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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荷花池之夢


  二月十七日。

  當MTV的服務小姐把我叫醒時,我才發現電影已經放完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皮, 和那位頭髮卷卷的小姐擠出一個發窘的傻笑,走出了那個讓我睡了四個多小時的小房 間。

  洗了把臉,清醒之餘,才想起剛才看的片子是「教父第二集」。真搞不清楚是片子 太沈悶,還是自己太累,竟然睡得人事不知,片頭都沒完就夢了周公。

  寒假放到今天已近兩周了,這幾天好像都是這麼糊里糊塗地混掉的。失眠成了習 慣,上周每天晚上都對著窗外的夜空發呆,直到快天亮之際才闔眼。昨天晚上也睡不 著,只是今天社團有事,若早上才上床,一定會睡到傍晚。好不容易捱到五點半公車發 頭班車,才出來市區混時間。

  走出MTV時是早上十一點半,天空一晴如洗,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忠孝西路 上擾嚷的人群和擠成一團的車輛,給我一種頗怪異的不協調感。早上進MTV時是六 點,那時候街上尚是一片冷清。延續的感覺形成了斷層。站在哈帝漢堡門口,我呆了半 天,才把那一份無所適從的感覺定了下來。

  在學校旁一家麵攤胡亂吃了碗不知名的面當午餐,看看表才一點,社團集訓是兩點 半,只好先去了,也可以在學校找個空教室睡他一覺。

  我們活動在二年三班教室舉行。原以為這麼早一定沒有人來,不料隔大老遠在走廊 彼端,就聽到裡面傳出了人聲。聽口音就知道一定是社長,好重的客家腔。

  「嗨!小凱!這麼早就來啦!」果然□小達社長、希特勒、另有一個女孩子,生面 孔。

  「反正也是閒著。」

  「給你們介紹一下吧!」社長把我拉到身前,指著那個瞇著眼睛笑著的女孩說□ 「這是北一女高二演講社的學姊,她叫陳家禎。」

  叫陳家禎的向我點了一下頭,微笑地看著我。

  「這位是我們學弟,叫做董子凱。」我也點了個頭。

  「小凱來得剛好,」希特勒說□「寒訓的課程安排可以問問他的意見……」

  「待會兒吧!我想睡覺。」我打斷希特勒的話,自顧自的找了個空位子,趴下夢周 公。

  「小凱,不舒服嗎?」社長問。

  「沒有。」我咕噥著回答。

  「他有點怪耶!」希特勒說。

  我們說唱藝術社這次「寒假相聲及舞台表演技法集訓」是和北一女中演講合辦。課 程一共有六天□頭三天是一個長期從事舞台工作的老師「趙炎」來作基本的指導,接下 來三天是給我們分組練習有關相聲段子的撰寫及表演。依我看來日子是短了點,只有六 天,要從無到有的寫出一份相聲段子,再加上練習及表演,說實在成績是蠻沒看頭的。 不過這一連串的訓練,也真的給了我們一套頗紮實的基礎,讓我們這些舞台門外漢得以 一窺表演藝術之堂奧,老實講收穫也算頗多。當然,更重要的,這次寒訓也讓我們更接 近了點,也讓我們認識了不少人。

  二月十八日。

  寒訓的第二天。在趙老師的要求下,我和小光上台表演「好」。雖然段子有點兒忘 了,不過效果還算差強人意。趙老師以我倆的表演為例,詳詳細細地解說了表演一段相 聲,哪裡該有動作,哪裡要加強語氣等技巧。尤有甚者,他還即席背下了小光的詞,和 我又表演了一次,親身示範「逗」的表演;接著又用我的詞,同剛才一樣,和小光也走 了一回,教大夥兒如何「捧」。

  這學期說唱藝術社上課情況不算很好,魏老師有來沒來地,加上小達把大部份精力 都放在小光和我身上,老實說大部份社員都缺乏確實訓練。不過,要是和北一女的比起 來,我們還算是有功力的了。演講社那一堆根本就沒受過什麼訓練,相形之下,我們說 唱藝術社大大強過了她們。

  我好奇地問希特勒,她們「演講社」為什麼不好好「演講」,學相聲幹啥?希特勒 笑道,演講社要說真正在演講方面的能力可算一塌糊塗,她們社團的走向是訓練上台, 至於上的是什麼台,演的什麼講,那可要看每一屆社長自己爽。她們社團分成好多個小 組,有的學新聞採訪及播報,有的學詩歌朗誦,甚至有的小組還撈過界,搶北一辯論社 的飯碗學打辯論賽。希特勒說既然如此,學相聲又有何不可?

