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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假若二狗再前湊一步,雖然他不一定死,可是夢蓮的剪刀必會刺傷了他;自然, 也許他的手槍會打死夢蓮。

  擱在平日,二狗與夢蓮無論如何也不會湊在一處,演一出喜劇或悲劇。戰爭, 可是,動搖了一切,改變了一切。它使正與負會同時立在一處,良與惡同時昌旺。 它不但殺人也要消滅人間的正氣。人,在這時候,須勝過戰爭,才能使正義勝利。 被炮火燒殺恐嚇住的,一低頭,一屈膝,便把自己從國民的名冊上勾銷了。把一時 的利益看成千載一時的機會的,便喪失了永生。夢蓮很弱,可是有一顆安正了的心。 只要她的一點熱血沸騰起來,她便會勝過了戰爭。她未必能刺死二狗,但是她的決 定是和正義一樣偉大的。

  正在這個時候,田麻子來找二狗。

  「你來幹什麼?」二狗發了脾氣,因為田麻子打斷了他的求愛的進行。

  田麻子的三角眼往下扣了兩扣。「有要緊的事!請你老出來!」

  「什麼要緊的事?就在這兒說吧!夢蓮不是外人!」二狗指了她一下。

  「夢蓮」從二狗口中叫出來,使夢蓮的胃部向上翻了一下。可是,她壓住氣, 勉強的擺出點笑容,向田麻子說:「對啦,就在這兒說吧!」她要聽聽他們的話。

  田麻子的暗黃色的臉上顯出為難的樣子,他不願當著夢蓮的面談話。

  「他媽的你說呀!」二狗對田麻子沒有好氣的說。他決定不離開夢蓮。「這,」 他又指了她一下,「是我的太太!」

  與其說是因害羞,不如說是因發怒,夢蓮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她嚥了一大口 吐沫。咬上牙,她決定再忍耐。田麻子的嘴唇顫動了幾下,而後將三角眼閉了一小 會兒:「那麼,待會兒再說吧!」他要往外走。

  「回來!你又鬧什麼鬼呢?說!」

  田麻子無可如何的立定。

  「說呀!你有什麼毛病吧?」

  麻子也嚥了一大口吐沫。憑他當年的工夫武藝,他看不起二狗。憑二狗的出賣 他,他恨二狗。可是大煙毀了他的身體,也消滅了他的志氣。他得服從二狗,巴結 二狗。「什麼事?」二狗急於聽完話,把麻子趕走,好繼續向夢蓮求愛。他心燒著 一把慾火,而只有夢蓮的屈服才能使他心中平靜;他決定教她屈服。到必要時,他 會掏出槍來。「那什麼,那什麼,」田麻子的嘴唇象秋風吹動的樹葉,一勁兒顫動。 他老想作壞事,因為只有為惡才能賺來大煙。他又老不能忘去當年的英勇漂亮,而 當年的光榮是以義氣為基礎的。英勇與衰頹,義氣與作惡,在他心中常常交戰;他 常常後悔。可是,大煙使他的後悔失去改過的決心,他越後悔,越頹喪;結果,他 常帶著悔意去作惡,後悔反給他自己一點安慰,他會繞著圈子原諒自己。

  「到底是什麼呀?」二狗催了他一板。

  夢蓮輕輕的坐下,揉了揉太陽穴,她覺得頭痛。「那個——」田麻子又遲疑了 一下。「你看看去吧!大概王舉人教他們給『請』了去啦!」

  夢蓮聽得出那個「請」字是另有一個意思。在文城,被敵人綁去的與被請去的 都會永遠「失蹤」。她極快的立起來,想問個詳細。可是,她說不出話來。不錯, 舉人公是她的父親,而且是極慈愛的父親;但是,由國家民族的立場來說,他是漢 奸。她沒法不關切他,又沒法不怨恨他。她不能只顧父女之情,而把更大的事情忽 略了。

