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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落魄者 作者:孔明珠



  陳潔舒展著兩條長腿,躺在從地鐵回家的路邊拖回來的一個席夢思床墊上。床墊又厚又結實,看上去有八成新,是一家日本人搬家時遺棄在門口的。陳潔在床墊上鋪了棉花胎。又蓋了床單,睡在上面一彈一彈地心情很不錯。

  陳潔看中這只床墊已經好幾天了,無奈沒有人幫她來搬。結果是陳潔自己推著自行車費力地將它拖回來的,好在她下班時已經深夜3點多了,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那種狼狽只有天上的星星才能看到。陳潔到日本3年,榻榻米睡了3年,陰雨天總覺得骨頭縫裡冒出絲絲的酸痛。這種風濕性關節炎的症狀最讓陳潔害怕的是到老太婆時的景況,不知怎麼,出現在腦海裡自己的晚境總是淒淒涼涼,不是拄枴杖就是坐輪椅,而且沒有兒孫纏膝的跡象。三十五歲至今獨身的陳潔不得自己保重。身體好,人生就是春天。

  有錢就好了,日本的商品那麼豐富,購物如此便利,只要花二十萬日元,打幾個電話,立即就可以讓陳潔這間小小的居室變成溫馨的家。可是陳潔是留學生,她沒有錢,她房間裡的小櫃小桌、彩電冰箱、洗衣機烤箱都是晚上在路邊撿來的,還都是名牌貨,雖說沒花錢,可也是勞動的果實。

  已是日頭高照的中午時分,陳潔還絲毫沒有起床的意思。今天是星期六,專門學校不上課,晚上打工要到8點鐘開始,現在正好養精蓄銳。

  星期六晚上的卡拉OK「BOX」的熱鬧繁忙是可想而知的,這種窮學生的娛樂場所星期六總是大爆滿。不過陳潔一點兒也不煩這些大孩子,她愛站在櫃台裡看他們推推揉搡地擠進門,害羞似地問:有沒有唱歌的空房間?陳潔覺得日本的大男孩都特別害羞,他們身材長得高高壯壯的,舉止愣頭愣腦似乎每一個動作都會碰碎杯盤玻璃,可是見了陳潔那雙親切的帶點兒嘲弄意思的眼睛,他們會不由自主害起羞來。

  陳潔有一次問一個大男孩,為什麼見了她會害羞?大男孩低頭「呵呵」笑了:「你太漂亮了。」陳潔聽罷飛紅了臉頰,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有這麼大。說實話,陳潔的年齡趕得上做大男孩的媽媽了,但是日本30歲以上的女人是怎麼也不會有上海人這樣的皮膚、這樣的眼神和這樣的打扮。日本婦女的青春是短暫的,義務是永久的。

  漂亮的陳潔就這樣套著寬大、白色、上面印天藍點子的睡袍,躺在床墊上胡思亂想。突然地電話鈴響了,肯定是閒在家裡的同學打來約她出門逛商店的,陳潔先打定主意不去,因為天氣晴朗等會兒要曬曬被子,然後她操起話筒:「木西木西」,話筒裡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我……」他猶豫了一小會兒,不顧一切地說:「我是裴自力,是你的朋友徐蓓的朋友,剛從泰國飛到東京,現在已經出了機場。我在東京一個人也不認識,想請你來接我。」

  「我也不認識你呀!」陳潔怕是哪個男同學與她開玩笑,可是感覺又不像。聽上去那個中年男子的聲音低沉嚴肅,好像還帶著幾分焦急。

  「對不起!陳潔小姐,我現在走投無路,需要你的幫助,請你趕快到機場門口。我穿深色西服,一米八五的個子,戴著眼鏡,其他面談。電話要斷了,10塊錢是問人家討來的……」剛說完,電話機裡傳來「嘟、嘟、嘟……」的聲音,電話被切斷了。

  放下聽筒,陳潔目瞪口呆。怎麼會呢?怎麼會從天上掉下來個男人需要她幫助!」而且聽他口氣簡直是不容分說。這麼有自信的男人陳潔還是第一次碰到,真是的,你怎麼知道我會花幾千日元,犧牲幾個小時的寶貴時間,趕到老遠的成田機場去接你!陳潔有點賭氣地重又躺下,她自言自語道:「你是誰呀!誰認識你呀!這是在日本,不要搞錯,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哎!」

  可是睡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了,陳潔想,這個男人難道是癟三,一分錢也沒有嗎?打電話的10塊錢也是要來的,你乘車到市區更不會有錢了。真是奇怪,他卻說穿著一套西裝,還戴眼鏡,口氣也不像窮人,窮人講話不會有這種果斷作風的。陳潔又想,他說是徐蓓的朋友,蓓蓓一年前去了加拿大,他怎麼不是從加拿大來,而是從泰國過來的?奇怪!要麼是蓓蓓在上海的朋友?

  哎呀!想起來了。陳潔從床墊上跳起來,莫非這個男人就是徐蓓曾經在電話裡告訴過她的那個愛得刻骨銘心的律師男朋友?那麼,這人怎麼跑到東京來了呢?

  陳潔來不及細想,馬上起身套上牛仔褲,抓了件白夾克衫,拿了錢包和證件就匆匆地朝車站趕去。陳潔人在走,第六感覺隱隱覺得:我現在去見的這個男人落難了。這樣想著,她咧嘴笑了,自己覺得像個梁山好漢去救人於危難之中。

  陳潔在飛機場見到裴自力時才知道,這次接人與以往同時接到很多行李的接人不同,這次是真正的接「人」。因為裴自力他連一件行車也沒有,只有手中提著的一隻像是盛著百萬美鈔的數碼手提箱。裴自力西裝筆挺,皮鞋錚亮,只是眉宇間掩飾不住些微的驚慌失措。他一見到陳潔,像見到救星一樣扯住她的胳臂,急急地告訴她說:「我只有72小時的逗留簽證,我的護照是假的,我想留在東京,你得幫我。」

  陳潔儘管心理上已經有了準備,還是被裴自力的話嚇了一跳。她張大眼睛瞧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裴自力高大的身材像一個運動員,疏朗的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而鼻樑上的一副秀琅架眼鏡又掩蓋了一部分運動員氣質,顯出幾分知書達理的樣子。裴自力顯然意識到在機場候機室的大庭廣眾面前,他們一男一女如此大眼瞪小眼的神色太失態了,他俯下身子,在陳潔的耳邊說:「不要站在這兒發呆啦,我們走吧。」

  陳潔機械地抬腿領他穿過寬闊的大廳過道,朝連接地鐵站台的樓梯走去。她很不習慣裴自力那一見如故的腔調。哼!簡直就像上海中國銀行門口纏著行人調換外幣的「模子」。走到地鐵售票處,陳潔心裡有些不情願,便側過頭看看他,裴自力立即領會到,他壓低聲音說:「對不起!你先墊一下買車票的錢吧,我的美金全部被鎖在這手提箱裡,出機場時心急慌忙把鑰匙搞丟了。因為在這兒撬鎖太招眼,所以我只好問人家討了一隻角子打電話向你付救兵。讓你跑這麼遠,實在不好意思。等到了家,我詳細說給你聽,現在你不要問,先聽我的,好嗎?」

  陳潔見裴自力躬著腰,這麼誠懇地求她,不覺為自己的小心眼不好意思起來。她掩飾地笑了一下說:「沒關係的,人總歸有倒霉的時候嘛。」接著她又問裴自力:「先到我住的地方歇一歇,再作打算好嗎?」裴自力的牙齒在腮幫裡動了一動,感激地點點頭。

  一路無語,陳潔因為根本不瞭解裴自力這個人的來龍去脈,儘管心中疑竇叢生卻又無從問起,而坐在她身旁的裴自力閉著嘴,繃緊一副嚴肅的臉孔,看不出有絲毫談話的慾望。地鐵廣播喇叭裡不斷報出一個個站名,車門打開又關攏。上上下下的日本人衣冠楚楚眼中無神,誰也不說話。陳潔見裴自力那副刀槍不入的樣子,無趣地閉了眼打起瞌睡來。

  下午四點總算到家了。陳潔先去煤氣灶上燒水,又將冰箱裡的雞肉放到冷水中去融化。待她做完這些再轉身看到裴自力,竟又嚇了一跳。

  裴自力這時雙膝跪在榻榻米上,十個手指插入濃濃密密的頭髮裡,身子撲倒下來,雙肩一聳一聳無聲地哀慟著。

  「你怎麼了?」陳潔過去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問他。

  良久,裴自力紅著眼眶抬起頭來,陳潔連忙遞過紙巾盒,裴自力抽出幾張擤了擤鼻涕說:「你不能想像的,今天我是死裡逃生出的關,幾個一同來的兄弟全都在機場被海關逮捕了,我們全部持的是假護照,是用最後的一筆美金買來的,真正的孤注一擲啊!可是,我……我裴自力今天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呢?我想不通啊!……」裴自力失態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像一個農民面對荒蕪的土地,完全沒有了他在機場時的瀟灑風度。「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怎麼去救他們!我想什麼辦法去呢?」裴自力一句接一句地對自己說。

  陳潔不忍心看這個悲傷的大男人,她去泡了兩杯茶,將一杯遞到裴自力手中,說:「船到橋頭自會直,你不要這樣著急。我看,那些人你是無能為力了,你自己先安定下來,我為你想想辦法。」

  「太險了,太險了!」裴自力還沒回過神來,他兀自講道:「如果不是我英語說得好,打扮成生意人,早就像一同來的那幾個福建人一樣被反覆盤問,再偽裝也會露餡的。真是不堪回首,他們幾個在泰國已經餓了好多天,又緊張又害怕氣色當然不好,而且那幾個長得獐頭鼠目更加可疑……」裴自力沉浸在後怕中,不住地說著話,好像是為了鎮定下來。

  如果這是在聽故事,陳潔一定會向裴自力追問下去,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可是現實嚴峻地擺在那兒,一個大男人來了,怎麼吃?怎麼住?怎麼躲?陳潔趕緊把話題拉到眼前:「徐蓓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既然你已經找到我,看她的面子我會給你幫助。可是你的情況確實很糟,可以說是很危險。你不比我們這兒大多數簽證過期的黑戶口,你根本沒有戶口,對嗎?你出機場持的哪國護照?」

  「啊?」裴自力像是被嚇了一跳,連忙清醒過來:「啊,是泰國護照。我怕中國護照在機場被海關查到,所以在出發前從郵局寄出了,寄到你這裡。」裴自力這時有點抱歉的樣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陳潔瞪了瞪眼睛,心裡怪他先斬後奏,嘴裡卻開玩笑似地說:「很像搞特務活動呢!你一定在裡面留了條子吧?萬一你出不了機場郵件卻被我收到了,豈不是莫名其妙嗎?我知道誰是裴自力?!」

  裴自力尷尬地說:「對不起,是我太冒失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請你原諒!我在郵件裡留了話了,估計還要幾天才能收到,我寄的是慢郵。」他猶豫了一下,認真地補了一句:「過幾天收到後你不要去拆,給我,好嗎?」

  「哦!一定是寫著『當你收到這張護照的時候,很可能我已經不在人世了……請通知我的家人……』」陳潔仰起頭,朝上翻著眼睛,想開個玩笑,可是話剛出口,見到裴自力青灰的臉色,嘎地剎住了車,不敢說下去。她看看他,想了一想說:「如果你找到一個熟識的男生,在他那兒擠一擠,度過難關就會容易些。東京借房子一要保人,二要花幾十萬日元,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說完緊鎖眉頭很為難。

  裴自力低下頭,說:「自從我花了四千美元到泰國受騙上當的消息傳回上海後,原先幾個朋友像是不認識我了似的,我在泰國寫信給他們,他們一個也不回信,怕給他們惹麻煩。我知道他們中有幾人在東京有親戚的,可是沒有地址到哪兒去找)動身前,我打電話給在加拿大的徐蓓,她告訴了我你的電話,是為了預防萬一的。」

  說到這,裴自力歉意地抬了抬頭。陳潔摒住氣在聽。裴自力接著說:「想不到出關時一夥人全給扣住,只剩下我一個出來了。我心慌意亂又把手提箱的鑰匙搞丟了,美金換不成日幣,什麼事也辦不成,真正是走投無路,所以……」裴自力看也不敢看陳潔的眼睛,好像犯了天大的錯誤。

  遲疑了一會兒,他厚著臉皮又說:「你能不能找個男同學商量一下,讓我住幾天,我馬上去找工作,再借房子搬出去。」

  陳潔取出電話通訊錄來看了一遍,歎口氣說:「你也懂這世態炎涼的,大家在國外自身難保,只希望太太平平不要生事,如果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怕是不敢留你的。但我試試看吧。」

  陳潔開始撥電話,裴自力緊張地盯著電話機。可是撥了幾處都沒人接聽,陳潔無可奈何地說:「都出去打工了,要麼就是在睡覺,睡覺時他們常常把電話插頭拔掉的,怕吵醒了再睡不著。」

  這時,裴自力突然臉色煞白,額上冒出一陣陣冷汗,他伸手去拿茶杯,手也「索索」抖起來。陳潔急忙說:「你不要著急呀!把我嚇死了。你會不會是生病了?臉色很可怕的。」

  「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會好的。」裴自力掙扎著精神說。

  陳潔望著這個可憐地硬撐面子的陌生男人,考慮了一下,走到席夢思墊子跟前,鋪開了被子,催促道:「你快躺下,我弄些飯菜,好了叫你。」說完沒朝裴自力看,就走出了房間,拉上與廚房相隔的玻璃門。

  隔門是磨砂玻璃的,陳潔在廚房裡忙活,身體背後隱約感到裴自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脫下西裝、長褲,蓋上被子躺下了。看見一個陌生男人鑽進自己的碎花被於,陳潔不由地感到很異樣。她暗暗想道,晚上一定再找幾個男同學問問,看有誰能夠收留裴自力,我不能讓他留在這兒。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裴自力突然間驚醒了。眼前一片漆黑,一時他記不起來自己是睡在哪兒。定神想了一下,他摸索著找電燈開關,「砰」地腳下踢到一隻碗,碗蓋滑落下來,一股炒青菜的香味「絲絲」地滲透出來,裴自力才覺得肚子餓得咕咕叫了。

  開了燈,見緊靠席夢思的榻榻米上放著兩隻有蓋的碗,下面壓了張紙條:

