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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輩子



  我幼年讀過書,雖然不多,可是足夠讀七俠五義與三國誌演義什麼的。我記得 好幾段聊齋,到如今還能說得很齊全動聽,不但聽的人都誇獎我的記性好,連我自 己也覺得應該高興。可是,我並念不懂聊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記得的幾段, 都是由小報上的「評講聊齋」念來的——把原文變成白話,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實 在有個意思!

  我的字寫得也不壞。拿我的字和老年間衙門裡的公文比一比,論個兒的勻適, 墨色的光潤,與行列的齊整,我實在相信我可以作個很好的「筆帖式」。自然我不 敢高攀,說我有寫奏折的本領,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準保能寫到好處的。

  憑我認字與寫的本事,我本該去當差。當差雖不見得一定能增光耀祖,但是至 少也比作別的事更體面些。況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總有個升騰。我看見不止 一位了,官職很大,可是那筆字還不如我的好呢,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人 既能作高官,我怎麼不能呢?

  可是,當我十五歲的時候,家裡教我去學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狀元,學手藝 原不是什麼低搭的事;不過比較當差稍差點勁兒罷了。學手藝,一輩子逃不出手藝 人去,即使能大發財源,也高不過大官兒不是?可是我並沒和家裡鬧彆扭,就去學 徒了;十五歲的人,自然沒有多少主意。況且家裡老人還說,學滿了藝,能掙上錢, 就給我說親事。在當時,我想像著結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麼,吃上二三年的苦, 而後大人似的去耍手藝掙錢,家裡再有個小媳婦,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學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沒飯吃的。那時候,死一個人不 像現在這麼省事。這可並不是說,老年間的人要翻來覆去的死好幾回,不乾脆的一 下子斷了氣。我是說,那時候死人,喪家要拚命的花錢,一點不惜力氣與金錢的講 排場。就拿與冥衣鋪有關係的事來說吧,就得花上老些個錢。人一斷氣,馬上就得 去糊「倒頭車」——現在,連這個名詞兒也許有好多人不曉得了。緊跟著便是「接 三」,必定有些燒活:車轎騾馬,墩箱靈人,引魂幡,靈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 的,還必須另糊一頭牛,和一個雞罩。趕到「一七」唸經,又得糊樓庫,金山銀山, 尺頭元寶,四季衣服,四季花草,古玩陳設,各樣木器。及至出殯,紙亭紙架之外, 還有許多燒活,至不濟也得弄一對「童兒」舉著。「五七」燒傘,六十天糊船橋。 一個死人到六十天後才和我們裱糊匠脫離關係,一年之中,死那麼十來個有錢的人, 我們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並不專伺候死人,我們也伺候神仙。早年間的神仙不像如今晚兒的這樣 寒磣,就拿關老爺說吧,早年間每到六月二十四,人們必給他糊黃幡寶蓋,馬童馬 匹,和七星大旗什麼的。現在,幾乎沒有人再惦記著關公了!遇上鬧「天花」,我 們又得為娘娘們忙一陣。九位娘娘得糊九頂轎子,紅馬黃馬各一匹,九份鳳冠霞帔, 還得預備痘哥哥痘姐姐們的袍帶靴帽,和各樣執事。如今,醫院都施種牛痘,娘娘 們無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著她們閒起來了。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還願」的事, 都要糊點什麼東西,可是也都隨著破除迷信沒人再提了。年頭真是變了啊!

  除了伺候神與鬼外,我們這行自然也為活人作些事。這叫作「白活」,就是給 人家糊頂棚。早年間沒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婦,或別項喜事,總要把房間糊 得四白落地,好顯出煥然一新的氣象。那大富之家,連春秋兩季糊窗子也僱用我們。 人是一天窮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頂,而那些有錢的呢,房子改為洋式的,棚 頂抹灰,一勞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著再糊上紙或紗。什麼都是洋式好, 耍手藝的可就沒了飯吃。我們自己也不是不努力呀,洋車時行,我們就照樣糊洋車; 汽車時行,我們就糊汽車,我們知道改良。可是有幾家死了人來糊一輛洋車或汽車 呢?年頭一旦大改良起來,我們的小改良全算白饒,水大漫不過鴨子去,有什麼法 兒呢!




  上面交代過了:我若是始終仗著那份兒手藝吃飯,恐怕就早已餓死了。不過, 這點本事雖不能永遠有用,可是三年的學藝並非沒有很大的好處,這點好處教我一 輩子享用不盡。我可以撂下傢伙,幹別的營生去;這點好處可是老跟著我。就是我 死後,有人談到我的為人如何,他們也必須要記得我少年曾學過三年徒。

  學徒的意思是一半學手藝,一半學規矩。在初到鋪子去的時候,不論是誰也得 害怕,鋪中的規矩就是委屈。當徒弟的得晚睡早起,得聽一切的指揮與使遣,得低 三下四的伺候人,饑寒勞苦都得高高興興的受著,有眼淚往肚子裡咽。像我學藝的 所在,鋪子也就是掌櫃的家;受了師傅的,還得受師母的,夾板兒氣!能挺過這麼 三年,頂倔強的人也得軟了,頂軟和的人也得硬了;我簡直的可以這麼說,一個學 徒的脾性不是天生帶來的,而是被板子打出來的;象打鐵一樣,要打什麼東西便成 什麼東西。

  在當時正挨打受氣的那一會兒,我真想去尋死,那種氣簡直不是人所受得住的! 但是,現在想起來,這種規矩與調教實在值金子。受過這種排練,天下便沒有什麼 受不了的事啦。隨便提一樣吧,比方說教我去當兵,好哇,我可以作個滿好的兵。 軍隊的操演有時有會兒,而學徒們是除了睡覺沒有任何休息時間的。我抓著工夫去 出恭,一邊蹲著一邊就能打個盹兒,因為遇上趕夜活的時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 三四點鐘的覺。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頓飯,剛端起飯碗,不是師傅喊,就是師娘叫, 要不然便是有照顧主兒來定活,我得恭而敬之的招待,並且細心聽著師傅怎樣論活 討價錢。不把飯整吞下去怎辦呢?這種排練教我遇到什麼苦處都能硬挺,外帶著還 是挺和氣。讀書的人,據我這粗人看,永遠不會懂得這個。現在的洋學堂裡開運動 會,學生跑上兩個圈就彷彿有了汗馬功勞一般,喝!又是攙著,又是抱著,往大腿 上拍火酒,還鬧脾氣,還坐汽車!這樣的公子哥兒哪懂得什麼叫作規矩,哪叫排練 呢?話往回來說,我所受的苦處給我打下了作事任勞任怨的底子,我永遠不肯閒著, 作起活來永不曉得鬧脾氣,耍彆扭,我能和大兵們一樣受苦,而大兵們不能像我這 麼和氣。

  再拿件實事來證明這個吧:在我學成出師以後,我和別的耍手藝的一樣,為表 明自己是憑本事掙錢的人,第一我先買了根煙袋,只要一閒著便捻上一袋吧唧著, 彷彿很有身份,慢慢的,我又學了喝酒,時常弄兩盅貓尿咂著嘴兒抿幾口。嗜好就 怕開了頭,會了一樣就不難學第二樣,反正都是個玩藝吧咧。這可也就出了毛病。 我愛煙愛酒,原本不算什麼稀奇的事,大傢伙兒都差不多是這樣。可是,我一來二 去的學會了吃大煙。那個年月,鴉片煙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著玩,後來 可就上了癮。不久,我便覺出手緊來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麼上勁了。我並沒等誰 勸告我,不但戒了大煙,而且把旱煙袋也撅了,從此煙酒不動!我入了「理門」。 入理門,煙酒都不准動;一旦破戒,必走背運。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 門;背運在那兒等著我,我怎肯再犯戒呢?這點心胸與硬氣,如今想起來,還是由 學徒得來的。多大的苦處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煙戒酒,看著別人吸,別人飲,多麼 難過呢!心裡真像有一千條小蟲爬撓那麼癢癢觸觸的難過。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 背運。其實背運不背運的,都是日後的事,眼前的罪過可是不好受呀!硬挺,只有 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運還在其次。我居然挺過來了,因為我學過徒,受過排練呀!

