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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時 間 二十七年初秋的一個上午。

  地 點 重慶。洗局長家客廳。

  客廳裡不十分講究,可也不算不講究。裝飾與佈置大概是全家人的集體設計, 大概

  也就是不十分講究而又不算不講究的原因。左壁設紅木長几,几上有古瓶一尊, 座

  鐘一架。壁上懸大幅北方風景油畫。右壁設方桌,覆花桌布,置洋磁茶壺茶碗 成套。

  正壁懸對聯,字丑而下款值錢。堂中偏左有太師椅一把,鋪紅呢墊,是為「祖 母

  椅」。距祖母椅不遠,有洋式小圓桌一,上置鍍銀煙灰碟及洋火盒一份,炮台 煙一

  聽,四把椅子。另有一大躺椅,獨立的在正壁對聯下。電燈中懸。電話與對聯 為鄰。

  左壁有門通院中。開門略見花草。右壁有門通內室,故懸綢簾。地板上有地毯。

  人 物 劉 媽——北方人,逃難,失去一家大小,屈作女僕。

  

  

  三十上下歲,真誠乾淨,最恨日本。

  洗仲文——洗局長之弟,有點思想而不深刻。愛發愁,可是也會罵人打架。二 十三

  

  

  四歲,穿洋服,稍微有點洋習氣。

  洗太太——洗局長之妻,大學畢業而以作太太為業,既不新又不舊,既不美又 不醜,

  

  

  想獨立而無毅力,受壓迫又欲反抗。四十一歲,衣服還看得下去,臉 上可

  

  

  已不多擦粉。

  淑菱——洗局長之女,十八歲,「新時代」的女兒,似生下來便知如何抹口紅 者。

  洗老太太——洗局長之母,六十多歲,只求飽暖,有小牌打,樂享晚年。沒有 思想,

  

  

  頗有身份。楊茂臣——四十歲,職業無定,作漢奸也可以,作買辦也 可以,

  

  

  現在正作著各種的官,官小而銜多;化零為整,收入頗有可觀。

  楊太太——茂臣之妻,與丈夫精誠團結,形影不離。

  

  

  有心路,不顧臉面。三十六七歲,仍自居為摩登少婦。

  〔幕啟。

  劉 媽 (在客廳中收拾打掃。從茶几上拿起一隻絲襪子,搖搖頭;把襪子放在 椅子的扶手上。從煙灰碟中拿出兩個頗長的煙頭,放在掌中掂了掂,歎息)什麼時 候,炮台煙還半支半支的扔!(收拾到條案,抬頭看了看壁上的大幅北方風景畫。 只看了一下,即急忙象矯正自己似的,低頭拂拭案塵。可是,手還在擦拭,眼又不 由的找到那張畫;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頓;摸索著提起衣巾,拭了拭眼角;仍呆呆 的看畫)家?哼,連高山都丟了!(想用手摸摸畫上的山,只抬到半路,就落了下 來;仍呆視著)

  洗仲文 (進來打電話,沒注意到劉媽,劉媽也沒理會他。他用極高的調門叫號 數,要不是以為高聲叫便可以早些叫通一些,就是心中有點不痛快,對電話機發洩 發洩)二二七八!

  劉 媽 喲!(顯然是嚇了一跳,可是極快的恢復了擦桌子的工作)

  洗仲文 (聲音更高了些)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電話機中大概是專幕仿著 颳風與老鼠咬東西的聲音,仲文耐性的等著)

  劉 媽 (扭過頭來)這兒的電話呀,跟這兒的耗子一樣,老打不著!

  洗仲文 (微微搖頭,教她別出聲。連連撥叫;等著;仍無消息;用力掛上耳機) 沒辦法!

  劉 媽 (勝利的)我說是不是?(湊近兩步)二爺,這兩天怎樣了?

  洗仲文 (無聊的坐下)什麼怎樣了?

  劉 媽 (悲而強笑的)仗打得怎樣了?

  洗仲文 (隨便的)還是那樣。

  劉 媽 二爺別那麼說呀!難道咱們白丟了那麼多地方,(回頭看看壁上的畫) 白死了那麼多人,就不往回打啦?我就永遠回不去老家啦嗎?

  洗仲文 (不由的笑了一下,很短)你別那麼說!事情是那樣嗎,教我怎麼說呢? 別忙,慢慢的打,準能打勝!

  劉 媽 (手無力的垂下)可也對!咳!(低頭楞了一會兒)二爺,您要不嫌麻 煩啊,還得替我寫封家信!

  洗仲文 你這一月的工錢,大概都買郵票用了吧?

  劉 媽 (假意一笑,手又去提衣襟)那有什麼法子呢!一家大小全沒個信,活 活把人急死!

  洗仲文 (同情的勸告)可是,你不是說過,他們和你一同逃出來,在中途走散 了嗎?你現在還往家裡寄信,他們怎能接得到,還不是白費事?