  「教誰請去的?」二狗問。

  「東洋人!」

  「什麼時候?」

  「剛才!來了四位憲兵!」

  「為什麼?」

  田麻子的唇動了好幾動,但是沒出一聲,他的三角眼往下扣著,不敢看夢蓮。

  「為什麼?」夢蓮湊近,問了聲。

  麻子的嘴唇顫動得更厲害了。

  「你去看看吧!」夢蓮假意央告二狗,「他是我的父親!」「對!他是我的老 丈人!」二狗得意的笑了笑。「我去,馬上去,馬上回來;你等著我!」他用手摸 了她的臉蛋一下。

  二狗往外走,田麻子隨著。夢蓮一把抓住麻子的腕子,「你等等!」

  田麻子的綠臉上出了汗。

  殺一山的是他,他知道一山是夢蓮的未婚夫。現在,他又陷害王舉人,夢蓮的 父親。他不怕殺人,但是他始終沒有完全殺死自己天良。同時,夢蓮是這麼瘦弱, 純潔,正道,他覺得對不起她!

  「來!告訴我怎回事!」夢蓮扯住他的袖口。

  「姑娘!你快走!一刻別再耽誤,快走!」

  「走?」

  「逃命!」田麻子的汗出得痛快了一點。「我無惡不作,我是壞蛋!可是,我 願意救你的命!快走!」

  「到底怎回事呢?」

  「不要再問,趕快出城!我對天鳴誓,我沒對你扯謊!」說完,他奪開胳臂, 象條鑽出網眼的魚似的跑出去。夢蓮想鎮靜一會兒。但是,一山、二狗、石隊長、 父親、文城、敵人、戰爭……象同時燒起的火頭,她不曉得應當先去撲救哪一個。 她想倒在床上去慢慢思索,但是二狗的壓迫,父親的被請去,與田麻子的警告,已 經使她感到危險;這已不是慢慢思索的時候了!她身上出了汗。東看看,西看看, 她決定不了什麼。可是她的腳自動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又趕快走回來,她用力 扯開抽屜,抓了一把戒指一類的首飾,塞在口袋裡。然後,她抓起件大衣,披在身 上。披上了大衣,她更慌了。她彷彿已經看到危險。腿上的肉發著顫,她匆匆的走 出去。

  經過外院,她往父親屋中打了一眼,沒有人。她想進去看看,可是她的發顫的 腿不敢停。她像被什麼惡鬼驅趕著似的走出大門。她著急,恨不能一步跨出城門去。 但是,她不敢跑,恐怕惹起注意。她不快不慢的走,每一步都踏在針尖上。她覺到 不能忍受的寂寞孤獨。她已經失去可以作她的終身伴侶的一山,現在她又失去了父 親,失去了家。她捨不得家,但是她決定不再回去,而且不敢再多想;她知道再往 下想,她的腿就會軟得不能再走一步。

  她切盼遇見石隊長,她的眼往四處瞧,希望能從什人中把他找到。找不到他。 她的腳步慢下來:上哪兒去呢?

  她的腳步又加快了:她想起松叔叔,她出了東門。松叔叔的家好像比她自己的 家更美,更安全;松叔叔的家是她能得到自由的起點。她加速了腳步,她看見了希 望。她想起當初為和一山定婚而逃往松叔叔的家裡那一幕喜劇,那時候,她是多麼 幼稚,天真,可是也多麼快樂自由。那時候,她的唯一的敵人是父親,而父親也不 過是只要多管點閒事,並沒有,絲毫沒有,傷害她的意思。現在,她變了,變成了 個沒有快樂與自由的人;她須用她的腦子、眼睛、手、腳,去對付真正的敵人—— 她自己的,也是全國人的,敵人。她感到孤獨、難受;可是也有點得意:人是要長 大的,不能老是小孩子。她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腳,鞋上滿是黃土。她覺出來,她 已不是個孩子,而是個小婦人,一個沒有結過婚就守了寡的小婦人,一個失去一切 而還得掙扎奮鬥的,一個由無憂無慮而變為家破人亡的小婦人。什麼是前途?誰知 道。她只知道她須向前走。她不能再退回去。生命、年歲、遭遇,都不能向後退。 她得勇敢的前進;過去的不會再回來;眷戀、怨恨,是最沒有價值的。她覺得孤獨, 可也覺出點獨立的精神;她感到前途的空虛,可也感到一種渺茫的充實;生命的力 量會把空虛填滿,使它充實。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鐘。昏黃無力的太陽像要偷懶早睡似的,已離西面大 山的山頭不遠。大地上薄薄的罩著一層比霧乾燥輕淡的煙、給山、林、房屋,一點 寒意與淡淡的灰色。寒鴉成群的緩緩的飛,彼此相憐相喚。夢蓮不敢往遠處看。大 地上的寒、遠、荒、靜,使她害怕。她的身上已出了汗,而腳上更加了勁,她幾乎 是小跑著了。她只盼快快到了松叔叔的那片松林:松林的茅舍會給她安全與溫暖。