   我去打工了,早晨5點半回來,飯在電飯煲裡,請吃。

   陳潔即日

  裴自力顧不上客氣,急忙盛了飯來吃,一口氣把兩碗菜都吃光了。然後他拎過自己的那只數碼箱,找到一根牙籤撥弄起來。幸好這只數碼箱是國內買的,不一會兒「卡嗒」一聲打開了。裴自力鬆了一口氣,數了數箱子裡的美元:200元。裴自力心算一下,折成日幣只有2萬多一點,2萬日幣在日本能活幾天?他不禁又沮喪起來。

  裴自力發自內心地想著這麼一個場景,他就像一些外國電影裡的落難騎士,悄悄地在菜盆下壓上兩張美國票子,然後心裡默默地向那個留他過夜的好心姑娘道一聲再見,並發誓一旦自己的命運有了轉機定會加倍地報答她,然後推門衝進淒風苦雨。

  可是裴自力沒有這個勇氣,因為這200美金是他目前唯一的財產,他不會說日語,在東京沒有親人,衝出門他能去到哪裡呢?生活畢竟不是電影,殘酷的現實會將你每一個浪漫的念頭瞬間化為烏有。

  裴自力點起一支煙,為自己的束手無策發恨。這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裴自力自然地伸出手去接,半途又縮了回來。他想,如果萬一是陳潔的男朋友打來的電話,聽到我的聲音不是要鬧誤會嗎?而如果是陳潔的同學打來的,知道她家裡住了一個大男人也不合適,如果是日本人打來的,那就更麻煩了,我有嘴也說不明白自己是誰。裴自力打定主意不接電話,可是電話鈴聲像發了瘋一樣響個不停,固執地、不屈不撓地響。

  裴自力苦笑著看著那只任性的電話。忽然一絲警覺爬上他的心頭,這似曾相識的鈴聲,多麼像一年前經常在上海自己家的床頭不斷鳴響的鈴聲,那麼任性,那麼驕橫,為著要吵醒他,為著要聽聽他的呼吸聲。

  徐蓓,這個任性的女人!裴自力鬆開眉頭好笑地搖搖頭。徐蓓離開他已經有一年多了,裴自力經常在夢中看見她,嬌小的身材,圓圓的大眼睛,圓圓的鼻子,紅嘟嘟撅著的厚嘴唇,像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洋娃娃。與徐蓓在一起的感覺,就好像在玩「扮家家」,一個做老婆,一個做老公,說著說著要去結婚,可是找來找去找不到主婚人。

  終於,裴自力像一年前一樣,無可奈何地拎起電話機,試著輕輕地說一聲:「哈羅!」

  「哈羅!你是裴自力嗎?我是蓓蓓啊!你到啦?你成功啦?快講給我聽,機場裡怎麼混出來的?謝天謝地,你在東京是嗎?」電話裡傳出徐蓓迫不及待又語無倫次的嗓音。

  「是的,我在東京,我在陳潔家裡。」裴自力為自己果斷地接了電話而慶幸,激動地說了一句廢話。

  「陳潔呢?陳潔在哪兒?她肯幫助你嗎?我來跟她講話。」

  「陳潔打工去了,是她到機場來接我的,她答應幫助我。但是蓓蓓,這兒很難,找房子難,找工作難,陳潔又是個女的。」裴自力不自覺地露出了沮喪之意。

  「沒關係的,潔潔很講義氣,能力也強,我們小時候很要好的。你對她說,是我把你借給她的,你暫時做她的男朋友好了,我不會吃醋,不過你不要真的愛上她。」徐蓓像吃了興奮劑一樣。

  「蓓蓓,你怎麼還這麼瘋,像長不大一樣,這種話也說出來了。你知道我到泰國去是為了誰?不願回國冒死偷渡又是為了什麼!你在國外這麼多日子了,知道麻煩人家不好受,我一個大男人……」裴自力責備徐蓓說。

  「我知道困難,可是她幫助你,你總歸要付代價的嘛,這就是我在加拿大兩年學到的呀!我想,你也不應該再把國內的道德觀念帶出來了。行不通的,這你今後會明白的。」徐蓓辯解道。

  「我沒有心思與你辯論,我擔心今晚陳潔找不到肯收留我的男同學,我只好睡到馬路上去了。」

  「你不要太悲觀好嗎?自力,我愛你,你也愛我對嗎?總歸會有辦法的。可是我很想你,我想到你身邊。嗚……。」徐蓓哭起來,又嗚咽著問:「是不是潔潔很漂亮?她老了一點沒有?我可是天天打工,多了好多皺紋了。自力你說,我老了你還會愛我嗎?」

  裴自力苦笑了一下,想,什麼時候了,還談愛情。像我目前的處境,有飯吃就不錯了,哪裡還有資格談愛情。他又想,蓓蓓這個女人就是這樣不實惠,這種時候,怎麼不問我錢夠不夠用,要不要先寄些錢給我救救急。她以為我不食人間煙火嗎。

  「自力,你說話呀,愛不愛?」

  「愛的,愛的。」裴自力應付她道。

  「那好。」徐蓓滿意了,「我收線了,國際電話費很貴的,過幾天我再打來。拜拜!」她急急地掛了電話。裴自力把到嘴邊的話又嚥了進去,沉默下來。

  裴自力抬手看看手錶,已是早晨5點鐘,陳潔快要下班回來了。他趕快將髒碗盆拿到廚房水車裡去洗。廚房很小,卻收拾得很乾淨,牆上釘著一排鉤子,掛了鍋、鏟、勺,水斗上面有一個小壁櫥,煤氣灶只有一個灶具,頭頂處有一隻小小的排氣扇。因為日本人居住空間狹窄,不在家裡煎炸食物,更不起油鍋炒菜,也最痛恨鄰居家的油煙氣,所以喜歡吃本國菜的中國人炒菜像做賊一樣,見樓裡沒有人才開一條門縫,做幾道佳餚慰勞自己。

  陳潔的房子雖說只有一間臥室,但是帶浴室和廚房,落地長窗外還有一個小小的陽台,可以種幾盆花,曬曬衣服,住起來很舒服。陳潔說這套房子的租金是六萬日元,合美金五百元左右。裴自力早就聽說東京的地皮全世界最貴,到了這兒才明白,這種設備齊全的房子要租到它也不容易。陳潔說,原先窮學生住的1、2萬一個月的貧民窟房子,現在已經陸續拆光造新式宿舍了,東京再找不到這種廉價的住處。連那些結構差一些暫時沒條件拆掉的老房子,也被主人重新裝修,配上衛生設備洗澡間,裝上煤氣熱水器,高價出租了。

  「還讓不讓我這種窮人活!」裴自力氣憤這個日本政府時時不知道滿足、不斷改進社會設施的勤奮勁。這個社會,像一頭套上駕的馬一樣,按著全民整齊劃一的號子聲,不倦地朝前、朝前,偷懶的人就將被拋在車輪下面被碾死。

  好在繁華的東京就業的機會很多,只要你放下架子就不會餓死。裴自力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去建築工地找工打,當一個真正的苦力。他坐下來等陳潔回家,專心地兩眼盯著那扇門,企盼她會給自己帶來好消息。這時候,那個曾經在法庭上滔滔不絕陳詞辯護的青年律師頭腦裡,簡直可以說是一片空白,只有「生存」兩個字眼反反覆覆盤旋不去。

  陳潔回來了,又累又倦,眼眶烏青。她迎到裴自力急切的目光,垂下眼瞼。裴自力覺得事情不好,識相地一聲不吭,很緊張。陳潔啞聲說:「我找遍了認識的、可靠的男同學,一聽說要住宿都搖頭。也難怪,他們中間,情況好的已經獨立租了房間過夢寐以求的單身貴族生活,情況差的二、三個朋友擠在一起,都盼望有誰先開口搬出去,因為搬家要花費一大筆費用的。」

  陳潔抬眼瞅了裴自力一下,大個子還沒緩過神來。她說:「你知道,獨身在外的男人,有的還要安排『節目』,短期同居或長期同居關鍵在於有無住房條件。你要是個女的,歡迎你的人可能會多一些,弄得好可能不出房租,可是……」

  裴自力清醒過來了,他當然知道他是個男人,是個不受人歡迎的倒霉鬼,便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唉歎了一聲。

  「不過,工作我已經為你找好了。」陳潔有意掉轉話頭讓裴自力高興一下,說:「是跟一個上海人搞室內建築裝潢,不是露天的,活也不重,每天一萬日元。」

  「啊!什麼時候開始干?」裴自力等不及地,兩眼放出光來。

  「明天,啊不,今天早上就開始。等會兒我送你去車站,那兒有人等著接你去工地。」陳潔見裴自力高興起來,不禁也鬆了一口氣。

  陳潔看看裴自力的打扮,說「你什麼衣服也沒有帶來,打工總不能穿西裝去呀。」她轉身到壁櫥裡去鼓搗了一陣,拎出一套男式厚絨衫褲來:「上次去中野淘便宜貨,只看了價格不看尺寸,買錯了,你穿吧。」

  裴自力拿過衣服,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打開手提箱,將二百美金捲起來往陳潔手裡塞,錢幣捲起來很硬,戳得陳潔生疼,陳潔甩手不接。裴自力低頭說:「我目前只有這些錢,你先拿著。我知道,現在許什麼願都是沒有意義的,我……你相信我好了……」裴自力舌頭打結說不下去。

  陳潔別過臉不去看他,從自己的皮包裡抽出3000日元說:「美金我幫你放好,我不會要你的錢。這3000元你作車費和午飯錢,你下班的時候問一下工頭,是不是可以干一天拿一天的工資。如果行的話,從明天起,你就有錢可以周轉了。」

  陳潔見裴自力站著不來接錢,就去塞在他的衣兜裡,並推他一下說:「不要愣著啦,快去換衣服,我們走啊!哦,記著晚飯回來吃,外面吃飯很貴,我會準備好的。」

  「那晚上我住……」裴自力不好意思問出口,但還是問了。

  「晚上見面再說吧,實在無法的話,反正我天天上夜班,你睡到早晨,換我好了。我盡量再想辦法。」陳潔咬牙發狠地說。

  一時,兩個人竟都不說話了。「陳潔,徐蓓剛才從加拿大來過電話了。」裴自力打破沉默,不知怎麼有點對不起她似的。

  「她說什麼?高興死了對不?」陳潔舒展開眉頭,笑起來。

  裴自力沒有回答陳潔的問話,他注視著陳潔的眼睛,動感情地說:「蓓蓓有你這個朋友真是幸運。」

  陳潔聳聳肩,快快地從這種氣氛中抽出來,誇張地做手勢說:「別說啦,雞皮疙瘩要起來了!」

  推開門,一股新鮮又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天邊已經升起一片朝霞,一男一女兩個身影像一幅鑲著金邊的剪紙畫,漸漸地沒入濛濛的霧氣之中。




  陳潔在高田馬場車站將裴自力交到以前語言學校的同學小夏的手中,返身朝家裡走。功夫不負有心人啊。昨天夜裡當陳法打了十幾個電話幾乎絕望的時候,好久沒有聯繫的小夏沒等她說完客氣話就說,他的工地要找一個體力好、肯吃苦的小工去頂替他們組裡的馬來西亞人,最好第二天就去。小夏的包工組一共3個人,一個工頭兼噴槍手,一個加料管機器,一個搭拆腳手架。他們專門負責在新蓋好的大樓內牆上,噴塗一種水泥、膠水和棉花攪和在一起的塗料。

  小夏介紹說,他已經在這個包工組幹了一年了,工頭是上海人,在上海的時候是個體戶賣魚的,很有些脾氣。不過因為小夏會接電線會修機器,工頭給他加了幾次工資,現在每天可以拿到15000日元。看在這個份上,也就不計較工頭的脾氣了,人嘛,干了粗活哪怕教授也會變得野蠻的,不要說人家本來就是這種素質。小夏說,只要在精神上承受得了,這個工作好得不得了,你那個律師朋友可以來試試。

  小夏在陳潔的班上只讀了半年語言就輟學了,他的臉長得太像演小品的嚴順開,或者說像阿Q,說起話來瞇細眼一副自我滿足的樣子,下了課大伙都喜歡圍上他取笑。小夏心靈手巧,實實惠惠以賺錢為第一宗旨。據同學說,他兩年間就已經積攢了1000萬日幣。現在說起繼續讀書與輟學黑掉的利弊,同學總是將小夏做例子,跺著腳後悔不早一天頭腦清醒。

  陳潔聽了,大包大攬地將裴自力的精神問題解決了,她反間小夏:「你說,一個人在走投無路時,還會計較什麼精神壓迫?」

  陳潔沒有在車站見到小夏的工頭,本來她是想為裴自力說幾句好話的。據說那工頭開一輛老闆送給他的破車,要管裝運機器,聯絡工地。那老闆也不是什麼大老闆,聽起來像搞批發的。他每接到一個工地的活,就用傳真機通知小夏的工頭,規定幾天完成,用多少材料,達到什麼質量要求。待對方驗收完畢合格,他就付給工頭一筆錢,讓他自己分配給手下的小工。所以如果工頭將時間抓得緊,能夠把三夭的活壓成兩天幹完,能夠在符合質量的前提下省下材料,他就能拿到更多的錢。小夏估計工頭每月可得近100萬日元的工資。

  「嘩!」陳潔聽了嘴巴張得老大老大,羨慕得恨不能立時三刻也變成男人。

  其實陳潔該心平一點的,在東京的留學生中,像她那樣找到卡拉OK-BOX服務小姐工作,已經是很不錯的了。所謂卡拉OK-BOX,就是我們國內的KTV包房,好笑的是在日本,那種包房並不屬於資產階級新貴族的高消費,而徹底地屬於無產階級中的最無產者——學生。陳潔工作地方的「包房」是一個個4平方米或6平方米的小房間,裡面擺著一架影碟機,一架電視機,安置一些沙發或軟椅。牆壁上有一架內線電話,可以隨時招呼服務員點飲料,而每唱一首歌,你一定得在自動記數的機器中塞進硬幣,然後才可以按鈕輸入歌曲的號碼出來影像,那裡的歌每曲100到200日元,是根據生意的熱烈和清淡來決定它的價格曲線。而房租是按小時計算的,也不過800日元。

  陳潔她每天穿著店裡的藏青色裙套裝站在櫃台後面,接受顧客登記或預約,為他們計算時間,還負責接聽從各個房間打出來的電話,那是些要飲料或要毛巾的顧客。陳潔讓其他打工的學生送過去,陳潔可以使喚日本人了,這也是讓她高興的事。