  劉 媽 (還抹著淚)我盡我的心就是了!萬一,萬一,他們有人又跑回家去呢。 我是個女的;要不然我就不往外跑;要不是鬼子糟踐女人,誰能捨得了家呢!老天 爺瞎了眼,不把日本畜類都用雷霹了!

  洗太太 (慢慢的進來)劉媽,劉媽,快幹活兒吧,別一天到晚老叨嘮這一套!

  劉 媽 是啦,太太!(一邊轉身,一邊找補)我是心裡真難受哇,太太!要不 然我哪能這麼貧嘴惡舌的討人嫌!

  洗太太 得啦,快擦桌子吧!(看見椅子上的襪子)夠多麼好!客廳裡脫襪子, 多有規矩啊!

  劉 媽 等我擦完桌子,就給小姐送了去。年輕的人都是喇喇忽忽的!

  洗太太 (向仲文低了點聲)給「他」打了電話啦?他說什麼來看?

  洗仲文 (象很對不起嫂嫂似的,搖了搖頭)又沒打通!

  洗太太 再打一次試試!

  洗仲文 待會兒我找哥哥去。我怕打電話,一叫不通,我的腦子裡就空出一塊來; 這兒的電話還是永遠叫不通!大嫂,不用著急,有我呢!什麼事都有我呢!大哥要 是真不養活你,我會揍他!

  洗太太 你可別真去揍他呀;那麼一來,我可就更難受了!

  劉 媽 (貪著聽他們說話,手雖在桌上,可早已停止擦拭。彷彿是自言自語, 巧妙的接過話來)這年月,著急才算白饒呢!太太,就想開了點吧;有什麼主意呢! 就說我吧,一家大小——

  洗太太 我沒工夫再聽你那一套,連我自己的事還愁不過來呢,沒工夫再替別人 發愁!你一家大小都逃散了,至少還落個「眼不見心不煩」哪。看我!看我!(湊 過劉媽去,彷彿要打架似的)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大學畢業,在社會上我也有個名 兒!當初,我的臉也不這麼黃,腰也不這麼粗,那小子,(覺得太過火了一點,遲 頓了一下)你們老爺,也曾跪在我的腳底下,求愛,求婚!現在,我的臉黃了,腰 粗了。生兒養女,操持家務,教我變成了老太婆,我願意嗎?是我的過錯嗎?(咬 住下嘴唇)可是,沒法講理:一個女子,只要臉一黃,腰一粗,公理就和她沒有關 繫了。男人就跟此地的耗子一樣,他糟蹋完了你,還翻著眼看著你,看你到底怎麼 生氣。這個,我早就看明白了;自從淑菱,你們小姐,四五歲的時候,我就看明白 了。可是,我忍著,像條忠誠的老狗似的,那麼忍氣吞聲的忍著,吵架有什麼用呢? 咱們作女人的,美就是勝利;腰粗臉黃呀,趁早不必自討無趣!

  劉 媽 (未必聽明白,而專為討好)可就是!一點不假!

  洗太太 現在更好了,老爺進門,一語不發。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神氣,他 吸煙,他喝茶,都帶出來:「你還不快滾蛋嗎?你討厭!討厭!快快滾,我好把年 輕貌美的婦人接到家來!」你問他什麼,他老是那個勁兒,一語不發,只給你那個 神氣看。我不能滾,這個家是他的,也是我的;我有權利住在這裡!

  劉 媽 無論怎麼說,您是太太呀!嘻嘻。

  洗太太 太太!哈哈!還不如一條狗呢!這幾天更好了,爽性不回來了。錢,他 拿著;人,不照面。老太太要吃要喝要耍錢;小姐要穿要戴要出去玩,我怎麼辦呢? 你說你委屈,哼,我還不如你呢!你丟了家,我在家裡頭把家丟了!

  劉 媽 太太到底比我強呀!

  洗太太 比你強什麼?打完仗,你還能回家去,我上哪兒?我告訴你,(低切的) 我不久就比你還得低下好幾層去呢!我看明白了人家的意思:人家不搭理我,而我 還不滾;好,人家會把野娘們接到家裡來,教我伺候著。日本人就那麼辦,太太得 伺候野娘們!

  洗仲文 大嫂!(立起來)何必呢!哥哥不敢那麼作;他要是真不要臉,還是那 句話,我會揍他!

  洗太太 (楞了一小會兒)我知道,跟劉媽說這些話彷彿有失身份。可是你總得 教我說說吧!難道這一肚子怨氣連——

  淑 菱 (光著一隻腳)嗨嘍,媽媽!又發牢騷哪?喝,二叔,你也在這兒哪? 看見我一隻襪子沒有,劉媽?〔劉媽慢慢的去拿襪子。

  洗太太 這麼大的姑娘了,就把襪子脫在客廳裡啊?

  淑 菱 有什麼關係呢?(撒嬌的拉住媽媽)媽,老說你是大學畢業。告訴你, 媽媽,現在的一個小學校的女孩兒也比媽你開通,也比你多知道點事。你信不信, 媽?