  提到我的手藝來,我也覺得學徒三年的光陰並沒白費了。凡是一門手藝,都得 隨時改良,方法是死的,運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講究會磨磚對縫,作細 工兒活;現在,他得會用洋灰和包鑲人造石什麼的。三十年前的木匠,講究會雕花 刻木,現在得會造洋式木器。我們這行也如此,不過比別的行業更活動。我們這行 講究看見什麼就能糊什麼。比方說,人家落了喪事,教我們糊一桌全席,我們就能 糊出雞鴨魚肉來。趕上人家死了未出閣的姑娘,教我們糊一全份嫁妝,不管是四十 八抬,還是三十二抬,我們便能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衣櫥穿衣鏡。眼睛一看,手就 能模仿下來,這是我們的本事。我們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點聰明,一個心窟窿的 人絕不會成個好裱糊匠。

  這樣,我們作活,一邊工作也一邊遊戲,彷彿是。我們的成敗全仗著怎麼把各 色的紙調動的合適,這是耍心路的事兒。以我自己說,我有點小聰明。在學徒時候 所挨的打,很少是為學不上活來,而多半是因為我有聰明而好調皮不聽話。我的聰 明也許一點也顯露不出來,假若我是去學打鐵,或是拉大鋸——老那麼打,老那麼 拉,一點變動沒有。幸而我學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學會了以後,我便開始自出 花樣,怎麼靈巧逼真我怎麼作。有時候我白費了許多工夫與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 到的東西,可是這更教我加緊的去揣摸,去調動,非把它作成下可。這個,真是個 好習慣。有聰明,而且知道用聰明,我必須感謝這三年的學徒,在這三年養成了我 會用自己的聰明的習慣。誠然,我一輩子沒作過大事,但是無論什麼事,只要是平 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個五六成。我會砌牆,栽樹,修理鐘表,看皮貨的真 假,合婚擇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話上訣竅……這些,我都沒學過,只憑我的眼去 看,我的手去試驗;我有勤苦耐勞與多看多學的習慣;這個習慣是在冥衣鋪學徒三 年養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過來——我已是快餓死的人了!——假若我多讀上幾年 書,只抱著書本死啃,像那些秀才與學堂畢業的人們那樣,我也許一輩子就糊糊塗 塗的下去,而什麼也不曉得呢!裱糊的手藝沒有給我帶來官職和財產,可是它讓我 活的很有趣;窮,但是有趣,有點人味兒。

  剛二十多歲,我就成為親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為我有錢與身份,而是因為 我辦事細心,不辭勞苦。自從出了師,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館裡等著同行的來約請幫 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輕,利落,懂得場面。有人來約,我便去作活;沒人來 約,我也閒不住:親友家許許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給辦,我甚至於剛結過婚便給別人 家作媒了。

  給別人幫忙就等於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為什麼呢?前面我已說過:我們這 行有兩種活,燒活和白活。作燒活是有趣而乾淨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頂棚自然 得先把舊紙撕下來,這可真夠受的,沒作過的人萬也想不到頂棚上會能有那麼多塵 土,而且是日積月累攢下來的,比什麼土都干,細,鑽鼻子,撕完三間屋子的棚, 我們就都成了土鬼。及至紮好了秫秸,糊新紙的時候,新銀花紙的面子是又臭又掛 鼻子。塵土與紙面子就能教人得癆病——現在叫作肺病。我不喜歡這種活兒。可是, 在街上等工作,有人來約就不能拒絕,有什麼活得幹什麼活。應下這種活兒,我差 不多老在下邊裁紙遞紙抹漿糊,為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而且可以低著頭幹活 兒,少吃點土。就是這樣,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像煙筒。作完這麼幾天 活,我願意作點別的,變換變換。那麼,有親友托我辦點什麼,我是很樂意幫忙的。

  再說呢,作燒活吧,作白活吧,這種工作老與人們的喜事或喪事有關係。熟人 們找我定活,也往往就手兒托我去講別項的事,如婚喪事的搭棚,講執事,雇廚子, 定車馬等等。我在這些事兒中漸漸找出樂趣,曉得如何能捏住巧處,給親友們既辦 得漂亮,又省些錢,不能窩窩囊囊的被人捉了「大頭」。我在辦這些事兒的時候, 得到許多經驗,明白了許多人情,久而久之,我成了個很精明的人,雖然還不到三 十歲。




  由前面所說過的去推測,誰也能看出來,我不能老靠著裱糊的手藝掙飯吃。像 逛廟會忽然遇上雨似的,年頭一變,大家就得往四散裡跑。在我這一輩子裡,我仿 佛是走著下坡路,收不住腳。心裡越盼著天下太平,身子越往下出溜。這次的變動, 不使人緩氣,一變好像就要變到底。這簡直不是變動,而是一陣狂風,把人糊糊塗 塗的刮得不知上哪裡去了。在我小時候發財的行當與事情,許多許多都忽然走到絕 處,永遠不再見面,彷彿掉在了大海裡頭似的。裱糊這一行雖然到如今還陰死巴活 的始終沒完全斷了氣,可是大概也不會再有抬頭的一日了。我老早的就看出這個來。 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願意的話,我滿可以開個小鋪,收兩個徒弟,安安頓頓的 混兩頓飯吃。幸而我沒那麼辦。一年得不到一筆大活,只仗著糊一輛車或兩間屋子 的頂棚什麼的,怎能吃飯呢?睜開眼看看,這十幾年了,可有過一筆體面的活?我 得改行,我算是猜對了。

  不過,這還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頭兒的改變不是個人所能抵抗 的,胳臂扭不過大腿去,跟年頭兒叫死勁簡直是自己找彆扭。可是,個人獨有的事 往往來得更厲害,它能馬上教人瘋了。去投河覓井都不算新奇,不用說把自己的行 業放下,而去幹些別的了。個人的事雖然很小,可是一加在個人身上便受不住;一 個米粒很小,教螞蟻去搬運便很費力氣。個人的事也是如此。人活著是仗了一口氣, 多喒有點事兒,把這些氣憋住,人就要抽風。人是多麼小的玩藝兒呢!

  我的精明與和氣給我帶來背運。乍一聽這句話彷彿是不合情理,可是千真萬確, 一點兒不假,假若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許不大相信天下會有這宗事。它竟 自找到了我;在當時,我差不多真成了個瘋子。隔了這麼二三十年,現在想起那回 事兒來,我滿可以微微一笑,彷彿想起一個故事來似的。現在我明白了個人的好處 不必一定就有利於自己。一個人好,大家都好,這點好處才有用,正是如魚得水。 一個人好,而大家並不都好,個人的好處也許就是讓他倒霉的禍根。精明和氣有什 麼用呢!現在,我悟過這點理兒來,想起那件事不過點點頭,笑一笑罷了。在當時, 我可真有點嚥不下去那口氣。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啊。

  哪個年輕的人不愛漂亮呢?在我年輕的時候,給人家行人情或辦點事,我的打 扮與氣派誰也不敢說我是個手藝人。在早年間,皮貨很貴,而且不准亂穿。如今晚 的人,今天得了馬票或獎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衣,不管是個十五歲的孩子還 是二十歲還沒刮過臉的小伙子。早年間可不行,年紀身份決定個人的服裝打扮。那 年月,在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條灰鼠領子就彷彿是很漂亮闊氣。我老安著這麼條領 子,馬褂與坎肩都是青大緞的——那時候的緞子也不怎麼那樣結實,一件馮褂至少 也可以穿上十來年。在給人家糊棚頂的時候,我是個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 我立刻變成個漂亮小伙子。我不喜歡那個土鬼,所以更愛這個漂亮的青年。我的辮 子又黑又長,腦門剃得珵光青亮,穿上帶灰鼠領子的緞子坎肩,我的確像個「人兒」!

  一個漂亮小伙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個醜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意無意的 向老人們透了個口話:不娶倒沒什麼,要娶就得來個夠樣兒的。那時候,自然還不 時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兩造對相對看的辦法。要結婚的話,我得自己去相看, 不能馬馬虎虎就憑媒人的花言巧語。

  二十歲那年,我結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歲。把她放在哪裡,她也得算個俏式 利落的小媳婦;在定婚以前,我親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說,我說她俏式 利落,因為這四個字就是我擇妻的標準;她要是不夠這四個字的格兒,當初我決不 會點頭。在這四個字裡很可以見出我自己是怎樣的人來。那時候,我年輕,漂亮, 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個笨牛似的老婆。

  這個婚姻不能說不是天配良緣。我倆都年輕,都利落,都個子不高;在親友面 前,我們像一對輕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轉動,招得那年歲大些的人們眼中要 笑出一朵花來。我倆競爭著去在大家面前顯出個人的機警與口才,到處爭強好勝, 只為教人誇獎一聲我們是一對最有出息的小夫婦。別人的誇獎增高了我倆彼此間的 敬愛,頗有點英雄惜英雄,好漢愛好漢的勁兒。

  我很快樂,說實話:我的老人沒掙下什麼財產,可是有一所兒房。我住著不用 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樹木,簷前掛著一對黃鳥。我呢,有手藝,有人緣, 有個可心的年輕女人。不快樂不是自找彆扭嗎?