  希特勒又言道,她們的社長,就是那個阿禎,和小達他們原來就認識,所以在說唱 藝術社的經費不足,及人力有限的情況下,才邀請她們來合辦,說是如此才符合經濟效 益什麼的。加上台北市高中專門講相聲的社團只有我們一個,故多找些「同行」,以後 發展也容易。據希特勒說,以他所知,只有基隆女中的相聲社也是以學相聲為「正 業」,只是一直聯絡不上。所以還是先打好和演講社的基礎,以後再繼續求發展。

  二月二十日。

  寒訓的第三天。趙老師詳詳細細地解釋了這學期魏老師未講清楚的「相聲廿二種技 法」,每種技法他都會援引一個段子為例,一人扮捧逗兩角地表演給大夥兒看。這手功 夫真不是蓋的。

  據趙老師自稱,他所屬的單位是「京華曲藝團」,希特勒說這個團體以前是「漢霖 說唱藝術團」的一部份。漢霖的團長姓王,他和魏老師的「龍團」是死對頭。所以雖然 京華因為和漢霖有糾紛而拆伙,希特勒還是私下告誡大夥兒「別給魏老師他們知道我們 找京華的人」。

  二月二十一日

  寒訓的第四天。今天課程的進行是分組討論,靠腦力激盪的方式練習撰寫子。

  也許是男生比較會搞笑,或者是我們受訓較早,比起北一的來說,大部份的點子都 是說唱藝術社提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們女生的敬業精神著實強過我們,無論高一高 二都一絲不苟,有問題就問,不理想的地方便用心推敲。不像我們有些散漫□小光一直 說笑,希特勒講不到三句就和女生打屁,而我則有些心不在焉。

  二月二十二日。

  寒訓的第五天。我們練了一下午自己寫的段子。我和小達一組,寫的段子叫「談流 行」,說實在這個段子雖然是我主筆,但倒是小達比較喜歡它。

  課程結束後,我走到學校門口搭公車回家。這時北一女那個社長阿禎也在站牌上, 她笑笑地問我要去哪兒?我說道沒事幹要回家,她便說咱倆找個地方聊聊怎樣?於是我 們便去館前路的肯德基。

  阿禎是一個瘦瘦的女孩,她笑起來的樣子每每令我感到她似乎很高興。作為一個社 長,她也許欠缺一點威嚴,但說真的她做事很認真,而且對大夥兒也很溫和。無形之 中,我已對她頗感親近。

  我倆在肯德基中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她點了一杯七喜,而我則點了杯咖啡。她 問我一些社團生活之類雜七雜八的問題,而我則問她有關演講社的一些狀況。她今天穿 著便服,但不知為何,我總感覺到她正穿著北一女制服,那種薄薄的,摸起來軟軟的綠 制服。

  感覺上她很像一個姐姐,在她那張淡淡的笑臉中,我無法迴避任何問題。是故當她 問我為什麼看起來有些傷悲時,我無法騙她或騙自己。雖然,從寒訓第一天起,我就一 直竭力掩飾我心中正無法自拔地空虛及難過,但在她的詢問下,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說 了。

  我就是說了,說了小玫的事,說了四個小時。真不知是為了什麼。

  二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寒訓的最後一天。趙炎,這個胖胖的、充滿莫名喜感的指導老師,要我們輪 流上台表演這幾天自己創作的段子。我和小達第一組上台,說來也是可笑,為了這個微 不足道的小場面,我倆竟然起個大早,在中正紀念堂練了兩個多小時。上台前,兩人還 相對一笑,扮了個鬼臉。任誰都知道我們很緊張。

  站了站定,我倆清了清喉嚨,開始慣例性地報名□

  「劉致達

   董子凱

   上台一鞠躬!」

  掌聲響起,如雷動地持續數十秒鐘,而隨著我倆退入幕後漸漸消失。水銀燈耀眼的 光線讓我們眼前一片昏黑,好一會才看得見後台的東西。我和遠遠脫下長袍,對望一 眼,兩人都興奮莫名。畢竟,這回可是我倆有生以來首次在大庭廣眾下說相聲。