  洗太太 (無可如何的笑了一下)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比我會花錢。

  淑 菱 所以也多明白經濟問題!(接過劉媽遞給她的襪子)就說這樣的絲襪子 吧;你要去買,媽,得花十五塊錢;我呢,一分錢也不用花。有的地方賣襪子,有 的地方白給襪子,就看你會找那個地方不會找!(一邊說,一邊坐下穿襪子)看, 媽,你看,多麼抱腳!

  洗太太 (轉過臉去)原諒我不能欣賞這種經濟襪子!

  劉 媽 也別說,可真是美!

  淑 菱 劉媽!你今天沒求二爺寫家信哪?

  劉 媽 小姐,就別拿我打哈哈了,您一點也不知道我心裡多麼難過!

  淑 菱 我怎麼不知道,那天我去看抗戰電影,看見那麼多難民,我還掉了兩個 眼淚呢!

  洗仲文 那就很不容易了!

  淑 菱 然後,用粉撲擦了好大半天;紅眼媽似的多丟人哪!(湊過仲文去)二 叔,借給我五塊錢,我今天非出去不可!聽說爸爸實行經濟封鎖,真的嗎?(見仲 文點了點頭)其實,我要是找爸爸去,一定能要得出錢來。不過,媽媽和你既要抵 抗,我就不能作漢奸!所以二叔你得借給我錢,咱們是經濟同盟!

  洗仲文 淑菱,聽我告訴你!我准給你五塊錢,可是你得先好好的聽我說幾句話。

  淑 菱 拿五塊錢來!話,用不著說;我准知道你要說什麼,何必脫了褲子放屁, 費兩道手呢?

  洗太太 淑菱,那是怎麼說話呢?你聽聽二叔說什麼,他的話害不了你!

  淑 菱 我說我准知道二叔說什麼,媽你不信;看我試驗試驗:(摹仿著仲文的 聲音和姿態)「淑菱,現在是抗戰期間,凡是一個國民都該以最大的努力,去救亡 圖存!像你!淑菱,一個年輕力壯的女孩子,為什麼把光陰都花費在燙頭髮,抹口 紅,看電影,講戀愛上面;而不去作哪怕是一點啊,有益於抗戰的事呢?」哈哈哈 哈!學得像不像,媽?猜得對不對,二叔?得啦!二叔,那一套我都聽膩了;聽膩 了的話,就跟破留聲機片一樣,聽著教人傷心!再說,難道我沒關心抗戰嗎?抗戰 電影——等我想想,(屈指計算)啊,一共出過十二部了;二叔,你看過幾部?我 都看了!此外,朋友們約我去和軍官們吃吃咖啡,或是跳跳舞,我都不拒絕;我不 能上傷兵醫院去慰勞呀!可是慰勞軍官也是工作。你要知道,二叔,在抗戰中,我 們摩登女孩子只能以摩登女孩子的資格去盡力。假若你不許我燙頭髮,抹口紅,我 就不摩登了;假若你不許我看電影,喝咖啡,而教我去「抬槍上馬」,我就不是女 孩子了。失去了這兩重資格,我就什麼也不是了;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我問你, 二叔,可怎麼活下去呢?抗戰不是為了爭取生存嗎?嘻!你當是我們女孩子們就都 是木頭作的,一點腦子沒有哪?我剛才說的那一片話,就是我們一群女孩子在咖啡 館裡費了好幾小時的工夫討論出來的!得了吧,拿五塊錢來!

  洗太太 (見仲文要掏錢)二爺,不能這麼給她錢!

  淑 菱 媽媽!幹嗎這麼厲害呢?!要厲害,怎麼不跟爸爸施展施展去呢,單欺 負我?!

  洗仲文 淑菱!你——我要不看你是個女孩子,真會揍你一頓!

  洗太太 好,好孩子,好孩子!(一軟,坐在沙發上,手捂上眼,低聲哭起來)

  淑 菱 (楞了一小會兒)媽!(叫出以後,又覺得不應當這麼投降)哼!(向 仲文)幸虧我是個女孩子,要不然早就教你揍扁了!

  劉 媽 小姐!去勸勸太太吧!

  淑 菱 滾!滾你的!

  〔劉媽象受了委屈的狗似的溜出去。

  〔仲文看了看嫂子,不願過去安慰,也許以為多哭一會兒她心中倒能痛快點。 要向淑菱說話,話到嘴邊上又嚥下去,覺得對她多說話不是什麼有用的事。

  淑 菱 你給我錢不給?(幾乎是聲色俱厲了)我要不是去會一個思想家,根本 就用不著這樣向你們低三下四的。這位文化人喝咖啡,得我給錢,我不能空手出去! 你們不明白別的,還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嗎?我就是希望我自己會寫文章,登在報紙 上!你們自己都常把「大學畢業」掛在嘴邊上!(見仲文不動)嘔——(頗像空襲 警報)

  洗老太太 (扶著劉媽)怎麼,又警報啦!(顫起來)

  劉 媽 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 啊!把我都嚇出毛病來了,聽見一個長聲,我就以為是警報呢!(仲 文過去攙老太太。洗太太明知老太太到了,可是故意的還低著頭,故意的無禮貌仿 佛是她最大的反抗)

  〔老太太坐在由她專利的椅子上,慢慢的在衣袋裡掏;掏了半天,摸出把小鑰 匙來,遞給仲文。

  洗老太太 去,去上我屋裡——(看了劉媽一眼)劉媽你出去!(等劉媽走出去) 上我屋裡去拿我那對金鐲子來。床旁邊的小桌上,楠木小箱裡,有個小盒,開開小 盒,把鐲子拿來。(見仲文出去)菱兒!你媽又怎麼啦?

