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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人公的心裡,自從敵人進了文城,還沒有這麼痛快過。他覺得夢蓮的一笑是 父女和好如初的第一層台階。上了這一步,以後就都好說了。只要夢蓮能瞭解他, 他就可以挺起腰板去幹;無論幹什麼也不丟人;一個最小的理由可以解釋開天大的 罪過!

  夢蓮繼續寫她的信。

  「……到今天,愛,我才發現了我的心並不是心,而是一塊肉作的小機器,它 只會均勻的,不斷的,動,而沒有應比機器更多,更熱,更大的感情。因此,我懦 弱,我淺薄;我只想在人間遊戲,而不會由心中發出帶顏色的動作來。我是被薄雲 遮住的殘月!殘月?我不是很年輕麼?哼!

  「我的腦子也只是一塊與豆腐差不多的東西。它不會思想。我很年輕,我應當 像一個有出息的青年那麼活動我的腦子。可是我淺薄,浮動,我只想這一會兒我該 作什麼。過了這一會兒,我再想下一會兒。我的生活是殘破了的電影,而不是有結 構的戲劇。我只用腦子去『碰』,而不是去想——把事想『全』了。

  「感謝神聖的抗戰!我看清楚了我自己!我須立刻教我的腦去想,教我的心發 出真正的感情!我必須找你去!請不要害怕,我不會只用吻與擁抱給你安慰與鼓勵, 從而使你——也許——忘了你的責任,而只圖愛的享受。我要去幹點什麼,不為你, 也不為我自己,而是為抗戰!你看怎樣?」

  她停住了筆。手心對著手心,她自己握手。手心上有點汗,而且發燙。摸摸臉, 臉上也發熱。她感到全身都有一點平常所沒有的力量與熱氣。再讀一遍,她滿意自 己的文字,承認自己的真誠。她立起來,直了直腰,用拳輕輕捶自己的胸。她又看 到火,血,敵兵,困難,死亡;可是她不怕,她深信自己會克服一切,會像一個勇 士似的面對著危險。她已不是自己,而是象被一種什麼力量捉住的另一個人,她應 當喊叫,隨著狂風向前衝殺!

  可是,她知道,這封信寄不出去!自從文城陷落後,她給丁一山的信裡只說些 最簡單的,最無關係的話。一山的回信也是如此。敵人檢查信件。一山的信裡,不 提舉人公一個字,可是信封上老寫著王舉人轉交。他用舉人公保險他的信。夢蓮給 他的信,也老是由別人轉遞,不敢直接寫出他的住址。現在剛寫好的這一封,儘管 還由別人轉交,也不應當寄出去。她用力擰自己的小手,但是無法可想!她由窗戶 中看見一角青天,她想飛出去!

  二狗帶著臉上的傷,依舊在街上大搖大擺。他以為沒人敢揣測他受傷的原因, 而帶著傷走來走去似乎更足以使人們怕他。可是,文城的人們不曉得怎的都知道了: 「二狗教蓮姑娘給揍了!」於是,他們把二狗與舉人公分在一邊,把夢蓮和陣亡了 的唐連長分在另一邊;這邊的是漢奸,那邊的是英雄。看著二狗的傷,他們每個人 都想有朝一日,他們的手也會打在二狗的臉上,一直活活的把他打死!

  這個慢慢的啾咕到了二狗的耳中,他咬上了牙。他起誓非把夢蓮弄到手不拉倒。 為增高自己的地位,為報一碗茶之仇,為發洩獸慾,他非把夢蓮壓在身底下不可! 他決定殺死一山。他以為,女人都是玩物,夢蓮自然不是例外,況且,夢蓮曾經和 他好過呢;他不是在她屋裡坐過一整天麼?一山是唯一的障礙。把他結果了,夢蓮 一定會自動的找他——二狗——來。即使她還彆扭,他會強迫向舉人公求婚——一 出已經死了,難道你的女兒還守「女兒寡」嗎?

  但是日本人許他殺人不許呢?日本人是可以隨便殺人的,因為人家是日本人。 他自己,儘管留下小鬍子,腿兒羅圈著,可是到底不姓青山或山本啊!他恨自己沒 投胎在東洋好,不幸而他殺了人,日本人再一生氣而殺了他,豈不很不上算?他得 先試試看。

  文城有個最不怕敵兵的小姑娘。她才十五歲。她的腳,裹過,又放開了;所以 走路有點像鴨子,她的身量不高,全身都胖嘟嘟的。眼睛很黑很大,嘴唇很厚,說 話時,她先把厚嘴唇翻一兩下,笑一笑。笑得很天真。因此,她很有人緣;雖然她 並不美麗。儘管有時候她的臉上抹上兩塊胭脂,她的黃頭髮還是亂蓬蓬的。她似乎 永遠管束不住她的黃頭髮。她常為這個翻著嘴唇笑自己。文城的人們都喜歡她,都 管她叫作「小蝟兒」,因為她的頭髮蓬蓬著。「小蝟兒」,不是「小蝟蝟」,因為 人們喜歡她,不肯用那個「蝟」字。

  敵人進城,小蝟兒,才十五歲,受到最無情的蹂躪。已經被敵人把她當作死人 扔在城根,她又甦醒過來。

  她終日在街上走,眼睛平看著,似乎看見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的 厚嘴唇不再向上翻捲,「笑」已經向她告別。她的下嘴唇倒老微微的動,像是微顫, 又像是說著些什麼無聲的言語。在街上,她老在街上,看見地上有個梨核,她便揀 了起來細瞧瞧,而後放在衣袋裡;若看到一塊有顏色的紙,她便舐上點唾液,把它 貼在臉上。她不哭不鬧不說話,只是終日在街上走,像個無害的鬼魂。

  文城的人們都曾經喜愛她,現在對她還時常的施給一點小小的慈惠,連小孩們 都尊敬她,不肯和她瞎鬧。敵兵,不知是天良發現,還是另有用意,對她也不加干 涉;她可以在街上隨便走來走去。

  二狗想拿她試試手。他把她交給了他的心腹人田麻子。田麻子把她誘到城外, 便結束了她的恥辱與苦痛;屍首就扔在路旁,給敵兵看看。

  敵兵到城外巡邏,看見了小蝟兒的屍身,他們並沒有追究,就好像看到一條死 狗似的那麼不關心。

  二狗放了心,他可以殺人,只須殺在城外就行。他運用日本人,教他幫忙檢查 信件。

  他看過了好幾封夢蓮與一山的通信,但是裡邊的話語都不給他什麼光亮。

  末後,他看到一山的信,信裡暗示出一山也許要回文城來。二狗把一山也交給 了田麻子。

  一山走到東關外邊大槐樹下,田麻子執行了他的任務,而老鄭在茅屋外邊聽見 了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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