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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長朱四與高田事件 作者:季宇



  高田從青龍山上下來的時候,不早不晚正好撞在了自衛團的槍口上。高田是一心要避開盤查,所以特地選擇了這條人跡罕至的崎嶇山路,而且時間也選擇在太陽下山之後。臨時找來的兩個腳夫都大惑不解,他們不明白這位矮壯的高田先生為何要放著大路不走,偏走這鬼不生蛋的小路?但高田卻通過譯員告訴兩位老實巴交的農民,他願意加倍付給他們腳錢,只要按他說的把他們送過青龍山去。說著,他就伸出五根長著黑毛的粗短的手指頭,在他們面前使勁地晃了晃。五塊光洋?腳夫睜大了眼睛,這幾乎是他們連想也不敢想的數字,但站在一旁的那個替高田擔任翻譯的精瘦的傢伙卻用純熟的中國話向他們證實了這一點。五塊光洋!他肯定地這樣說,並朝他們鄙視地笑了笑。

  高田利雄的公開身份是日本九州帝國大學教授、著名的探礦專家。早在昭和二年,他就受聘於三井物產,在中國東北一帶進行探礦活動。高田的漢語讀寫能力堪稱一流,但口語水平卻十分幼稚,因此他的身邊總也離不開譯員,譯員是個小個子,瘦瘦的,長著細溜溜的雞脖子,鼻樑上架了副金絲眼鏡,說話慢聲慢氣的,帶著尖尖的女聲。他名叫籐原江,其父曾是日本滿鐵的重要幹部,籐原自幼隨父母在中國長大,成人後一度被送回本土,就讀於九州帝國大學,高田曾做過他的老師。

  太陽下山後,他們就開始出發了。暮色正在一點一點的加深,飄在山腳下的薄霧也在一點一點的變暗,終於完全消失於夜色之中了。腳步聲驚起的飛鳥時而撲扇著翅膀向遠處的樹林裡飛去,在寂靜中引起了短暫的騷動。腳夫們挑著探礦器材和生活用品走在前面,高田和籐原牽著馬跟在後邊。道路越來越險峻了,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走得很慢。為了減少動靜,馬蹄上裹了厚厚的麻布,踩在石子路上發出令人壓抑、沉悶的聲響。天完全黑下來後,就只能依靠朦朧的月光和手電摸索著前進了。對於不慣走夜路的人來說,坎坷不平的羊腸小道完全是一場災難。走了一會兒,籐原就氣喘吁吁地掉在了後面。體魄強健的高田不時停下來,回過頭去皺緊了眉頭。跟上,快跟上,他壓低嗓門催促道,聲音裡流露出不滿。

  高田在學生時代就是一把運動好手。他曾代表帝國大學參加過全日大學生運動會,在短跑、騎馬和游泳等項目上均拿過名次。尤其拳擊,更是拿手好戲,多次在各種比賽中大出風頭。後來的生活經歷又是長期泡在野外,風餐露宿,摸爬滾打,使他的筋骨如同鐵打一般,走這種夜路壓根兒就不算什麼。但卻苦了籐原江。籐原雖然比高田小十幾歲,可他長得瘦弱,一副營養不良的架勢,且長期生活在城裡,眼下這種夜路對他無疑是一種很痛苦的折磨。然而,他明白必須無條件絕對服從高田,沒有絲毫討價還價的餘地。於是只得咬緊牙關,掙扎著向前移動。

  拂曉時分,天上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絲,秋風秋雨裹著濃濃的寒氣,不知不覺地瀰漫開來。濕潤的路面變得滑膩了,像抹了一層油,更增添了行進的困難。所幸的是,青龍山這時已被高田他們甩在了身後,前方道路逐漸趨於平坦。在絳紫色的夜光中望去,五湖城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彷彿一個不可言狀的巨獸沉浸在美妙而恬靜的夢鄉裡。看來,天亮前通過五湖已不存在什麼問題了,高田這樣想著,心情開始輕鬆起來。休息一會兒吧,當籐原狼狽不堪跌跌爬爬地從後面跟上來時,他鐵石般的心裡突然湧出一絲同情。

  籐原如遇大赦,身子一軟,便如同一攤爛泥似的倒在了濕漉漉的路邊上,腳夫們也找了個避風的地方歇住擔子。

  籐原君,高田在籐原身邊坐下來。無聲的雨絲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他攏了攏被雨水浸濕的衣服,用打氣的語調說,再咬咬牙,前面的路就可以騎馬了。只要我們天亮前通過五湖,那就不會再有麻煩了。

  籐原哼哼著,聲音細若游絲,算是作了回答。不久,雨就停了下來,煉乳一樣粘稠的霧氣在黎明前的晨曦中莊重而富態地游動著,好像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在一片深沉博大的寧靜之中,寒氣顯得愈加濃烈了。兩個腳夫噗、噗地打著火鐮,想抽口旱煙解解乏,高田立刻上前制止了他們。

  不揪鹽(不抽煙),不揪鹽。他壓低嗓門,用生硬的發音含混的漢語低聲喝道。腳夫們一臉木然,疲憊而遲鈍地望著他。他們不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

  不揪鹽,不揪鹽。高田使勁地用手比劃著,好不容易才達到了目的。兩個腳夫顯然對他的要求感到不滿,但還是老實地順從了。就在他們使勁地嚥著唾沫,有些遺憾地收起旱煙的時候,不遠處的山角下突然傳來一陣吆喝聲:喂,上面是什麼人?……幹啥的?……

  高田的身子驀地僵住了。他循著喊聲望去,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如風車旋轉。癱在地上的籐原江也觸電般一骨碌坐直了身子,像只受驚的鳥兒,倉促間不知所措地望著高田。




  五湖自衛團出城巡邏是極其偶然的。在這之前,他們從不出城巡邏,只是例行公事地在城門口佈置一些崗哨而已。但就在這天晚上,新任縣長朱四卻突然心血來潮,打破了這個慣例。

  事情說起來也巧了。那天晚上,城裡三江貨棧的馱隊在離青龍山不遠的官道上遇到了匪情,幸虧附近村莊的聯防隊及時趕到才沒有遭受太大的損失。這樣的事其實以前也曾發生過,朱四早就對此十分惱火了,可他上任伊始,立足未穩,一直沒有顧上這些事,現在他覺得應該管一管了。於是連夜把自衛團團長馬老五找來,要他每晚必須派出巡邏隊,巡邏範圍包括城外青龍山、大流河一帶。馬老五老大不情願,他支支吾吾地提了不少困難,比如人手少,馬匹缺乏等等,朱四不等他說完就沉下臉來打斷了他的話。朱四說,馬團長,你只要回答一句,去還是不去吧。

  這個,馬老五被將住了,他尷尬地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朝朱四笑了一下說,這個,縣長的話嘛,我能不聽?

