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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


  馬威低著頭兒往玉石牌樓走。走幾步兒,不知不覺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會兒。 抬起頭來,有時候向左,有時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麼呢?他不想看什麼,也真 的沒看見什麼。他想著的那點事,像塊化透了的鰾膠,把他的心整個兒糊滿了;不 但沒有給外面的東西留個鑽得進去的小縫兒,連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動作也滿沒受他 的心的指揮。他的眼光只是直著出去,又直著回來了,並沒有帶回什麼東西來。他 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齊消滅了,立刻消滅了,何苦再看呢!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總有兩三分鐘,才慢慢的把面前的東西看清楚了。

  「啊,今天是禮拜。」他自己低聲兒說。

  禮拜下半天,玉石牌樓向來是很熱鬧的。綠草地上和細沙墊的便道上,都一圈 兒一圈兒的站滿了人。打著紅旗的工人,伸著脖子,張著黑粗的大毛手,扯著小悶 雷似的嗓子喊「打倒資本階級。」把天下所有的壞事全加在資本家的身上,連昨兒 晚上沒睡好覺,也是資本家鬧的。緊靠著這面紅旗,便是打著國旗的守舊黨,脖子 伸得更長,(因為戴著二寸高的硬領兒,脖子是沒法縮短的。)張著細白的大毛手, 拼著命喊:「打倒社會黨,」「打倒不愛國的奸細。」把天下所有的罪惡都撂在工 人的肩膀上,連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飯的時候煮了一個臭雞蛋,全是工人搗亂的結 果。緊靠著這一圈兒是打藍旗的救世軍,敲著八角鼓,吹著小笛兒,沒結沒完的唱 聖詩。他們讚美上帝越歡,紅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勁。有時候聖靈充滿,他們唱得 驚天動地,叫那邊紅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來的字罵街。緊靠著救世軍 便是天主教講道的,再過去還有多少圈兒:講印度獨立的,講趕快滅中國的,講自 由黨復興的;也有什麼也不講,大夥兒光圍著個紅鬍子小干老頭兒,彼此對看著笑。

  紅旗下站著的人們,差不多是小泥煙袋嘴裡一叼,雙手插在褲兜兒裡。台上說 什麼,他們點頭贊成什麼。站在國旗下面聽講的,多半是戴著小硬殼兒黑呢帽,點 頭咂嘴的嘟囔著:「對了!」「可不是!」有時候兩個人說對了勁,同時說出來: 「對了。」還彼此擠著眼,一咧嘴,從嘴犄角兒擠出個十分之一的笑。至於那些小 圈兒就不像這些大圈兒這麼整齊一致了。他們多半是以討論辯駁為主體,把腦瓜兒 擠熱羊似的湊在一塊兒,低著聲兒彼此嚼爭理兒。此外單有一群歪戴帽,橫眉立目 的年青小伙子,繞著這些小圈兒,說俏皮話,打哈哈,不為別的,只為招大家一笑, 露露自己的精細。圈兒外邊圍著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邊兒高,一樣的大手大腳, 好像倫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兒們。

  這群人裡最出鋒頭,叫好兒的,是穿紅軍衣的禁衛軍。他們的腰板兒挺得比圖 畫板還平還直,褲子的中縫象裡面撐著一條鐵棍兒似的那麼直溜溜的立著。個個干 淨抹膩,臉上永遠是笑著,露著雪白的門牙,頭髮剪得正好露出青青的頭皮兒。他 們是什麼也不聽,光在圈兒外邊最惹人注目的地方站著,眼睛往四下裡溜。站個三 五分鐘,不知道怎麼一股子勁兒,就把胳臂插在姑娘的白手腕上,然後干跺著腳後 跟,一同在草地上談心去了。

  青草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有臉對臉坐著的,也有摟著脖子躺著的,也有單人孤 坐拿著張晚報,不看報,光看姑娘的腿的。一群群的肥狗都撒著歡兒亂跳,莫明其 妙的汪汪的咬著。小孩兒們,有的穿著滿身的白羊絨,有的從頭到腳一身紅絨的連 腳褲,都拐著胖腿東倒西歪的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奶媽子們戴著小白風帽,嘮裡嘮 叨的跟著這些小神仙們跑。馬威站了好大半天,沒心去聽講,也想不起上那兒去好。