  記得剛到店裡的時候,陳潔是站在走廊裡做侍者,迎送顧客端茶送飲料的。後來店長見她工作分外負責,頭腦又清晰,儀表端莊,如果站在櫃台裡面,能吸引更多玻璃大門外的過往行人,於是將她調去做應接。時間一長,陳潔完全勝任了以後,到了下半夜,店長就把店交給她,回去睡覺了。

  東京的日本姑娘漂亮的還真不少,但是像卡拉OK-BOX這種工作工資低,應聘的人不多。來打工的要麼是愛好唱歌的男孩子,要麼是在酒吧這種地方「推銷」不出去的丑姑娘。陳潔能每天堅持上班,長得又漂亮,儘管她是中國人,工資倒也不低,每小時有1100日元。

  陳潔的工資比起在餐館端盤子要多一點,可是與酒吧陪酒女的工資比,簡直太少了。她兩年前日本語言學校的女同學,現在70%以上在陪酒,20%嫁給了日本人,這20%當中有一半仍在當陪酒女,因為她們嫁得並不好,或者根本就是假結婚。像陳潔這樣漂亮的姑娘考取了日本的大學,每年付出七、八十萬學費,卻不去酒吧陪酒賺高工資,這令班上的男同學個個為她惋惜。可是到現在陳潔還沒有聽到過他們從陳潔的自我精神上來分析她的動機,而常常探究「是不是你在比利時的男朋友不准你干啊?」

  陳潔覺得這樣的問題很滑稽。與羅大偉談了那麼多年的朋友,他的好惡固然會影響自己,但目前又怎麼能左右她的行為,更不要說大偉不會對她用「不准」這個詞。他們之間的精神共通之處,在於默契。甚至兩個人三年前分手的時候,雙方都沒有許下一句諾言。奇怪的卻是,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無形的許諾像多情的飛碟,盤旋在她的星空,這許諾又像棉花糖,很溫柔,甜津津,讓你忍不住在它的面前閉上眼睛,露出陶醉的微笑。

  陳潔換了棉布的粉紅色睡衣鑽進被子,被子還帶有一絲暖意,並微微散發出男人身上特殊的氣味。陳潔覺得很異樣,彷彿已與裴自力肌膚相親似的感覺使她的臉泛出紅暈,她想起以前在家裡的澡盆洗澡時,總是擔心爸爸洗過後會有什麼男人的東西留下來,會與她的身體發生化學反應然後肚子大起來,她總是心神不定地坐在浴缸裡想入非非,等待禍事發生。

  陳潔趕快坐起身,將被子換一頭,被裡反一反,再躺下去,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十點鐘的時候,陳潔被隔壁日本人家的兩個男孩吵得似醒非醒。喔!是星期天。那兩個男孩嘰嘰喳喳地跳進跳出,好像在做修理工,將一輛小自行車敲打得「彭彭」響,一會兒搶著打氣,一會兒搶著試車。間雜著,又傳來他們媽媽的叱責聲,這樣的交響樂此起彼伏,鬧得陳潔頭痛欲裂。她索性打開電視機。

  電視裡在播放每週日的高爾夫球賽。這項運動真不愧是貴族玩的,光那幅畫面就令人賞心悅目:漫漫的綠草坪上,著名牌運動服戴長舌遮陽帽的紳士淑女揮棒擊球,「嘩——」一個漂亮的弧圈劃過,揚揚眉或者莞爾一笑,踩著矯健的步子向前。陳潔聽著講解員以永遠不變的嗓音,數說著那些著名的、高不可攀的貴族名字,他們的經歷,他們的成績,聽起來是那麼的遙遠,然而又那麼令人神往……

  昏昏沉沉地,陳潔又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門鈴短促地「叮咚」、「叮咚」響了2下,陳潔沒有聽見,停了一停,又猶豫地「叮咚」響了1下,陳潔還是沒有聽見。『

  等到陳潔起床,鋪好被子,打開窗戶,再去開門,才見到門前台階上坐著的裴自力。「哎呀,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按鈴叫醒我呢?快進來。」陳潔還沒有梳洗,慌慌張張地說了幾句,就進了衛生間,一看鐘,已經是下午3點了。

  「這麼早收工回來,不累吧?」陳潔走出來,套了件天藍色直身的家居袍子,頭髮編了根大辮子,素面朝天。裴自力對陳潔的語氣有些不自在,他眼睛看著窗戶說。「今天做半天,是昨天多出來的活。路上小夏對我說,讓我動作慢一點,最好拖到下午,就可以拿一天的工資。」

  「你沒有聽他的話吧?他這個滑頭!你不要上他的當才好,唉,我倒忘了關照你。」陳潔急著說。

  裴自力笑了一笑,說:「工頭見了我就說,那個馬來西亞人平時偷懶,星期天還要休息,所以不要他干了,今天看你的,如果幹得好就可以長做,做熟了工資也會加上去,不要耍小聰明!後來我沒聽小夏的,他一個人也慢不起來,結果半天就幹完了。」

  「小夏呢?他與你一起回來的吧?」陳潔感到事情有些麻煩。

  「沒有,他說要去彈子房玩就走掉了。幸虧日本漢字多,我一路上連猜帶回憶,自己坐地鐵回來了。」裴自力還蠻得意的。

  「那明天要換工地,幹活的地點你知道嗎?」陳潔追問道。

  「我讓工頭寫在紙上了,我自己去找!」裴自力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揉皺的小紙條。

  陳潔連忙接過來看,她著急地揮手說:「不行的,東京找路最難了!你這裡沒有寫路名,沒有路牌號,只有車站名、建築物和建築公司名,天曉得在哪裡啊!」

  「是嗎?」裴自力也急起來,眼鏡都滑到界尖,他連連怪自己因為怕麻煩人家,沒有問工頭家的電話號碼,現在如何是好?

  「我打電話叫小夏在車站等你。」陳潔說著要去撥號。

  裴自力急忙阻止她道:「不要求他!我明天早晨早一些出門,找一個小時路,總找得到吧。」

  陳潔停下身,看了一眼裴自力,他那雙青筋突出的大手正緊抓住陳潔的手臂,陳潔不作聲了。「餓了吧?」她語氣變得溫和起來,輕輕掙脫裴自力,撩起袖子準備做晚飯。

  屋子裡靜下來,裴自力悉悉索索從馬夾袋裡掏出半包切片麵包放到冰箱上面,說:「日本這種麵包賣得這麼便宜,雞蛋、牛奶也便宜。我去馬路對面的超級市場兜過了。」

  「啊,你早就回來了,一直坐在門口啊?」陳潔有點好笑有點抱歉地問他。

  「是啊,像討飯的癟三,吃白麵包,喝自來水,等待一個富婆開門來施捨。」裴自力搖頭解嘲道。

  「嘻,我也是窮人哪。」陳潔笑出聲來,又問:「你是律師,你以前為窮人打過官司嗎?」

  「真正的窮人是打不起官司的,為了調查案子,倒是到邊遠的地區農村去過。看到解放40多年,那邊的人仍然那麼窮,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全脫給他們。比起來,上海像天堂,上海人活得像神仙。可是我們卻還是那樣不滿足,千方百計想投奔自由世界。結果在外國淪為癟三,生活水平降到最低,這種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陳潔見裴自力嚴肅起來,打趣道:「大律師灰心啦?」

  「那倒沒有,我現在恨自己一點日語基礎也沒有,一切要從零開始,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裴自力坐在榻榻米上,兩眼朝天說。

  「你以為懂日語就容易些嗎?告訴你,還是聽不懂日本話好,聽懂了人家怎麼說你中國人,你氣也要氣死的。」陳潔說:「生活的痛苦與精神的痛苦比起來,哪一個更好受些,你以後會體會到的。」

  「是嗎?你講給我聽聽好嗎?」裴自力笑意泛上嘴角,逗陳潔說。

  「算了,看你昨天失魂落魄的樣子,經受的一定比我多多了。男人就是健忘,今天有興趣開玩笑了。」陳潔知道裴自力不認真,便指揮他拿碗拿筷擺桌子。

  「等會我去打工的時候再為你去找找看住處吧。」陳潔邊端菜出來邊說著。她穿著一件薄型的乳白色羊毛衫,胸部的曲線婀娜,牛仔褲很貼切地裹住她渾圓的臀部,頭髮被花手帕束成一把在肩上舞蹈,走來走去時,身上散發出一股股檸檬浴波的香味。

  裴自力頭暈目眩,感覺到陣陣的勃動,他趕緊低下頭,盡力不去看陳潔。5個月來,裴自力的生活中沒有女性,尤其是近1個月,為實施那項重大計劃,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根本沒有空去考慮男人的生理需求。可是現在……裴自力臉紅了,面對陳潔清新得像春天那樣的臉龐,他感到一絲犯罪感爬上心頭。裴自力轉過身,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新聞裡正在播報一艘香港漁船在日本登陸,船上七、八十名中國福建人要求申請難民的新聞。在播音員機械般的日語之中,裴自力聽到那些福建農民七嘴八舌地用家鄉話對鏡頭說自己是如何變賣了全部的家產,將錢交到一個香港人的手中,那個人擔保他們一定是能夠在日本申請難民的。他們群情激昂地問,為什麼不讓他們上岸?

  「你看他們的眼神定洋洋的,多麼無知的農民!一點兒常識也沒有,肯定是要被送回去的嘛。」陳潔也看到了電視畫面,不屑地一笑,輕鬆地說。

  「是無知。我和他們一樣無知,白白受了高等教育。你是不知道彼時彼景的,我到了泰國才知道花4千美金可以辦到加拿大是一場騙局,可是上了賊船是下不來的。我比他們還要傻,連訴苦都不會。當然我沒有田地可以變賣,可我在上海向親戚借了一大筆債,到了那種進退兩難的地步,你才會明白被送回去的恐懼和壓力會促使你做什麼事情。我們是一夥亡命之徒啊,我們孤注一擲幹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幸好我是成功了,如果我也和他們一樣,保不準我也會跪下來求『皇軍』開恩的。」裴自力眼睛裡含著淚,電視屏幕已經模糊不堪,他一邊輕輕地像是說給自己聽,一邊腦海中一幅幅色彩濃重的畫面層層疊現,耳邊傳來警車刺耳的嘯叫聲……




  待到裴自力從泰國出逃的驚險回憶中回過神來時,陳潔已經在桌上擺了三盆菜一鍋湯。裴自力見陳潔獨自忙了這麼久,而自己卻坐在那兒發愣,覺得很不好意思,就說:「你的手藝真不錯,色香味俱全啊。」

  陳潔笑著說:「你還沒嘗怎麼知道味道好?」

  「嗯……聞香識滋味嘛。」裴自力油滑道。

  陳潔「噗」地笑出來:「只有『聞香識女人』哪來的『聞香識滋味』!」

  裴自力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鼻子,迅速掃射了陳潔的身體一眼,心頭「倏」地一跳。陳潔在用抹布擦桌子,頭皮上似乎有一些感覺,她起身進了廚房,那一起一轉,裴自力又聞到了絲絲檸檬洗浴波的清香。他趕緊高聲說:「過幾天我做幾個拿手菜給你嘗嘗。」

  「你也會做菜啊?大律師。」陳潔背對著他說。

  「我這把年紀,你看我是沒有吃過苦的人嗎?插隊落戶的時候天天自己做飯吃的。不過江西沒有什麼好吃的,那時候,油比金還貴,經常吃的是山上的筍,把胃吃得很寒,整天肚子餓。」裴自力說。

  「什麼意思?」陳潔不解地問。

  「看你這個上海小姐,筍吃多了肚子裡的油都吸乾了唄!又不是在上海,竹筍炒鹹菜肉絲、油悶筍、醃篤鮮湯這麼吃的。筍用水來煮,蘸鹽吃!」

  「哦,鹹烤筍,我外婆最喜歡吃了。」陳潔「聰明」地領悟道。

  裴自力哭笑不得,問:「你是幾幾屆的畢業生?沒上山下鄉過嗎?」

  「我七七屆的,獨苗,留在上海了,在印刷廠當排字工人。」陳潔把飯盛出來,端給裴自力。

  「哦!獨生女兒不留在家裡照顧老娘,跑到外國來幹什麼?上山下鄉不能去,外國倒可以去啊?」裴自力看陳潔一副優越的樣子,挑刺道。

  「你跟我有仇是嗎?自己吃過苦,一定要大家陪你是不是?」陳潔不服氣:「都過了二十年了,上山下鄉的事情還記得那麼清楚幹什麼嘛!」

  裴自力扒著飯,他聽罷又停下來,搖搖頭:「我是想忘記,可是忘不了。這幾年,我做的最可怕的夢,就是又回到江西農村插隊落戶。周圍都是矮矮的、面黃肌瘦的江西老俵,我在荒山裡等上調、招工,可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我說我是上海人,我已經上調了,可是他們說,政策變了,不算數了,又要回去了。」

  「這算惡夢嗎?我做的可是被人殺掉,血肉橫飛什麼的。」陳潔眼睛瞪得很大說。

  「說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我們老三屆『插兄』的潛意識裡,最可怕的事莫過於重翻歷史。」裴自力沉吟了一下,接著說:「你知道嗎?今天早上在工地幹活時我在想。雖然我現在的處境不比在江西插隊好多少,連一張床鋪還沒有安頓下來,可我總覺得日本的競爭是公平的,你花一分力氣,就能得到一分的報酬,不像我年輕的時候,不知將力氣往那兒使才好,白白虛度了10年的光陰。如果我現在是二、三十歲,我一定會憑自己的真才實學出國的,何必搞這樣見不得人的事兒呢。」

  裴自力低頭大口吃起來,陳潔去廚房洗刷,過一會裴自力也捧飯碗過來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碰陳潔說:「我來洗吧。」「不用,你看電視去吧,或者去洗澡。」陳潔隨口說。

  「不不不,我出去走走。」裴自力想像出在陳潔面前脫衣、赤腳、著襯褲的情景,他趕緊自責自己太不識相,陳潔起床到這會還沒有時間打扮、化妝,馬上她就要去上班的。裴自力慌忙地避了出去。

  陳潔抿嘴笑了一下,連忙拉上臥室門換上班的衣服。離上班還有3個小時,早些換上吧,還有化妝,在東京揀垃圾的女人也要塗口紅的。陳潔一面在弄一面在想裴自力不知散步會散多久,她手有些抖,一會兒眼線描歪了,一會兒口紅塗糟了。她的心慌慌地,覺得自己好像女中學生要出門去赴約會一樣。