  對於我的妻,我簡直找不出什麼毛病來。不錯,有時候我覺得她有點太野;可 是哪個利落的小媳婦不爽快呢?她愛說話,因為她會說;她不大躲避男人,因為這 正是作媳婦所應享的利益,特別是剛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婦,她自然願意把作姑 娘時的靦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為「媳婦」。這點實在不能算作毛病。況 且,她見了長輩又是那麼親熱體貼,慇勤的伺候,那麼她對年輕一點的人隨便一些 也正是理之當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對於年老的正像對於年少的,都願表示出親 熱周到來。我沒因為她爽快而責備她過。

  她有了孕,作了母親,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簡直的不忍再用那個 「野」字!世界上還有比懷孕的少婦更可憐,年輕的母親更可愛的嗎?看她坐在門 坎上,露著點胸,給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愛她,而想不起責備她太不規矩。

  到了二十四歲,我已有一兒一女。對於生兒養女,作丈夫的有什麼功勞呢!趕 上高興,男子把娃娃抱起來,耍巴一回;其餘的苦處全是女人的。我不是個糊塗人, 不必等誰告訴我才能明白這個。真的,生小孩,養育小孩,男人有時候想去幫忙也 歸無用;不過,一個懂得點人事的人,自然該使作妻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 孕婦或一個年輕的母親,據我看,才真是混蛋呢!對於我的妻,自從有了小孩之後, 我更放任了些;我認為這是當然的合理的。

  再一說呢,夫婦是樹,兒女是花;有了花的樹才能顯出根兒深。一切猜忌,不 放心,都應該減少,或者完全消滅;小孩子會把母親拴得結結實實的。所以,即使 我覺得她有點野——真不願用這個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她是個母親呀。




  直到如今,我還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當時教我差點兒瘋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了。

  我再說一遍,到如今我還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個固執的人,因為 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樣找出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但是,對於這件事, 我把自己的短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出應當受這種恥辱與懲罰的地方來。所以,我只 能說我的聰明與和氣給我帶來禍患,因為我實在找不出別的道理來。

  我有位師哥,這位師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們都管他叫作黑子,我也 就還這麼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實姓來,雖然他是我的仇人。「黑子」,由於 他的臉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別,所以才有這個外號。他的臉真像個早年間 人們揉的鐵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潤;黑,可是油光水滑的可愛。當 他喝下兩盅酒,或發熱的時候,臉上紅起來,就好像落太陽時的一些黑雲,黑裡透 出一些紅光。至於他的五官,簡直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 量很高,可也不見得怎麼魁梧,高大而懈懈鬆鬆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討厭他,總而 言之,都仗著那一張發亮的黑臉。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麼傻太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 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懷疑他。我的那點聰明不是給我預備著去猜疑人的;反之,我 知道我的眼睛裡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別人。我以為我的朋友都不至 於偷偷的對我掏壞招數。一旦我認定誰是個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當個朋友看待。 對於我這個師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為無論怎樣, 他到底是我的師哥呀。同是一門兒學出來的手藝,又同在一個街口上混飯吃,有活 沒活,一天至少也得見幾面;對這麼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當作個好朋友呢?有活, 我們一同去作活;沒活,他總是到我家來吃飯喝茶,有時候也摸幾把索兒胡玩—— 那時候「麻將」還不十分時興。我和藹,他也不客氣;遇到什麼就吃什麼,遇到什 麼就喝什麼,我一向不特別為他預備什麼,他也永遠不挑剔。他吃的很多,可是不 懂得挑食。看他端著大碗,跟著我們吃熱湯兒面什麼的,真是個痛快的事。他吃得 四脖子汗流,嘴裡西啦胡嚕的響,臉上越來越紅,慢慢的成了個半紅的大煤球似的; 誰能說這樣的人能存著什麼壞心眼兒呢!

  一來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來天下並不很太平。可是,我並沒有怎麼往心 裡擱這回事。假若我是個糊塗人,只有一個心眼,大概對這種事不會不聽見風就是 雨,馬上鬧個天昏地暗,也許立刻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也許是望風捕影而弄一鼻 子灰。我的心眼多,決不肯這麼糊塗瞎鬧,我得平心靜氣的想一想。

  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來,即使我有許多毛病,反正至少我 比師哥漂亮,聰明,更像個人兒。

  再看師哥吧,他的長像,行為,財力,都不能教他為非作歹,他不是那種一見 面就教女人動心的人。

  最後,我詳詳細細的為我的年輕的妻子想一想:她跟了我已經四五年,我倆在 一處不算不快樂。即使她的快樂是假裝的,而願意去跟個她真喜愛的人——這在早 年間幾乎是不能有的——大概黑子也絕不會是這個人吧?他跟我都是手藝人,他的 身份一點不比我高。同樣,他不比我闊,不比我漂亮,不比我年輕;那麼,她貪圖 的是什麼呢?想不出。就滿打說她是受了他的引誘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麼引誘她 呢,是那張黑臉,那點本事,那身衣裳,腰裡那幾弔錢?笑話!哼,我要是有意的 話嗎,我倒滿可以去引誘引誘女人;雖然錢不多,至少我有個樣子。黑子有什麼呢? 再說,就是說她一時迷了心竅,分別不出好歹來,難道她就肯捨得那兩個小孩嗎?

  我不能信大家的話,不能立時疏遠了黑子,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盤問她。我全想 過了,一點縫子沒有,我只能慢慢的等著大家明白過來他們是多慮。即使他們不是 憑空造謠,我也得慢慢的察看,不能無緣無故的把自己,把朋友,把妻子,都卷在 黑土裡邊。有點聰明的人作事不能魯莽。

  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見了。直到如今,我沒再見過他倆。為什麼 她肯這麼辦呢?我非見著她,由她自己吐出實話,我不會明白。我自己的思想永遠 不夠對付這件事的。

  我真盼望能再見她一面,專為明白明白這件事。到如今我還是在個葫蘆裡。

  當時我怎樣難過,用不著我自己細說。誰也能想到,一個年輕漂亮的人,守著 兩個沒了媽的小孩,在家裡是怎樣的難過;一個聰明規矩的人,最親愛的妻子跟師 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麼難堪。同情我的人,有話說不出,不認識我的人,聽到這 件事,總不會責備我的師哥,而一直的管我叫「王八」。在咱們這講孝悌忠信的社 會裡,人們很喜歡有個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頭的準頭。我的口閉上,我的牙咬 住,我心中只有他們倆的影兒和一片血。不用教我見著他們,見著就是一刀,別的 無須乎再說了。

  在當時,我只想拚上這條命,才覺得有點人味兒。現在,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 我可以細細的想這件事在我這一輩子裡的作用了。

  我的嘴並沒閒著,到處我打聽黑子的消息。沒用,他倆真像石沉大海一般,打 聽不著確實的消息,慢慢的我的怒氣消散了一些;說也奇怪,怒氣一消,我反倒可 憐我的妻子。黑子不過是個手藝人,而這種手藝只能在京津一帶大城裡找到飯吃, 鄉間是不需要講究的燒活的。那麼,假若他倆是逃到遠處去,他拿什麼養活她呢? 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難道他就不會把她賣掉嗎?這個恐懼時常在我心中 繞來繞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來,告訴我她怎樣上了當,受了苦處;假若她真跪 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會不收下她的,一個心愛的女人,永遠是心愛的,不管她作 了什麼錯事。她沒有回來,沒有消息,我恨她一會兒,又可憐她一會兒,胡思亂想, 我有時候整夜的不能睡。

  過了一年多,我的這種亂想又輕淡了許多。是的,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忘了她, 可是我不再為她思索什麼了。我承認了這是一段千真萬確的事實,不必為它多費心 思了。

  我到底怎樣了呢?這倒是我所要說的,因為這件我永遠猜不透的事在我這一輩 子裡實在是件極大的事。這件事好像是在夢中丟失了我最親愛的人,一睜眼,她真 的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個夢沒法兒明白,可是它的真確勁兒是誰也受不了的。作過 這麼個夢的人,就是沒有成瘋子,也得大大的改變;他是丟失了半個命呀!