  「凱子!幹得好!」遠遠豎了根大拇指。

  「別客氣,你也不賴。」

  「剛才幸虧你轉得快,」遠遠疊著那件深藍色的長袍說□「否則可就丟人了。」

  「嘿嘿,哪裡!」我穿上那件繡著「興福國中」字樣的外套,嘴上笑著謙虛,心裡 爽得要死。那小子剛才在台上忘稿,忘得還真誇張,一大段全都混掉。要不是我臨時想 到一套打圓場的詞,不知不覺間又把話帶了回來,咱們可就真讓人笑掉大牙了。

  扣上了扣子,我對遠遠說□「下次你他媽把稿子背熟點!」

  「下次?」

  「對啊!」

  「哪來的下次?」遠遠一臉疑惑地問我。

  沒有下次了。這次上台是因為青年節,景美區辦了場慶祝大會及民俗才藝發表會才 有的。哪裡還有他媽的下次?

  「唔……是沒了。不過……我要再找個機會上台表演表演。」我說。

  「為什麼?」遠遠問。

  「不知道耶!只是喜歡那種感覺吧!」

  「什麼感覺?」

  「就是那個在台上的感覺啊!」我想了想又說□「怎麼說呢……我就是喜歡表演時 的感覺。水銀燈一照,我就好自在。似乎我上輩子就他媽的是個演員。」

  「嗯,我也覺得,」遠遠說□「你在台上的樣子好自然耶!搞不好將來可以當演 員。」

  「沒錯。」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是小玫。

  「你是最好的演員。」小玫,淺淺地,若有若無地,微笑著看著我。水亮的眼神彷 佛在說□

  「我永遠支持你。」

  「你就是這樣才加入說唱藝術社的?」

  「是啊。」

  「這麼迷?」

  「這不是迷。是狂熱,是一種身為一個表演工作者的狂熱。你想想,當一個演員, 在舞台上,讓大家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將自己心中的東西表演出來,讓台下觀眾瞭解 你的藝術,這是一件多令人狂熱的事!」

  「……」

  「而當你表演完時,台下的觀眾給你熱情的掌聲時,你會多滿足,多興奮。」

  「要是台下傳來的是噓聲呢?」

  「開玩笑。」我說□「那表示他們不懂。」

  陳家禎。這個北一女的姊姊,瞇著眼睛,笑笑地看著我,無可無不可的笑著,笑啊 笑地,點了點頭。

  小玫也是這種表情。

  「劉致達

   董子凱

   下台一鞠躬!」

  掌聲再次響起,小達和我鞠躬下台。下台時我匆匆向台下一瞥,看到指導老師,趙 炎,對我也微笑地點了個頭。

  又是這種表情。

  二月二十七日,開學。

  天氣陰陰地,間而飄著些若有若無的小雨。好久沒上學了,今天早上穿起制服都感 到彆扭。開學典禮還是那個樣子,無聊透頂□校長、教務主任、訓導主任、總務主 任……一個個輪流台上講著一些他們自己也知道講了沒有用的話題,像什麼「用功」、 「不要蹺課」、「戒煙」等等。真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有一種對牛談琴的感覺。台下可比 台上有趣多了。大伙交頭接耳、三三兩兩地交換著寒假生活的經驗。每個人都是那個老 樣子□小光正滔滔不絕地和他那一大票吹他新買的摩托車,詩聖一本正經地說著令人忍 俊不禁的笑話,嘟嘟沒表情地站個畢挺。老二和我,也如往常一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談 著電腦、漫畫、以及那個聽說電腦功力頗深的建中傢伙□小鳥。

  「換個話題好不好?」

  「為什麼?」

  「我不想聽了,」我說□「煩死了!幹嘛老講他呢?說一說你自己寒假都幹了些什 麼不好嗎?」

  「我寒假都和他在一起啊!」

  「去你媽的!」

  「你不曉得他有多強……」

  「我曉得,」我打斷老二的話□「他從小就搞電子這些東西,國小和你是資優班同 學,十歲就會拆電腦,現在是建中電腦研究社社長,家裡有三台電腦,你他媽的還保證 我沒聽過那些電腦的名字的時候,他就已經有數不清的軟體了,是不是啊?」