  淑 菱 (為是轉變空氣,把笑容搬運到臉上來,話聲非常嬌柔)我也不大清楚, 奶奶!也許因為爸爸兩三天沒回來吧;我可說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鐲子,剛 才是我嚷著玩來的,不是警報!

  洗老太太 十六那天,一清早,門口有輛汽車叫喚,我以為是警報呢,心裡一動。 趕到十點多鐘,真警報了;你看,我的心不會白動!剛才你一嚷,我心裡又動了一 下;你等著,待一會兒准警報,錯不了!反正我不躲,就坐在這兒;炸死,好戴著 我一對心愛的金鐲子,不致於空著手兒「走」了!

  淑 菱 真要是炸死,恐怕連金鐲子也炸碎了,才不上算呢。〔洗太太輕輕的走 出去。

  洗老太太 唉,你就盼著奶奶炸死,沒良心的丫頭片子,白疼了你啦!

  淑 菱 我哪能盼著奶奶被炸死呢。(聲音嬌極)我是說呀,何不把鐲子交給我 去獻金?

  洗老太太 來,我看看你的手。(拉著孫女的手)你怎麼不把你的戒指獻了去? 單來找尋我這老婆子?

  淑 菱 我們年輕的女孩子們哪,都獻過金了。我們獻金,不必從自己身上掏, 我們會向別人要。人家拿錢,我們去獻,既熱心,又保存實力。像奶奶這麼大年紀, 一勸別人獻金,(癟著嘴學老太太)「快獻金去,老二!」人家就會躲開你,只好 自己往外掏東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 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鐲子,自己戴了去!活了這麼一 輩子,臨死再連心愛的鐲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麼年月!

  〔仲文拿了鐲子來,遞給老太太。

  淑 菱 哼,這對老玩藝兒多麼笨哪!奶奶,你給我一隻,我就能把它變成兩隻, 又輕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 你好好的,聽話。等打完仗,我也沒炸死;到你結婚的時候,我就把 兩隻都給了你!(把鐲子慢慢的戴上)

  淑 菱 喝!可費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沒炸死,還得我結婚!祖母的愛心喲! 得了,奶奶,不必提鐲子的事了,先給我五塊錢吧!

  洗老太太 幹嗎用?

  淑 菱 等我用完,給奶奶開來報銷就是了;先給我!(見老太太搖頭)真要命! 要五塊錢比開金礦還難!是這麼回事,我得去會一位文化人,思想家,不能空著手 兒去,所以要五塊錢!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 文化人是作什麼的?

  淑 菱 寫文章的,提高文化的,最有學問的人。

  洗老太太 嘔!沒有一個好東西,趁早離他們遠遠的,越遠越好!聽我的話,菱 兒,好好的在家裡,等吃完飯,咱們打小牌玩;贏了算你的,輸了我給你墊上,行 不行?規規矩矩打個小牌,不比跟野小子們滿街上亂跑去好!什麼文化人白「話」 人的!

  淑 菱 (深深歎了口氣)看樣兒,中國非亡不可!(湊過仲文去)二叔,這個 問題還是得你來解決。

  洗老太太 文,不能任著她的性兒,不給她!

  洗仲文 (一邊掏錢一邊說)讓她走吧;再呆在家裡,准氣死幾口子!

  淑 菱 (接過錢來)走嘍!奶奶!(手高抬,五元的新鈔票象面小旗似的在手 指中夾著,連躥帶跳的往外走)

  洗老太太 你回來!

  淑 菱 回頭見!二叔,謝謝你啊!我出去之後,你要是氣死了,可不能再怨我! (轉身匆忙的鞠了一躬。剛又要跑,碰在客人的身上)喲!

  楊太太 (後面跟著楊先生)幸而我沒懷著孕,看這下子!小姐可是真活潑。

  楊先生 啊,淑菱小姐!我們沒叫門,就直入公堂的走進來了;熟朋友,不應當 客氣,是不是?

  洗老太太 菱兒,你回來!楊太太們來了,正好夠手!〔淑菱自己也不知道說了 些什麼,連忙跑了出去。

  楊先生 哈哈哈哈!活潑可愛!實在好!太好!(奔過洗老太太去;見太太已到 洗老太太跟前,乃改了方向,對仲文打招呼)

  楊太太 (對洗老太太發了一陣極複雜而全無意義的聲音,轉向仲文來)仲文, 還是這麼瘦?!別老憂國憂時嗒!