  最初,我連屋門也不肯出,我怕見那個又明又暖的太陽。

  頂難堪的是頭一次上街:抬著頭大大方方的走吧,準有人說我天生來的不知羞 恥。低著頭走,便是自己招認了脊背發軟。怎麼著也不對。我可是問心無愧,沒作 過一點對不起人的事。

  我破了戒,又吸煙喝酒了。什麼背運不背運的,有什麼再比丟了老婆更倒霉的 呢?我不求人家可憐我,也犯不上成心對誰耍刺兒,我獨自吸煙喝酒,把委屈放在 心裡好了。再沒有比不測的禍患更能掃除了迷信的;以前,我對什麼神仙都不敢得 罪;現在,我什麼也不信,連活佛也不信了。迷信,我咂摸出來,是盼望得點意外 的好處;趕到遇上意外的難處,你就什麼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了。我把財神和 灶王的龕——我親手糊的——都燒了。親友中很有些人說我成了二毛子的。什麼二 毛子三毛子的,我再不給誰磕頭。人若是不可靠,神仙就更沒準兒了。

  我並沒變成憂鬱的人。這種事本來是可以把人愁死的,可是我沒往死牛犄角裡 鑽。我原是個活潑的人,好吧,我要打算活下去,就得別丟了我的活潑勁兒。不錯, 意外的大禍往往能忽然把一個人的習慣與脾氣改變了;可是我決定要保持住我的活 潑。我吸煙,喝酒,不再信神佛,不過都是些使我活潑的方法。不管我是真樂還是 假樂,我樂!在我學藝的時候,我就會這一招,經過這次的變動,我更必須這樣了。 現在,我已快餓死了,我還是笑著,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笑,反正 我笑,多喒死了多喒我並上嘴。從那件事發生了以後,直到如今,我始終還是個有 用的人,熱心的人,可是我心中有了個空兒。這個空兒是那件不幸的事給我留下的, 象牆上中了槍彈,老有個小窟窿似的。我有用,我熱心,我愛給人家幫忙,但是不 幸而事情沒辦到好處,或者想不到的扎手,我不著急,也不動氣,因為我心中有個 空兒。這個空兒會教我在極熱心的時候冷靜,極歡喜的時候有點悲哀,我的笑常常 和淚碰在一處,而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這些,都是我心裡頭的變動,我自己要是不說——自然連我自己也說不大完全 ——大概別人無從猜到。在我的生活上,也有了變動,這是人人能看到的。我改了 行,不再當裱糊匠,我沒臉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同行的人,認識我的,也必認識黑 子;他們只須多看我幾眼,我就沒法再嚥下飯去。在那報紙還不大時行的年月,人 們的眼睛是比新聞還要厲害的。現在,離婚都可以上衙門去明說明講,早年間男女 的事兒可不能這麼隨便。我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連我的師傅師母都懶得去看, 我彷彿是要由這個世界一腳跳到另一個世界去。這樣,我覺得我才能獨自把那樁事 關在心裡頭。年頭的改變教裱糊匠們的活路越來越狹,但是要不是那回事,我也不 會改行改得這麼快,這麼乾脆。放棄了手藝,沒什麼可惜;可是這麼放棄了手藝, 我也不會感謝「那」回事兒!不管怎說吧,我改了行,這是個顯然的變動。

  決定扔下手藝可不就是我准知道應該幹什麼去。我得去亂碰,像一支空船浮在 水面上,浪頭是它的指南針。在前面我已經說過,我認識字,還能抄抄寫寫,很夠 當個小差事的。再說呢,當差是個體面的事,我這丟了老婆的人若能當上差,不用 說那必能把我的名譽恢復了一些。現在想起來,這個想法真有點可笑;在當時我可 是誠心的相信這是最高明的辦法。「八」字還沒有一撇兒,我覺得很高興,彷彿我 已經很有把握,既得到差事,又能恢復了名譽。我的頭又抬得很高了。

  哼!手藝是三年可以學成的;差事,也許要三十年才能得上吧!一個釘子跟著 一個釘子,都預備著給我碰呢!我說我識字,哼!敢情有好些個能整本背書的人還 挨餓呢。我說我會寫字,敢情會寫字的絕不算出奇呢。我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可是, 我又親眼看見,那作著很大的官兒的,一天到晚山珍海味的吃著,連自己的姓都不 大認得。那麼,是不是我的學問又太大了,而超過了作官所需要的呢?我這個聰明 人也沒法兒不顯著糊塗了。

  慢慢的,我明白過來。原來差事不是給本事預備著的,想做官第一得有人。這 簡直沒了我的事,不管我有多麼大的本事。我自己是個手藝人,所認識的也是手藝 人;我爸爸呢,又是個白丁,雖然是很有本事與品行的白丁。我上哪裡去找差事當 呢?

  事情要是逼著一個人走上哪條道兒,他就非去不可,就像火車一樣,軌道已擺 好,照著走就是了,一出花樣準得翻車!我也是如此。決定扔下了手藝,而得不到 個差事,我又不能老這麼閒著。好啦,我的面前已擺好了鐵軌,只准上前,不許退 後。

  我當了巡警。

  巡警和洋車是大城裡頭給苦人們安好的兩條火車道。大字不識而什麼手藝也沒 有的,只好去拉車。拉車不用什麼本錢,肯出汗就能吃窩窩頭。識幾個字而好體面 的,有手藝而掙不上飯的,只好去當巡警;別的先不提,挑巡警用不著多大的人情, 而且一挑上先有身制服穿著,六塊錢拿著;好歹是個差事。除了這條道,我簡直無 路可走。我既沒混到必須拉車去的地步,又沒有作高官的舅舅或姐丈,巡警正好不 高不低,只要我肯,就能穿上一身銅鈕子的制服。當兵比當巡警有起色,即使熬不 上軍官,至少能有搶劫些東西的機會。可是,我不能去當兵,我家中還有倆沒娘的 小孩呀。當兵要野,當巡警要文明;換句話說,當兵有發邪財的機會,當巡警是窮 而文明一輩子;窮得要命,文明得稀鬆!

  以後這五六十年的經驗,我敢說這麼一句:真會辦事的人,到時候才說話,愛 張羅辦事的人——像我自己——沒話也找話說。我的嘴老不肯閒著,對什麼事我都 有一片說詞,對什麼人我都想很恰當的給起個外號。我受了報應:第一件事,我丟 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來一二年!第二件是我當了巡警。在我還沒當上這個差事的 時候,我管巡警們叫作「馬路行走」,「避風閣大學士」和「臭腳巡」。這些無非 都是說巡警們的差事只是站馬路,無事忙,跑臭腳。哼!我自己當上「臭腳巡」了! 生命簡直就是自己和自己開玩笑,一點不假!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並不因為 我作了什麼缺德的事;至多也不過愛多說幾句玩笑話罷了。在這裡,我認識了生命 的嚴肅,連句玩笑話都說不得的!好在,我心中有個空兒;我怎麼叫別人「臭腳巡」, 也照樣叫自己。這在早年間叫作「抹稀泥」,現在的新名詞應叫著什麼,我還沒能 打聽出來。

  我沒法不去當巡警,可是真覺得有點委屈。是呀,我沒有什麼出眾的本事,但 是論街面上的事,我敢說我比誰知道的也不少。巡警不是管街面上的事情嗎?那麼, 請看看那些警官兒吧:有的連本地的話都說不上來,二加二是四還是五都得想半天。 哼!他是官,我可是「招募警」;他的一雙皮鞋夠開我半年的餉!他什麼經驗與本 事也沒有,可是他作官。這樣的官兒多了去啦!上哪兒講理去呢?記得有位教官, 頭一天教我們操法的時候,忘了叫「立正」,而叫了「閘住」。用不著打聽,這位 大爺一定是拉洋車出身。有人情就行,今天你拉車,明天你姑父作了什麼官兒,你 就可以弄個教官當當;叫「閘住」也沒關係,誰敢笑教官一聲呢!這樣的自然是不 多,可是有這麼一位教官,也就可以教人想到巡警的操法是怎麼稀鬆二五眼了。內 堂的功課自然絕不是這樣教官所能擔任的,因為至少得認識些個字才能「虎」得下 來。我們的內堂的教官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老人兒們,多數都有口鴉片煙癮; 他們要是能講明白一樣東西,就憑他們那點人情,大概早就作上大官兒了;唯其什 麼也講不明白,所以才來作教官。另一種是年輕的小伙子們,講的都是洋事,什麼 東洋巡警怎麼樣,什麼法國違警律如何,彷彿我們都是洋鬼子。這種講法有個好處, 就是他們信口開河瞎扯,我們一邊打盹一邊聽著,誰也不准知道東洋和法國是什麼 樣兒,可不就隨他的便說吧。我滿可以編一套美國的事講給大家聽,可惜我不是教 官罷了。這群年輕的小人們真懂外國事兒不懂,無從知道;反正我准知道他們一點 中國事兒也不曉得。這兩種教官的年紀上學問上都不同,可是他們有個相同的地方, 就是他們都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對對付付的只能作教官。他們的人情真不小,可是 本事太差,所以來教一群為六塊洋錢而一聲不敢出的巡警就最合適。

  教官如此,別的警官也差不多是這樣。想想:誰要是能去作一任知縣或稅局局 長,誰肯來作警官呢?前面我已交代過了,當巡警是高不成低不就,不得已而為之。 警官也是這樣。這群人由上至下全是「狗熊耍扁擔,混碗兒飯吃」。不過呢,巡警 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不論怎樣抹稀泥,多少得能說會道,見機而作,把大事化小, 小事化無;既不多給官面上惹麻煩,又讓大家都過得去;真的吧假的吧,這總得算 點本事。而作警官的呢,就連這點本事似乎也不必有。閻王好作,小鬼難當,誠然!