  聽就好,朱四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他說,老五啊,我這也是為百姓著想,有啥困難我會想辦法的,你現在就去準備吧。馬老五拿起帽子,用粗糙的手巴掌把它展展平,然後戴到頭上。啥時開始?他望著朱四問。

  今晚。

  今晚?

  是的,朱四叼起一顆煙,平靜地擦著了火柴。就今晚,他說。馬老五使勁鼓了鼓嘴巴,那表情是想說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馬老五在五湖地面也算得上是一個拿鼎的人物了。其父原是當地一個有名的武師,後在城裡開了一家鏢局,紅火過一陣子。馬老五自幼隨父習武,練了一身好功夫。父親死後,鏢局垮了,他就進了東興錢莊做起保鏢。東興的劉老闆是五湖十八縣有名的大財東,五湖商會的會長。民國十七年一個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夏天,劉老闆去省城給省長賀壽回來,當他乘坐的小客輪駛到靠近五湖的一個名叫十五里坡的地方時,遇上了土匪,船上的乘客被洗劫一空,劉老闆也被綁了票。

  製造這起事件的土匪頭目就是青龍山一帶大名鼎鼎的老洋人。老洋人姓吳,叫什麼沒人清楚。據說他祖籍山東,因犯了人命案,這才逃到五湖一帶。之後不久就扯起人馬,幹起了佔山為王,打家劫舍的勾當,鬧得當地雞犬不寧,談匪色變。老洋人身板高大,勾鼻凹眼,頭髮捲曲,長相酷似洋人,其綽號也由此而來。他的凶殘是出了名的,殺人如麻,惡跡昭著。有歌謠為證:最苦莫過黃連根,最狠莫過老洋人。誰要是犯在他手裡,不死也得脫層皮。這次老洋人索價十萬光洋,數額之巨,令人咋舌,贖票的時間也十分苛刻,定於次日太陽下山之前,否則就將撕票。

  消息傳進城裡,東興錢莊上下頓時亂了套。由於票價數額太大,一時難以湊手,縣長連夜把警察局長召去商討對策,商討來商討去,也沒想出個好辦法。眼看期限就要到了,馬老五站出來說話了。馬老五說,如果信得過,就讓我去試試吧。劉太太聽了這話,差點兒當場就給他下跪。馬老五卻顯出了從未有過的鎮靜。他說,我馬老五光棍一個,豎起一根,放下一條,來去無牽無掛,只是家裡還有老母在堂,讓我放心不下。他向劉太太提出,萬一他要有個三長兩短,務望劉家能拉扯一把。

  老五啊,你這是從何說起?劉太太這時也大動感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你冒死搭救老爺,就是劉家的大恩人啊,你不說我們也懂得該咋著。你要是有個意外,劉家一定燒香念佛供奉你家老太太,你就一千個放心吧。臨走時,她又千叮嚀萬交待,別的啥都別問了,救人要緊,無論如何得請老洋人寬限幾日,贖金一俟湊齊,立馬派人送去。馬老五沉著地點頭,說他知道該咋辦。

  當天下午,馬老五就騎上馬,帶著先期湊齊的兩萬塊光洋,獨自一人進山去了。在他走後,幾乎所有的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因為按照老洋人乖戾暴躁的脾氣,贖金不夠不但要撕票毀人,而且就連送錢者也難保活命。後來劉家人每每回憶起那個夜晚,都說這是他們經歷過的最漫長最難熬的夜晚了。全家老少幾十口人圍坐在廳堂裡,惶恐不安,心焦如焚,如同大限將至。劉太太更是長跪不起,在佛像前一個勁地磕頭禱告。然而,天亮之後,就在劉家人經過漫長的不眠之夜正陷入心力交瘁、神志麻木之際,外面突然一片聲地亂了起來。一個夥計手忙腳亂地跑進屋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

  老爺……老爺回來啦……

  劉太太一聽這話,立時背過氣去。丫頭和老媽子們又是掐人中,又是往她臉上潑冷水,這才使她慢慢緩過氣來。她掙扎起身子,在丫頭們的攙扶下,顫巍巍地來到門口,遠遠看見一大群人簇擁著一匹馬從大街上走過來。到了近前,她才發現飽受驚嚇之苦的老爺面如死灰,有氣無力地伏在馬背上,已經奄奄一息,而牽著馬走在前面的馬老五雖面帶倦容,卻神采奕奕,儼然凱旋的英雄。

  這件事發生後,馬老五聲名大振。事情的過程後來幾經渲染,也被越傳越神,光民間流傳的各類「版本」就有十幾種之多。但據馬老五自己講,倒也不像人們所傳的那樣傳奇那樣玄妙。那天上山前他就抱定以死相拼的決心,見到老洋人後,對方一聽說錢沒帶夠,果然就翻臉了。但馬老五沒容他喊人動手就搶在了前面,他敏捷而迅速地貼上去,用一把事先藏在褲腿裡的尖刀逼住了老洋人。馬老五說,我說兄弟,咱們無冤無仇,好說好散。我馬某賤命一條,不值幾文大錢,你要肯給面子,就收下這兩萬光洋……這數字可不算小了……放我們回去;要是不答應,那也只好以命抵命了。老洋人一看馬老五的眼神,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心裡便虛了幾分。他極不情願地笑著說,看來兄弟也是一條好漢,我老洋人就交你這個朋友了。這之後,在馬老五的脅迫下,老洋人又親自把他們送到五湖城邊……

  說到底就這回事吧,善的怕惡的,惡的怕不要命的,馬老五每當說到這裡,總免不了要這樣總結一番,然後得意地仰面大笑。

  綁票事件後,馬老五便成了劉老闆的大恩人,深受器重。不久,五湖成立自衛團,在劉老闆一再鄭重推薦之下,馬老五就當上了自衛團團長。當了團長,又有劉會長撐腰,馬老五便有些忘乎所以起來,平日裡趾高氣揚,目空一切,有時就連縣長的話也愛聽不聽。前任胡縣長為此發過幾次脾氣,可也拿他沒辦法。然而,新任縣長朱四到任不久,馬老五卻一下子認栽了,在朱四面前他乖得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雛兒,用自衛團弟兄們的話說,就是他二的比龜孫子還龜孫子………




