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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與生活


  在這裡,我簡單地提點有關文學語言的意見。

  (一)親切。我們的文藝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因而我們用的語言必定要使工農 兵感到親切。怎樣才能夠親切呢?有沒有一種使語言親切的技巧呢?

  我在這裡加入個小插曲:前幾天,關山月與沈柔堅二友到我家來,看看我存著 的幾幅齊白石大師的作品。看罷,我們一致認為:大師不僅熱愛繪畫,而且熱愛他 所畫的花鳥山川。大師原是農村中的木匠,對水牛、雞雛、芋頭、辣椒,和許多鄉 村中日常使用的東西,如竹筐、鋤頭等等,都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他畫起它們來不 僅在技巧上求其形似,而且從感情上得其神似。他不惜嘔盡心血把自己熱愛的、也 就是一般農民所熱愛的東西畫了出來,引起別人的熱愛。他的熱愛迫使他去苦心經 營,找到獨創的技巧,畫出不容易畫的,和一些前人所未曾畫過的東西來;不但畫 了出來,而且具有高度的藝術性,使我們既愛他的畫,也愛他所畫的東西。這些創 作都有最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叫我們總想把畫中的雞雛和蘋果什麼的摘取下來,珍 重地捧在手心上!在某一些技巧上,他也許有某一些局限;在表達一位農民對農具 與雞、牛等的熱愛上,他的確前無古人。

  假若我們三個人的這點意見有些可取之處,我就容易回答前面的問題了,雖然 繪畫與寫作的工具與技巧是不相同的。繪畫也好,寫作也好,首先要看有無對事物 的熱愛。有此熱愛,就能逐漸找到技巧。無此熱愛,有現成的技巧也是徒然。有的 畫家,技巧也許不低於白石大師,可是他們只愛畫兒,而不愛所畫的東西,或且以 鋤頭、耙子等物有欠文雅,不該入畫,也就避而不畫。繪畫如此,寫作也是如此, 熱愛工農兵,就會寫的親切;不熱愛他們,有技巧也沒有很大用處。親切是熱情的 流露,不單純是技巧的產物。即使非有技巧不可,它也是由熱愛到苦心經營的過程 中慢慢找到的;作家協會裡並沒珍藏著一本「語言親切秘訣」!

  (二)向人民學習。大家都願聽自己所熟悉的話,不高興聽帶洋味兒的話,和 不大好懂的話。這麼說來,我們寫作就該首先想想為誰服務了。給咱們同行的友人 寫張字,不妨寫一首舊體詩,還許越深奧越好,好叫友人佩服我們才高八斗。給人 民寫呢,我們就必須用人民的語言,連作詩也非例外。假若有人主張誰也念不懂的 才能算作詩,我們也無權干涉。不過,這樣的詩最好留給他自己看,省得叫大家去 猜謎,大家都忙啊。

  是,我們應當熱愛工農兵,也該熱愛他們的語言。工農兵喜愛他們喜聞樂見的 文藝形式。但是,我相信他們會很容易接受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寫成的新形式。只要 聽得懂,他們便願意看既不打鑼,也不歌唱的話劇。

  向工農兵學習語言不應單純地只學語言,而不去參加他們的鬥爭與勞動。語言 脫離了生活就是死的。語言是生命與生活的聲音。老實不客氣地說,別以為我們知 識分子的語言非常豐富。拿掉那些書本上的話和一些新名詞,我們的語言還剩下多 少呢?我們說個故事或進行辯論,准說得過工農兵嗎?我們的生活底子比他們的薄 得多。他們的生活底子厚,所以說話具體。難道有生活基礎的具體語言,經過提煉, 不是好的文學語言嗎?難道文學語言應當越空洞抽像越好嗎?難道具體的語言不是 有骨有肉的語言嗎?