  楊先生 (見太太轉過這邊來,趕緊轉移據點,到洗老太太那邊去,作出不少復 雜而全無意義的聲音來;只聽明白)天氣太壞了!太壞了!老太太精神可好!實在 好!太好!

  〔一陣風雨過去大家都落了座。

  洗老太太 (向仲文)教劉媽倒茶。

  洗仲文 (在門口)劉媽!茶!(回來,坐下)

  楊太太 老太太,這兩天沒消遣哪?川戲京戲都來了名角啦。

  洗老太太 不大愛出去,街上亂,教我頭暈!

  楊太太 戲園裡人也太多,臭氣哄哄的!

  洗老太太 淨唱什麼抗戰戲啊,一點意思沒有;哪如規規矩矩的唱兩出老戲呢!

  楊太太 跟我一樣,這些日子了,我連大鼓書場都不願意去,大鼓書詞也改成抗 戰的了,豈有此理!趕明兒個麻將也改成個抗戰麻將,才笑話呢!哈哈哈哈。

  楊先生 抗戰麻將?虧你也想得出,我的太太!

  洗老太太 唉,還就是安安靜靜的打幾圈小牌,有意思!

  楊太太 誰說不是呢!咱們這老派的人呀,就是愛個清靜。

  楊先生 啊,想起個故事來,老太太愛聽不愛聽?

  楊太太 笑話簍子!老太太乘早不必聽他瞎扯!

  洗老太太 說吧,楊先生,說吧!笑話簍子?有這麼個丈夫不定是幾輩子修來的 呢!

  〔劉媽進來獻茶。

  楊先生 啊,劉媽,家裡有信沒有?(沒等她回答)好!好!啊,該說笑話了! 茶真好!這是抗戰麻將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你還記得老王嗎?王子甘? (等太太點了頭)就是他。他同著三位朋友湊成了局,正打到熱鬧中間,警報了! 老王向來膽子大,說咱們打咱們的,他炸他的!不大一會兒,頭上忽隆忽隆的響開 了;老王拚命摔牌,表示反抗;他自己先告訴我的,那叫作白板防空。哈哈哈哈! (擦了擦淚)他們真鎮靜,敵機投彈了,他們還接著干。老王親嘴告訴我的,窗子 都炸得直響,他們誰也不動。這可要到題了:忽然,院裡噗咚一聲,老王離窗子最 近,回頭一看,猜吧,是什麼?(目光四射,等著大家猜)

  洗仲文 噗咚一聲,絕不是炸彈。可惜不是個炸彈;一下子把四個傢伙炸死,多 麼痛快!

  洗老太太 老二你別亂攪,聽著!往下說吧,老大!

  楊先生 遵命!什麼?原來是一隻人腿!

  洗老太太 怕死人!怕死人!

  楊先生 還是一隻女人腿,穿著長統的白絲襪子。老王出去了,一摸呀,腿還熱 著呢。這還不足為奇。細一看哪,絲襪子的吊帶兒上繫著一個小紙包。老王把紙包 拿下來,打開一看;猜!三十塊法幣,五元一張的六張!你看他們這個跳呀,這個 喊呀,連解除警報都沒聽見。那天晚上,他們足吃足喝了一大頓!這才是笑話,是 真事;多麼巧,多麼有意思!我管這叫作抗戰麻將,作為是我太太的話的補充材料, 哈哈哈哈!

  洗老太太 我就盼著別把我的胳臂炸飛,教人家把我的鐲子拾了去!

  洗仲文 真要是那樣,楊先生就又多了個笑話!

  楊太太 噢,仲文!幾兒個學得這麼會耍嘴皮子呀?嘔,那怎能呢,我的老太太! 那些被炸死的都是命小福薄的人;命大,炸彈象雹子那麼多,也打不著!(向她丈 夫)我說,咱們該說點正經的啦吧?(向仲文)二爺,大嫂子呢?

  洗仲文 (向劉媽)請太太去。

  楊太太 (向仲文)二爺,你怎麼老這麼瘦啊?是失戀呀,還是憂國憂時呀?要 是失戀,對我說一聲,我准保給你介紹,多了不敢說,一二十位女朋友不成問題, 隨意挑選!要是憂國呀,那也得有時有會兒的,不能一天到晚老發愁。你看我,一 想到國事,就趕緊想一件私事,教兩下裡平衡;一個人不能不愛國,也不能太愛國 了。

  洗仲文 (勉強的一笑)對啦,太愛國了就和你把口紅抹得太重了一樣,招人討 厭!

  楊太太 (見洗太太進來,像小狗見著主人似的跑了過去)大嫂!你這兩天氣色 可好多了!我們這麼早來,不耽誤你作事呀?我們一進門就碰上淑菱小姐,你看她 那個活潑勁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楊先生 (見二位太太住裡走,早就立起來,等著太太的話告一段落,好開口) 洗大嫂!英國有句俗話:早出來的鳥兒能捉到蟲兒吃;我們這麼早就來打擾,為是 好能見到,大家談會子心。

  〔大家又都落座。

  洗太太 (一肚子委屈,無處發洩,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喝茶吧!