  一男一女同居一室,這種事兒是有嘴辯不清的,陳潔感到問題嚴重起來。如果今天晚上8點鐘上班,半夜3點鐘下班回家,裴自力一定還睡著,那陳潔只有像星期六再加2個小時班到5點鐘回來,讓裴自力起床到工地,然後陳潔睡覺。可是卡拉OK-BOX的星期日晚上,生意不會做過1點鐘,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可怎麼「挨」過去。如果店長在,他最多到3點鐘一定會讓我早點回家休息。如果店長12點鐘打熬不住走了,我便可以謊報生意很好,一直延長到5點鐘,但這幾個小時的進賬呢?陳潔越想越感到難,心裡忍不住怪罪起裴自力來。

  跪在榻榻米上,陳潔呆呆地望著席夢思床墊,想,如果我上班前在這房間靠壁櫥的那邊再攤一個鋪,墊上棉花胎,勻一條羊毛毯來蓋也是可以的。可是小小的6平方米房間,兩個鋪離得最開,中間也只有一步路,比棋盤上的楚河分界線還要窄。想到自己與裴自力酣睡的鼻息將融合在一起瀰漫於小小的空間,陳潔嚇得臉熱起來。

  裴自力獨自慢慢地、警惕地在門外的一條小徑上踱步。黃昏將四周的樹木和房頂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褐色,像蒙上褐色濾色鏡拍出的風景照一樣,顯得朦朧和柔和,還瀰漫著特有的憂傷,不知從哪裡偶爾傳來一聲狗叫。日本城市竟有那麼寧靜的地方,這種清淡和平的氣氛使裴自力漸漸放下心來。

  陳潔剛才向他傳授的原則是「遵紀守法,留得青山」,裴自力堅信自己能做到。看東京的馬路交通很安全,連警察的影子也沒有,行人不管別人的閒事,迷路也不需要問,因為有大量的漢字可以猜,吃、穿、行暫時沒問題了。」

  現在最使裴自力不安的,就是自己這個爛包袱怎麼會賴上了陳潔這樣的好姑娘。我和她素不相識,她憑什麼要收留我呢?裴自力真希望突然發現,陳潔是他的遠親,哪怕是隔了十七、八代。

  一點兒瓜葛也沒有!難道真的像徐蓓說的那樣,暫時給陳潔做幾天情夫?要是陳潔需要,裴自力這樣的衝動是有的呀。裴自力摸摸額頭,為這句話揍了自己一拳。

  小路上,一個「伊呀、伊呀」嘴裡哼著不成調兒歌的小男孩,搖搖擺擺走過來,那個男孩才3、4歲,矮矮的個兒還穿著緊身的外衣,簡直像個洋娃娃。他的後面隔了4、5步,年輕的爸爸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來到一個自動販賣罐裝啤酒的機器前,小男孩停住了,回頭向爸爸攤開小手。他爸爸從口袋裡掏出幾個硬幣,小男孩挨個塞進機器,「卡嚓、卡嚓」,紅燈跳出錢幣的數目,小男孩就踮起腳按鍵鈕,他回頭再向爸爸確定道:「麒麟牌的?」年輕的爸爸看見裴自力站在那兒看著他們,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咚咚」說時遲那時快,兩罐啤酒早已應聲滾進機器最下端的出口。小男孩興高采烈地跳著腳,將胳膊探進去摸出罐子,他爸爸要去接,小男孩搖頭不鬆手,一隻小手捧一罐,搖搖擺擺「伊呀、伊呀」往回走。

  裴自力一直站在那兒看這對父子配合默契的舉止,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僵硬化了,他想起了分別3個月的兒子亮亮。亮亮也是這麼小的時候,每到吃完晚飯,裴自力就帶他出去散步。家門口那條路是上海出名的幽靜馬路,路燈剛剛打開,昏黃的光暈將法國梧桐闊大的樹葉影子靜靜地灑落在地面上,兩邊灰色的拉花水泥牆面無聲地訴說著過去的奢榮,一扇扇墨綠的花園大門緊閉著,彷彿拒絕世俗的浸侵,那裡曾經住過一些祖上顯赫的人家,可是10年動亂時幾乎全被「掃地出門」,經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風風雨雨之後,最近幾年他們的後代終於又陸續返回這個童年快樂的家園。

  亮亮這孩子身上總有散發不完的熱情,他從不肯老實地走在爸爸的身邊,一會兒噠噠地奔到前面,回過身來佯裝機槍掃射,「突突突」地向爸爸開槍,一會兒又繞著梧桐樹轉圈子,直轉到頭發昏。裴自力點一支煙慢慢地走著,笑瞇瞇地看兒子發瘋,亮亮最喜歡爸爸這一點,這是在花園洋房的家裡和管理嚴格的托兒所都無法釋放的熱情啊。

  如今,裴自力遠隔著千山萬水,想念著兒子,血緣就是那樣的奇怪,它是一種牽掛,那麼不容背叛。其實裴自力在某種程度上,與兒子有一樣的感受,家不是自由的地方,從與梅瑩結婚住進她家那一天,裴自力就感受到了。他像局外人似的在丈母娘家裡生活,在那個陰氣很重的地方,裴自力只是裝點門面的男人。尤其是梅瑩生了兒子以後,裴自力簡直插不上手去為孩子做點什麼。可是他被梅瑩家裡的兩個傭人像老太爺一樣服侍著,他的兒子像小皇帝一樣被外婆、阿姨、他媽媽寵著,裴自力還有什麼理由來苛求呢?




  星期天晚上的卡拉OK-BOX生意果然不好,天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店堂裡雖然開著空調,可人還是感到渾身骨頭不舒服。客人稀稀拉拉地來張望了一眼就走了,娛樂場所真是人來瘋啊,要麼客滿排隊,要麼一個人也不來。

  陳潔知道今天是挨不過12點鐘就會被店長打發回家的。她慶幸自己在出門前悄悄地準備好了另一套被褥,塞在壁櫥口,如果萬不得已是可以睡的。陳潔神情有些緊張地時時看牆上的鐘,沒有客人,長著一隻長下巴的店長像自己犯了罪一樣,急巴巴地在店堂踱來踱去,猿猴似的不時跑到玻璃窗後向外張望,長吁短歎的。

  時鐘慢吞吞地轉到了12點鐘,果然店長裝著假笑來到陳潔面前說:「累了吧?身體怎麼樣?你今天可以早點回家睡覺啦,真幸福呀!」陳潔心裡在罵:「幸福什麼,加班才是幸福呢。」可是卻自然地點頭向他致謝,完了自我寬慰道,就當昨天沒有加班罷了,把一個星期的最高工時和最低工時加起來平均一下算了。

  陳潔雖然已經30多歲了,眼角還沒有出現皺紋,額頭也是平展展的,她喜歡看日本有些富有貴族氣質的中年婦女,心平如鏡一如既往的樣子,任何時候都保持著體面的微笑。這個世界上誰會沒有煩惱呢?!半夜12點10分,地鐵是最後一班,陳潔整理一下心情,抓起外套就朝外奔去。

  當陳潔輕手輕腳地開了家門進去時,屋裡一片黑暗,裴自力酣睡的呼聲一下一下地從紙本移門裡傳到過道來,陳潔不敢開燈也不敢開水龍頭。她轉進浴室開了一盞小燈,把背包放下後,舒出一口氣。浴室裡有卸妝膏和紙巾,陳潔對著鏡子把臉塗滿,輕輕地按摩了一陣,再用紙巾慢慢地拭去。陳潔覺得自己有些緊張,在自己家裡卻像做賊似的。窗外寂靜無聲,陣陣倦意湧上來,陳潔換了睡衣輕輕地拉開移門,沒有關,藉著透進來的月光摸索到壁櫥邊。裴自力睡得很熟,還含含糊糊地咕嚕了幾句夢話,陳潔草草攤開被子,像條蛇一樣鑽進了被窩,縮緊脖子睡去了。

  待到陳潔醒來,裴自力那邊的席夢思上被子已經折得方方正正的了。太陽透過薄薄的花窗簾把陽光灑在白色的被套上,影影綽綽有些像陳潔的心情,她呆呆地望了半天。

  這天早晨,裴自力運氣很好,剛出地鐵站正巧看見工頭老K的麵包車,沒費勁就到了工地。可是他一整天心情鬱鬱地,早晨醒來時見到陳潔蜷縮在壁櫥門前的鏡頭時時在眼前晃動,他的心被貓爪子抓似的難受。

  休息的時候,他小心地去問老K能否幫助他介紹個住處?旁邊小夏別有用意地說:「不會有比陳潔那兒更好的住處了。」老K也嘎著喉嚨奇怪地問:「住在你女朋友那兒不好嗎?」

  「陳潔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的朋友。」裴自力解釋道。

  「喊!」小夏晃晃頭,「不要假正經了,在國外嘛,非常時期非常做法,你們不是已經同居幾天了嗎?」說著他扳開自己買的一罐汽水,小裡小氣地「吱吱」品嚐起來。

  老K見狀,「嘩」地扔一罐汽水給裴自力,說聲「喝!」自己仰脖子灌了起來。裴自力接到汽水,沒有打開。外面下雨了,室內悶熱得很,汗憋在身上,內衣濕得貼緊皮膚。小夏的話讓裴自力恨得牙癢癢的,他恨不能拿手裡這聽汽水砸過去,可是想想後果呢?眼下的工作還是他介紹的,搞壞了關係他再挑撥一下老K,自己不是又要摔倒。

  裴自力忍住氣不理小夏,對老K說:「她每天上夜班,要早晨才回來。不過我住著總是不方便,如果可能的話,我到你這兒擠擠行嗎?我準備鐵心跟你干了。」

  老K粗著嗓子說:「我住的不是好房子,還有一個外甥也擠在一起,不行!有難度、有難度。」說著,他站起身將毛巾包紮在頭上,又在脖子外密密實實裹了一條毛巾,戴上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來。老K又爬上腳手架幹活了,噴槍「突突」地響起來,拌著棉花的泥漿在蛇一樣蜿蜒著的藍色管子裡痙攣似的顫動著。老K的槍噴到哪裡,裴自力得趕到哪裡用一塊木板將牆面壓平,噴槍頭上水泥「嗒嗒」地滴落在裴自力的肩頭和腦袋上,可是他一點兒也沒有時間顧得上這些。因為老K眼前的這塊牆面一噴完馬上就得換地方接著干,而新牆面前又需裴自力去搭起簡易的腳手架來,這中間只要有一點兒怠慢,老K就會嗷嗷吼叫的。

  裴自力滿頭大汗地幹著,只想著不要討老K的罵。工地上總共是3把梯子2塊跳板,裴自力時時刻刻看著老K的腳步,只要他一移到第2塊跳板的三分之一,他就飛快地扛起第1把梯子,抽下第1塊跳板,將它們轉移到第3和第2的地方去,然後舉起1塊像泥鏟一樣大的木板去壓剛剛噴好的水泥牆面,又抽空拿起竹掃帚「刷刷」地將地面上的殘剩泥漿掃乾淨。

  隔一段時間,又會從建築物外面傳來小夏假嗓子的呼喚:「老裴,水泥沒有啦!」裴自力「噎噎噎」地奔到外面,尖嘴猴腮的小夏用食指朝20步開外的一堆水泥輕巧地勾了勾,自己則站在高高疊起的棉花包上,用腳一蹬一蹬將棉花朝攪拌機口踢進去,不時用閒著的手插在細腰上,以壯大自己的身坯。裴自力瞧了他一眼,胸口很悶,卻沒有時間與他對視,急急地去搬那既髒又沉的水泥袋。

  分工是第一天就由小夏定的,那天水泥來了,他堅持要把那一車水泥卸在車邊,不肯朝前挪那二十幾步,說是等會兒一包一包搬。想不到那傢伙是存心整裴自力的。小夏描繪自己的崗位是組裡的咽喉和靈魂,只要他那兒斷了檔,老K有天大的本事也快不了,所以他要堅守崗位,不能下來搬。

  裴自力咬著牙飛快地去搬了2包水泥後,又返身進裡面壓牆面,沒有一刻喘氣的功夫。外面的小夏情緒一好,索性朝天唱起山歌來。這一切,老K都不知道,他被包裹得僅剩一雙眼睛,可是眼皮和睫毛上也已掛上了灰白的水泥漿,噴槍持續「突突」地響著,震麻了他的耳朵,隔一小會,他就用放大幾倍的嗓子朝下面喊:「快!他媽的!快!」

  裴自力記得自己從沒在一天裡幹過這麼多、這麼累的活,這簡直不是人能夠承受得了的。裴自力想,一個人從貧窮到富有和從富有到貧窮的感覺真是相差太大了,如果自己不曾有過做廠長做律師的經歷,不曾有過一個溫馨的家,而是從江西農村直接跑到東京來幹這個活,也許還要為自己慶幸。可是現在在一天能拿到國內2個月工資的現實下,曾經的輝煌竟失去了顏色,這樣的窩囊和苦澀變得居然能夠忍受,多麼奇怪的變化呀!