  夏季結束的時候五湖落起了綿綿細雨,迷濛的雨霧飄撒在枯敗的落葉上散發出甜絲絲的腐爛的氣味,空氣中瀰漫著陰晦和濕潤。

  新任縣長朱四就在這樣的日子來五湖上任了。關於新縣長的來歷和背景,人們知道的並不多。從履歷上看,他姓朱名之驥,字華忠,生於光緒二十三年秋,因行四,故人稱朱四。民國三年春,朱四曾去日本士官學校留學陸軍,但並未畢業。原因據他從老家帶來的僕人朱小六說,朱四在日期間深受當時一些啟蒙思想書籍的影響,認為非實業不能救國救民於水火,於是不顧家人反對,幡然改學礦業。但學成歸國後,他的實業救國夢卻沒能實現。當時的中國根本無人重視礦業,僅有的一點礦業公司也都控制在外國人手中,混了幾年沒混出名堂,朱四也就心灰意冷,產生了改弦更張,棄實業而從政的念頭。恰逢這時五湖前任縣長因日本大遠東探礦公司的塌方事件引起的政潮而被開缺,他便不大費事的謀到了這份差事。人們還從小六子的口中得知,朱四有個舅舅在南京參政院任職。他是個老同盟會員,參加過北伐,在國民政府中有不少關係,朱四的任命好像也是得力於他的舉薦。

  朱四剛到任時給人的印象是很一般的。他貌不驚人,長相也過於斯文了,說話不緊不慢,好靜不好動,這些都給人一種文弱的感覺。而事實卻正好相反,朱四是秋天到五湖上任的,到了次年夏季,不足一年時間裡他就成功地改組了縣府各級機構,整頓了自衛團,包括撤換所有他認為應該撤換的大小官員,成為全縣說一不二的人物。直到這時人們才認識到朱四的才幹和魄力非同一般,在斯文的外表下掩蓋著另一個側面。這就是老練、手腕和心計。

  馬老五算是最先領教到朱四厲害的人之一。前任胡縣長交接時曾推心置腹地對朱四說,五湖這縣長不好當啊,且不說日本人了,光一個馬老五就夠纏的,你還是好自為之吧。說這番話時,胡縣長的舌頭在嘴裡直打繞,那天他喝了過量的酒,加上心情苦悶,已是半醉了,但朱四看得出他那眼神是真誠的。胡縣長是個老實人,可運氣不佳,豐巖塌方鬧得他裡外不是人,灰溜溜地被罷了職。說到馬老五,他的表情是無奈而又充滿怨恨的,但朱四聽了卻不置一辭,淡淡地笑了笑。

  恭賀新縣長到任的歡迎酒宴幾天後在狀元樓大飯店舉行了。五湖軍政要員、名流顯貴、鄉紳賢達,以及各界代表紛紛出席,高朋滿座,氣氛熱烈。酒過三巡,人們頻頻來主桌向朱四敬酒,朱四和藹地微笑著,他說,不喝了,不喝了,我喝得不少啦。來敬酒的便說,縣長意思一下就成,我們干了。說著一飲而盡,而朱四就端起杯子在嘴邊輕輕一點,算是意思到了。沒有人勉強他,他是縣長,表示一下意思已經足夠了。

  馬老五坐在朱四邊上的一桌,一直冷冷地朝這邊看著,看了一陣子之後就開始站了起來。他身材胖大,厚大的手巴掌裡攥著酒瓶,像頭黑熊似的威風凜凜地擠到桌前,肩膀輕輕地左右一動,那些湊在桌前等著敬酒的人便被七歪八倒地撞了開來,不知是誰手中的酒潑翻了,迸灑得到處都是。人們很惱怒地回過頭去,可一見是馬老五也都不吱聲了,紛紛讓到一邊。

  馬老五大咧咧地翹著腦袋,他的帽子滿不在乎地扣在後腦勺上,衣領大敞,褐紅的大臉盤上油漬漬的,冒著汗珠,顯得英氣勃勃。來,讓我也來敬敬新縣長,他嘶啞著嗓門嚷嚷道,聲音像破鐘似的沙沙響。看來,他已經喝得不少了。

  老五,意思到就行了,坐在朱四身旁的劉會長開口說。

  那哪成?!馬老五一擼袖子,露出了滾圓的長著毛茸茸黑毛的粗壯胳膊。他說,那哪成啊,今兒個可是五湖的喜日子。新縣長初到乍來,與民同樂,酒還能不管夠嗎?說著大巴掌一攬,攬過六隻酒杯,又一齜牙咬開手中的瓶蓋,把酒杯斟滿了。接著,他就興奮地抹了一下嘴,又用力搓了搓手巴掌。來,來,他高聲叫道,讓我先和縣長喝個六六大順。

  朱四微笑地望著馬老五,表情溫和而安詳,他搖著手說,馬團長,你的心意我領了,但今天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那哪成!馬老五咧開嘴巴,露出了兩排碩大而結實的牙齒,他說,那哪成?!先喝為敬,我先喝了。不等朱四表態,一把抓起三隻酒杯,像吹口琴似地在嘴邊一滑,三杯酒便吱溜溜下了肚。他一翻掌,朝朱四亮了一下滿把抓著的三隻空酒杯,朱縣長,我可是喝了,你要不喝,就是瞧不起我馬老五。

  朱四撩了一下眼皮,白暫文靜的臉上飄起一絲淡淡的紅暈,他說,馬團長,你這是要我難堪啊。

  話可不敢這麼說,馬老五哈哈笑起來,朱縣長屈尊降貴來到咱這裡,這是咱的福分啊,咱高興還來不及呢,大伙說是不?我老五是個粗人,別的能耐沒有,幾杯薄酒也算是表表心意,縣長可得給面子哦。

  朱四笑了笑,這麼說,這酒我是非喝不可嘍?

  那您瞧著辦吧,馬老五歪起臉,似笑非笑地望著朱四,他說,俗話講,酒桌無大小。我老五今兒個斗膽冒犯地說一句,縣長要是存心不給面子,我也無話可說,就算我老五自討沒趣吧。

  馬老五的話半真半假,但聽上去已頗有幾分刺耳了。在場的人都有些不自在起來,侷促地交換著目光,氣氛隱隱地開始有些不安了。坐在朱四另一側的一個著中山裝舉止沉穩幹練的官員這時咳嗽一聲,站了起來。他叫吳仲榮,是五湖縣的四朝元老,現任縣府參事兼第一科科長。吳仲榮說,馬團長,你的心意朱縣長領了,我看這樣吧,我來代他喝一杯,你看如何?

