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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寬一點


  六七十年前,京劇三大須生(汪、孫、譚)鼎立,各有千秋。到了我上小學的 時候,三大藝人俱入晚境,他們的歌腔卻仍膾炙人口,餘韻未歇。街頭巷尾,老少 爭鳴,這裡高歌「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汪派的《文昭關》);那 裡力吼「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孫派的《教子》);連婦女與小兒也時時 詠歎著「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譚派的《賣馬》)。稍後,則劉鴻升的《斬 黃袍》、汪笑儂的《馬前潑水》中的一部分戲詞,正如今日周信芳的《追韓信》、 馬連良的《甘露寺》的某些部分,到處摹擬,力求逼肖。

  曲藝中,特別是單弦與京韻大鼓,也有同樣的情況,而且由票友們寫出了大量 的作品。

  這個風氣,今天不但還存在,而且更加熱鬧了:京劇而外,工廠與農村裡也摹 唱各種地方戲、各樣鼓詞,外加新的歌劇;百花齊放,各取所喜。

  稍加留意,就聽得出來,大家所唱的都是戲曲與曲藝中的韻語。原來,戲曲與 曲藝的唱詞是與詩歌分不開的。古代戲曲,除了一些俗語話白,都是精心撰制的詩 詞。後來,產自民間的戲曲,雖然唱詞不能都達到詩的水平,卻仍力求節奏分明, 合轍押韻。所以,我剛才用了「韻語」二字。這就是說:唱詞雖襲取了某些詩詞的 格式,而在質量上未能珠光寶氣,都成為美妙的詩篇。是的,「店主東,帶過了, 黃驃馬」是仗著譚腔傳世,並無多少詩意。有的唱詞,如「人來帶過馬走戰」等等, 不但全乏詩意,而且欠通。這不能怪藝人。在舊時代裡,詩人騷客往往不屑於給民 間的創作加工,而藝人文化水平又不都很高,於是東拼西湊,馬馬虎虎。有些唱詞 本來通順,而藝人口傳心受,以訛傳訛,乃至越來越不像話。現在,各劇種都在表 演時打字幕,有時唱腔本可博得彩聲,可是抬頭一看字幕,便悄然而止,頗為傷心。 有些詞句的確欠通啊!這個毛病,甚至在新編的戲曲與曲藝節目中也未完全清除。

  這是件值得我們注意的事。首先是:戲曲與曲藝是廣大人民所喜愛的。人民不 但愛去聽它們,而且高興學會幾句,供自己消遣。雖然沒有統計過,我們卻可以相 信,會哼幾句京劇或地方戲的一定要比愛朗誦詩歌的多著許多。從時間上說,「過 了一天又一天」等等,已在我的耳朵裡響了五六十年!當時的那些騷人墨客萬沒想 到,他們自己所寫的詩詞也許一句也沒傳下來,而「過了一天又一天」卻仍活在人 的口中。他們若生在今天,我想他們會恍然大悟,會給戲曲與曲藝幫幫忙的。說到 這裡,我就想起當今的詩人,好不好自告奮勇,伸伸手幫點忙呢?是自告奮勇,絕 對不許勉強!我知道,有一些詩人已經幫過忙或正在幫忙,但是還很不夠。我們有 四百多個劇種,而每一劇種又都有多少多少傳統劇目,且需寫新戲。即使我們所有 的詩人都去幫忙,也還是不夠用。那麼,一位也不去幫忙,不更糟了麼?有的青年, 請原諒我的嘴直,把詩的領域劃得太小了。他們以為只有新詩是詩,別的都不算數。 事實上,戲曲與曲藝中雖然有不少不怎樣的韻語,可也的確有不少好的詩。有一天, 一位工人同志聽完一段傳統的鼓詞,對我說:「這是詩呀!咱們為什麼不多寫這類 的詩,既是詩,又能表演,多麼好啊!」對了,青年朋友們,這位同志說的有點意 思,請想想吧!別從門縫裡看詩,把它看扁;詩的領域可覽的很咧!「小東人」、 「店主東」等等還可以傳唱幾十年或幾百年,何況比它們更好的詞句呢?人民既喜 唱「小東人」等,幹嗎不愛真正的詩句呢?若是人人都唱著一些字句美,腔調美, 思想美的唱詞,不是更能陶冶性情,提高政治覺悟與文藝欣賞麼?還有,藝人們既 能給「店主東」安上那麼好的腔兒,若遇到情文並茂的唱詞,他們怎能不更精心地 安腔遣字,充分發揮創造的才能呢?

  寫慣了新詩,忽然去寫戲曲或曲藝的唱詞,並不能馬上成功。須下一番工夫。 學習什麼不要下苦功呢?下些工夫,既幫助了戲曲與曲藝的發展與提高,又無礙於 寫新詩,只是添了些本事,有什麼壞處呢?要寫新詩就寫新詩,該寫戲曲或曲藝, 也不推辭;雙管齊下,兩條腿走路,難道不好嗎?我們的戲曲與曲藝需要大家幫忙: 傳統節目有待整理與加工,新的節目急須創作。設若總是沒有多少人會寫唱詞,提 高唱詞,可怎麼辦呢?我不勸告任何一位新詩人放棄新詩,去專寫劇本或鼓詞。各 人有各人的嗜愛與興趣,不可強同。我是說,來幫幫忙,學點新本領,誰也不會吃 虧。我們曾經有過不少偉大的詩人,創作了不朽的詩劇。那麼,我們怎麼就不可以 為戲曲與曲藝勞動勞動呢?假若通過我們的勞動,而人民都高歌著最美麗的唱詞, 代替了「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不也很好嗎?戲曲與曲藝的唱詞本該是雅 俗共賞的詩,與詩人大有關係。我們不應因看到一些俗俚欠通的老詞兒就鄙視戲曲 與曲藝,老詞兒中也有很好的詩。我們應當學習那些好的,而給不好的去加工,並 創作更好的新詞兒。雅俗共賞的唱詞並不容易寫,我們去學習學習,或者還有益於 新詩的創作呢。把詩看寬一些,從而豐富我們的寫作本領,一定有益無損。

  是的,雅俗共賞實在不容易作到。太雅,難免脫離群眾。太俗,又難於精煉。 俗而不通,固然是個毛病;雅而不通,就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雅與俗能夠很好 地結合,詞達理暢,可真不容易。這值得我們學習。

  我真希望詩人們把他們的熱情帶到戲曲與曲藝中來,給戲曲與曲藝以有力的支 持,使它們得到新的血液,推陳出新,雅俗共賞,好一番崢嶸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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