  裴自力頭腦空空地,機械地邁著步子跑上跑下,裴自力不敢看表,因為他看過幾次,手錶彷彿停了一樣,他甚至將表放到耳朵旁邊聽了聽,可惜它在走——嗒、嗒、嗒……




  天色不早了,陽光已發盡了它與這個世界過不去的怨氣,訕訕地掉頭而去。老K扯下帽子,對著一片濕乎乎的牆面,心滿意足地笑出來,他從衣袋裡抽出1萬日幣,裴自力一直用眼睛看著他的舉動,這時才輕輕地鬆了口氣。

  靠在地鐵銀色的柱子上,裴自力什麼也不想,他的一簇黑髮溫濕地耷拉在額頭,捲曲成一個S形,如果除去眼鏡,他的臉倒有幾分像歌星劉德華,可惜他的表情很呆,木然地任窗外一個個車站在眼前馳過。在朝暫時的家走去的路上,有個啤酒自動販賣機,裴自力停了下來,掏出老K發給他的工資,照上次見到那小男孩做的樣子,要了2罐麒麟啤酒。「嘿、嘿……」他見機器裡順順當當地滾出啤酒來,不禁罵了句粗話開顏笑了。

  陳潔上課還沒回家,裴自力眼見水斗裡有她準備好的生菜和肉,便挽了袖子將肉放了大半鍋水到煤氣上去煮湯,又把電飯煲裡的剩飯盛出來,淘了3罐米插上電,接著拿了汗衫短褲進了浴室。

  「我回來啦!」陳潔手解著米色連帽大衣的鈕扣,用肩膀推開沒有鎖住的門,向裡面招呼道。廚房裡沒人,浴室水聲嘩嘩地,肉湯的香味瀰漫在小小的空間,米飯也在「噗噗」地冒蒸氣。陳潔抽抽鼻子,眉眼都舒展開來,怪不得今天什麼都順利,原來有現成飯吃啊。

  「叮鈴……」電話響了,陳潔穿著襪子躍過攔在面前的矮桌,急忙過去接。

  「喂,潔潔嗎?我是蓓蓓。」

  「蓓蓓,你好嗎?你那兒是晚上吧?下班了?」陳潔的語氣還透著興奮。

  「我不好,我天天打工,苦也苦死了,活著有什麼意思。裴自力呢?他現在住哪兒?工作找到了嗎?」

  「他工作找到了,可是住處找不到,暫時住在我這兒……」

  「他人呢?叫他來聽電話。」徐蓓急急地說。

  「他……他現在在洗澡,剛回到家……」陳潔說著感到不大對勁,想解釋一下,可不知說什麼好。

  果然,電話那頭停了幾秒鐘,「那我過一會兒再打來。」徐蓓生硬地說,也不等陳潔回答,就掛斷了。

  陳潔拿著「嘟嘟」作響的電話機,脖子僵硬著,氣不打一處來。從小徐蓓就是這樣任性,不考慮別人,只考慮自己,高興了硬拉人出去玩,不高興了像是不認識潔潔一樣,叫她也不睬。陳潔脾氣好,她媽媽也經常讓她讓著蓓蓓一點,不要與她計較,蓓蓓的父母早逝,很可憐的。由於小陳潔經常謙讓,才成了蓓蓓唯一的女友。

  好心情被攪了,陳潔一甩手去廚房炒菜,她把鍋鏟炒得「嗆、嗆」響,鼻子出著粗氣。裴自力洗完澡出來,見陳潔板著臉兒,也不問她,管自放倒折疊的小飯桌,將啤酒從冰箱裡拿出來,對陳潔道:「坐下來喝吧。」陳潔不客氣,接過罐子「彭」地打開,咕嘟咕嘟喝了一脖子,說:「剛才徐蓓來過電話了,你正在洗澡,她說過會兒再打來。」

  「是嗎?」裴自力見陳潔不朝他看,感覺到什麼,問:「她說什麼話惹你生氣了吧?」

  「她什麼也沒有說。」陳潔不高興地打斷他。

  兩個人低頭喝酒,窗外吹來一陣風,從裴自力身上飄出香皂的清香,陳潔動了動身子,不說話。裴自力大口喝啤酒,嗓子裡還是干干的,他抬起眼看看陳潔,欲言又止。又沉默了一會,門口的冰箱「嗡……」地起動了,裴自力低聲說:「今天我問了老K,老K說他那兒也沒法讓我去擠,看來……」

  陳潔不接這個話題,問他:「今天活累不累?」

  「還好。」裴自力搖搖頭。

  「小夏沒欺侮你吧?」

  「沒有。」裴自力鏡片一閃,把臉側過去,朝窗外看。

  「她電話還不打過來,你打過去吧。」陳潔開口說了幾句話,氣消了些,朝電話機努努嘴。

  「不用的,沒什麼重要事情。」裴自力說歸說,眼睛卻朝電話機看去。

  陳潔猶豫了一下,跪著腿朝電話機移動幾步,說:「我來撥號,你說。」「嘀嘀嘀」一會兒加拿大就接通了,陳潔把電話交給裴自力,自己起身上廁所。

  裴自力剛「喂」了一聲,徐蓓就尖聲說:「你打過來幹什麼?好事幹完了是嗎?向我來談體會呀?」

  「蓓蓓,你說什麼!」裴自力厲聲喝道。

  「說什麼,說什麼!我現在一個人孤零零的,你們卻兩個人過小日子,把我都忘記了……」徐蓓哭著撒氣,楚楚可憐地。

  「蓓蓓,你不要犯老毛病。你污辱我不要緊,陳潔對你這麼好,你還要胡亂懷疑她,你太過分了!我住在這兒是萬不得已的,我心裡苦,苦得沒法對你講……」

  「你苦?我比你還要苦!我每天在鞋廠打工,兩隻手都磨出老繭來了,生活一點也沒有趣,辦定居到現在還沒有眉目。我怎麼辦呀?你快點想辦法到加拿大來呀!你再不來,我等不及只好嫁給洋鬼子了!」徐蓓尖叫著、喊著說。

  「你不要太天真了,我到日本剛幾天功夫,來這兒就是為了多掙些錢積起來還債,現在怎麼可能來加拿大呢?!你想像不出我在幹什麼活的,我跟你講不清楚!我掛電話了,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會寫信給你的。」裴自力也喉嚨粗起來。他煩躁地放下電話,扭頭見陳潔不知什麼時候進的房間,她倚在門框上,臉色被鹹菜色的緊身毛衣襯得很灰暗,她乾巴巴地說:「你一定得趕快搬出去。」

  裴自力很尷尬,趕緊點點頭,抱歉地對她道:「實在對不起!徐蓓這樣不懂事,我……」他彷彿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拎起地上一件外衣,小心地繞開陳潔斜支著的兩條長腿朝門外走去。陳潔怔怔地,也不攔他。

  屋子裡異常安靜,矮桌上飯後的碗筷橫七豎八還攤在那裡,殘湯剩菜上裊裊婷婷地冒著幾絲煙一般的熱氣。




  暮色漸漸地籠罩了陳潔盤腿而坐的剪影,已經過了半小時了,她還沒有從剛才的氣憤中緩過勁來。我在幹什麼!我為什麼要留他!陳潔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

  裴自力與徐蓓在電話中爭執的話語刺激著她的耳膜。已經好久沒有摻和到人際糾紛中去了,在日本這片沒有人情溫暖的土地上,陳潔早已經學會封閉自己的心靈。這麼久了,她不依靠誰,也沒有誰要依賴她,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是很好嗎。可是為什麼面對裴自力她要動惻隱之心?難道僅僅為了裴自力是自己的同胞?裴自力是自己幼年時期女朋友的情人?還是自己動了情,或者想從裴自力身上得到一些什麼?

  陳潔一直崇尚恬淡的生活觀念,她不想人來打攪她的心情,為了與遠在比利時留學的大偉團聚,她要堅守自己。大偉啊大偉,陳潔逼自己趕快想念大偉,她在席夢思的內側一摸,拿出一隻小小的相架,照片裡,大偉穿著牛仔服,剃個平頂頭,笑得青春爽朗。大偉也有30歲了,雖然他比陳潔小3歲,可畢竟也已不是毛頭小伙子了。

  時間是會沖淡一切的,當初他們倆的海誓山盟,如今陳潔想起來宛如30年代黑白的無聲片,畫面很美,卻又遙遠不可及。

  最近大偉的越洋電話已經稀落了很多,而且常常沒有講了幾句話就要與陳潔爭起來。陳潔是不要聽他訴苦的,你若還是我苦,這樣的辯題永遠不會有結論。陳潔讓大偉一定不能放棄身份,一定要考研究生,可是大偉強調自己太累了,他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意義。陳潔大大偉幾歲,以前一直是大偉聽陳潔的。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大偉最喜歡伏在陳潔的大腿上,唱胡松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裡幾句歌詞,「我要做一隻小羊,坐在你身旁,讓那根細細的皮鞭輕輕地打在我身上。」現在小羊長大了,不聽牧羊姐姐的話了,陳潔用紙巾擦著相架玻璃,朝「大偉」啞然失笑。

  陳潔搖搖頭,她很後悔一打電話就對大偉很凶的態度。她明白,她與大偉之間是沒有任何契約的。大偉愛她,她也愛大偉,他們在國內已經受了整整5個年頭。以前他們也吵架,以前吵架後可以用吻來補救,可以用擁抱來抵消,可是現在,遙遙的兩地分離,維繫他們關係的只有那根像「救命稻草」一般的電話線。比利時那麼遠,遠得彷彿在天的盡頭,陳潔在攻讀大學,不可能飛到那裡去安慰他,自己的前面也有那麼多的難關,要到哪一天,陳潔才可以切切實實抓到大偉的手呢?

  陳潔在日本切膚地感到理解和被理解的困難,連自己的大偉都不能理解她了,這使她時時感到心靈深處的悲哀。在日本這個陌生的環境裡,她的內心常常有一浪一浪的感想湧出來,可是她用日語不能表達清楚自己思想深層的意思,況且也沒有值得向他訴說的對象。現在,裴自力貿貿然闖進來了,他高大、瀟灑具有幽默感,他飽經滄桑,內涵豐富,善解人意,雖然他目前處境困難需要我的幫助,但是他待人接物分寸掌握得好,一點不討人嫌。這些天,陳潔幾年來在日本第一次用母語和一個男人談那麼多話,當裴自力用專注而欣賞的眼神看著她時,怎不令她心裡掠過陣陣波動。

  陳潔換了個姿勢,用胳膊支住發酸的腰部,半仰了下來。這幾天她很開心,那是因為裴自力每天和她在一起,再怎麼欺騙自己也是沒有用的。可是裴自力是人家的,他老婆梅瑩是合法妻子,徐蓓是他的情人,我算什麼呢?是他的驛站嗎?陳潔想起昨天裴自力對她開玩笑說,徐蓓把他借給她當情人,問她要不要?陳潔說,不要!可是徐蓓竟然以為我們這麼快已經……想到這兒,陳潔心很痛,她不願意再想下去,站起身拉亮了燈繩,屋子裡頓時光明起來。

  時間已經過了8點,裴自力還沒有回來。陳潔收拾桌子後,進了浴室。這個男人,怕是不好意思再見到我了。陳潔苦笑著想道。可是他又能去哪裡呢?這麼晚。

  陳潔把睡衣等要換的衣服都帶進浴室了,她把熱水龍頭調得比平時熱一些,水蒸氣迷霧般罩著她潔白細膩的身子,揉了護髮素的黑長髮螺旋一樣頂在頭上,像伊麗沙白·泰勒在一次派對上的髮型設計。

  陳潔慢慢地搓洗著,一雙手自上而下輕輕愛撫大自然賜與她的美妙胴體。身子漸漸地麻酥酥地,她仰起頭來,熱水從她光滑的額頭向下淌去,順著乳溝直瀉青青的芳草地。不知怎麼的,陳潔淚水湧了出來,她一動不動,任溫熱的水流不絕地流淌,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呵。

  在「嘩嘩」的水聲中,模模糊糊地傳來一些響動,陳潔仔細聽去,似乎是裴自力回來了。從浴室的磨砂玻璃裡,望不清他在幹什麼。陳潔把浴室的燈關了,外面暗,裡面亮,她怕光線會映出自己玲瓏的曲線。又衝了一會兒,陳潔「吱呀」打開了門。

  意外的是,屋子裡沒有裴自力的影子。陳潔奇怪地一邊用塊厚毛巾擦頭髮,一邊朝門口走去。門外也沒有人,陳潔返回身,就看見矮桌上有張紙,是裴自力寫的:「我走了,到別的地方去擠一擠,你不要擔心,有了電話我會告訴你。後會有期!」

  陳潔還是第一次見到裴自力的字,很男性化,粗獷的筆鋒遒勁有力,特別是最後四個字,不知是太用力還是筆頭損壞,戳破了紙背。陳潔沒有開門去追他,不是自己叫他走的嗎,何必又裝模作樣,這不是她的脾氣。

  這一周過得很慢,陳潔精神一直不太好。店裡卻由於年底的關係,生意出奇地熱鬧,那些大男孩到「卡拉OK」來了又來,唱那只最近在排行榜上一直下不去的「101次求愛」不厭其煩,陳潔以前很喜歡聽這首歌,聽到它的旋律時總會一起哼哼,這幾天卻覺得特別討厭,聽到這首歌就想起那連續劇裡的男演員,矮矮的抬著那張傻子一樣的下巴,一個死腦筋的建築工人去追求人家當大學教師的漂亮姑娘,這樣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人,電視劇導演居然讓他成功,還稱之為浪漫,真令人噁心。

  星期六,陳潔做到晚上9點鐘,怎麼也忍受不下去了,小小的店堂門廳裡,擠滿了嘰嘰喳喳的年輕人,腦子都要脹破了。那日本人店長卻高興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還從口袋裡拿出瓶迅速增加體力的什麼營養液,一會兒喝一口,一會兒喝一口。陳潔很「戳氣」他,斜著眼問,營養液很貴的,可以向老闆報銷打入成本吧?店長不計較她的態度,樂呵呵地說是自己掏的錢。陳潔又橫了他一眼,用上海話罵了一句:白癡!

