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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隊長變成了老鄭的內侄——真要命!

  老鄭表演得很不錯。他告訴王舉人:內侄來了,因為日本人在鄉下拉壯丁。我 怎養活得了他呢?他一頓飯要吃一斤二兩鍋餅,還得饒上兩大碗疙疸湯,才將就著 說聲飽了!舉人公得幫幫忙啊!

  他不爽直的把內侄塞給舉人公,而這麼敲打著和舉人公要主意。他知道自己是 學壞了,學得像個老狐狸精了。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呢。日本人狠毒,狡猾,我們 還能只裝著傻阿斗,而不學諸葛亮嗎?

  王舉人——一聽老鄭的央告——感到自己的重要。他要想想看。一想,他和老 鄭有多年的關係,而這個年輕的人又是老鄭的內侄,他為什麼不給自己添個心腹人 呢?他的男女僕人已經差不多都是日本人派來的偵探,連他每日三餐吃的什麼都有 人報告上去,他還不應當添個自己人嗎!「把他帶來,看看吧!」舉人公不肯一下 子就答應,而須慢慢的把人情送盡。

  石隊長,改名叫作李石頭,隨著「姑父」老鄭走進來。老鄭在前,他在後!老 鄭的樣子已經夠又「怯」又傻的了,他的樣子就更怯更傻。他揭去了胸前的假膏藥, 把破棉襖上所能找到的鈕扣都扣齊。一進門,還沒介紹,他給舉人公請個大安,像 前些年衙門裡的僕役見著官長那樣。然後,他不敢走向前去,而傻不瞪的立在門坎 內。頭垂著,兩手緊按在腿上,一雙大腳不知怎樣才好的動著,正像剛入伍的鄉間 壯丁頭一次排隊練操。低著頭,他的黑棋子一般的眼可已經把屋中一切的東西都記 清。

  那一個大安決定了他的幸運。舉人公有好幾年沒看見過這種敬禮了,他決定喜 愛這個傢伙。

  捧著水煙袋,微仰著小尖下巴,舉人公很像戶部正堂似的,問:「你是李石頭 麼?」

  「是!你老賞飯吃吧!」把「吧」說成「掰」,他的語言有一種鄉民口中的樸 拙的音樂。

  「你會什麼呢?」舉人公的音聲很輕的,像飛舞的破蝴蝶那麼無聊。

  石隊長抬了抬頭,又低下去。

  「往前來點!」老鄭又表演了一招。

  石隊長往前湊了湊:「放牛,趕車,挑糞……」「說那些幹什麼!」老鄭截斷 內侄話。

  「挑水,升火,跑腿,都行!」石隊長臉上居然有點害羞,本來嗎,在舉人公 宅子上還能放牛挑糞!

  舉人公留下了他。他又請了個大安道謝。舉人公當著老鄭的面說清:每月給這 小伙子一塊錢的工錢,管吃管住;他得挑水,升火,砍柴,掃院子,跑路,和…… 舉人公相當的滿意,一塊錢能買這麼多的工作。石隊長心中說了許多真要命!

  老鄭把內侄帶到下屬,不管是十九歲的的丫頭,還是沒有鬍子的僕人,一律是 內侄的長輩;石隊長一一的給作了揖,然後用大手捧著碗,必恭必敬的給大家端茶, 他不敢坐下,背倚著門板呆立,看看這位,瞧瞧那位,像個剛抱來的小狗似的。

  「照應著點,」老鄭也向大家作揖。「他沒出過門,有點想家!」

  「別說咧!」石隊長哭喪著臉。「俺剛忘了,你老又提!」

  大家都笑了。石隊長也轉悲為喜,隨著大家笑。

  老鄭給了內侄一角錢,又托咐了大家一番,才偷偷的去看夢蓮。

  夢蓮的眼上有個小小的黑圈,臉上的皮膚像是鬆了許多似的。她一夜沒曾合眼。 晚上七點鐘,她就上了床,剛一躺下,她的淚就不知道怎麼來的,流滿了她的臉。 她沒有哭,而只任著熱淚往外流。一會兒,她迷忽過去,看見一山穿著新衣服約她 出城去玩耍。她看見東門外的松林,松林象下過雨後那麼翠綠:上面罩著一片沒有 一點雲霧的青天。她可是看不見太陽,所以天是那麼藍,那麼靜,而沒有熱力,沒 有光,好像一種要死的天,藍得可怕,靜得可怕。她害了怕,她想抓到一山的手, 而一山不見了。她喊「一山!一山!」樹林裡回應著她的聲音。她把自己驚醒。她 的胸口發癢,頭痛,淚還在流。

  屋內很黑,屋外很黑,她把頭蒙上,把自己藏起來,蒙在黑暗裡。她咬了一咬 牙,自己的苦痛須自己受,她不願意任何人知道一山的事。大家知道了,適足以增 加二狗的威風——她和老鄭都猜到二狗是兇手——而使王舉人更氣餒。在被子裡, 她低聲的喚一山,口中的熱氣碰在被子上,回來,又碰在自己的臉上。