  我再多說幾句,或者就沒人再說我太狂傲無知了。我說我覺得委屈,真是實話; 請看吧:一月掙六塊錢,這跟當僕人的一樣,而沒有僕人們那些「外找兒」;死掙 六塊錢,就憑這麼個大人——腰板挺直,樣子漂亮,年輕力壯,能說會道,還得識 文斷字!這一大堆資格,一共值六塊錢!

  六塊錢餉糧,扣去三塊半錢的伙食,還得扣去什麼人情公議兒,淨剩也就是兩 塊上下錢吧。衣服自然是可以穿官發的,可是到休息的時候,誰肯還穿著制服回家 呢;那麼,不作不作也得有件大褂什麼的。要是把錢作了大褂,一個月就算白混。 再說,誰沒有家呢?父母——嘔,先別提父母吧!就說一夫一妻吧:至少得賃一間 房,得有老婆的吃,喝,穿。就憑那兩塊大洋!誰也不許生病,不許生小孩,不許 吸煙,不許吃點零碎東西;連這麼著,月月還不夠嚼谷!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肯有人把姑娘嫁給當巡警的,雖然我常給同事的做媒。當我 一到女家提說的時候,人家總對我一撇嘴,雖不明說,但是意思很明顯,「哼!當 巡警的!」可是我不怕這一撇嘴,因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嘴而點了頭。難道是世 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嗎?我不知道。

  由哪面兒看,巡警都活該是鼓著腮梆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穿起制 服來,乾淨利落,又體面又威風,車馬行人,打架吵嘴,都由他管著。他這是差事; 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飯,淨剩兩塊來錢。他自己也知道中氣不足,可是不能不硬挺著 腰板,到時候他得娶妻生子,還是仗著那兩塊來錢。提婚的時候,頭一句是說: 「小人呀當差!」當差的底下還有什麼呢?沒人願意細問,一問就糟到底。

  是的,巡警們都知道自己怎樣的委屈,可是風裡雨裡他得去巡街下夜,一點懶 兒不敢偷;一偷懶就有被開除的危險;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勞苦,可不敢偷閒, 他知道自己在這裡混不出來什麼,而不敢冒險擱下差事。這點差事扔了可惜,作著 又沒勁;這些人也就人兒似的先混過一天是一天,在沒勁中要露出勁兒來,像打太 極拳似的。

  世上為什麼應當有這種差事,和為什麼有這樣多肯作這種差事的人?我想不出 來。假若下輩子我再托生為人,而且忘了喝迷魂湯,還記得這一輩子的事,我必定 要扯著脖子去喊:這玩藝兒整個的是丟人,是欺騙,是殺人不流血!現在,我老了, 快餓死了,連喊這麼幾句也顧不及了,我還得先為下頓的窩窩頭著忙呀!

  自然在我初當差的時候,我並沒有一下子就把這些都看清楚了,誰也沒有那麼 聰明。反之,一上手當差我倒覺出點高興來:穿上整齊的制服,靴帽,的確我是漂 亮精神,而且心裡說:好吧歹吧,這是個差事;憑我的聰明與本事,不久我必有個 升騰。我很留神看巡長巡官們制服上的銅星與金道,而想像著我將來也能那樣。我 一點也沒想到那銅星與金道並不按著聰明與本事頒給人們呀。

  新鮮勁兒剛一過去,我已經討厭那身制服了。它不教任何人尊敬,而只能告訴 人:「臭腳巡」來了!拿制服的本身說,它也很討厭:夏天它就像牛皮似的,把人 悶得滿身臭汗;冬天呢,它一點也不像牛皮了,而倒像是紙糊的;它不許誰在裡邊 多穿一點衣服,只好任著狂風由胸口鑽進來,由脊背鑽出去,整打個穿堂!再看那 雙皮鞋,冬冷夏熱,永遠不教腳舒服一會兒;穿單襪的時候,它好像是兩大簍子似 的,腳指腳踵都在裡邊亂抓弄,而始終我不到鞋在哪裡;到穿棉襪的時候,它們忽 然變得很緊,不許棉襪與腳一齊伸進去。有多少人因包辦制服皮鞋而發了財,我不 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腳永遠爛著,夏天鬧濕氣,冬天鬧凍瘡。自然,爛腳也得照常 的去巡街站崗,要不然就別掙那六塊洋錢!多麼熱,或多麼冷,別人都可以找地方 去躲一躲,連洋車伕都可以自由的歇半天,巡警得去巡街,得去站崗,熱死凍死都 活該,那六塊現大洋買著你的命呢!

  記得在哪兒看見過這麼一句:食不飽,力不足。不管這句在原地方講的是什麼 吧,反正拿來形容巡警是沒有多大錯兒的。最可憐,又可笑的是我們既吃不飽,還 得挺著勁兒,站在街上得像個樣子!要飯的花子有時不餓也彎著腰,假充餓了三天 三夜;反之,巡警卻不飽也得鼓起肚皮,假裝剛吃完三大碗雞絲面似的。花子裝餓 倒有點道理,我可就是想不出巡警假裝酒足飯飽有什麼理由來,我只覺得這真可笑。

  人們都不滿意巡警的對付事,抹稀泥。哼!沫稀泥自有它的理由。不過,在細 說這個道理之前,我願先說件極可怕的事。有了這件可怕的事,我再反回頭來細說 那些理由,彷彿就更順當,更生動。好!就這樣辦啦。




  應當有月亮,可是教黑雲給遮住了,處處都很黑。我正在個僻靜的地方巡夜。 我的鞋上釘著鐵掌,那時候每個巡警又須帶著一把東洋刀,四下裡鴉雀無聲,聽著 我自己的鐵掌與佩刀的聲響,我感到寂寞無聊,而且幾乎有點害怕。眼前忽然跑過 一隻貓,或忽然聽見一聲鳥叫,都教我覺得不是味兒,勉強著挺起胸來,可是心中 總空空虛虛的,彷彿將有些什麼不幸的事情在前面等著我。不完全是害怕,又不完 全氣粗膽壯,就那麼怪不得勁的,手心上出了點涼汗。平日,我很有點膽量,什麼 看守死屍,什麼獨自看管一所髒房,都算不了一回事。不知為什麼這一晚上我這樣 膽虛,心裡越要恥笑自己,便越覺得不定哪裡藏著點危險。我不便放快了腳步,可 是心中急切的希望快回去,回到那有燈光與朋友的地方去。忽然,我聽見一排槍! 我立定了,膽子反倒壯起來一點;真正的危險似乎倒可以治好了膽虛,驚疑不定才 是恐懼的根源,我聽著,像夜行的馬豎起耳朵那樣。又一排槍,又一排槍!沒聲了, 我等著,聽著,靜寂得難堪。像看見閃電而等著雷聲那樣,我的心跳得很快。拍, 拍,拍,拍,四面八方都響起來了!

  我的膽氣又漸漸的往下低落了。一排槍,我壯起氣來;槍聲太多了,真遇到危 險了;我是個人,人怕死;我忽然的跑起來,跑了幾步,猛的又立住,聽一聽,槍 聲越來越密,看不見什麼,四下漆黑,只有槍聲,不知為什麼,不知在哪裡,黑暗 裡只有我一個人,聽著遠處的槍響。往哪裡跑?到底是什麼事?應當想一想,又顧 不得想;膽大也沒用,沒有主意就不會有膽量。還是跑吧,糊塗的亂動,總比呆立 哆嗦著強。我跑,狂跑,手緊緊的握住佩刀。像受了驚的貓狗,不必想也知道往家 裡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回家看看我那沒娘的孩子去,要是死就死在一處!