  「哪個……」

  「我電腦功力太差,談他這個天才實在是自慚形穢。所以啊,老二,換個話題好 嗎?」

  「好吧!」老二歎了口氣□「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不愛聽你還一直屁下去。」

  一陣沈默。老二和我都不知如何接下去的當口,教務主任也因台下的噓聲,自覺沒 趣的下台一鞠躬了!換訓育組長上台報告。

  「小凱?」老二又要說話了。

  「幹嘛?」

  「沒有……」我的口氣太硬了,老二別住話沒說。看來也不是好話。

  「有話就說啊!」我放鬆口氣,緩和一下氣氛。

  「沒有。」

  「說啦!」

  「嗯……說了你別介意喔!」

  「放心。」

  「我在想……只是猜猜啦……」

  「有話直說。」

  「我覺得你在……那個嫉妒……我只是覺得啦……」

  「嫉妒誰?」

  「小鳥。」

  「放屁!」我說□「每個人都有專長啊!他會他的,我會我的,我犯不上嫉妒啊! 你在想什麼嘛!」

  「不!你每次聽到什麼人比你強時,不是這種態度的。」

  「那我他媽的是什麼鳥態度?」

  「你要是知道誰比你強時,一定會作出一個不屑的表情,然後告訴我他沒什麼了不 起,你隨便弄弄,也比他搞得有樣子。」

  「……」

  「可是我每次講到小鳥時,你總是在逃避話題。」

  「那是因為……因為我對電腦沒那麼大的興趣,他再厲害我也沒感覺。」

  「是嗎?」

  「不是嗎?」

  「好吧!不跟你辯!」老二擺出一副無計可施的手勢□「反正你就是不對勁兒。」

  「隨便你講。」

  「真是的,我只是介紹我的朋友給你而已嘛!」

  「你要介紹就介紹,但別他媽一個問題講半天。」

  「好啦!反正你怪怪的。」

  「哪裡怪?」

  「你不是想學電腦嗎?」

  「嗯……」

  「對啊!我只是想介紹你們認識而已嘛!而且我覺得你們很像耶!」

  「我和小鳥?」

  「嗯!你們都很自信、很強、很有辦法……」他頓了一頓又說□「而且……」

  「而且什麼?」

  「你倆的馬子都出國了……」

  「……」

  「而且……」

  「老二,」我打斷了他□「好了,換個話題吧!」

  下午天氣放晴了。透過深淺有致的薄雲,金色的陽光照在午後的重慶南路上,映耀 著地上的積水,讓和煦中微微透著些刺眼。和身飄著風,給人一種春天已到了的感覺。 反常地,路人及車子都很少,走在長長的紅磚道,總統府廣場顯得頗為安靜。順著北一 女的圍牆,我一面聽著披頭,一面向植物園走去。也不知道為什麼,放學之後心中一直 在想荷花,想著嫩紅的荷花在寬大的荷葉襯托下迎風搖曳的模樣,想著在荷花池旁曬太 陽吹風午睡的感覺。

  荷花池中沒有荷花——因為是冬天。其實過來之前就想到這點了。只是,不知為何 就是拗著想來,而且明知一定會失望的。坐在池畔,看著池中僅有的蓮蓬,感到一陣失 落。蓮蓬干干的,細瘦的莖彷彿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在風中抖動,似乎馬上就要斷了似 地令人耽心。

  沒有荷花的荷花池,在風中起了一陣陣的漣漪,起伏的水面靜靜地,將太陽的倒影 打散成一抹一抹的光波。在清風及寧謐之中,伴著漸漸睡去的我,在夢中閃爍搖曳。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小薇。

  三月二日。一個無聊透頂的日子,沒有考試,不用K書,不是假日,天氣陰暗,甚 至不是任何大名鼎鼎的人的生日,我蹺課坐在麥當勞喝咖啡。想到小玫,心情沈了下 來。下午來往的行人少了些,較之中午的人潮紛嚷顯得異常「荒涼」。拿起菸抽,不一 會兒經理便走了過來。想也知道他要警告我此處禁菸。也是他活該倒霉,心情惡劣的我 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任他好言惡語地叫我熄掉手中的草,我也給他來個相應不理。經理 愈說愈大聲,四下的人都回頭向我們望來。我沒好氣地抬頭瞄了他了一眼,準備享受一 點「猙獰的樂趣」。想不到一瞄之下瞧出了點苗頭□我認識他。國中時我每天都去公館 麥當勞混,和那兒服務生混得頗熟。這小子就是當時我的兄弟。年餘不見,他倒在這當 經理了。麥當勞的經理真不值錢。