  那不成,馬老五板住面孔,紅頭紫臉地瞪起眼睛,擺出了一副較真的架勢。他說,要代都得代,這三杯你要代,那我的三杯你也得代。

  你的不是喝了嗎?吳仲榮說。

  喝了怕啥?咱不會再斟上?馬老五搖著手中的酒瓶,別的沒有,酒可是管夠。

  吳仲榮臉色有些難看起來,他心裡明白馬老五這是故意找碴了,便氣鼓鼓地坐下去不再說話,劉會長在一邊看不下去了,他用筷子在桌上輕輕地敲了敲,老五,你是咋了?我看你是喝多了。

  多?這還叫多?許是酒勁上來的緣故,馬老五有些逞性子了。平時他很聽劉會長的話,這會兒也聽不進去了。他說,這點酒算個啥?我還沒開始喝呢。縣長要是真不肯給面子,那乾脆,這三杯我也喝了。

  馬老五的話越說越出格;劉會長也感到擺不住面子了。他沉下臉剛要訓斥幾句,朱四笑吟吟地在煙缸裡捺滅了香煙,他抬起臉,饒有興致地看了馬老五一眼,瞇縫著的眼睛裡潛藏著深深的笑意。朱四說,好,好,看得出馬團長是個豪爽之人,朱某我今天就捨命陪君子了。說著,端起杯子,很沉穩地把三杯酒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周圍立時響起一片彩聲。好啊,人們叫道,接著便七嘴八舌地向朱四恭維起來。劉會長和吳仲榮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們說,沒想到朱縣長好酒量,海量,真是海量啊。

  就在氣氛開始輕鬆下來的時候,一向爭臉好強的馬老五卻明顯地感到被冷落了。他鼓了鼓嘴巴,接下去便像賭氣似地抓起酒瓶,又把那六隻杯子一一斟滿了。

  老五,你這是幹啥?劉會長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馬老五沒有理會。他伸手抹下腦袋上的帽子,往桌上一甩,又朝著朱四拱拱手。多謝縣長瞧得起,馬老五說,剛才是我馬某個人的一點心意,現在讓我代表自衛團全體弟兄再敬縣長一次。

  老五!劉會長真有些不高興了。

  劉會長,這事您老就甭問了。馬老五揮了一下手,又轉過臉朝著朱四,臉上的笑容已是咄咄逼人。他說,再說了,五湖的規矩,敬酒是敬雙不敬單,這也是圖個吉利。來,還是我先喝……

  慢著,朱四嘴角飄過了一絲冷笑,他豎起兩根指頭作了個手勢,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小六子便朝他俯下身來。朱四吩咐了一句什麼,不一會兒,小六子就找來兩隻青瓷海碗,擺在桌上。朱四先把馬老五面前的三杯酒倒人一隻碗中,又把另外三杯酒倒人另一隻碗中。碗很大,三杯酒倒進去只淺淺地覆蓋了一層碗底。他漫不經心地端起一隻碗,輕鬆自如地晃了晃,而後穩穩地放好,很和藹地微笑起來。小六子,他叫了一聲。

  哎——

  滿上。他吩咐說。

  好咧。小六子脆脆地應了一聲。

  兩隻海碗很快就灌滿了,濃濃的酒香四處瀰漫,空氣中充盈著一種隱秘的激動,幾桌子的人都扭過頭來注視著這邊,被即將發生的事情弄得振奮起來。馬老五卻有些發愣了。他的酒量雖然不小,但眼前的情景還是讓他感到腳底下直冒涼氣。

  馬團長,請吧。朱四這時已端起碗,朝馬老五的那只碗上輕輕一碰,然後就先喝了起來。馬老五遲疑了一下,只好硬起頭皮端起碗。周圍的人都被這場面弄得目瞪口呆而又激動不已了,有人站起來伸長脖頸往這邊看,有人乾脆擠到桌邊來了,整個宴會廳都被一種沸騰的情緒感染了。

  朱四喝完酒,神態自如,臉上微微泛起一片紅暈。他紳士般地掏出手帕在嘴角邊沾了沾。然後又很仔細地把手帕方方正正地疊好裝進了口袋。他的動作很從容,很優雅,也很自信。馬老五卻有些異樣了,他眼睛發直,雙腿搖晃著,慢慢地有些站不穩了。朱四瞥了他一眼,嘴角邊又輕輕地滑過了一絲笑意。

  好,很好,朱四點點頭,態度依然十分和藹。他說,人鄉隨俗,就照馬團長說的,咱也圖個吉利,喝個雙份吧。

  小六子啊,他側過臉吩咐道,來,再給我們滿上。

  小六子應了一聲,轉身去後邊支派夥計上酒時,大廳裡已一片聲地亂了起來。馬老五不知何時已滑到桌肚下面去了,幾個跑堂的正七手八腳地把他往外拖,嘔吐物穢氣撲鼻,噴得他滿身皆是,其狼狽之狀慘不忍睹……

  狀元樓酒宴後來成了一個長久的話題。人們都說看不出剽悍的馬老五竟會敗在朱四手下,而新縣長的深藏不露更讓人不摸深淺了。有人說,這位白臉縣長就像一本深奧的書,看似平常,一旦讀起來才感到奧妙無窮,讀不懂,讀不透了。

  但真正讓人開眼的事還在半個月之後。

  那是在自衛團成立五週年的慶典上。那天,朱四和縣裡的頭面人物都出席了慶典,劉會長等五湖名流作為地方代表也應邀參加。慶典場面盛大、隆重而熱烈,並照例舉行了閱操儀式。朱四發表了講話,並檢閱了部隊。閱操結束後,進行了騎術和射擊表演。當看到射手們訓練有素準確命中目標時,朱四顯得十分高興,他特地表揚了馬老五,說他作為團長,功不可沒,馬老五這時又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咧開嘴巴,昂了昂腦袋,說,這沒啥,要是縣長不嫌棄的話,馬某也來助助興,縣長看咋樣?

  哦,朱四歪過腦袋,瞇縫起眼睛乜斜他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怎麼個助興法啊?

  馬老五叫了一聲來人啦,一個勤務兵應聲而至。他指著百米開外的一塊石頭,吩咐擺三隻酒盅上去。酒盅擺好後,馬老五在手巴掌上唾了一口,搓搓手,掏出盒子槍在褲腿上一蹭,槍機卡嗒一聲響,子彈便上了膛。他向前跨了一步,朝朱四一拱手,說了句獻醜了,接著,一擼袖子,一甩手——啪!啪!啪!——那三隻酒盅頃刻間便不見蹤影了,只有破碎的瓷片飛濺開來,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點,很快消失了。

  好槍法!周圍響起了喝彩聲。朱四也輕輕地鼓起掌來。馬老五收起槍,作出一副恭敬而謙遜的樣子望著朱四,但骨子裡的得意卻掩飾不住地四處漫溢。上次醉酒,馬老五丟了面子,心裡一直不服氣,今天是存心要露一手,壓一壓朱四,於是故意雙手捧著槍遞至朱四面前,他說,縣長不試試?朱四笑吟吟地接過槍,舉在手裡左右看看,又掂量了一下,他說,拿酒盅來。勤務兵拿過酒盅,朱四像是很好奇似的將那小酒盅捉在手裡把玩了一下,接著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他轉身對馬老五說:馬團長,勞你駕把它擺過去。