  不知道可否這麼說,人民大眾的語言裡富於生活的氣息與色彩,正是我們知識 分子的語言裡所缺乏的。一位農民對於二十四節氣,馬牛羊,稻梁黍,都有一套說 詞。我們呢,有時候連節氣都不記得。真的,我們真該到農村去,學些活潑生動的 語言。我們的話劇裡的語言往往欠結實,欠生動,話裡沒有色彩,沒有形象,一句 只是那一句,使人不能聯想到生活的各方面,不能使聽眾聽到話就看見圖像。這恐 怕又不是單純的技巧問題。有了生活,學習了有生活氣息的語言,才好談技巧—— 怎麼運用。

  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有個謬見,主張用書本上的話給人民的語言加工,使 之雅潔。後來,我才慢慢明白:書本上的成語在適當的地方也可以用,但不能完全 仗著他們美化語言。在敘述中,「適可而止」這句成語是可以用的,不必改用北京 的俗語「該得就得」。可是,在寫兩個北京勞動人民講話的時候,也許用「該得就 得」更合適一些。何去何取,決定於生活。把「適可而止」放在一位教授嘴裡,把 「該得就得」放在一位三輪車工人的口中,也許是各得其所。這一雅一俗的兩句成 語並無什麼高低之分,全看用在哪裡。用生活給語言加工,一定比用語言給語言加 工更有好處。到生活裡去,那裡有語言的寶庫。

  拿京戲和地方戲來比較,我覺得地方戲的語言略勝一籌。在不少的京戲裡,一 部分語言是不精闢而還通順,如「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之類,另一部分是不大通 順的水詞兒。在地方戲裡,雖然也有水詞兒,可是大體上還富有民間語言的生活氣 息,較比樸實可喜。我說的很籠統,因為沒有時間去用幾本京戲與幾本地方戲作具 體的分析與比較。假若我說的不完全錯,那就又足證明民間語言的確有不小的力量, 足以作將來修改京劇劇本的參考。

  戲曲有個好條件,儘管是水詞兒,只要唱腔兒好,便能遮掩住語言的瘡疤,使 大家愛聽愛唱。話劇無此條件,話劇語言因此也就必須十分考究,精益求精。寫話 劇台詞兒,我們不僅應當在意思上字字斟酌,務期妥順,還須把語言的音樂性發揮 出來,聽著悅耳,使人容易記住,像詩歌那樣。話劇作家應多在這一點上賣賣力氣。 是呀,一些疙裡疙疸的台詞兒,不管多麼有本領的演員,也不會念得珠圓玉潤,有 節奏,有感情。

  (三)簡練。從古典作品中固然可以學習到一些使詞句簡練的方法,可別忘了, 從民間的語言中也能學到。我們必須留心去聽。句子短,用字活,這是一。還有第 二,是我們不大留意的。這就是他們能夠在一句中安上一兩個字,就能當好幾句用。 我舉個例:在舊社會裡,飯館的服務員(那時候叫做跑堂的)為多拉生意,對客人 總是不熟假充熟。客人坐下,他就笑著說:「今天您吃點什麼?」「今天」這兩個 字就包括著:您是老主顧,常在這兒吃飯等等。假若他把這一大套都照直的說出來, 也許會引起一個爽直客人的反感,馬上告訴他:我這是頭一次到這兒吃飯,用不著 假充熟。這必然使雙方都下不來台。只用「今天」兩個字呢,意思都有了,而又不 會引起反感。從前商店的售貨員也是這樣,顧客一問價錢,他便回答:「還是老價 錢,一塊二。」這句話的前半便是說,您是老主顧,老在我們這兒買東西,我們決 不會欺騙您。「還是老價錢」一語巧妙地包括了好幾句的意思。至於「一塊二」究 竟可靠與否,就不大好說了。

  上面舉的例子來自舊社會,思想性不強。可是,這種說法的確有很好的技巧, 今天的勞動人民還會用這個說法表達新思想感情。寫文藝作品不是在作報告,必須 詳盡無遺。我們須學會抄近路,使之簡練。想起一組話,先別逐句寫下來,而去想 想能否找出一句,代表全組,這就可以既省話,又巧妙。是的,我們應當學習人民 的語言,也別忘了學習他們的說法。人民語言的說法還有許多,我只舉此一例。

  我是在說文學語言問題,推而廣之,有一些話也可以用在藝術各部門的問題上 去。為了支援農業,畫家、音樂家、戲劇家、作家都有不少已下了鄉的,還有不少 位即將下去。我希望大家都帶著對社會主義的熱愛,與對農民與農業的熱愛,認真 向人民學習,寫出人民所喜愛的詩歌、戲劇、小說、戲曲、曲藝、兒童文學;畫出 人民所喜愛的圖畫;作出人民所喜愛的歌曲與音樂,使廣大農村革命的歌聲不絕於 耳,戰鬥的故事與畫圖一直散播到煙村四五家,使六億五千萬人民歡欣鼓舞,意氣 風發,攜手向社會主義邁進;這一代好,下一代更好;風流文彩,江山萬古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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