  瞧出是我,他也是一怔。旋即霽了臉色坐下來打屁。搞了半天,他也討了根菸,同 我躲著哈了半天才回去上班,真沒原則。

  熄了菸,把桌子整了整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發現我的座位上有一個人,綠衣黑 裙,是個北一女。這個大小姐四平八穩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翻著我的課本,還抽著我的 菸!我呆了呆,準備過去同她談談領土及主權的問題。想不到,才走到位置之前,她就 開口了□

  「嗨!你不介意我坐這兒吧?」主客登時易位。這一問把我的氣勢全問沒了。我哼 了哼道□

  「沒關係,你坐吧。」

  「抱歉啦!沒位置坐又沒菸抽,只得委屈你一下了。」她笑了笑,對我眨了眨眼。 虧她還知道我的「委屈」!

  我坐了下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來說。她瞧我手足無措的模樣,便開口自我介紹 □

  「我叫林美薇。」

  「唔……我叫董子凱。」

  「我知道,」她又笑了起來□「你衣服上有繡,好好玩的名字。」

  「喔。」

  「你介意我抽你的菸嗎?」她問。

  「唔……我是不介意啦!不過……」我想了想說□「這兒禁菸嘛!」

  「你剛才不是也在抽嗎?」

  「我認識那個經理啊!」

  「我認識你啦!」她說□「有特權大家一齊用嘛!」

  「可是……你剛才拿菸的時候還不認識啊!」

  「經理不知道對不對?」

  「那你怎麼知道我介不介意呢?」

  「難道你介意?」

  「沒有。」

  「那不就結了?」她笑道□「我想你不介意,你又的確不介意,真完美!」

  「哼!」我沒好氣地應了一聲,試圖改變一下局勢□「你怎麼沒去上課?」

  「跟你一樣,蹺課。」

  「你……你穿著制服抽菸不太好吧?」

  「你不也是一樣嗎?這就好了?」

  「你是北一女的嘛……女生抽菸比較不好看一點,對不對?」

  「你抽菸就很好看了?」她順著我的話說道□「你不是成功的嗎?反正自己高興, 想這麼多幹嘛?」

  「……」真厲害,我又沒話可說了。

  「蹺課抽菸,我們算同志了,」她愉快地伸出了手□「握個手吧!董同志!」

  我遲疑了一下,伸出了手。她微笑地看著我。老實說這個大小姐長得還蠻好看的, 長長的頭髮,挺挺的鼻子,加上小小的嘴,教人聯想到漫畫女主角般的瓜子臉。但是她 的眼神卻透出一種充滿自信的氣息,讓人感覺到一些不自在。

  雙手相握的時候我那不自在的感覺更甚。不知道為什麼,我眼前浮起了小玫的臉, 以及國三那個我和小玫一齊坐在學校後山上看日落的黃昏。那是我頭一次握著小玫的 手,也就是那一天,我告訴小玫……

  「想起女朋友了?」一個狡滑的聲音響起,頓時把我由記憶中召回。回過神來我首 先便看到一個帶著笑意的銳利眼神,並且發現自己握著人家的手,半天沒放。

  「抱歉……」我急忙縮回了手。

  「不要緊。」她笑著說□「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好。」

  「唔……我不是……」

  「不是在想女朋友?」

  「沒有什麼啦……」

  「那你剛才發什麼呆?」

  「沒錯……我是想起了一個人。」

  「你的女朋友。」她肯定地說。

  「嗯……」

  「她在那?」

  「她……不在這。」

  「出國了?」

  「是啊。」

  「那就別想了,」她說□「忘了吧!這樣比較痛快。想太多活得難過。」

  我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愣了一下。

  「你不同意?」她又問。

  「我同意。」我回答。心想你不懂。說忘就忘,哪有這麼容易?

  「你不同意,」她盯著我的眼睛□「言不由衷。」

  這傢伙還真難纏!我反問□「這和你有關嗎?」

  「我只是好心啊!」她仍舊盯著我說道□「畢竟人家走了,想有什麼用呢?」

  「我又沒說她不回家!」

  「你表情上寫著『人家走了啦!』誰看都知道。」

  她的語氣非常誇張,逗得我笑了出來。我倆一齊笑了一會兒,我才對她說□

  「你真厲害!一猜就中!」

  「也沒什麼,」她得意地一笑□「就是聰明一點而已,同志你過獎了,哈哈!」

  兩人就這樣嘻嘻哈哈地聊了一個下午。老實講,雖然她講起話來鋒銳犀利,但我也 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於是我們的對話便精彩無比。這個女孩,姑且叫她小薇,實在是個 很不錯的傢伙,反應頗快,也很外向,說起話來肆無忌憚,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頃刻間 我倆已全無陌生可言。兩人聊到六點左右,傍晚的麥當勞如常地熱鬧了起來,於是我們 便把陣地轉移到華燈初上的重慶南路。順著一家又一家的書店,一批又一批的人潮,順 著尚未暗去的黃昏,順著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我們在中正紀念堂又聊了一個晚上。