  她又到了松林中,一山拉著她的手。她不是那種粗壯的,內感的,女性;她不 肯把肩靠著他的,而只教他握著她的手。可是,有他在身旁,她究竟得到一點別人 所不能給她的安全之感。她覺得快活。她不敢想結婚後的一切,她知道治家,作飯, 生兒養女,都是使她頭疼的事。她只願意這麼淡而不厭的和一山在一處,沒有憂愁, 沒有顧慮,腳底下是柔軟的,香甜的松枝松葉松花,頭上是綠枝和枝葉間隙中的青 天,忽然,他們被包圍了,四面都是比野人還狠毒的日本兵,槍彈由四面颼颼的飛 來,她想掩護著一山,一山想掩護著她,他們跑由一株大松跑到另一株大松。一個 槍彈穿透了他們倆,由他的背後穿入,胸前穿出,又穿入她的背。她抱著他,一齊 向上飛,像兩個蝴蝶,又像一根箭穿到一處的兩顆血淋漓的心。他們飛,飛到很高, 一隻飛機從他們上面飛過,把他倆碰落。落,落,落,落在一個懸岸上,下面是萬 丈深淵。她喊了一聲「一山!」又把自己驚醒。噢,日本人,日本人,已侵入了她 的夢境,而一山是躺在了大槐樹下!

  一夜沒睡,她感到孤寂,苦痛,絕望。有時候,她似睡不睡的,耳中輕輕的響, 眼前飛舞著許多象飛塵那麼小的金星,她半意識的覺得生與死相距並不遠,而且願 意死——死至少會給她一種無憂無慮的安恬。可是,她沒有死。很早的,她就聽見 了父親的嗽聲——舉人公上了年紀,每天都起得早。她也起來,輕輕的漱了口,擦 了臉,坐在床上等候天明。她決定不教父親知道一山的死與她的痛苦。

  她等著,等著;等著什麼?她開始覺得煩躁。她想去狂跑,跑出東門,跑出松 林,頭也不回的跳在大河內,教河水洗碎了她的身體,洗淨了她的苦惱。可是,不 能,不能,她不能那麼輕輕的赦放了自己。生命是不容易得來的,也不能輕易的捨 掉。現在是在打仗,她至少須挺胸向著槍彈走,不能去跳河。

  老鄭來了。他可是不會花言巧語的安慰人——安慰往往是善意的欺騙。夢蓮看 見松叔叔,想再哭,可是眼圈辣,淚彷彿已經干了。

  「我的內侄來了,舉人公已經給了他事作。」松叔叔找不著別的具體的事實, 只把這一件浮在心頭的事情說出來。「內侄?」她低聲的問。

  「一山的朋友,假充我的內侄!」

  「他在哪兒呢?」她立起來,心中好像看見了光明。「別忙!別忙!他會拿著 他的時候來看你!」松叔叔不忍再多看這樣不快樂的蓮姑娘,搭訕著告辭。

  夢蓮的心熱起來。仍然很煩躁,但是心中有了力量。一會兒,她想一山沒有死。 一會兒,她又以為他確是死了。但是,假若他是死了,就白白死了嗎?被疾病奪去 生命的,還會詛咒老天爺,而況是被敵人打死的呢?她心中此時的敵人不僅是些短 腿的猙猙可怕的敵兵,而是更具體當作為報仇的一種肉靶子樣兒的東西。應當報仇, 應當把刀和子彈插入那些塊會走路的肉裡!

  她等著。等得不耐煩了,她便向窗外,門外,望著。她希望看著一個新的面孔 ——一山的朋友。這個人一定會給一山報仇!

  倒好像松叔叔有意騙她,她看不到那個新面孔。室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使她 心裡亂跳,可是她所希望見到的人沒有來。

  天擦黑的時候,舉人公出去有應酬。院裡的偵探們全都彷彿怠了工,各自去我 休息的方法。夢蓮點上了燈,拿起一本一山送給她的書,對著書名發楞。

  一抬頭,她看見個新面孔,一個七稜八瓣的面孔,他手裡提者一把銅壺,壺嘴 兒冒著一點熱氣。他什麼時候進來的?不知道。他立在門板前,彷彿是怕把自己的 影子印在窗子上。

  看她沒有動作,他極快的走過來,把背倚在山牆上。「我姓石,一山的好朋友!」 他的黑棋子似的眼對準了她的,聲音很低,很懇切。「我奉命令到這裡來工作,你 得幫助我!不許再哭,幫助我給一山報仇!有什麼事,寫在皮鞋裡,喊我來擦皮鞋。 不要對我多說話!我告訴你什麼,我會自己拿定時候來看你!對舉人公,對二狗, 你要敷衍,套他們的話。不要淨想一山,得想給他報仇!」沒等她說話,他把一壺 熱水倒在臉盆裡,然後當聲的說:「要水就喊俺一聲,俺小名兒叫石頭!」說罷, 大腳噗噗喳喳的走出去。

  夢蓮看著他走出去。她的身子立不起來,也忘了怎樣說話,她好似受了催眠術。

  她的心跳得很快,可是也很有力,很痛快,就像看著耍真刀真槍的武戲時,刀 或槍刺過去,而並未真的刺著的那樣。她覺得她也有了事作,她自己會跳上台去, 耍一套刀槍。她已不是夢蓮,一個沒辦法的,可憐的夢蓮,而是一個必須作些什麼 的角色。抗戰的熱氣充滿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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