  他大概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身量不矮,可是很瘦。黃白的臉色兒,瘦,可是 不顯著枯弱。兩條長眉往上稍微的豎著一些,眼角兒也往上吊著一點;要是沒有那 雙永遠含笑的大眼睛,他的面目便有些可怕了。他的眼珠兒是非常的黑,非常的亮; 黑與亮的調和,叫他的黑眼珠的邊兒上淺了一些,恰好不讓黑白眼珠象冥衣鋪糊的 紙人兒那樣死呆呆的黑白分明。一條不很高的鼻子,因為臉上不很胖,看著高矮正 合適。嘴唇兒往上兜著一點,和他笑迷迷的眼睛正好聯成一團和氣。

  從他的面貌和年紀看起來,他似乎不應當這樣愁苦。可是,他的眉毛擰著,頭 兒低著,脊樑也略彎著一點,青年活潑的氣象確是丟了好些。

  他穿著一身灰呢的衣裳,罩著一件黑呢大氅。衣裳作得是很講究,可?搶廈揮? 謁Ⅲ?看著正像他的臉,因為頹喪把原來的光彩減少了一大些。拿他和那些穿紅軍衣, 夾著姑娘胳臂的青年比起來,他真算是有點不幸了。

  無心中的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臉;擦完了,照舊的在那裡楞磕磕的站著。

  已經快落太陽了,一片一片的紅雲彩把綠絨似的草地照成紫不溜兒的。工人的 紅旗慢慢的變成一塊定住了的紫血似的。聽講的人也一會兒比一會兒稀少了。

  馬威把手揣在大氅兜兒裡,往前只走了幾步,在草地邊兒上的鐵欄杆上靠住了。

  西邊的紅雲彩慢慢的把太陽的餘光散盡了。先是一層一層的蒙上淺葡萄灰色, 藉著太陽最後的那點反照,好像野鴿脖子上的那層灰裡透藍的霜兒。這個灰色越來 越深,無形的和地上的霧圈兒聯成一片,把地上一切的顏色,全吞進黑暗裡去了。 工人的紅旗也跟著變成一個黑點兒。遠處的大樹悄悄的把這層黑影兒抱住,一同往 夜裡走了去。

  人們一來二去的差不多散淨了。四面的煤氣燈全點著了。圍著玉石牌樓紅的綠 的大汽車,一閃一閃的繞著圈兒跑,遠遠的從霧中看過去,好像一條活動的長虹。

  草地上沒有人了,只是鐵欄杆的旁邊還有個黑影兒。

  李子榮已經鑽了被窩。正在往左伸伸腿,又往右挪挪手,半睡不睡的時候,恍 恍忽忽的似乎聽見門鈴響了一聲。眼睛剛要睜開,可是腦袋不由的往枕頭下面溜了 下去。心裡還迷迷忽忽的記得:剛才有個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可是,……「吱—— 啷!」門鈴又響了。

  他把才閉好的眼睛睜開了一小半,又慢慢把耳朵唇兒往枕頭上面湊了一湊。

  「吱——啷!」

  「半夜三更鬼叫門!誰呢?」他一手支著褥子坐起來,一手把窗簾掀開一點往 外看。胡同裡雖有煤氣燈,可是霧下得很厚,黑咕籠咚的什麼也看不見。

  「吱——啷!」比上一回的響聲重了一些,也長了一些。

  李子榮起來了。摸著黑兒穿上鞋,冰涼的鞋底碰上腳心的熱汗,他不由的身上 起了一層小雞皮疙瘩;雖然是四月底的天氣,可是夜間還是涼滲滲的。他摸著把電 燈開開。然後披上大氅,大氣不出的,用腳尖兒往樓下走。樓下的老太太已經睡了 覺,一不小心把她吵醒了,是非挨罵不可的。他輕輕的開了門,問了聲:「誰呀?」 他的聲音真低,低得好像怕把外邊的稠霧嚇著似的。

  「我。」

  「老馬?怎麼一個勁兒的按鈴兒呀!」

  馬威一聲兒沒言語,進來就往樓上走。李子榮把街門輕輕的對好,也一聲不出 的隨著馬威上了樓。快走到自己的屋門,他站住聽了聽,樓下一點聲兒也沒有,心 裡說:「還好,老太太沒醒。不然,明兒的早飯是一半麵包,一半兒罵!」

  兩個人都進了屋子,馬威脫了大氅放在椅子背兒上,還是一語不發。

  「怎麼啦,老馬?又和老頭兒拌了嘴?」李子榮問。馬威搖了搖頭。他的臉色 在燈底下看,更黃得難瞧了。眉毛皺得要皺出水珠兒來似的。眼眶兒有一點發青, 鼻子尖上出著些小碎汗珠兒。