  楊太太 大哥——噢,按說應當說局長,好在咱們都是一家人——大哥這兩天倒 好哇?還是那麼忙呀?

  洗太太 還好,謝謝!

  楊先生 那什麼,二爺,請你也聽著點。我有件事打算求大哥給辦辦;怕大哥太 忙,所以我們倆(向楊太太一笑)先來跟大嫂說一說。二爺,你也給記著點。太太, 是你說,還是我說?

  洗仲文 (本打算一語不發,可也不是怎麼說出一句來)男女平權!

  楊太太 二爺真有思想,不說話則已,一說就帶刺兒!(極媚的看了仲文一下; 向丈夫)為表示我不爭權,還是你說吧。

  楊先生 好,咱們別多耽誤工夫。是這麼回事,大嫂!聽說政府要採辦一大批戰 時需買的東西,存起來,以免將來發生恐慌。主辦的人和大哥是老朋友,他要是能 給我說句話,我一定能掛個名,作了採辦委員,一月又可以多進個三百四百的。不 瞞大嫂說,現在東西這麼貴,不多入幾個零錢,簡直沒法過日子。還有一說,—— 咱們都是自己人——咱們拋家棄業的來到此地,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抗戰?還不 是為乘著抗戰多弄下幾個積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沒有人,不能抗戰;沒有錢, 誰也犯不上白白抗戰。這不是真話嗎?我自己來和大嫂說,還怕說不周到,所以同 太太一道來見大嫂;回頭,你們姐妹陪老太太摸幾圈,一邊玩一邊說,該怎辦,我 的太太作我的全權代表。

  楊太太 你還忘了一件要緊的事哪!

  楊先生 要不怎麼非你跟著我不可呢?!是呀,真該打嘴!把件更要緊的事,該 一進門就說的事,倒給忘了。老太太,洗太太,仲文,我們倆是來請你們闔第光臨, 喝盅酒去!下月十二號——

  洗老太太 陰曆是幾兒?這年月,又是陽曆,又是陰曆,還裹著星期,簡直說不 清哪天是哪天!

  楊先生 陰曆初六。我四十的整生日。老太太,一晃兒我都四十了!

  洗老太太 你大哥比你大兩歲,屬狗的。

  楊先生 哼,我再活三十歲,也比不了大哥呀!大哥四十二歲就作局長,我如今 四十了,東跑西鑽,橫摟豎扒,官銜倒不少,就是沒有一個出色的;小雜貨鋪,窮 對付!

  楊太太 那是大哥的才學,老太太的造化!

  楊先生 初六那天,請你們全宅光臨;八塊的新生活席,兩桌拚一桌,國難期間, 誰也不能挑剔誰;湊個熱鬧!吃完午飯,愛湊小牌的湊幾圈;愛聽唱的,我叫幾個 歌女來,清唱二黃;大家玩一天。老太太,那天可必定全宅光臨,我把這件事托付 你老人家了!千萬不要送禮,這年月,住著那麼小的房子,壽幛壽聯簡直沒地方掛。 我這個人愛說實話,現在送禮不如折乾兒呢,不要虛文!啊!我可該走了!今天報 上說,梅廳長坐飛機到此地來,老朋友,得看看他去。那麼,洗太太,等大哥回來, 可千萬替我說一句:這件能弄下來,我不能白了大嫂,必有份人心!

  洗太太 楊大哥,這件事我辦不了。

  楊太太

  楊先生 (臉上都同時瘦下一圈去)怎麼?

  洗太太 他兩三天沒回家了!

  楊先生

  楊太太

  怎麼?

  洗太太 (想了半天)沒法說!

  洗老太太 (指著兒媳婦)真是你沒能力,抓不住他的心。對男人,總得松一把, 緊一把,不能一把死拿。他是你的丈夫,可也是局長。哪個作局長的沒有三房四妾 的?你要是懂事的,就必會舒舒服服作局長太太;他就是弄多少娘們來也大不過你 去。他是我的兒子,連我可也得有個分寸:他是兒子,也是局長。我說的對不對, 楊太太?

  楊太太 老太太的話算是說到了家!大嫂,你別怪我說;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一 兩歲,可是,這不是當著老楊的面兒,你可以現在當面問他,他敢對我怎麼不敢? 一方面,我老跟著他,我倆老象度蜜月似的;我把我的心血腦子全費在他的事業上, 計劃上;教他一天也少不了我;離開我,他就像缺了胳臂短了腿。在另一方面,他 要去玩女人,只要他聲明在案,跟我實話實說,我不攔著他,准許他向我請假。這 是手段,也是真誠。是不是,老楊?

  楊先生 很好的一篇理想家庭的報告,我的太太!

  楊太太 大嫂,我再補充一點;也許你聽著不大入耳,可也沒多大關係。現在作 太太的,還有比我更進一步的,完全和丈夫合作。假若為丈夫的地位與利益,有需 要太太出去陪一陪上司的時候,她決不存著什麼舊派婦人的那些顧忌。什麼話呢, 丈夫作官發財,太太也跟著享受;怎能不同力合作呢?單就去陪人耍耍的本身說, 也還不是逢場作戲,怪有趣的事?