  店長不知道她說什麼,見她一直板著臉,便問她是不是不舒服?陳潔順水推舟說是患了感冒,可能發高燒了。店長「嘩」地逃到老遠,日本人見感冒如臨大敵,他忙揮手說,你回家休息吧,休息吧!陳潔正不耐煩著呢,說聲好,就放下手裡的事,鑽進更衣室。

  風很大,天上飄起了雪花。下了地鐵,陳潔縮了縮脖子,加緊腳步,心裡暗暗的,一片說不出的淒涼。她慢慢走著,路過一幢幢2層樓童話般的小房子,只見門窗都緊閉著,窗簾側面露出融融的燈光,車庫的鋁合金卷門都落下了,鐵欄杆或者竹籬笆裡面的橡木大門上,都掛一張木製的姓氏牌,家庭就是堡壘,姓氏代表著尊嚴。

  陳潔抱著無望的期待走到家門前,突然發現廚房的燈亮著,走近了,門像自動一樣打開來,裴自力笑嘻嘻地夢一般出現在陳潔面前。「啊呀!」陳潔情不自禁大聲驚喜道,住宅區靜悄悄地,她的聲音顯得特別尖銳,陳潔馬上朝身後看看,吐了下舌頭,急忙把裴自力推進去。

  裴自力看見陳潔喜形於色,乘機油腔腔地說:「哎,你不要怪我闖進來啊,你出去怎麼不關門?小姑娘家這麼不注意,要吃虧的。」

  陳潔才不信他,說:「你拿了我的鑰匙怎麼不還?失蹤了一樣,到哪兒找你去,我要報警了呢。」

  裴自力舉手做投降狀,臉上還是笑嘻嘻的。陳潔彎下腰來換拖鞋,背包從肩上滑落,裴自力自然地把她的背包接過去,「好像有排骨湯的味道,是放了蘿蔔吧。」陳潔瞇著眼間裴自力,樣子特別天真,裴自力鬼詰地不言語,陳潔伸長脖子往灶台上瞅,果然大燒鍋坐在煤氣上熱氣騰騰,她垂下頭暗暗地笑。

  屋子裡擺著一桌「筵席」,裴自力昂著首,成就感很強地等陳潔表揚他,陳潔轉動眼珠不想讓他太得意,盤腿坐下來說聲:「不客氣啦!」就品嚐起來。裴自力有點失望,可還是挺住他做好事的形象,又去廚房端排骨蘿蔔湯來。

  「你也吃呀。」陳潔招呼他,裴自力這才心裡舒服一點,他歎了一口長氣,怨道:「你不看是什麼時候了,我早就吃過了。」

  「你是特地來為我做飯的嗎?」陳潔吃得很急,說話含含糊糊的。「當然,那是我以前答應過你要露一手的,你沒忘記吧。」裴自力說。「嗯……」陳潔近距離看裴自力,從他鏡片後看到一些閃閃爍爍的星光,她拖長語調不置可否。裴自力笑了,伸出手指似乎想點她的腦門,陳潔腰板突然一直,將那個親暱的動作擋了回去。

  「還是來等徐蓓電話的吧?」陳潔一針見血地說。裴自力翻翻眼,悻悻地不響。

  「這星期她沒有來過電話,如果她等會兒打來,你告訴她你已經搬出去一個星期了,今天是特地來接聽她的越洋電話,不要說我在洗澡或是在睡覺,我不想受到莫名其妙的連累。」不提也罷,一提徐蓓的電話,剛才進門的喜悅一掃而空,陳潔的火氣又升起來。

  「怎麼又發火啊?」裴自力慢吞吞地說。

  「更年期精神病唄,沒見過嗎?」陳潔沒好氣地答。

  「見過的,我爸我媽當年就這樣。」裴自力好像知道怎樣對付陳潔似的,還是慢吞吞的。

  果然陳潔「噗嗤」一下笑出來。又吃了一會,陳詰問裴自力:「住得還好嗎?在哪兒?」裴自力似乎不想回答,他站起身,衣服上隨即淅淅瀝瀝地掉下好多灰塵,陳潔摀住鼻子道:「哎呀,這麼髒!在狗窩裡住呀?快去洗一洗。」裴自力不笑,他愣著沒動,說:「不要洗了,等會兒電話來了不好辦。」

  陳潔皺了皺眉頭,想奚落他一句什麼,又忍住了。吃完飯,陳潔收拾了一下,朝廁所走去,說:「如果電話響,你接好了。」

  裴自力猶豫道:「如果不是徐蓓打來的……,是你的男朋友怎麼說?」

  陳潔脫口而出:「誰像蓓蓓這樣不講理,隨你怎麼說。」

  裴自力很尷尬,他又歎了口氣,沉重地說:「陳潔,你不瞭解我和徐蓓的事情,她很可憐的。」

  裴自力坐在地下,掏出香煙來點了根。煙霧是能造氣氛的東西,煙霧繚繞之中,裴自力背倚在房柱子上顯得疲乏不堪。陳潔頓時就覺得自己很不解人情,裴自力今天好不容易出現了,又討了那麼多好,平白白地氣人家幹什麼。

  10點半了,疲乏是很感染人的,陳潔也慢慢地滑坐下來,順手抱了一隻大靠墊在胸前,半垂下眼簾說:「那麼,就聽『媽媽』講故事吧。」裴自力苦笑笑,雙肩聳起來抱住膝,沉入不久前那段跌宕起伏的回憶。他說——




  徐蓓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聰明、活潑、善變、不甘寂寞。她與比她大11歲的周肅結婚以後,很快就受不了周肅古板的書獃子性格。那一陣上海興起跳交誼舞,徐蓓跳得很好,在舞會上認識了一個舞會王子叫張輝的,他們一直配合默契,是舞會的中心人物。不久,張輝建議徐蓓一起去歌舞團學「國際標準舞」,說是要在上海的賽場業餘組裡出線,到全國去比賽。

  徐蓓當然開心舞會王子找她做搭檔,她與張輝每天去西郊上課,坐在張輝的摩托車後座上一路歡歌。徐蓓很天真,她什麼事情都是不瞞丈夫的,每天回來興高采烈說這說那,也看不出周肅的妒忌。

  跳「國際」舞與舞伴的交流至關重要,張輝和徐蓓自然地培養起感情來,免不了的肌膚接觸,免不了雙雙情感融入浪漫的舞曲中。徐蓓的心裡起了一點變化,與張輝分手時纏綿了起來。

  一個月後的一個上午,徐蓓的辦公室突然衝進來個女人,問清了徐蓓的名字後不由分說破口大罵,說徐蓓是勾引她老公的狐狸精,是造成他們家庭矛盾的第三者。那個女人顯然沒有多少文化,她指著徐蓓的臉罵的話不堪入耳。徐蓓辦公室的同事一下子被那女人鎮住了,或者說有人幸災樂禍,希望有桃色新聞刺激平淡的生活,沒有人想起上去拉開她,任她在那兒發揮才能。徐蓓孤立無援倒在辦公桌上哭得抬不起頭來,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出這樣的丑。

  回到家裡,徐蓓哭得更傷心了,她對周肅說,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為何要受到如此的侮辱?她讓丈夫去為她洗刷名譽。周肅安慰她,說他相信妻子,只要不再去學「國標」就會沒事的。那個姓王的女人是沒婦,不要與她計較。徐蓓突然驚醒了,問周肅怎麼知道那女人姓王?周肅不能自圓其說,只好告訴徐蓓是為了她好,上張輝家去找過那女人。

  徐蓓氣極了,她無論如何想不到丈夫是這樣心口不一的人,想不到今天單位裡出的醜是自己的丈夫一手策劃出來的。當天晚上,徐蓓就離家出走了。可是徐蓓在上海除了爺爺沒有其他親人,而老鰥夫爺爺的怪脾氣她也受不了,所以幾天後只好又回到自己家中。周肅的心裡是十分喜歡徐蓓的,他知道自己這一步棋子是走得不妥當,見徐蓓回來便百般討饒,重新求歡。徐蓓與周肅約法三章,其中有不為周家傳宗接代。

  周肅面上同意了徐蓓的約法三章,背地卻回家向自己父母訴苦,在周家引起軒然大波。周父暴跳如雷,說獨生子如果沒有後代,怎樣向祖宗交待?周家不喜歡這個不安分的媳婦,鼓動兒子離婚。周肅既愛徐蓓又無能駕馭她,感到非常痛苦,而徐蓓對周肅心冷,也不肯放棄學到一半的「國標」,偷偷地又與張輝來往。一次晚上張輝送徐蓓回家時躲在後門口擁吻被周肅發現,徐蓓被周肅痛打。

  我是在徐蓓走投無路時認識她的,徐蓓被打後逃出門去找張輝要求他幫助,張輝一見事情鬧大了,怕惹上身子不好辦,張輝是我的老同學,他知道我有一處空房子,連夜將徐蓓交給我。徐蓓當時哭得很傷心,披頭散髮是像壞女人,我心裡直罵她活該。

  徐蓓在我的空房子裡住了下來,張輝怕他老婆發現,規定她找他要通過我,我莫名其妙受到牽連,煩得不得了。徐蓓在單位裡出醜後請病假一直不去上班,一天要拷我10多次BP機找張輝,可能張輝覺得這個女人不好纏,後來索性失蹤了。他托我照顧徐蓓,說是會報答我的。

  我沒有辦法,徐蓓住在我的房子裡,出了事我要負責的,我只好隔三差五去看看徐蓓,安慰安慰她,女人嘛,碰到一點事就沒了主意。徐蓓要與周肅離婚,我就勸她不要離,還是有基礎和好的。可是徐蓓像吃錯藥一樣非離不可,她寫了離婚訴訟狀到法院,並讓我做她的律師。我是搞經濟法的,民事法不熟悉,徐蓓很會纏人,我只好勉為其難。

  周肅接到傳票後,堅決不同意離婚,他在法庭上一口咬定與徐蓓感情很好,說是三個月前徐蓓還向他說過愛他。法官問是什麼場合,周肅說是在床上性生活時,他不等問話,又詳細介紹那次性生活經過,還說他是很開明的,結婚時妻子初夜沒有見紅他也不計較處女膜的問題,仍是很尊重她云云。徐蓓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聽到這兒,在庭上又叫又哭,像瘋婆子一樣,而周肅始終溫文爾雅,保持知識分子的形象,他反覆說是愛妻子的,願意與她修復裂縫。我一看那情景,知道徐蓓是輸定了,她當時早就失去理性,哭得死去活來。

  我送她回住地,到了那兒,徐蓓抱住我不肯讓我走,她一邊哭一邊說她實在受不了了,她要去死。徐蓓可真會哭啊!樣子好可憐。我只好去買來東西給她吃,好言撫慰。你知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趁火打劫是最容易的,我也不能免俗。她躺在我的懷裡,後來我們就接吻,再後來又轉到床上,徐蓓開心了,她漸漸安靜了下來。而我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感情衝動,我捨不得離開她了。

  那些天我工作也沒有心思,一天到晚想著徐蓓。我看她的離婚案是肯定判不離的,如果判不離,要有半年不可以再申請。那樣的「馬拉松」式離婚徐蓓肯定是受不了的,我去勸她撤回上訴,向周肅提出協議離婚。徐蓓說她不相信周肅會同意,周肅的目的是想折磨死她,我就說,你如果堅決要離婚的,你放棄財產和房子好了,在金錢面前,周肅沒有那麼崇高。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頭腦很熱,我沒有想今後怎麼辦,我只盼望徐蓓離婚成功,我讓她不要想身後的事情,反正有我頂著。在與周肅的談判中,我始終暗地裡為徐蓓出主意,周肅見無法挽回,糾纏了幾次只好同意了。

  我幫徐蓓把行李搬到那間屋子,我們做起了露水夫妻。徐蓓開始一直沒有問我的家庭情況,她是很自信的,你知道。她愛起來很瘋狂,到了晚上,她總是不讓我回去。那怎麼行呢?

  這樣,漸漸地矛盾產生了,我也從狂熱中漸漸清醒過來。我是有妻子、兒子的,雖然我妻子的腦子在我們一起插隊落戶的時候發高燒受損,可是她很善良,很美麗,我們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他是兩家老人的寶貝。我妻子的父母待我像兒子一樣,他們老了,求我一輩子照顧好他們的女兒。我不忍心傷害他們,我常常很晚回家,我騙他們說是在辦案子,可是心裡卻一直是負疚的。

  再說,我是徐蓓的律師,我們行業有規定,不能和當事人發生關係,如果發現了,是要取消律師資格的。我與徐蓓只好永遠偷偷摸摸的,可是她卻不管這些,她不為我設想,一出門就公開挽住我的手臂,弄得我很尷尬。

  我總算嘗到了愛情的苦難,徐蓓知道我的想法哈哈大笑,她說這就是幸福,她尖刻地指出我從沒有真正地愛過,她說我的婚姻是死亡的婚姻,說我的老婆是沒有性反應的女人,是她教給我做男人的等等。

  接下來是徐蓓教我怎樣離婚了,她自說自話策劃了好幾套方案,天天說那些事情。我很煩,對徐蓓的熱情像炭火一樣,一會兒暗下來,一會兒遇風又紅起來。老實說,我是從來沒有碰到過徐蓓這樣媚人的女人,她妖燒、風情、任性,既可愛又可恨。我覺得自己負擔很重,因為她不管時間、地點、場合給我打電話,找不到我就打BP機,半夜三更也打,如果不回電,她就不依不饒。有一天晚上,她找不到我,居然衝到我家裡來,是我老婆開的門,嚇得我腳也發軟了。你說我怎麼受得了。

  我老婆啊?你不要看她反應遲鈍,她是有感覺的,徐蓓被我勸走後,我老婆破天荒要抱著我睡覺,以前她是只管兒子不管我的。你說徐蓓傻不傻?這樣一來,我出來更不方便了嘛。

  為徐蓓想想,她也蠻可憐的,她父母早亡與爺爺一起生活,出嫁不到兩年,現在連家都沒有了,她硬撐面子不願意告訴爺爺實情。在單位裡,她的名聲搞壞了,連清潔工也敢和她開下流的玩笑。徐蓓只好吊住我這棵樹,看我的臉色。我有我的生活,我是不會考慮離婚,也不會與她同居。時間久了,徐蓓當我的面不再囉嗦,她交了另外一些朋友,常常喝酒搓麻將。

  我的工作不如意,接的都是些棘手的官司,為小企業討債什麼的,三天兩頭出差,那些三角債複雜得很,去一次人家就請你喝酒吃飯,不讓你辦成事情。而且我當初是考到律師事務所的,沒有正式的大學文憑,隨便碰到什麼事情我都比人家矮三分,大家一樣做事,職稱、工資都不一樣,我那時在事業上真的很心灰意懶,只好到感情上找彌補。以前我在感情上確實是比較荒蕪的,經過徐蓓的開發,容量大起來,可能真的是學會做男人了,兩個老婆我一點兒不覺得多。對,我是很無恥的,我還自私,有時候我感到不開心,就到徐蓓那兒喝酒、看3級片錄相,一面看一面與徐蓓做愛,以此來發洩自己的痛苦。




  陳潔屋子牆上的電子鐘「嚓嚓嚓」走著圓圈,不知不覺陳潔和裴自力兩人手裡都添了只杯子,一瓶日本清酒在他們中間遞來遞去,轉眼只有小半瓶了。

  「嘿嘿……」日本清酒的勁湧上來,陳潔指著裴自力笑得倒在地上:「瞧這個壞男人,還真會講故事呢!」

  裴自力酒量很好,他是喝不醉的,只是頭腦暈乎乎地一下一下搭拉著想睡覺。陳潔用懷裡的靠墊捶打裴自力,讓他繼續說完。裴自力沒辦法,去到水龍頭下衝了腦袋,又接下去說:

  後來徐蓓在國外定居的女朋友把她辦出國了,臨行前幾天她痛哭流涕。她對我說,她是真正的愛我的,但那是絕望的愛,她知道是不會有結果的,既然是絕望的愛,她這次出國就不準備回來,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在外面站住腳,如果沒法生存她就嫁外國人,瞎子、麻皮、斷手斷腳什麼人都行。我那時心亂如麻,我告訴她,我也是真的愛她,我捨不得她走,但是我沒有權利拉她的後腿,我無法選擇,我不能對毫無抵抗力的妻子動武,我請她給我時間。