  「怎麼啦?」李子榮又問了一句。

  待了半天,馬威歎了口氣,又舐了舐干黃的嘴唇,才說:「我乏極了,老李! 我可以在你這兒住一夜嗎?」「這兒可就有一張床啊。」李子榮指著他的床,笑著 說。「我來這張躺椅。」馬威低著頭說:「好歹對付一夜,明天就好辦了!」

  「明天又怎麼樣呢?」李子榮問。

  馬威又搖了搖頭。

  李子榮知道馬威的脾氣!他要是不說,問也無益。「好吧,」李子榮抓了抓頭 發,還是笑著說:「你上床去睡,我照顧照顧這個躺椅。」說著他就往椅子上鋪氈 子。「可有一樣,一天亮你就得走,別讓樓底下老太太瞧見!好,睡你的呀!」

  「不,老李!你睡你的去,我在椅子上忍一會兒就成。」馬威臉上帶出一釘點 兒笑容來:「我天亮就走,准走!」「上那兒呢?」李子榮看見馬威的笑容,又想 往外套他的話:「告訴我吧!不然,這一夜不用打算睡著覺!又跟老頭兒鬧了氣, 是不是?」

  「不用提了!」馬威打了個哈哧:「我本不想找你來,不湊巧今天晚上沒走了, 只好來打攪你!」

  「上那兒去,到底?」李子榮看出馬威是決不上床去睡,一面說話,一面把他 自己的大氅和氈子全細細的給馬威圍好。然後把電燈捻下去,自己又上了床。

  「德國,法國,——沒準兒!」

  「給老頭兒張羅買賣去?」

  「父親不要我啦!」

  「啊!」李子榮楞磕磕的答應了一聲,沒說別的。兩個人都不出聲了。

  街上靜極了,只有遠遠的火車和輪船的笛兒,還一陣陣的響,什麼別的聲音也 聽不見了。

  街後教堂的鐘打了兩點。

  「你不冷啊?」李子榮問。

  「不冷!」

  …………

  李子榮臨睡的時候,心裡邊一個勁兒的盤算:「早早兒起來,別叫老馬跑了! 起來用涼水洗洗臉,給樓下老太太寫個字條兒,告訴她:有急事,不必等吃早飯啦! 然後和他出去,送他回家——對,還是上鋪子去好,父子見面也不好意思在鋪子裡 再搗亂。……常有的事,父子拌嘴罷咧!……年青,老馬!……太認真!……」

  在夢裡他還不斷的這麼想著。……胡同裡送牛奶的小車子咕碌咕碌的響起來了, 街上汽車的聲音也越來越多了。李子榮一機靈睜開了眼,太陽已經從窗簾的縫兒射 進一條金絲兒。

  「老馬!」

  氈子大氅都在椅子背兒上搭拉著,可是馬威沒影兒啦!他起來,把後面的窗簾 打開,披上大氅,呆呆的站在窗子旁邊。從窗子往外看,正看太晤士河。河岸上還 沒有什麼走道兒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動開了。岸上的小樹剛吐出淺綠的葉子, 樹梢兒上繞著一層輕霧。太陽光從霧薄的地方射到嫩樹葉兒上,一星星的閃著,像 剛由水裡撈出的小淡綠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沒掛著帆,只有幾支小劃子掛著 白帆,在大船中間忽悠忽悠的搖動,好像幾支要往花兒上落的大白蝴蝶兒。

  早潮正往上漲,一滾一滾的浪頭都被陽光鑲上了一層金鱗:高起來的地方,一 擁一擁的把這層金光擠破;這擠碎了的金星兒,往下落的時候,又被後浪激起一堆 小白花兒,真白,恰像剛由蒲公英梗子上擠出來的嫩白漿兒。

  最遠的那支小帆船慢慢的忽悠著走,河浪還是一滾一滾的往前追,好像這條金 龍要把那個小蝴蝶兒趕跑似的。這樣趕來趕去,小帆船拐過河灣去了。

  李子榮呆呆的一直看著小帆船拐了河灣,才收了收神,走到前面靠街的窗子, 把窗戶擋兒打開。然後想收拾收拾書桌上的東西。桌子上有個小玩藝兒,一閃一閃 的發亮。這個小東西底下還放著一個小字條兒。他把這些東西一齊拿起來,心裡涼 了多半截。慢慢的走到躺椅那裡去,坐下,細細的看紙條上的字。只有幾個字,是 用鉛筆寫的,筆畫東扭西歪,好像是摸著黑兒寫的:

  「子榮兄:謝謝你!小鑽石戒指一個祈交溫都姑娘。再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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