  洗仲文 (忽然的立起來)楊太太你就愛那種逢場作戲吧?

  楊太太 (極媚的看了仲文一眼)得了,二爺;我還沒進步得那麼快哩;我的老 楊也相當的守舊。

  〔仲文沒再說什麼,轉過身去立著。

  楊先生 我都吃虧在守舊上,老忘不了舊道德!

  楊太太 同時,人家新式的丈夫,也曉得婦女的價值不在操持家務,而是在對外 的交際。二爺,這可又不是我現身說法,而是說一般的趨勢。洗太太,你比我有學 問,你可是太舊了,不但你自己吃了虧,也許還教大哥吃了虧呢。

  楊先生 大嫂,我非走不可了。這麼辦,咱們交換條件好不好?我和我的太太, 去見大哥,局長。我們給你盡力,就對大哥說,你瞭解他,一定給他一些自由。等 他與你言歸於好之後,你再替我說話。彼此互助,都有好處。怎樣?

  洗太太 我不想求人幫忙,也沒法幫助你!

  洗仲文 (鼓掌)大嫂有勁!

  楊太太 (笑了兩聲)大嫂,別這麼說呀!說真的,你這裡若是死路,我們未必 不會另想法子。不過,咱們是老朋友了,所以我們願意彼此幫忙。你還能不願交我 們這樣的朋友嗎?噢,那是想像不到的——

  洗老太太 我看哪,菱兒的媽,你還是別太倔強了好!你們夫妻和和氣氣的,我 老婆子也省心。你就大大方方的叫他弄家來個娘們,反正你是正太太,水大也漫不 過鴨子去不是?那個娘們呢,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你幹嗎橫擋豎攔著呢?你就教 我省點心吧,當著楊太太,我敢說,世界上還找得出像我這樣作婆婆的找不著?

  楊先生 老太太是仁至義盡!一個人,無論男女,總不便和衣食金錢鬧彆扭;一 切都是假的,只有衣食金錢是真的!

  楊太太 況且又趕上這大亂的時候,誰有理,誰沒理,都先別管,得先顧在生活 這麼不舒服之中求點舒服,在生活程度這麼高之中維持住咱們的生活標準。嘔閒氣 有什麼用呢,生活第一!好啦,好啦,我的洗大嫂,聽我的,准教你吃不了虧!你 要怕面子太難看的話,我去向局長說,教他在外頭另立一份家,各不相干。他回到 這裡來呢,你也把頭髮燙得好好的,即使咱們沒法和年輕的女人競爭,至少咱們也 得教男人看明白,咱們不是自暴自棄。他不回到這裡來呢,隨他的便。我對朋友老 說實話。最要緊的是不得罪他。到時候總有錢落到咱們手裡。別的都是瞎扯一大堆!

  楊先生 一點不錯!洗太太,你看老太太那麼大年紀,什麼沒經驗過?要是老太 太說大嫂你須讓步,恐怕就非讓步不可了。這一家裡誰還大得過老太太去?老太太, 我說的像人話不像?

  洗仲文 我說——

  洗老太太 老二,你等等!楊先生說的是好話!不過呀,楊太太剛才說的還有不 到家的地方。教我的兒子另立一份家,不是什麼好辦法,太費錢呀。把姨太太娶到 家來,多添一雙筷子就夠了;我呢,也多一個人伺候著。分居另過得多費多少錢哪! 還有一層,媳婦只有個女兒,始終沒養住個男孩兒;這也就難怪丈夫想討小老婆不 是?名正言順的把小老婆娶到家來,大家和和氣氣的,趕明兒,靠洗家門祖宗的德 行,生兩個胖小子,不是大家的歡喜嗎?媳婦,你得往遠處寬處看,別淨顧你一個 人!

  楊先生 這更透徹了,透徹極了!大嫂,就這麼辦啦,我來討這份差事!我和大 哥去說,准保面面俱到,教誰也過得去。大哥納小星的那一天,事情也統歸我辦, 要辦得體面,還要省錢;我自信有這份兒本事;況且我有見不到的地方,還有我們 楊太太幫忙呢;是不是,我的太太?好了,咱們交換條件,我幫了你,大嫂:你可 務必給我的事辦成!老太太,你老人家作保,保證我們各無反悔,團結互助!

  洗仲文 (猛然轉過身來,指著楊先生的臉)你可以不可以到別處扯淡去呢?

  楊太太 喲,這是什麼對待好朋友的洋辦法呀?!

  洗仲文 楊太太,這兒根本沒有招待你的必要!

  洗老太太 仲文,你瘋了!楊太太,別怪老二,他老護著他的大嫂。

  洗仲文 (不敢怒視老太太,低下頭說)我護著大嫂?哼,我更護著公理!(抬 頭對楊太太)去,這裡不招待你這樣的女人!