  要跑到家,我得穿過好幾條大街。剛到了頭一條大街,我就曉得不容易再跑了。 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跑得很快,隨跑隨著放槍。兵!我知道那是些辮子兵。而我 才剛剪了發不多日子。我很後悔我沒像別人那樣把頭髮盤起來,而是連根兒爛真正 剪去了辮子。假若我能馬上放下辮子來,雖然這些兵們平素很討厭巡警,可是因為 我有辮子或者不至於把槍口衝著我來。在他們眼中,沒有辮子便是二毛子,該殺。 我沒有了這麼條寶貝!我不敢再動,只能蒙在黑影裡,看事行事。兵們在路上跑, 一隊跟著一隊,槍聲不停。我不曉得他們是幹什麼呢?待了一會兒,兵們好像是都 過去了,我往外探了探頭,見外面沒有什麼動靜,我就像一隻夜鳥兒似的飛過了馬 路,到了街的另一邊。在這極快的穿過馬路的一會兒裡,我的眼梢撩著一點紅光。 十字街頭起了火。我還藏在黑影裡,不久,火光遠遠的照亮了一片;再探頭往外看, 我已可以影影抄抄的看到十字街口,所有四面把角的鋪戶已全燒起來,火影中那些 兵們來回的奔跑,放著槍。我明白了,這是兵變。不久,火光更多了,一處接著一 處,由光亮的距離我可以斷定:凡是附近的十字口與丁字街全燒了起來。

  說句該挨嘴巴的話,火是真好看!遠處,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緊跟著又黑 了。忽然又一白,猛的冒起一個紅團,有一塊天象燒紅的鐵板,紅得可怕。在紅光 裡看見了多少股黑煙,和火舌們高低不齊的往上冒,一會兒煙遮住了火苗;一會兒 火苗衝破了黑煙。黑煙滾著,轉著,千變萬化的往上升,凝成一片,罩住下面的火 光,像濃霧掩住了夕陽。待一會兒,火光明亮了一些,煙也改成灰白色兒,純淨, 旺熾,火苗不多,而光亮結成一片,照明了半個天。那近處的,煙與火中帶著種種 的響聲,煙往高處起,火往四下裡奔;煙像些醜惡的黑龍,火像些亂長亂鑽的紅鐵 筍。煙裹著火,火裹著煙,捲起多高,忽然離散,黑煙裡落下無數的火花,或者三 五個極大的火團。火花火團落下,煙象痛快輕鬆了一些,翻滾著向上冒。火團下降, 在半空中遇到下面的火柱,又狂喜的往上跳躍,炸出無數火花。火團遠落,遇到可 以燃燒的東西,整個的再點起一把新火,新煙掩住舊火,一時變為黑暗;新火衝出 了黑煙,與舊火聯成一氣,處處是火舌,火柱,飛舞,吐動,搖擺,顛狂。忽然嘩 啦一聲,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塵土,白煙,一齊飛揚,火苗壓在下面,一 齊在底下往橫裡吐射,像千百條探頭吐舌的火蛇。靜寂,靜寂,火蛇慢慢的,忍耐 的,往上翻。繞到上邊來,與高處的火接到一處,通明,純亮,忽忽的響著,要把 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我看著,不,不但看著,我還聞著呢!在種種不同的味道裡,我咂摸著:這是 那個金匾黑字的綢緞莊,那是那個山西人開的油酒店。由這些味道,我認識了那些 不同的火團,輕而高飛的一定是茶葉鋪的,遲笨黑暗的一定是布店的。這些買賣都 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認得,聞著它們火葬的氣味,看著它們火團的起落,我說不上 來心中怎樣難過。

  我看著,聞著,難過,我忘了自己的危險,我彷彿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只顧了 看熱鬧,而忘了別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響,不是為自己害怕,而是對這奇慘的美 麗動了心。

  回家是沒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處的火光猜度起來, 大概是熱鬧的街口都有他們。他們的目的是搶劫,可是順著手兒已經燒了這麼多鋪 戶,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殺些人玩玩呢?我這剪了發的巡警在他們眼中還不和個臭蟲 一樣,只須一摟槍機就完了,並不費多少事。想到這個,我打算回到「區」裡去, 「區」離我不算遠,只須再過一條街就行了。可是,連這個也太晚了。當槍聲初起 的時候,連貧帶富,家家關了門;街上除了那些橫行的兵們,簡直成了個死城。及 至火一起來,鋪戶裡的人們開始在火影裡奔走,膽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著自己的 或別人的店舖燃燒,沒人敢去救火,可也捨不得走開,只那麼一聲不出的看著火苗 亂竄。膽小一些的呢,爭著往胡同裡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內,不時向街上探探 頭,沒人出聲,大家都哆嗦著。火越燒越旺了,槍聲慢慢的稀少下來,胡同裡的住 戶彷彿已猜到是怎麼一回事,最先是有人開門向外望望,然後有人試著步往街上走。 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沒有巡警,被兵們搶過的當鋪與首飾店全大敞著門!……這 樣的街市教人們害怕,同時也教人們膽大起來;一條沒有巡警的街正像是沒有老師 的學房,多麼老實的孩子也要鬧哄鬧哄。一家開門,家家開門,街上人多起來;鋪 戶已有被搶過的了,跟著搶吧!平日,誰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會去搶劫呢? 哼!機會一到,人們立刻顯露了原形。說聲搶,壯實的小伙子們首先進了當鋪,金 店,鐘表行。男人們回去一趟,第二趟出來已攙夾上女人和孩子們。被兵們搶過的 鋪子自然不必費事,進去隨便拿就是了;可是緊跟著那些尚未被搶過的鋪戶的門也 攔不住誰了。糧食店,茶葉鋪,百貨店,什麼東西也是好的,門板一律砸開。

  我一輩子只看見了這麼一回大熱鬧:男女老幼喊著叫著,狂跑著,擁擠著,爭 吵著,砸門的砸門,喊叫的喊叫,嗑喳!門板倒下去,一窩蜂似的跑進去,亂擠亂 抓,壓倒在地的狂號,身體利落的往櫃台上躥,全紅著眼,全拚著命,全奮勇前進, 擠成一團,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著,抱著,扛著,曳著,像一片戰勝的螞蟻, 昂首疾走,去而復歸,呼妻喚子,前呼後應。

  苦人當然出來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後呀!

  貴重的東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撥。有的整壇的搬著香油,有的獨自扛 著兩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面灑滿了便道,搶啊!搶啊!搶啊!誰都恨自 己只長了一雙手,誰都嫌自己的腿腳太慢!有的人會推著一罈子白糖,連人帶壇在 地上滾,像屎殼郎推著個大糞球。

  強中自有強中手,人是到處會用腦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來了,立在巷口等著: 「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費力的,拿回家去。「放 下!」不靈驗,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陣小雷,二人滾在一團。過路的 急走,稍帶著說了句:「打什麼,有的是東西!」兩位明白過來,立起來向街頭跑 去。搶啊,搶啊!有的是東西!

  我擠在了一群買賣人的中間,藏在黑影裡。我並沒說什麼,他們似乎很明白我 的困難,大家一聲不出,而緊緊的把我包圍住。不要說我還是個巡警,連他們買賣 人也不敢抬起頭來。他們無法去保護他們的財產與貨物,誰敢出頭抵抗誰就是不要 命,兵們有槍,人民也有切菜刀呀!是的,他們低著頭,好像倒怪羞慚似的。他們 唯恐和搶劫的人們——也就是他們平日的照顧主兒——對了臉,羞惱成怒,在這沒 有王法的時候,殺幾個買賣人總不算一回事呢!所以,他們也保護著我。想想看吧, 這一帶的居民大概不會不認識我吧!我三天兩頭的到這裡來巡邏。平日,他們在牆 根撒尿,我都要討他們的厭,上前干涉;他們怎能不恨惡我呢!現在大家正在興高 采烈的白拿東西,要是遇見我,他們一人給我一磚頭,我也就活不成了。即使他們 不認識我,反正我是穿著制服,佩著東洋刀呀!在這個局面下,冒而咕咚的出來個 巡警,夠多麼不合適呢!我滿可以上前去道歉,說我不該這麼冒失,他們能白白的 饒了我嗎?