  好哩,馬老五應了一聲,顛兒顛地跑了過去。當他擺好酒盅轉過身來時,臉上的肌肉突然間凝固起來——他看到朱四正舉起槍對著他,槍身的烤藍在陽光下爍動起一片耀眼而刺目的光斑。別動,他聽見朱四的聲音像從冰窖裡傳出來似的,充滿了森森的寒意,馬老五頓時驚慌起來。

  你,你……

  別動,朱四冷冷地吩咐說,把酒盅放到頭上。

  朱縣長……

  按我說的做……

  除了服從,馬老五已別無選擇了。處在驚愕中的人們慢慢回過神來,都暗自抽了一口涼氣。人群中出現了輕微的騷動。劉會長臉色蒼白,趕緊趨步上前。他說,朱縣長,朱縣長,老五這人脾氣不好,但人是好人,即使有所冒犯,還萬望朱縣長看在老朽的份上,看在他過去功勞的份上,高抬貴手,饒他這一次吧。但回答他的卻是一下清脆悅耳的卡嗒聲——朱四打開了扳機。

  一切都靜下去了。這是死一般的靜,靜得連呼吸都可以聽得見。馬老五在經過短暫的慌亂之後,索性橫下心來,他咬咬牙,血性鼓湧了上來,突然很豪氣地瞪起眼珠,衝著朱四喊道,開槍吧,開槍吧。

  但槍聲卻遲遲沒有響。朱四舉著槍,很沉著很有耐心地慢慢瞄著,那模樣就像是在欣賞一幅作品,反反覆覆地咀嚼著、體味著,顯得滋味無窮而又樂趣橫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這是一次征服,一次從心理上的徹底征服。他清楚他完全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懲治這個站在他面前的目空一切的傢伙,但他更清楚這並不是他的目的。對他這個新來乍到的縣長來說,要想在五湖這塊陌生的土地上站穩腳跟,必須一開始就不同凡響,而馴服馬老五正是這不同凡響的開始。

  時間流逝著,顯得無比漫長。意志對意志的較量,終於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馬老五的勇氣在一點一點地退卻。開槍吧,開槍吧,他在心裡反覆念叨著,終於他感到再也受不了,與生俱來的恐懼和懦弱就在一瞬間猛然佔據了上風,一下子把他擊垮了。他閉上眼睛,渾身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

  朱四的臉上閃進了會心的笑意。他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他知道徹底擊敗對方的最好辦法就是從心理上瓦解他。恐懼有時比死亡更讓人可怕。

  開槍啊,開槍啊……馬老五又一次大聲喊起來,但這一回,他的聲音裡已帶有明顯的哭腔了。

  朱四說,馬團長,你害怕了嗎?

  不,馬老五還嘴硬。

  那就睜開眼睛看著我。

  馬老五的眼睛抖抖索索地剛睜開,尖銳的槍聲就呼嘯著撕裂空氣,驚心動魄地響了。馬老五隻感到頭皮上猛然掠過一陣涼氣,接著酒盅的瓷片就像下雨似的劈劈啪啪落下來。馬老五身子一軟,這時才感到渾身上下如同水洗一般濕透了。

  這件事發生後,馬老五再也不敢炸刺了;而朱四恩威並用,在以後的大改組中,他不僅繼續任用馬老五,而且還給予充分的信任,更使馬老五心悅誠服。不久,他就成了朱四的得力臂膀,對朱四的話言聽計從。那天晚上,朱四要他派出巡邏隊,儘管他心裡老大不願意,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

  半個小時之後,當巡邏隊滿懷怨氣牢騷滿腹地出城去的時候,精力充沛的朱四已經回到住處準備歇息了。他當然還不可能預計到下面將要發生的事情,但對於高田來說,這個決定卻是災難性的。他精心制定的周密計劃,就因為朱四的這個偶然決定被徹底破壞了。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更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實際上,後來那場轟動一時的「高田事件」,就在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抓住日本奸細的消息傳進朱四耳裡,已是第二天早上了。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樣,天剛濛濛亮,朱四就起身去護城河邊的小樹林裡練起劍來。這習慣還是他幼年時養成的。那時,朱四跟隨父親生活在軍營裡。他的父親早年畢業於天津武備學堂,後來曾做過北洋新軍的中將統制官,朱四的劍術就是跟著父親學會的,以後經年不輟,漸成積習。練完劍,朱四收了功,擦去頭上的微汗,便沿著護城河慢慢地往回踱去。濃重的霧氣瀰漫在河面上,像凝固一般緩慢地移動著。天色尚早,河面上靜悄悄的,熹微的白光就在這寧靜之中沉著地渲染著,不斷地擴大開來。

  朱四慢慢地踱著步,走在這一片寧靜之中,他心裡不由得溢出了一絲孤獨之感。要知道來五湖當縣長,朱四心裡本來是不大情願的。這裡的情況比較棘手,幾個前任都栽了跟頭,但除此之外一時沒有更好的空缺。舅舅讓他暫且委屈一下,說以後會替他再想辦法。因此,朱四來五湖並沒有作長久打算,直到如今家眷仍留在南京。

  朱四的太太是一個賢惠的女人,他們是在上海相識而後結的婚。那時朱四剛從日本回國不久,少年新進,躊躇滿志。在一次慈善賑災晚會上,朱四在如花般的女校學生中被一位剪著短髮、皮膚光潔亮麗的姑娘深深吸引了,這個姑娘後來就成了他的太太。他們一起生活,並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但婚後的生活始終是動盪不安的,朱四忽東忽西,從未安穩過。想到這裡,他心裡就不由地湧出了一絲歉意……

  小六子遠遠地從河邊上跑過來了。在乳白色的晨曦中,他像一隻鳥兒似的一跳一跳地蹦著,到了近前便氣喘吁吁地喊起來。四爺,四爺。他連聲叫著。

  小六子是朱四從老家帶來的貼身僕人。他自幼就進了朱家,除了朱四出國留學那段時間外,他始終跟著朱四。小六子做事機靈,說話乖巧,很討人喜歡,唯一的毛病就是好賭麻將,常常背著朱四玩幾把,但並未出過大格。

  有事嗎?朱四問道。

  聽說抓到了日本奸細。小六子說。

  日本奸細?