  離松林不遠了,她放緩了步兒,喘喘氣。微淡的陽光使松樹的綠葉發黑,朝西 的樹幹上有點微黃。黑綠的松葉上是淺灰的天。她不願再看那天上的使人心寒的顏 色,她願立刻鑽進松林去,那黑綠的松葉好像是一團團的最有力的什麼神秘的東西, 會抵抗風雪冰霜。從前,她總以為這一片松林是一首浪漫的詩,是情人們幽會低語 的地方。現在,她覺得松林代表力量,沒有半點浪漫氣息,而是老老實實的立在那 裡抵抗著風寒。她自己應當堅強,像那些松樹似的。

  她看見了松叔叔的草房。草房的頂子也是灰黃的,可是在她眼中卻好像有些和 暖的熱氣與金光。她向著那光亮的地方飛跑,希望立刻看到松叔叔的和善面孔。

  離茅屋有五百多步吧,地上有三尺長的一塊紅的東西。天是灰的,山是灰的, 太陽是灰的,四處的煙霧是灰的;在這灰寒的世界裡忽然看見一塊紅,夢蓮的眼睛 昏花了一下,她立住了。她想不起那應當是什麼東西。眨了眨眼,她看明白,那是 一個村婦的紅棉襖,那塊紅在動。她想出來:一定是鐵柱的媳婦在掘白薯或是蘿蔔。

  那一塊紅的左邊有個小小的田埂。田埂的那邊蹲著一個男人。夢蓮只能看到他 的頭與背的一部分,下面都被小土崗兒擋住。她猜:那是鐵柱子。

  夢蓮不想驚動這小夫婦。她向右走,想擦著松林走到草房去。同時,她還有點 不大喜歡這小夫婦似的,所以想躲開他們。平日,她因為愛松叔叔,所以對小夫婦 也有好感。今天,她看小夫婦在田間工作,而她自己是逃亡,不由的有一點忌妒。

  離草舍有幾十步了,她聽到一聲尖銳的女人的喊叫,尖銳得像要把靜靜的天空 劃破!她立住,未加思索的向鄭家媳婦那邊看。那塊紅的東西已被一個敵兵摟住。 她的心要跳出來。她往前跑了兩步,想去救那個媳婦。可是,她沒有武器,她的熱 心只足教她去自投羅網。她又立定。這時候,那蹲在田崗後的人,像忽然從地裡鑽 出來似的,手中拿著條黑的東西,撲了過去。夢蓮忘了一切顧忌,不由的喊出來: 「打!」黑的東西落在敵兵的頭上,敵兵晃了幾晃,紅的衣服又全露出來。由田崗 的後邊發出槍聲,小鄭直挺著身軀,臉朝下,倒下去。又是一聲尖銳的狂喊。紅棉 襖在動。又一聲槍聲,紅衣服也倒下去。

  夢蓮向草房狂奔,一邊跑一邊喊:松叔叔!松叔叔!沒有回應。她跑進了茅屋, 沒有人。松叔叔!松叔叔!極快的,她把茅屋都穿了一過兒,沒有個人影。外面, 雞在驚叫。

  她又走回來,走到房門口,她看見三個敵兵都托著槍衝著草房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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