  街上忽然清靜了一些,便道上的人紛紛往胡同裡跑,馬路當中走著七零八散的 兵,都走得很慢;我摘下帽子,從一個學徒的肩上往外看了一眼,看見一位兵士, 手裡提著一串東西,像一串兒螃蟹似的。我能想到那是一串金銀的鐲子。他身上還 有多少東西,不曉得,不過一定有許多硬貨,因為他走得很慢。多麼自然,多麼可 羨慕呢!自自然然的,提著一串鐲子,在馬路中心緩緩的走,有燒亮的鋪戶作著巨 大的火把,給他們照亮了全城!

  兵過去了,人們又由胡同裡鑽出來。東西已搶得差不多了,大家開始搬鋪戶的 門板,有的去摘門上的匾額。我在報紙上常看見「徹底」這兩個字,咱們的良民們 打搶的時候才真正徹底呢!

  這時候,鋪戶的人們才有出頭喊叫的:「救火呀!救火呀!別等著燒淨了呀!」 喊得教人一聽見就要落淚!我身旁的人們開始活動。我怎麼辦呢?他們要是都去救 火,剩下我這一個巡警,往哪兒跑呢?我拉住了一個屠戶!他脫給了我那件滿是豬 油的大衫。把帽子夾在夾肢窩底下。一手握著佩刀,一手揪著大襟,我擦著牆根, 逃回「區」裡去。




  我沒去搶,人家所搶的又不是我的東西,這回事簡直可以說和我不相干。可是, 我看見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麼?我不會乾脆的,恰當的,用一半句話說出來; 我明白了點什麼意思,這點意思教我幾乎改變了點脾氣。丟老婆是一件永遠忘不了 的事,現在它有了伴兒,我也永遠忘不了這次的兵變。丟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須 記在我的心裡,用不著把家事國事天下事全拉扯上。這次的變亂是多少萬人的事, 只要我想一想,我便想到大家,想到全城,簡直的我可以用這回事去斷定許多的大 事,就好像報紙上那樣談論這個問題那個問題似的。對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 這件事教我看出一點意思,由這點意思我咂摸著許多問題。不管別人聽得懂這句與 否,我可真覺得它不壞。

  我說過了:自從我的妻潛逃之後,我心中有了個空兒。經過這回兵變,那個空 兒更大了一些,鬆鬆通通的能容下許多玩藝兒。還接著說兵變的事吧!把它說完全 了,你也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兒為什麼大起來了。

  當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大家還全沒睡呢。不睡是當然的,可是,大家一點也不 顯著著急或恐慌,吸煙的吸煙,喝茶的喝茶,就好像有紅白事熬夜那樣。我的狼狽 的樣子,不但沒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們直笑。我本排著一肚子話要向大家說, 一看這個樣子也就不必再言語了。我想去睡,可是被排長給攔住了:「別睡!待一 會兒,天一亮,咱們全得出去彈壓地面!」這該輪到我發笑了;街上燒搶到那個樣 子,並不見一個巡警,等到天亮再去彈壓地面,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命令是命令, 我只好等到天亮吧!

  還沒到天亮,我已經打聽出來:原來高級警官們都預先知道兵變的事兒,可是 不便於告訴下級警官和巡警們。這就是說,兵變是警察們管不了的事,要變就變吧; 下級警官和巡警們呢,夜間糊糊塗塗的照常去巡邏站崗,是生是死隨他們去!這個 主意夠多麼活動而毒辣呢!再看巡警們呢,全和我自己一樣,聽見槍聲就往回跑, 誰也不傻。這樣巡警正好對得起這樣警官,自上而下全是瞎打混的當「差事」,一 點不假!

  雖然很要困,我可是急於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間那一些情景還都在我的心裡, 我願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較比較,教我心中這張畫兒有頭有尾。天亮得似乎很慢, 也許是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來,我們排上隊。我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 盤起來的辮子梳好了放下來,巡長們也作為沒看見。有的人在快要排隊的時候,還 細細刷了刷制服,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麼大的損失,還有人顧得擦亮了鞋呢。 我怎能不笑呢!

  到了街上,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了!從前,我沒真明白過什麼叫作「慘」,這 回才真曉得了。天上還有幾顆懶得下去的大星,雲色在灰白中稍微帶出些藍,清涼, 暗淡。到處是焦糊的氣味,空中游動著一些白煙。鋪戶全敞著門,沒有一個整窗子, 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門口,或坐或立,誰也不出聲,也不動手收拾什麼,像一群沒有 主兒的傻羊。火已經停止住延燒,可是已被燒殘的地方還靜靜的冒著白煙,吐著細 小而明亮的火苗。微風一吹,那燒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來,順著風擺開一些小火旗。 最初起火的幾家已成了幾個巨大的焦土堆,山牆沒有倒,空空的圍抱著幾座冒煙的 墳頭。最後燃燒的地方還都立著,牆與前臉全沒塌倒,可是門窗一律燒掉,成了些 黑洞。有一隻貓還在這樣的一家門口坐著,被煙熏的連連打嚏,可是還不肯離開那 裡。

  平日最熱鬧體面的街口變成了一片焦木頭破瓦,成群的焦柱靜靜的立著,東西 南北都是這樣,懶懶的,無聊的,欲罷不能的冒著些煙。地獄什麼樣?我不知道。 大概這就差不多吧!我一低頭,便想起往日街頭上的景象,那些體面的鋪戶是多麼 華麗可愛。一抬頭,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麼一片。心中記得的景象與眼前看見的忽 然碰到一處,碰出一些淚來。這就叫作「慘」吧?火場外有許多買賣人與學徒們呆 呆的立著,手揣在袖裡,對著殘火發愣。遇見我們,他們只淡淡的看那麼一眼,沒 有任何別的表示,彷彿他們已絕瞭望,用不著再動什麼感情。

  過了這一帶火場,鋪戶全敞著門窗,沒有一點動靜,便道上馬路上全是破碎的 東西,比那火場更加淒慘。火場的樣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災,這一片破碎 靜寂的鋪戶與東西使人莫名其妙,不曉得為什麼繁華的街市會忽然變成絕大的垃圾 堆。我就被派在這裡站崗。我的責任是什麼呢?不知道。我規規矩矩的立在那裡, 連動也不敢動,這破爛的街市彷彿有一股涼氣,把我吸住。一些婦女和小孩子還在 鋪子外邊拾取一些破東西,鋪子的人不作聲,我也不便去管;我覺得站在那裡簡直 是多此一舉。

  太陽出來,街上顯著更破了,像陽光下的叫化子那麼醜陋。地上的每一個小物 件都露出顏色與形狀來,花哨的奇怪,雜亂得使人憋氣。沒有一個賣菜的,趕早市 的,賣早點心的,沒有一輛洋車,一匹馬,整個的街上就是那麼破破爛爛,冷冷清 清,連剛出來的太陽都彷彿垂頭喪氣不大起勁,空空洞洞的懸在天上。一個郵差從 我身旁走過去,低著頭,身後扯著一條長影。我哆嗦了一下。

  待了一會兒,段上的巡官下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名巡警,兩人都非常的精神在 馬路當中噹噹的走,好像得了什麼喜事似的。巡官告訴我:注意街上的秩序,大令 已經下來了!我行了禮,莫名其妙他說的是什麼?那名巡警似乎看出來我的傻氣, 低聲找補了一句:趕開那些拾東西的,大令下來了!我沒心思去執行,可是不敢公 然違抗命令,我走到鋪戶外邊,向那些婦人孩子們擺了擺手,我說不出話來!

  一邊這樣維持秩序,我一邊往豬肉鋪走,為是說一聲,那件大褂等我給洗好了 再送來。屠戶在小肉鋪門口坐著呢,我沒想到這樣的小鋪也會遭搶,可是竟自成個 空鋪子了。我說了句什麼,屠戶連頭也沒抬。我往鋪子裡望了望:大小肉墩子,肉 鉤子,錢筒子,油盤,凡是能拿走的吧,都被人家拿走了,只剩下了櫃台和架肉案 子的土台!

  我又回到崗位,我的頭痛得要裂。要是老教我看著這條街,我知道不久就會瘋 了。

  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個長官,捧著就地正法的令牌,槍全上著刺刀。嘔! 原來還是辮子兵啊!他們搶完燒完,再出來就地正法別人;什麼玩藝呢?我還得給 令牌行禮呀!

  行完禮,我急快往四下裡看,看看還有沒有撿拾零碎東西的人,好警告他們一 聲。連屠戶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來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辮子兵們殺掉,似乎 又太冤枉。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沒有走脫。槍刺圍住了他,他手中還 攥住一塊木板與一隻舊鞋。拉倒了,大刀亮出來,孩子喊了聲「媽!」血濺出去多 遠,身子還抽動,頭已懸在電線桿子上!

