不語,田麻子忽然害了伯。假若夢蓮嫁了二狗,而又發現了她的父親與一 山都是他——田麻子——給害的,她能不鼓動著二狗來收拾他嗎?他恨不能一拳把 自己打死。一個作惡的人,他想,為什麼要有時候後悔,而作出不利於自己的荒唐 事呢!同時,在二狗還沒有放棄夢蓮之前,他又苦苦勸他把她捨了;那一定會得罪 了二狗,而得不到他所希望的肥缺。他心中有些發亂,像煙癮犯了似的,頭上出了 汗。「那什麼,」田麻子擦了一把汗說:「王舉人要是有罪,夢蓮恐怕也得受點委 屈。你知道,她從前不是和丁一山定過婚嗎?一山是『那邊』的,日本人知道了, 他們還會饒得了她?這麼辦,你把她交給我,我把她送出城去,不至於教日本人把 她拿住。過些日子,事情都平靜一點,我再把她送回來!我幫人就幫到底,只要我 有大煙吃。」這末一句,他是同二狗要價錢。

  二狗還沒有拿定主意。

  「我幫著你作會長,幫著你得到夢蓮,二對一,你怎麼酬謝我吧?」田麻子干 脆的說出來。他心裡想:假若二狗能給他一筆錢,他就偷偷的溜了,或者比在文城 作個小事——有油水的小事——更省事更安全。

  二狗愛錢。他不但不願講價還價,連錢字都不願意提。「你好好的幫著我!只 要我作了會長,還能沒有你的事嗎?」他不能掏自己的腰包,而只能假公濟私的給 田麻子一個位置。田麻子到了該吸煙的時候。他恨不能當時把二狗殺了,可是精神 已經來不及。他伸了手,「我先弄口煙吃!」二狗只給了他五塊錢。他癮得難過, 連再央告一句都懶得張口。接過錢,他急忙往煙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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