  三月三日。

  早上有兩節狗絹課。說不得蹺了吧!反正她也搞不清我是蹺課還是公假。

  本來是想去信義路一家書店逛逛的,沒想到一坐上三十八路就睡了個人事不知,一 直到吳興街才匆匆忙忙按鈴下車。看了看表才八點三刻,一時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有晃 晃了。

  走到基隆路口,看著塞車塞得亂七八糟的街景就煩。左想右想去哪都不對,這個時 候在此坐公車是一件頗為愚蠢的事,蹺課雖然是混,不過去擠公車實在不算是個好主 意。正在想這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時,突然間有了個主意□去小時候上過的幼稚園逛 逛好了。

  小時候我住基隆路,爸爸公司也在這一帶。於是我就近進入這所位在通化街上的 「信光幼稚園」。一聽名字,相信任何人都知道這是一所天主教教會學校。對於幼稚園 時代的事,別人也許早已印象饃糊,甚至忘得乾乾淨淨了。但是我卻唯獨對「信光」這 個地方,留下了深刻的回憶軌跡。

  五歲的我是個眼睛大大的男孩。和所有小朋友一般,早睡早起,在幼稚園裡喝牛奶 做運動,滿口鐵金鋼大戰機械獸地可愛又無知。在信光裡我是個轉學生。忘了是中班快 結束亦或是大班剛開學時才轉進來。記得當時我是「大黃班」(信光每年級只有兩班, 以紅黃作區別),有兩個好朋友□宇和嘉。嘉和我同班,宇是大紅班。小小年紀的我們 三個是形影不離的好兄弟,而以我為孩子王。宇有一個標準的開明家庭,我媽和他媽似 乎交情也不賴;嘉的家長我從沒見過(也可能是見過卻忘了)。我們三人的配對是個標 准的「封閉式小團體」,我最愛講話,出些奇奇怪怪的點子來玩;宇長得黑黑的,一個 江湖豪客的海派作風;而嘉則最愛笑。我們從不讓別人打入我們之中;而在任一人被欺 負之時,另兩人一定挺身而出主持正義。甚至在某些時候,三人更會一齊承擔老師對某 一人做錯事所施與的懲罰。記得有一次我們看了電視連續劇,有樣學樣地在操場邊玩起 皇帝大臣的遊戲。我扮皇帝,宇和嘉扮大臣,為了突顯皇帝的尊嚴及神聖性,我拿粉筆 在地上畫了「金鑾殿」的位置圖□皇帝的位置是黃色的圓圈,而大臣是紅色的圓圈。不 料正在我「登極」之時,老師竟然舉義旗弔民伐罪地公然殺官造反,以「亂塗操場」之 口實推翻了我們的政權。從歷史上我們都知道改朝換代之時必有血流成河的場面,當朝 大臣或可全其身家,身居皇位的寡人卻是眾矢之的。果不其然,我被「發配勞役」,負 責清理「金鑾殿」的粉筆圖案。不知道是兄弟的義氣,還是忠君的傳統美德,我的公卿 大臣——宇和嘉,竟然自動犧牲下課時間,一齊動手幫我清理「故宮」。

  在我們的交往過程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永難忘懷。當時我們幼稚園所有小朋友都 必須午睡,這對精力充沛的我們君臣三人來說是件痛苦萬分的事。我們午睡場所是老師 辦公室二樓一間鋪著塌塌米的陰涼午睡間。每天午睡之前,我們都要把鞋子脫了,整整 齊齊地排在一樓樓梯口。有一天我最後上樓,把鞋子擺好的時候發現兄弟的鞋子沒放 妥,為了防止「叛賊」有口實扁他們,我自動地幫他們清理。想不到顧此失彼,沒注意 地踢到了另一個同學的鞋子。這位姓鄭的同學在二樓樓梯口發現了,不由分說地在我上 樓之際,讓我見識到生平第一次的「校園暴力」。那劈山裂石的一掌不但把我震回一 樓,更令我腦袋開了花,結果是縫了三針在後腦。這種暴力事件在小小的校園之中掀起 了極大震撼,雖然幼小的同學不會遊行示威,但我的兩位弟兄卻決不坐視。肇事的鄭姓 同學在當時算是個「藍波」級的人物,宇和嘉知道硬碰必吃大虧,於是採取了「分化」 的手段,利用交誼網路,發揮人脈攻勢孤立這小子。當時這算一種殺傷力甚鉅的手段, 當無數的同學和這傢伙「切八斷」之後,他真正嘗到了被正義制裁的苦果。而最明顯的 效果,是在玩「拍橡皮筋」遊戲的時候,他被全部參與者喚作「壞蛋」而被驅逐。