  我連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沒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轉。殺人,看見過,我不怕。 我是不平!我是不平!請記住這句,這就是前面所說過的,「我看出一點意思」的 那點意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銀鐲子提回營去,而後出來殺個拾了雙破鞋的孩子, 還說就地正「法」呢!天下要有這個「法」,我×「法」的親娘祖奶奶!請原諒我 的嘴這麼野,但是這種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

  事後,我聽人家說,這次的兵變是有什麼政治作用,所以打搶的兵在事後還出 來彈壓地面。連頭帶尾,一切都是預先想好了的。什麼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 再罵街。可是,就憑咱這麼個「臭腳巡」,罵街又有什麼用呢!




  簡直我不願再提這回事了,不過為圓上場面,我總得把問題提出來;提出來放 在這裡,比我聰明的人有的是,讓他們自己去細咂摸吧!

  怎麼會「政治作用」裡有兵變?

  若是有意教兵來搶,當初幹嗎要巡警?

  巡警到底是幹嗎的?是只管在街上小便的,而不管搶鋪子的嗎?

  安善良民要是會打搶,巡警幹嗎去專拿小偷?

  人們到底願意要巡警不願意?不願意吧!為什麼剛要打架就喊巡警,而且月月 往外拿「警捐」?願意吧!為什麼又喜歡巡警不管事:要搶的好去搶,被搶的也一 聲不言語?

  好吧,我只提出這麼幾個「樣子」來吧!問題還多得很呢!我既不能去解決, 也就不便再瞎叨叨了。這幾個「樣子」就真夠教我糊塗的了,怎想怎不對,怎摸不 清哪裡是哪裡,一會兒它有頭有尾,一會兒又沒頭沒尾,我這點聰明不夠想這麼大 的事的。

  我只能說這麼一句老話,這個人民,連官兒,兵丁,巡警,帶安善的良民,都 「不夠本」!所以,我心中的空兒就更大了呀!在這群「不夠本」的人們裡活著, 就是個對付勁兒,別講究什麼「真」事兒,我算是看明白了。

  還有個好字眼兒,別忘下:「湯兒事」。誰要是跟我一樣,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來,頂好用這個話,又現成,又恰當,而且可以不至把自己繞糊塗了。「湯兒事」, 完了;如若還嫌稍微禿一點呢,再補上「真他媽的」,就挺合適。




  不須再發什麼議論,大概誰也能看清楚咱們國的人是怎回事了。由這個再談到 警察,稀鬆二五眼正是理之當然,一點也不出奇。就拿抓賭來說吧:早年間的賭局 都是由頂有字號的人物作後台老闆;不但官面上不能夠抄拿,就是出了人命也沒有 什麼了不得的;賭局裡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趕到有了巡警之後,賭局還照舊開著, 敢去抄嗎?這誰也能明白,不必我說。可是,不抄吧,又太不像話;怎麼辦呢?有 主意,檢著那老實的辦几案,拿幾個老頭兒老太太,抄去幾打兒紙牌,罰上十頭八 塊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會上呢,大小也有個風聲,行了。拿這一件事比 方十件事,警察自從一開頭就是抹稀泥。它養著一群混飯吃的人,作些個混飯吃的 事。社會上既不需要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為六塊錢賣命。這很清楚。

  這次兵變過後,我們的困難增多了老些。年輕的小伙子們,搶著了不少的東西, 總算發了邪財。有的穿著兩件馬褂,有的十個手指頭戴著十個戒指,都揚揚得意的 在街上扭,斜眼看著巡警,鼻子裡哽哽的哼白氣。我只好低下頭去,本來嗎,那麼 大的陣式,我們巡警都一聲沒出,事後還能怨人家小看我們嗎?賭局到處都是,白 搶來的錢,輸光了也不折本兒呀!我們不敢去抄,想抄也抄不過來,太多了。我們 在牆兒外聽見人家裡面喊「人九」,「對子」,只作為沒聽見,輕輕的走過去。反 正人們在院兒裡頭耍,不到街上來就行。哼!人們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咱們留呀!那 穿兩件馬褂的小伙子們偏要顯出一點也不怕巡警——他們的祖父,爸爸,就沒怕過 巡警,也沒見過巡警,他們為什麼這輩子應當受巡警的氣呢?——單要來到街上賭 一場。有骰子就能開寶,蹲在地上就玩起活來。有一對石球就能踢,兩人也行,五 個人也行,「一毛錢一腳,踢不踢?好啦!『倒回來!』」拍,球碰了球,一毛。 耍兒真不小呢,一點鐘裡也過手好幾塊。這都在我們鼻子底下,我們管不管呢?管 吧!一個人,只佩著連豆腐也切不齊的刀,而賭家老是一幫年輕的小伙子。明人不 吃眼前虧,巡警得繞著道兒走過去,不管的為是。可是,不幸,遇見了稽察,「你 難道瞎了眼,看不見他們聚賭?」回去,至輕是記一過。這份兒委屈上哪兒訴去呢?

  這樣的事還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說,我要不是佩著那麼把破刀,而是拿著把手 槍,跟誰我也敢碰碰,六塊錢的餉銀自然合不著賣命,可是泥人也有個土性,架不 住碰在氣頭兒上。可是,我摸不著手槍,槍在土匪和大兵手裡呢。明明看見了大兵 坐了車不給錢,而且用皮帶抽洋車伕,我不敢不笑著把他勸了走。他有槍,他敢放, 打死個巡警算得了什麼呢!有一年,在三等窯子裡,大兵們打死了我們三位弟兄, 我們連凶首也沒要出來。三位弟兄白白的死了,沒有一個抵償的,連一個挨幾十軍 棍的也沒有!他們的槍隨便放,我們赤手空拳,我們這是文明事兒呀!

  總而言之吧,在這麼個以蠻橫不講理為榮,以破壞秩序為增光耀祖的社會裡, 巡警簡直是多餘。明白了這個,再加上我們前面所說過的食不飽力不足那一套,大 概誰也能明白個八九成了。我們不抹稀泥,怎麼辦呢?我——我是個巡警——並不 求誰原諒,我只是願意這麼說出來,心明眼亮,好教大家心裡有個譜兒。

  爽性我把最洩氣的也說了吧:當過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們中間已經是個了 不得的人物。遇見官事,長官們總教我去擋頭一陣。弟兄們並不因此而忌妒我,因 為對大家的私事我也不走在後邊。這樣,每逢出個排長的缺,大家總對我咕唧: 「這回一定是你補缺了!」彷彿他們非常希望要我這麼個排長似的。雖然排長並沒 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才幹是大家知道的。

  我的辦事訣竅,就是從前面那一大堆話中抽出來的。比方說吧,有人來報被竊, 巡長和我就去察看。糙糙的把門窗戶院看一過兒,順口搭音就把我們在哪兒有崗位, 夜裡有幾趟巡邏,都說得詳詳細細,有滋有味,彷彿我們比誰都精細,都賣力氣。 然後,找門窗不甚嚴密的地方,話軟而意思硬的開始反攻:「這扇門可不大保險, 得安把洋鎖吧?告訴你,安鎖要往下安,門坎那溜兒就很好,不容易教賊摸到。屋 裡養著條小狗也是辦法,狗圈在屋裡,不管是多麼小,有動靜就會汪汪,比院裡放 著三條大狗還有用。先生你看,我們多留點神,你自己也得注點意,兩下一湊合, 准保丟不了東西了。好吧,我們回去,多派幾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著吧!」這 一套,把我們的責任卸了,他就趕緊得安鎖養小狗;遇見和氣的主兒呢,還許給我 們泡壺茶喝。這就是我的本事。怎麼不負責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來,我就怎 辦。話要說得好聽,甜嘴蜜舌的把責任全推到一邊去,准保不招災不惹禍。弟兄們 都會這一套,可是他們的嘴與神氣差著點勁兒。一句話有多少種說法,把神氣弄對 了地方,話就能說出去又拉回來,像有彈簧似的。這點,我比他們強,而且他們還 是學不了去,這是天生來的才分!

  趕到我獨自下夜,遇見賊,你猜我怎麼辦?我呀!把佩刀攥在手裡,省得有響 聲;他爬他的牆,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好嗎,真要教他記恨上我,藏在黑影兒 裡給我一磚,我受得了嗎?那誰,傻王九,不是瞎了一隻眼嗎?他還不是為拿賊呢! 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強迫給人們剪髮,一人手裡一把剪刀,見著帶小辮的, 拉過來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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