  很奇怪的,人的態度會隨著地位的變化而變化,可能連自己都不明白。我感到徐蓓有點嫌棄我了,她要出國了,我還那樣沒出息地當個小律師。男人的自尊迫使我沒有向她提出到了那兒為我想想辦法出國,徐蓓也沒有提。

  本來我想,這事可能就到此了結了,我又要回到我平淡的生活中去了。不料徐蓓到了加拿大以後在社會的最底層生活,她沒有朋友說話,反而比在上海更寂寞了,她打工回家就給我掛國際長途,講她是多麼想念我,她又要老脾氣,在電話裡讓我反覆說愛她。我對她說,掙錢不容易,你要學會實際一點,她就罵我偽君子,說她一離開我,我就找到了情人,就忘了她。她在電話裡哭。其實那時我窮困潦倒,積蓄都給了她買飛機票,哪裡還有得瀟灑。我已經習慣了有蓓蓓,我空下來常常想念她,在空蕩蕩的我們以前的愛巢中,她的鈴鐺般的笑聲時時穿梭迴響,我想起她的許多好處來。可是這我不能對她說,我知道她對我很癡情的,我一說,她保不準放下一切,馬上就飛回來了,所以我只能鼓勵她堅持下去。

  後來,我周圍有點想法的朋友先後都出國了,那是1989年,法律沒有健全,有真本事的人發不了財。我實在不甘心再耗掉大好年華了,我發誓要出國。我想到加拿大去,那不僅是因為有徐蓓在那兒,而且我聽說那兒的社會福利很好,容易移民,我想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的兒子一定要讓他到外國受教育。加拿大是很難直接去成的,我托人通過黑市買到去泰國的護照,我花了4千美金由人擔保到了泰國後轉入加拿大。

  可是到了泰國後才知道自己枉為律師,我多麼愚蠢,我們一行人全部受騙了,擔保人卷掉我們的血汗錢逃得杳無音訊。我們只好留下來打工謀生,泰國多熱啊!那是旅遊國家,我們不通英語沒什麼工可以打,連洗碗都洗不到。如果去做人妖也太老,來不及變「女人」。

  美麗的風景?再美麗也會看厭的!小姐,我們生存有大問題。我的錢幾乎用光了,要回國也買不起機票。俗話說,狗急跳牆,我們三個月簽證很快要過期,於是天天在街上找那個擔保人,最後密謀綁架了擔保人的兒子後,那個混蛋才露面。這種混蛋是有辦法,他為我們搞到它媽的巴拿馬簽證,買了途經日本的飛機票,把我們送上飛機碰運氣。他說是保險保險,其實我知道肯定是假貨。不過也沒有其他辦法,泰國簽證還有三天就過期了。

  混蛋趁機又勒索我們一筆錢,我孤注一擲,又讓我老婆去借錢寄來。我老婆她的父母都相信我,對我說受騙就受騙了,只要人在,回來吧,回來了想辦法一起還錢。這話很感動我,可是你說我怎麼能空著手回去?我幹了那麼些違法的事回去還能當律師嗎!我不肯輸的,我拚命也要試一試的。

  講完這句話,裴自力突然跳起來:「怎麼徐蓓電話還沒來。」他抬眼看鐘,已經12:30分了,「這麼晚了,地鐵末班車沒有了,睡在這裡吧。」陳潔睏倦地對他說。裴自力兩眼充滿了血絲,像要用火柴梗來支住眼皮一樣,他猶豫了一下,陳潔馬上說:「隨便你。」「那我去洗澡,不然把你的花被子弄髒了。」裴自力搖搖擺擺站起身,到浴室去。

  待到裴自力洗完出來,陳潔已經把燈關掉了,她躺在壁櫥前面的榻榻米上,蓋了兩條毯子似乎睡著了。裴自力只好輕輕地爬上席夢思,剛把被子掖好,只聽見有淅淅瀝瀝的屍音,他靜下來聽,彷彿從陳潔那兒傳來哭泣聲。「陳潔」,裴自力試著叫喚了她一聲,陳潔摒住不響,可過了一會抽泣聲忍不住又發了出來。裴自力顧不上穿衣服,穿著白汗衫和三角短褲馬上爬過去,只有4、5步路,來到陳潔背後,陳潔是面向著壁櫥睡的,裴自力伸出手掌到陳潔的臉前試探。陳潔「嗚嗚……」躲避開,裴自力就在她耳邊問她:「陳潔,幹什麼哭?是為我哭嗎?我已經到日本了呀,一切都過去了。」

  裴自力跪在陳潔身旁彎下腰,想再說句笑話逗逗她,可是他離陳潔那麼近,他聞到了陳潔身上散發出來的體香,香氣沖塞了他的鼻腔,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把臉貼到陳潔頭髮上,用手指輕輕的撥開陳潔面頰上的散發,更加柔和地問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啦?

  陳潔的胸中郁了一團說不明白的情緒,她「嗚嗚」地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的心裡亂極了,她似乎是妒忌了,妒忌徐蓓在喜歡的男人面前大膽、妖嬈,敢於放開自己;她似乎是在恨,恨裴自力不懂女人的心,他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在我面前說自己與徐蓓的愛戀,說得那樣陶醉、露骨。他說「故事」時,看都不看我,不管我的反應,他根本是一個壞男人!一個壞男人!

  裴自力在陳潔的嗚嗚聲中,只聽清「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告訴我?」裴自力就溫和地答道:「是你讓我說的嘛,受刺激啦?我不是有意的,徐蓓怎麼能與你比呢,你比她強多了,你這麼好,我是不忍心傷害你的。潔潔,你喜歡我嗎?你願意我來陪你嗎?我就在你的身邊。」陳潔的心頭柔柔地顫動著,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那麼弱小和迷失,她的理智呢?她的堅強呢?她在心裡掙扎似地喊,裴自力不是好男人,我不要被他迷惑,我要推開他的手……

  可是事實卻相反,陳潔在裴自力的呢哺聲中,緩緩地翻過身子來,她把頭埋進裴自力的肩窩,兩條柔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裴自力不能自制地將火熱的嘴唇湊過去吻住陳潔濕潤的唇,他發抖地對陳潔說:「陳潔,你很苦,你不要這樣壓抑自己,你是好姑娘,你太緊張了,你放鬆呀,放鬆,我不會弄痛你的,你給我好嗎?我想你呀……給我吧……」

  陳潔在裴自力的煽動下,身體軟得一點兒不想抵抗,她記起了4年前與大偉的相親相愛,她的身體情不自禁地迎合了裴自力,慢慢地她呻吟起來,哦……




  太陽透過薄薄的窗簾射在席夢思上,陳潔倏地睜開眼睛,映入她眼簾的首先是裴自力強壯的胳膊。裴自力已經醒了,他見陳潔呆呆地看著他的光臂,賣弄似的捏緊拳頭,讓胳膊上的栗子肉在皮膚下滑來滑去。陳潔抿嘴笑了,裴自力趁勢俯上去,意欲親熱。陳潔輕輕但堅決地擋住他,乞求似地搖搖頭。

  裴自力看到陳潔的眼睛,陳潔的眼眶裡含著滿滿的淚水,似乎一動就要溢出來,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情緒一落千丈。兩個人沉默了一會,裴自力說,我先起來做早飯吧,說著不等陳潔回答拿了衣服拉開移門出去。

  陳潔不吭聲,睡著想心事。昨天半夜的事情像一團濃霧般在她的腦海裡翻滾,她的身子骨酸酸地起了一些前所未有的變化,她真的做了嗎?她很奇怪自己的身體竟然違背了自己的意志,她很奇怪昨天晚上徐蓓會沒來電話,小魔女一般的徐蓓,難道她真的有感覺了。事實上,果真是陳潔借用了她的情人啊,多麼醜陋見不得人的事!我……我不是已經和其他隨便的女人差不多了,我以前是多麼鄙視她們啊。見房間的移門開著,她惟恐這樣的思想會飛出去似的,爬起身把它關上,然後慢慢地坐起來穿衣服。

  陳潔恍恍惚惚地換上白色的運動衣,撩起袖子,把窗戶打開透氣,將被子拿到陽台的欄杆上曬好,接著便用吸塵機吸榻榻米縫縫隙隙的灰塵。

  陳潔在吸塵機「嗡嗡嗡」的噪音中幹得很磨蹭,一會兒,紙移門「篤篤」敲了幾下,陳潔愣了一會,沒有動彈。門外的裴自力舉著手似乎還想敲,但是他又改變了主意,用陳潔肯定聽得見的聲音說:「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我,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要這樣啊。」等了一會他又說:「陳潔,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壞,我走了,你出來吧!」說完,只聽見大門「彭」地一下關上了。

  陳潔的臉貼在紙移門薑黃色的日本浮世繪上,蒼白蒼白的,她失神般地聆聽外面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挪動雙腿開了門。

  廚房裡,平底鍋煎好了4只荷包蛋,金黃透亮,牛奶從冰箱裡拿出來了,麵包上塗好了黃油在烤箱裡烤。灶台上顯眼的地方,躺著一把門鑰匙。「噹」地一下,正巧麵包烤好了,陳潔的眼淚終於淌了下來,她不恨裴自力,她只恨自己,恨透了自己。

  星期天陳潔一天在家裡呆著,誰也沒有來電話。她攤開學校裡的作業。卻怎麼也集中不起心思來,她的視線穿越了時空飛向遠方。她有好幾次衝動地想撥個電話給比利時的大偉,可是不知自己的聲音能否裝扮得如常。

  裴自力就這樣與她拜拜了,陳潔不知道裴自力究竟住在哪裡,那天以後,他從街上的電話亭打過幾次電話給陳潔,陳潔一次也沒有邀請他來的意思,互相寒暄幾句就掛斷了電話,他們倆變得像熟悉的陌生人。

  一個月過去了,新年就要到了,商店街上佈置得熱鬧喧嘩,樣樣東西都在降價,便宜到處都可以揀,人們喜氣洋洋地以為商人都要跳樓自殺了。那晚,失蹤的裴自力突然來了電話,他問陳潔可不可以來看她?陳潔正巧坐在那兒發呆,她不置可否,裴自力說,有事情找你,來了就走的,他已經到這兒了。

  沒一會兒,裴自力挾著寒風進了門,他的臉膛削瘦了一些,黑黑的,精神卻特別好。他風衣沒脫就坐了下來,急急忙忙對陳潔說:「你快點給我100萬日幣,我幫你翻跟頭去。」陳潔被他的話嚇住了,莫非一個月不見,裴自力變成賭徒了?

  裴自力看到陳潔恐懼的樣子,仰頭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搖著手對陳潔說:「不要怕,我不會來騙你錢的,你看,我已經不是窮光蛋了!」說著他從裡側的口袋中拿出一厚疊日元,臉上很得意。

  「你哪裡來那麼多錢?你幹什麼事情去了?」陳潔慌張地問他。

  「我碰到一個機會,賺了一大筆。」裴自力無暇多說,讓陳潔穿衣服跟他一起外出去吃飯。「走,我們到新宿東京大飯店去!」裴自力口氣大得讓陳潔想不開。

  街上,裴自力昂首挺胸哼著歌兒,他大敞著風衣的懷,露出英格萊絨布格子的夾裡,好像東京是他的故鄉。陳治疑疑惑惑地跟在他旁邊,由於常常別過腦袋看他,似乎矮了他很大一截。裴自力拍拍陳潔的背,讓她也挺起胸來。陳潔就罵他瘋子,他卻笑,「瘋子就瘋子」,裴自力索性把頭髮弄亂做瘋子狀。

  等一桌子菜端上來,裴自力才「說來話長」地開講。他告訴陳潔,有個德國佬在日本搞化妝品的基礎發酵,是以傳銷的形式搞,你用錢去批藥引子,然後回家加普通的牛奶,放置一個星期,就成了厚厚、粘粘的發酵品,然後把它塗在牛皮紙上風乾,成了塊狀之後拿去再賣給德國人,每次有百分之70的利潤可以賺。裴自力是在酒吧喝酒時認識那個德國佬的,隨即成了他首先發展的對象,他把全部積蓄投進去,兩個星期就賺了70萬日元。

  陳潔皺著眉頭聽他講,一點也不相信似的,她說:「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的。」裴自力說:「你不相信,可這是事實啊。」他指指衣服口袋裡鼓鼓的鈔票。陳潔說:「我知道傳銷的事情,那是要花力氣去鼓動人家做的,只有你下面的傻子多了,你才可以發財。」

  裴自力拍一下大腿,誇道。「聰明!不愧是日本女大的高才生。」他樂滋滋地告訴陳潔,在日本的外國人中,傻子多得很,尤其是上海人,想錢都想瘋了,所以裴自力剛剛在工地上一說,就有5個人去找德國佬買藥引子,再去2個人,德國佬就要給他發獎金了。

  陳潔還是不相信,她不肯把錢給裴自力。裴自力耐心地說:「我知道的,那可能是騙人的事情,我不讓你上當的。現在搶的就是時間,你把錢給我,我馬上去買那玩藝,一、兩個星期之內德國佬是決不會罷手的,我們得了錢就再也不買了好嗎?如果這次輸掉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陳潔擔憂地看著裴自力激動的樣子,一點兒食慾也沒有了,她慢慢地啜著高腳杯裡的橙汁,幽幽地不說一句話。

  裴自力有些急躁了,他把T恤領子的羊毛衫扣子全部解開,招手喚來招待,讓再上一扎生啤。「你吃呀!我的錢又不是偷來的。」裴自力粗聲對陳潔說。陳潔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別過頭去不理睬裴自力。裴自力頓時就心軟了,他說:「你不要這樣不相信嘛,吃完飯我帶你去看看德國佬的公司,是日本橋那一帶的高級OFFICE呢。」

  陳潔還是不響,裴自力被陳潔的固執搞得沉默下來,吃完飯,他叫了出租車拉陳潔一起去日本橋。是休息天,鄰近的辦公大樓車馬稀落,德國人的那間辦公室卻燈火輝煌,遠遠地就看見人在流進流出。裴自力咧開嘴巴笑不攏了,他低頭看看陳潔的眼睛,聲音高挑著「唔?」了一聲。