  洗老太太 仲文,楊先生,楊太太!仲文,你這,這個糊塗蟲!

  楊太太 (忙著拿皮包小傘煙卷盒,就手兒把桌上的小銀洋火盒也裝在袋裡,驚 急而漂灑的往外跑到門口,向仲文打了個榧子)再見!你等著,我會給你介紹個頂 漂亮的女朋友,那時候你就恭而敬之的招待我了!

  楊先生 (去而復返,在門口)仲文,局長的弟弟!今天這點小小的誤會,我永 遠忘不了,永遠引以為榮;教局長的弟弟親密的把我趕出去,無上的光榮!謝謝! 謝謝!

  洗老太太 仲文,別的你不知道還可以,怎麼連對客人要客氣一點也不知道了? 你怎麼越來越糊塗了?

  洗仲文 我看他們不順眼!我不能一聲不出的看著他們欺侮大嫂;一上手,我不 是沒按著氣,可是他們越說越不像話,我實在再也忍不住了!

  洗老太太 嗯,你老護著你的嫂子。他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嫂子養活著你呢? 還是你哥哥養活著你呢?我問你!

  洗太太 得了,都是我不好,我沒本事,我不會交際!(又要哭)

  洗仲文 大嫂,別哭;眼淚辦不了事!我去給你打聽,到底哥哥弄了個什麼樣的 女人,到底他要對你怎樣;打聽明白了,咱們再想辦法。大嫂,什麼地方吃不了飯 呢,咱們不一定非仗著哥哥不可!

  洗老太太 劉媽!攙起我來!(指著兒子)你們在這兒談心吧!

  我不願意再聽!不仗著你哥哥?仗著誰呢?我就納悶!(扶著劉媽,一邊走一 邊叼嘮)媳婦,你要是稍微明白點事,就應當攔住仲文,別教他和哥哥犯了心。你 在洗家快二十年了,難道還不知道你男人的脾氣?他有本事,有主意,他要怎著就 怎著。連國家大事,他還能拿主意呢;就憑你們倆,能鬧得過他嗎?我把好話都告 訴給你倆,我盡到了我的心;聽,也在你們;不聽,也在你們;我這麼大年紀了, 咳!還教我說什麼好呢?!(已快走到門口,又回來)好容易楊太太來了,我心想 吃過飯大家湊幾圈小牌。你,一個作太太的,連留客人吃飯都不懂;你,局長的弟 弟,更好了,把局長的朋友,趕了出去!都是怎麼了,瘋了,莫非是?你們看,不 是我愛說喪氣話,像你們這個鬧法,早晚是要鬧出點禍來!一個人升了局長,一家 人不歡天喜地的,反倒你哭我嚎,我不明白!我老糊塗了!劉媽,你倒是攙著我走 哇,在這兒楞著幹什麼?你也糊塗了?真是!(下)

  洗仲文 哈哈!哈哈!

  洗太太 二弟,就別笑了!就別故意招老太太生氣啦!

  洗仲文 可笑嗎,還不笑?(忽然嚴肅起來)大嫂!我不知道你怎想,我看我自 己應當離開這個只有局長,而沒有任何別的人,別的事,別的道理的地方!幹不了 別的,我還不能到軍隊裡當個書記去嗎?

  洗太太 二弟,你不用為我抱不平。你這麼嬌生慣養的,身體不強,到軍隊去, 你受不了!為我的事,把你逼走,我不是更難過了嗎!哼,當初我結婚的時候,你 才這麼高。我把你抱大了的,你就和我的親弟弟一樣!不用替我發愁,我有我的沒 辦法的辦法,我會等著看!看誰勝誰敗!他作局長,我不去倒他;他不作局長,我 也犯不上高興。我等著,看看到底是公理比局長勁兒大呀,還是局長比公理更有力 量。到今天為止,顯然的是局長戰勝了一切;明天呢?我等著看!

  淑 菱 (飛跑著過來)媽!媽!(喘不過氣來)媽!

  洗太太 怎麼啦?

  淑 菱 媽!媽,我看見了!

  洗太太 什麼?

  淑 菱 丟透了人!丟人!(要哭)

  洗太太 說呀,先別哭!

  淑 菱 我看見了!爸爸,噢——(哭了出來)

  洗太太 別哭,爸爸怎樣?

  淑 菱 他娶的就是那天在咱們這兒要飯吃的那個難民!

  洗仲文 哪個?

  淑 菱 不是有一天,門口來了母女兩個,媽還說來著呢,那個小姑娘長得挺俊。 就是她!爸爸娶姨太太對不對,我不管。怎麼,怎麼,娶個難民呢!我,我,以後 還怎麼見人呢?趕明兒個,爸爸把她接到家來,我還得叫她——噢,一個難民! (哭起來)

  洗太太 仲文!

  洗仲文 大嫂?

  洗太太 我等著看!

  劉 媽 (跑進來)太太,老太太問哪,誰這麼哭哭啼啼,怪喪氣的!喲,小姐 哭哪!又是把頭髮燙壞了吧?

  淑 菱 滾!難民!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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