  是的,吳參事和馬團長一大早就來了。小六子接著又說,眼下正在縣府等你哩。

  哦,朱四頗感意外地揚了揚眉毛,旋即把手中的劍遞給小六子,匆匆趕回縣府。

  客廳裡,縣府參事吳仲榮和馬老五已經等候在那裡了,朱四一到就立即談起了情況。馬老五報告說,他昨晚帶隊巡邏,至青龍山一切正常。就在打算掉頭返回時,山腳拐彎處偶然閃出的幾絲火星——後來得知是腳夫打火鐮所致——引起了巡邏隊的注意,接著又聽見隱隱的有人聲傳來。他當即派人上去搜索,結果就發現了四個可疑的人。那些人驚慌失措,試圖躲避,但已避之不及。巡邏隊很快抓住了他們。

  馬老五說,後來經過訊問得知,這四人中有兩個是日本人,另兩個是臨時雇來的腳夫。兩個日本人自稱他們是受聘於大遠東探礦公司,來此地探礦的,可他們的形跡卻鬼鬼祟祟,十分可疑,於是他決定把他們帶回城裡。然而出於某種顧慮,他沒有像對待其他人犯那樣把他們捆綁起來,以至於在押解途中讓其中一個日本人逃掉了。

  那個逃掉的日本人名叫高田利雄,馬老五解釋說,當時他們正經過一處陡坡,這個叫高田的傢伙突然發起襲擊,揮拳擊倒了兩個團兵。接著,他用日本話大聲喊了一句什麼,另一個日本人便也乘亂推倒守衛。這之後他們就一齊撒腿跑起來。由於事發突然,巡邏隊亂了一陣才開始追趕。所幸的是,日本人慌不擇路,在黑暗中很快迷失了方向,不久他們就跑到絕路上去了,一個十多米高的懸崖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而崖下則是滔滔的大流河。巡邏隊圍上去時,那個叫高田的日本人便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而另一個卻害怕了,被重新抓獲。這個被抓住的是高田的譯員,馬老五補充說,他供認他的名字叫籐原江。

  朱四很仔細認真地聽著。在馬老五報告過程中,他除了偶爾插問幾句外,便不停地抽著煙卷。

  馬老五講完後,吳仲榮開始發表看法了。他說,馬團長回來後,立即打電話把他叫去了。他們一起審訊了籐原江以及那兩個腳夫。他分析說,他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這兩個日本人就是奸細。根據有三:其一,如果是探礦,可以磊落正大地進行,不必偷偷摸摸。而他們放著大路不走,偏要翻越青龍山,且在夜深人靜之時,這就不能不叫人生疑。其二,巡邏隊押送他們回城時,他們為何要逃跑呢?這也說明他們心中有鬼。最後一點,尤為嚴重,吳參事強調說,他們身上搜出的大量照片以及圖紙來看,都與探礦無關,而涉及到我軍之駐防。說著,就把那些照片和圖紙攤開來,一一擺到桌面上。

  朱四俯下身默默地檢視著,骨子裡便感到一股股涼氣直往上躥。起先他對抓住的是否是日本奸細,心裡還存有疑慮,但現在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他是學陸軍出身,這些照片和圖紙意味著什麼,比別人更清楚。種種跡象表明,這些照片、圖紙都是在松縣一帶拍攝和繪製的,而那裡正是國軍新編第158師駐紮之地。

  朱四上任後不久曾去松縣拜訪過一次。他是持舅舅的信函去的。158師師長魯大田過去是舅舅的學生,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朱四,並領著他四處看了看,因此對那裡的地形朱四也大致瞭解。可以說,這些照片和圖紙涉及那一帶所有的兵力部署、防禦工事以及火力配備的詳細情況,就連海拔高度也在圖紙上準確地標了出來。其細緻和精確程度,一看便知系行家所為。朱四感到問題嚴重了,他撫著下巴,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

  民國十九年正是日軍大舉侵華的前夜,五湖的局勢緊張而微妙。在朱四上任前,距城七十餘里的豐巖煤礦曾發生過一次嚴重的塌方事件。該礦是由日本大遠東探礦公司興建的,董事長叫尾崎一郎。此人曾在日本海軍做過軍官,參加過甲午戰爭,為人傲慢,蠻橫無理。那次塌方中國礦工死傷人數達二百多人,是一次極其重大的惡性事故。事件發生後,尾崎一邊掩蓋真相,一邊援引該公司的所謂條例,拒絕支付賠償金,一時間,輿論嘩然,民情激憤,後來終於導致了一場大規模的騷亂。事件發生後,日本以保護帝國在華利益和本國僑民的安全為由,公然派出了兩艘戰艦以及五百餘名海軍陸戰隊開至豐巖江面。為了避免衝突,南京政府立令駐紮在五湖的新編第158師撤出該城,退駐松縣一帶。但事態平息之後,日軍仍以種種理由繼續逗留在那裡,遲遲不走。朱四上任時,五湖城裡的全部武裝只剩下馬老五的自衛團,人數僅四百餘人。

  朱四意識到,自己上任以來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這件事如果處置不當,不僅會引起中日爭端,而且自己的前程也將毀於一旦。

  朱四還清楚地記得來五湖之前舅舅和他的那次談話。舅舅說,你這次去五湖要有所作為,你還年輕,前程遠大,今後會有很多機會的。朱四表示他一定不辜負舅舅的栽培。

  別的我就不多說了,舅舅沉吟了下,接著又說,我只提醒你一點,不要得罪日本人。有些事能忍則忍,小不忍則亂大謀。你的前任就是在這件事上栽了跟頭。我可以這樣對你說吧,日本人是很壞的,他們是我們的宿敵,從甲午開始,就一直對中國有野心。如今的氣氛很緊張,東北的關東軍不斷增兵,長江上也有他們的不少炮艦.他們想做什麼?這是很清楚的。但中國積弱,不可能去和日本對抗,只有忍讓,再忍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此千萬不要惹事。日本人現在就愁找不到岔子哩,你一惹事正好授人以柄,我說的這些你懂嗎?

  朱四不住地點頭。

  懂就好,舅舅停了一下,繼續說,其他的事都好說,可在這上頭,無論如何不能出一點紕漏,否則到時我即便想保你,恐怕也力不從心啊。

  想到這裡,朱四更感到這件事的份量了。他在心裡左右盤算了一會兒,最後開口說話了。他指示說,這件事涉及外交,舉足輕重,倘若日本方面知道我們抓了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所以現在首要的是嚴加保密,不准向外透露一點消息。此外,他命令自衛團立即沿大流河兩岸搜尋高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這樣對馬老五吩咐說。

  接下去的幾天,是在高度的緊張和神秘之中度過的。自衛團沿著大流河兩岸展開了拉網似的嚴密搜尋,與此同時,朱四還加緊了對籐原江的訊問,但籐原卻狡猾地迴避了問題的實質。他說,他只是一個譯員,對高田所為一無所知。訊問進行不下去了,而搜尋也毫無結果。