  提起「拍橡皮筋」就有說不完的樂趣了。所謂「拍橡皮筋」,是一種靠技巧取勝的 高級運動。參賽的人可以是兩位三位十位八位,一人出一條橡皮筋,放在地上。手掌弓 起,使勁地拍地板,靠氣流震動移動橡皮筋。玩的時候依序而上,一人拍一掌,若誰的 橡皮筋移動到別人的橡皮筋上,就有連續再拍一次的機會。只要你把自己的橡皮筋拍 離,就可以取走對方的橡皮筋。這種遊戲的技巧在手勁輕重,以及手掌弓起的角度;此 外,橡皮筋材質的選擇也是個大學問。我們三兄弟在此道的造詣可謂登峰造極。起初幾 乎每個小朋友都或多或少帶幾條橡皮筋來玩,到了最後,大概只剩我們三個了。幼稚園 寶寶的財力有限,誰有本事一天捐十條八條給咱們三人呢?是故當全班只有我們三個在 玩時,這個遊戲便成為一種凝聚我們感情的力量。因為實力相若,鮮少出現大勝大負, 故我們每天帶個三五條來,回去時也是三五條。我們從不以贏得對方的「兵器」為榮, 只以切磋技巧為樂。於是,彼此之間的感情更加穩固,更堅定不移。試想,有一個三人 的共同興趣,既無人加入,也沒有強弱差距,在我們而言,會有什麼事更能吸引我們 呢?

  是故,我們的交情,也可以說是一種「橡皮筋的交情」——不只因為這個遊戲本 身,也可以說是因為橡皮筋的特性——拉不斷。

  我笑了。這些回憶每次浮現之時都讓我心頭暖暖的。雖然因為我的搬家使我們在幼 稚園畢業後散伙,但我卻很滿意這種結局。因為我們之間是那麼融洽,那麼和諧,那麼 純真可愛,在沒有任何事情污染我們之前就結束,只讓我們留下最好的回憶。畢業後他 倆上同一所小學,我一度很羨慕他們倆人能繼續在一起,不過心中其實明白的很——沒 有我,他倆就不同了。我們三人缺誰都不行。是故我相信,無論他倆往後是否還是那麼 血濃於水,在回憶中,我們永遠是三位一體,形影不離。

  不知不覺間我又回到了那所當日覺得廣大無邊今日感到小的可愛的母校前。小朋友 們穿著圍兜,在當時我們踩過的每一寸園地上跑跳嘻鬧。地板從水泥變成PU,樓也整 修過,當年有個大象浮雕的大門已不復存在,玩具也由回憶中鋼條組成的鞦韆變成了塑 膠的滑梯。唯一不變的,只有那間感覺中氣氛莊嚴神聖的教堂,以及堂頂的那根十字 架。我花了好久,才按捺住那種進去找以前老師的衝動,因為我知道,十年的時間,就 算老師仍在,也不可能認得我了。生命中有許多事,一去便不回頭,永遠沒有再次的餘 地,你只有在腦海中想起,睡夢中回憶。

  伸手撫摸磚牆上的苔綠,那是昨日已去的證據;內望小朋友們的忘情,正似當年自 己的倒影。我心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使我笑了,笑得無比開心。小玫走了以後, 我從來沒有一分鐘開心過;但此刻我是真的快樂,真的喜悅,所有紛紛雜雜的世界,都 淡去了,淡去了,再也不會令我悲傷。溫暖一似迎面的和風,澄淨正如午後的陽光,柔 和地安慰著這兩個月來我無比空虛的心。心頭的塵埃與蒙蔽,只在一瞬間,便隨著那一 片模糊的淚水,洗得乾乾淨淨,澄澈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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