  裴自力剛跨進辦公室,那個日本女工作人員就「裴桑、裴桑」與他打招呼,她手裡忙著分發表格給那些急急的中國人、伊朗人、菲律賓人,一邊抽空對裴自力說,老闆要見他。那女人接著打了個內線進去,裡面辦公室出來個西裝筆挺、大腹便便的德國人,德國人一頭金黃色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苟,矜持地笑著朝裴自力走來。看見那氣勢,滿屋子的人靜了下來,德國人操英語對裴自力說,為了表彰裴自力的工作業績,今天要在這兒為他頒獎。

  德國人吩咐了日本女人幾句,轉眼從裡間拿出捲好的獎狀和一盒包裝漂亮的禮物,女人用簡易杯子斟了幾杯啤酒,裴自力、陳潔、德國人人手一杯,旁邊幾個來索要表格的男人受寵若驚似的也得到啤酒,大伙用各國語言舉杯同賀裴自力傳銷功績,「卡嚓」一響,照相機把這個熱鬧的場面記錄了下來。

  人們都圍住裴自力了,紛紛向他打聽經驗,問他已經賺了多少錢?裴自力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眼睛卻是興奮得一亮一亮,他被人流推來推去。陳潔怕擠,早已經退出圈外,在路邊樹木的陰影裡,她見光圈裡的裴自力用目光在找她,便舉起手來向他招了招。

  裴自力好不容易逃出包圍,他吁了口氣,問陳潔說:「怎麼樣?」

  「你頭腦清醒些哦!我看他們像做戲的。」陳潔用鞋底搓樹旁泥地的土,突然抬頭回答他。

  裴自力笑了笑,說:「像你這樣的女人還真是稀有動物,這麼理性的,真沒勁哎!」說沒勁的時候,裴自力嘻著嘴巴很欣賞她的樣子。他俯下身子對陳潔耳朵旁說:「喂!做生意太理性了賺不到錢的,你讓我再試一試嘛,我是O型血,你是A型吧?咱們倆配合起來天衣無縫!」

  「誰和你配合!我管你幹什麼?反正我沒有錢。」陳潔沒好氣地說。裴自力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陳潔,搖搖頭,一副可惜不堪的表情。陳潔見了忍不住笑了,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記住,輸光了來找我吃蛋炒飯。」


十一


  一晃一個月就從指縫裡溜走了,其間裴自力給陳潔來過幾次電話,每次報告的都是好消息,他已經不打工地活了,特地租了間破房子,專心在家裡干牛奶的發酵工程。裴自力說,陳潔你想像不出我的房子裡有多臭,那發酵物又酸又臭,熏得人嗅覺失靈了。他說,真想讓陳潔來看看啊,破屋子像家私有的小工廠,自己又當廠長又當技術員,成天沒人說話就對那些瓶瓶罐罐獻溫柔,叫它們「我的小女人」。

  裴自力講話總是那麼形象化,讓陳潔笑得腰也豎不起來。有時,裴自力說到陳潔那樣開心就要過來看她,陳潔就挖苦他:「你這麼臭還想出門?地鐵裡的警察以為你是奧姆教的嘍囉去放毒氣,不把你抓起來才怪呢!」

  笑過之後,陳潔正色讓裴自力見好就收,不要太貪了。裴自力向她保證是最後一批貨了,大功馬上就要告成。

  2月份,大學的期末考試緊張得很,陳潔每天很晚才從學校回家,打工的地方也請了假。那天剛放下書包,「叮……」地電話響了,是裴自力激動的聲音:「陳潔、陳潔,出事了,終於出事了!德國佬今天逃走了,我剛剛得到的消息,很多人在那兒鬧事呢!」

  陳潔的心一咯登,趕緊問裴自力,手上的東西脫手了沒有?「脫了,脫手了,昨天剛剛脫手。」裴自力大喘著氣,詳細地對陳潔說事發的經過。「如同我所料的一模一樣,事先一點兒痕跡也沒有,我這個人是有先知先覺的,我有預感,前天……」裴自力這麼急還不忘吹牛,陳潔聽到這兒才放下了心,她問裴自力有沒有危險?

  「我有什麼危險?」裴自力很奇怪。「你不是有好多下家嗎?人家輸了錢,你沒有輸,你有可能與德國人是一夥的嘛。」陳潔提醒他道。

  是呀,裴自力想起,在這些做發酵的人中間,似乎只有他和幾個最初參加的人是賺了錢的,而如果他們昨天不像他那樣堅決罷手,又買了藥引子的話,也陪進去了。因為德國人近幾天一直在說是最後的機會,原料馬上就要斷檔好幾個月,所以這幾天人們幾乎是發瘋了,把血汗錢全部搭上去搏了。他又想起自己在日本橋德國人辦公室受獎當中心人物的一幕,他的心也虛起來。「啊呀,我怎麼沒有想到呢!那怎麼辦?要不,我到你這兒躲幾天?」裴自力小心翼翼地問陳潔。陳潔先是不作聲,計算了一下,這幾天在大學圖書館準備考試,白天家裡沒有人,晚上還想去店裡打工,每天只回來睡5個小時,裴自力的事確實是有麻煩,不幫好像說不出口。「好,你來吧。」她鬆口道。

  裴自力來到陳潔那兒,連日沒有事情做,他只好在附近走走,去超市買便宜的商品,去快餐店喝杯咖啡,然後回家做飯,弄得像日本的主婦一樣。到了晚上,他乖乖地捲鋪蓋睡到屋子的角落裡,也沒心思與陳潔逗樂。裴自力人在陳潔處躲著,消息卻很靈通。他打聽到那些受害者一共被德國佬卷掉2、3億日元,與德國佬一起工作的那個日本女人沒有走,她說自己也買了很多藥引子,也是上當受騙的。可是又聽說那德國人註冊的公司是以那日本女人的名義,房子也是那女人為他借的。

  東京的電視台連日報道了這個德國人的國際詐騙案,據說這次最慘的是一個上海人,最後一天把夫妻兩個人在日本5年打工積蓄的1000萬日元全部投到德國人的公司,由於案發,調查到他們,日方還發現他倆的護照均已過期,馬上就要遣返回國,他們再也沒有機會把1000萬日元搏回來了,現在兩人已經到了精神崩潰的地步。裴自力越想越後怕,這次雖說沒有受到什麼損失,可是心裡忐忑不安,犯罪感日益深重。後來的幾天,當他聽說受害最大的幾個人已經綁架了那個日本女人的消息,他坐立不安。一個重大的決定在他心裡醞釀成熟了。

  陳潔一直忙於複習功課,只知道裴自力常常打些神秘的電話,不知他搞什麼花樣。陳潔考完試那晚,裴自力請她到日本的居酒屋吃飯,說是為她放鬆神經。菜上來之前,裴自力拿出本護照,一聲不響地遞給陳潔看,陳潔吃驚地看到上面已經由加拿大領事館簽出了證。「你……你又干了違法的事情了?」陳潔脫口而出。

  裴自力搖搖頭,他解釋說是投資移民,錢已經全部匯到加拿大銀行去了。他不願意詳談辦事經過,只用眼睛注視陳潔對這個舉動的反應。陳潔有點受不住他的目光,垂下眼簾盡量冷靜地說了聲:「祝賀你可以與徐蓓團聚。」裴自力沉吟了片刻說:「不是這樣的,決定到加拿大去,我有多種考慮,一是那裡福利條件好,移民容易,等我安定下來以後可以接我的妻兒出來定居;二是徐蓓的狀況一直令我擔心,我要親眼去看一看,我對她是有責任的。可不知為什麼,我打電話告訴徐蓓我要成行,她有點慌亂,她說抱歉不能去機場接我。」

  「為什麼?」陳潔也沒有料到。自從裴自力搬出去以後,徐蓓再也沒有往陳潔這兒打過電話,陳潔也從來沒有問過裴自力與徐蓓的關係。「反正我簽證也出來了,不管怎樣我要去找她。我擔心她這個人幼稚,為了綠卡匆匆忙忙嫁給不可靠的外國人。」裴自力說。

  「不會吧?徐蓓一直說等你去加拿大的。」陳潔說。

  「這麼多年了,什麼事情不會變?反正我會處理好的,你沒看到我在你的影響下成熟了不少嗎?」裴自力油滑地岔開話題,問陳潔畢業了準備去哪兒發展?陳潔干干地說,想到比利時去,可是又很猶豫,要重新適應新的生活方式,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的心裡都沉甸甸的,陳潔主動挽了裴自力的手臂,她那晚穿著件黑色風衣,戴了頂黑色法蘭西氈帽,齊耳的短髮迎著風舞起,3月早春略帶寒意的風吹得臉辣辣的,她把裴自力挽得更緊了,幾乎是全身靠在他胳膊上。隔著衣服,裴自力感到陳潔在發抖,他喉頭一熱,說:「陳潔你叫我不要走好嗎,我聽你的。」

  陳潔緩緩地說:「我不會的,我不可以接受對愛情有深刻記憶的男人,這是我的弱點,也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你說我是理想主義也好,說我是神經質也好,你不能打破我的——或者叫做幻想,你讓我保留我的地盤吧。我在日本看見留學生們家庭破裂、愛情煙消雲散的實在太多了,不希望看到你走這條路,你已經欠下了2個女人了,我如果讓你留下來,做你的第四者,你是不是覺得太奢侈了點兒?」

  裴自力低了頭,說:「在你的面前,我總是自慚形穢。」

  走了很久還是到家了,陳潔把門打開,先進了門,返身卻堵在那兒。「裴自力,你不要進來,你回自己的家吧。」她的聲音悠遠,帶著哭腔,裴自力像孩子一樣不肯走,他賴在那兒,高大的身於彎成蝦米狀,懇求似的在陳潔面前。摒過幾分鐘,陳詰問他什麼時候動身?裴自力說是後天。裴自力輕輕地勸說道:「你讓我進去,讓我們好好告別一下好嗎?潔潔?」

  黑暗中裴自力看不見陳潔的表情,沒有聽到她的回答,裴自力又說:「潔潔,你一定以為我是個玩世不恭的男人,為了證明我自己,你知道我克制了多少次的衝動,一直沒有來找你。我在日本一年多寂寞的日子裡,思念最多的是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女人,你知道嗎?前幾天,我住在你這兒,每天睡在與你一臂之隔的地方,我守住了我自己對嗎?我守住了我的忠誠,我不願你做使自己後悔的事情,我不願意你小看我,可是你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男人的慾望嗎?現在我很後悔,可能我們都錯了。你讓我進去吧!」說著裴自力粗壯的手臂躍躍欲試了。

  月光在陳潔的眼中一閃,裴自力看見她清秀的臉上兩行涓涓淚水淌了下來,她淒慘地搖頭,說:「裴自力你不要再說了,你很自私的,你不瞭解我的感受,求求你,你放過我吧。好不好?再做一次君子。」說完,陳潔慢慢地進門,慢慢把門合上,慢慢地,在這樣的慢鏡頭中,裴自力像被施了魔法,一點兒也動彈不得。

  門外,四周迷濛的霧汽爬上來,門內,陳潔身後的斜上方一盞白熾燈燈光打過來,映襯出她窈窕、顧長的剪影,「吱——嘎——」


十二


  裴自力的電話是3天以後打來的。他已經不用「木西木西」改用「哈羅」了,他開口就說:「哈羅陳潔,你過得好嗎?」陳潔拒他千里似的打斷他的話:「見到徐蓓高興嗎?」裴自力停了一會,說:「陳潔,你太純潔了,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現在在街上,徐蓓她已經與外國人結婚了,馬上就要生孩子了。這個事情我是預料到的,所以我事先還聯繫了一個朋友,現在我暫時住在他那兒,明天我就去找房子。」

  陳潔拿著電話聽筒,只覺得一股寒氣逼過來,她不相信似的問道:「蓓蓓真的不等你了嗎?」「她沒有來接我,我是叫了出租車找到她家的,她懷著身孕,好像就要臨產了。她向我抱歉,留我住下來,可是她的洋丈夫高高大大的,站在她的身後,看著我的嘴巴聽我們說上海話,樣子很恐怖。在他的面前,徐蓓像只小雞一樣可憐,可她還要裝出幸福的樣子。你知道,我不會讓女人為難的,我知道她要取得身份必須這樣做,我讓她碰到困難一定要告訴我,隨後馬上就離開了那裡,沒有喝一口水。我又接著去另一個城市找我的朋友……」裴自力的聲音很空洞,顯得有些神經質。

  隔一會兒,陳潔聽不到裴自力的聲音了,她以為裴自力在哽咽,急忙大聲叫道:「裴自力、裴自力,你怎麼了?你說話呀,你不要難過。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你很能幹的,又有魄力,在加拿大前途會很不錯的。愛情是次要的,你不要想不開啊!你說話呀,你在哭嗎?」

  電話那頭的裴自力竟「咕咕」地笑出聲來,陳潔恨恨地一字一句地說:「裴——自——力,你又逗我是不是?我再也不理你了!」

  裴自力急忙說:「是真的,現在我哪裡有心思開玩笑。我只是覺得你太可愛了,你以為我會去自殺嗎?不會的。我和徐蓓之間愛情的質量有多高,認識你後我已經明白了,陳潔,你真是個善良的姑娘,謝謝你的好心,我會好好過的。再給我3天,看我活過來再給你打電話。拜拜。」

  陳潔咬牙切齒地掛斷了電話,過了一會又失聲笑了起來,笑得伏在地下,肩膀一抽一抽。

  陳潔的生活又恢復正常,心裡感覺一塊石頭落地似的,陳潔想起小時候常常和徐蓓爭同一樣玩具,她老是搶不過徐蓓,就希望這樣東西失蹤,大家都無法擁有它,現在似乎是遂了自己兒時的心願。陳潔回憶起來,裴自力在去加拿大的時候,其實早就設想好故事的結尾的,對於海外遊子來說,最終和最好的歸宿總歸是家庭,寬宏大量、永遠向他張開雙臂的家。

  陳潔知道裴自力是會「活」過來的,其實人是耐受力最強的動物,裴自力這些「老三屆」的人,生命像野草一樣頑強,他們見過那麼多市面,經過那麼多苦日子,儘管他們為了生存犯過這樣、那樣的錯誤,可是誰能說這全部是他們的責任呢?

  裴自力是途經東京的旅人,也是陳潔生命中的過客,與裴自力的交往只是陳潔孤獨的留學生涯中一段小小的變奏,開始時,他是那樣的失魂落魄,而現在,似乎輪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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