  就在這當口,日本人卻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了。




  那是事情發生的第五天頭上。

  一個秋日裡陽光燦爛的上午,朱四和吳仲榮、馬老五正在商討下步該如何進行。連日的緊張和折騰,使他們顯得疲憊不堪而又憂心忡仲。馬老五不大耐煩地說,乾脆殺了算球。他認為高田必死無疑,理由是他跳水的地方山高坡陡,且水流湍急,活下去的可能微乎其微,繼續搜尋只能是白費氣力。他提議不留活口,把籐原江和那兩個腳夫一齊殺掉,省得麻煩。吳參事比較謹慎。他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高田活下來,就會後患無窮。他主張再找一找,暫且不慌處置籐原江和那兩個腳夫。正議論間,門外響起了汽車聲,小六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日本人,他說,日本人來了……

  來的日本人就是大遠東探礦公司的董事長尾崎一郎,而隨他一同前來的正是自衛團苦苦搜尋的高田利雄。朱四來到會客間,聽完尾崎的介紹,一股說不出的惱怒立時湧上了腦門。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視和侮辱。高田作為逃犯竟然堂而皇之地走進了他的會客間,可見日本人壓根兒就沒把他這個縣長放在眼裡。小鬼子太張狂了!他在心裡罵道,但這種情緒只是稍稍一閃,很快就被壓制下去了。朱四重新恢復了冷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臉色平靜如水。

  尾崎穿著筆挺的白西服坐在椅子上。他是個身材矮胖的人,臉盤又大又白,脖子上的肉套疊著,顯得層次豐富,厚厚的嘴唇上留著一小撮仁丹胡,金絲眼鏡後邊的目光是毫無顧忌而又盛氣凌人的。高田利雄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額頭上留著一道很長的傷痕,左胳膊彎曲著,吊在繃帶裡。與尾崎相比,高田的身材要魁梧得多,舉止也顯得富有教養,但那神態卻如出一轍,同樣是傲慢而居高臨下的。

  談話開門見山地進行了。尾崎是個中國通,他用一口流利的漢語向朱四提出了抗議,他說,鄙公司的職員在貴縣境內受到無故騷擾和綁架,對此大遠東探礦公司表示嚴重關注,並要求貴縣立即放人,賠禮道歉。否則,他捏了捏拳頭,加強語氣說,大日本帝國將採取最激烈的手段來解決此事。

  朱四平靜地聽完他的抗議,隨即作出了一副十分驚訝的神態。有這種事?他側過臉來,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吳參事。吳仲榮愣了一下,馬上搖搖頭。他說,他也不大清楚。

  一直沉默不語的高田這時插語了。他用日語嘰裡哇啦地說了一通,尾崎便翻譯說:高田教授說了,他是當事人。如果不是冒著生命危險逃跑的話,結果也會和籐原君一樣,這是抵賴不了的事實。

  朱四滿臉嚴肅地聽著,之後他點了點頭。他表示這件事會弄清楚的,他說,請兩位放心,我將認真調查此事。

  日本人走後,朱四卻一籌莫展了,吳仲榮和馬老五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三人商議了一晚上,最後認為高田生還,事情已經瞞不下去了,必須盡快向省長公署報告。他們當晚便搖通了省署的電話,接電話的是政務廳黃廳長。

  什麼?什麼?黃廳長聽完事情的經過,馬上不安起來,他說,事情過去五天了,為什麼早不報告?

  朱四辯解說高田一直沒有找到,他們是想等事情弄清後再向省府報告。

  糊塗,糊塗,事涉外交,怎能如此掉以輕心?黃廳長在電話裡很生氣地把朱四訓斥了一通,最後他說省長昨天剛去南京開會了,兩三天後才能回來。他答應省長一回來就向他報告。至於如何處置這件事,他卻語焉不詳,含糊其辭。

  可日本人這邊卻緊逼不捨,不給朱四絲毫喘息之機。尾崎在第二天、第三天又連續兩次登門,儘管朱四極力周旋,拖延時間,日本人還是不耐煩了。第四天上午,尾崎派人送來了最後通牒。這是一份充滿威脅和恫嚇的文件,它要求五湖方面在四十八小時內必須答應日方提出的全部條件,否則一切後果將由中方負責。在通牒送達的同時,日軍炮艦還公然在豐巖附近進行一次挑釁性的演習。隆隆的炮聲時斷時續地傳入城內,各種謠言不脛而走,就像夏夜的蝙蝠漫天飛舞,弄得人心惶惶。

  朱四感到了極大的壓力。然而,最令他震驚和痛苦的地方還不僅僅在這裡。深夜,省署的電話終於來了。打電話的仍然是黃廳長。他傳達了省長的指示,讓朱四立即放人。

  放人?朱四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說,他們可是日本奸細啊!

  黃廳長說,你有什麼根據?

  朱四便把照片、圖紙的情況再次報告了一遍。可電話那一頭已經不耐煩了。日本駐省商務代辦已向省長作了解釋,黃廳長提高了嗓門,他說,高田教授是位攝影愛好者,拍一些照片有何大驚小怪的!

  黃廳長的話簡直使朱四感到震驚了。他不敢相信省裡的輕信和無知居然達到了這種不可思議的程度。他望著守在一邊的馬老五和吳仲榮,半天說不出話來了。

  喂,喂,你怎麼不說話?黃廳長的聲音又把他從震驚中喚醒起來。朱四迅速理清思路,然後試圖用最簡潔最有說服力的語言來戳穿日本人的謊言,改變省裡的看法,但是黃廳長卻不願再聽下去了。

  夠了,他的語調裡充滿了教訓的口吻,他說,你難道還嫌惹的事不夠嗎?這是省長的命令,你們必須服從。

  電話卡嚓一聲掛斷了。朱四呆呆地握著話機,心裡就像吞了一口蛆似的說不出的難受。他一直拖延時間,等待省裡的回音,原以為上面會為他撐腰打氣的,至少也會幫他拿點主意,沒想到結果卻大出所料。他又想起來五湖上任那天,前任胡縣長對他說過的那番話。胡縣長說,豐巖塌方,責任明顯是在日方,縣裡為此專門起草了一份呈文報到省裡,可省裡這幫老爺卻只聽信尾崎的一面之辭,下來幾個人假模假式地調查一番,然後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他給撤了。簡直黑暗透了,胡縣長悲憤難言,我看上頭這群王八蛋,全都瞎了眼,都是吃裡扒外的軟骨頭。如果說,當時朱四還不十分理解胡縣,長的這番話,那麼,現在他算是深切體會到了。

  咋辦?馬老五瞪起兩眼望著朱四,省裡的電話顯然也使他感到氣憤和失望。

  我看不能放人,吳仲榮情緒激動地表態說,古人云,義死不避斧鉞之誅,義窮不受軒冕之榮。放了人就是賣國。事情傳出去,我們將成為歷史的罪人,永遭世人唾棄。

  朱四一聲不吭,大團大團的煙霧從他口鼻中噴吐而出。他在屋裡來來回回踱著步,吳仲榮說的道理,他何嘗不知道呢?但現在日本人和省裡兩頭相逼,使他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我看馬上派人去省署一趟,將照片和圖紙等面呈省長。吳仲榮建議說。

  朱四搖頭。他說,時間來不及了。

  要麼,還有一個辦法,吳仲榮想了想說,乾脆把奸細交給軍方處置。

  你是說,交給158師?

  是的。

  朱四仍然搖頭。他說,這不成了公然抗旨嗎?

  那你說咋辦?吳仲榮有些急了。

  朱四說,讓我再想想,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經過一夜艱難的考慮,最後的選擇終於做出了:朱四決定還是把日本人交出去。

  吳仲榮事先考慮過了種種可能,但這卻是最壞的,他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那天離開縣府時,他就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朱四患得患失的態度就像一塊生面疙瘩者在他的心窩裡,使他吐不出嚥不下。出了縣府大門,他就把馬老五拉到一連嘀咕了半天。他首先曉以利害。吳仲榮說,老五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說到底,咱可都是中國人。這事不比其他,無論如何,咱都要對得住良心,對得住家鄉父老,不能讓人在背後戳咱脊樑骨啊。我看縣長的態度現在有些動搖了。咱倆可千萬要堅決。接著他又說,我已作好了準備,不行就辭職,求個清白。

  馬老五連連點頭,他一拍胸腔子,爽快地說,吳參事,這沒啥說的,我老五你還不瞭解嗎?雖是個粗人,但啥事該做,啥事不該做,心裡一本清帳。他要交人,老子就去他球的,不給龜孫子賣命了。

  可吳仲榮沒想到的是:一夜之間事情卻完全改變了,就連昨天還直朝他拍胸脯的馬老五也自食其言,變得吞吞吐吐起來。許多年後,只要吳仲榮回想起那天早晨的情景,就有一種墜入雲霧飄飄忽忽的感覺。直到如今,許多事情仍令他疑團重重,百思不解。

  應該說那是一個令人煩躁的陰晦暖昧的早晨,吳仲榮趕到縣府時,天才濛濛亮。由於心裡裝著事,他一夜未能入眠。到了後半夜實在躺不住了,他便披衣下訂,在書房是枯坐達旦。等到天色剛有些泛白,他就按捺不住地動身去了縣府。深秋的指曉,寒氣已有些逼人了,青石路面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露水,濕漉漉的,五湖城還處在夜晚的寧靜之中。吳仲榮擾緊了衣服,低著頭急匆匆地走著。這條路他已經走了十幾年了,路邊上的第一座房子、第一家店舖,甚至路旁的每一棵樹、路面上的每塊石塊,他都太熟悉了。吳仲榮自到縣府供職以來,縣長已先後換過四任,但不論哪任縣長都很倚重他,故有人稱他為四朝元老。吳仲榮才幹過人,辦事穩妥,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且直道正言,敢說敢當,在五湖口碑極佳,有很高的威望。朱四到任後,吳仲寬鬆起先冷眼旁觀,後來便對他寄予了厚望。他覺得這位新來的縣長銳意新政,與眾不同,於是盡心輔佐,尤其是在朱四進行的大改組中,他更是全力支持,因而兩人的關係始終是和諧而融洽的。可不知為什麼,這一次朱四卻讓他有些擔心了。

  夜色的迷濛和昏暗在清冷的晨光中逐漸淡去了,遠遠看去縣府門前冷冷清清的,大門緊閉,只有衛兵的影子在門前來回游動著。縣府所在地曾是前清的知縣衙門,民國改制,知縣改縣長,但辦公地點卻沒變。不過,院內的格局已進行了改造,前院的知縣大堂和周圍的房屋被改成了公事房,而後院則闢為歷任縣長的下榻之處。衛兵為吳仲榮開了門,他便熟門熟路地徑直朝後院走去。

  後院不大,顯得很幽靜。四周的院牆上爬滿了茂盛的爬山虎,園子裡種著一些花草竹木,一條用碎石鋪成的小路從院中穿過,通向一排青磚青瓦的平房,那裡就是朱四的住處。小六子正立在井邊,一邊打哈欠一邊往上提水。吳仲榮問,縣長起床了嗎?小六子說,早起了,正在書房裡和馬團長談事哩。

  馬團長?吳仲榮說,馬團長已經來了?

  早來了,小六子說。

  吳仲榮哦了一聲,略感意外,但並未往心裡去,他快步走向了朱四的書房,這裡是他經常約人談話的地方。書房的門此刻緊緊關閉著,裡面依稀有談話聲傳出來,聲音很低,聽不清在說什麼。吳仲榮敲了敲門,聲音便驀然停下了。

  誰?是朱四的聲音。

  是我,吳仲榮。

  屋裡突然靜下去了。吳仲榮感到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慢慢打開來。開門的是馬老五,他滿臉倦容,神色異常,看見吳仲榮只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屋子裡煙霧騰騰,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桌上、地上到處落滿了煙灰,看得出他們的談話已經進行很長時間了。朱四背光坐在書桌旁,在燈光的暗影下,他臉色灰黃,眼睛充滿血絲,好像徹夜未眠。吳仲榮進屋後,他們的談話就不再進行了,彷彿有什麼事瞞著吳仲榮似的。這不禁又一次使吳仲榮感到意外。

  哦,你來得正好,朱四看了吳仲榮一眼,招呼他坐下來。接著,他輕輕咳了兩聲,有些不大自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決定。他說,我已經想好了,這件事嘛,還是按省裡說的辦吧。

  這就是說,你要放人?

  朱四沒有否認,吳仲榮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盯著朱四又問了一句,你要把日本奸細交出去?

  朱四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吳仲榮的問題,他避開對方的目光,凶狠地抽著煙,直到把一支煙抽完了,才抬起頭來。只好如此了,他用很低的聲音說,接著又揮了一下手,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似的,他說,我並不想這樣做,但我不能不考慮後果。

  後果?什麼後果?吳仲榮終於忍耐不住,失聲叫起來,他說,他們是日本奸細,還有什麼比放了他們更嚴重的後果?見朱四不說話,吳仲榮的情緒更加激憤了,他尖銳地指出日本派奸細收集情報,絕不是無緣無故的,一旦放虎歸山,後患必然無窮。賣國之罪,千夫所指,情理不容。他越說越激動,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聲音尖厲,高亢,已顧及不到言辭的分寸。這是背叛,他大聲說,這就是對國家的背叛。

  吳仲榮激烈的言辭似乎並沒有觸動朱四,他仍然一言不發,埋頭抽著煙。吳仲榮急了,他猛然轉向馬老五,試圖尋求支持,但馬老五的目光卻躲閃著避開了。

  馬團長,吳仲榮叫著,你為啥不說話?

  我,我說啥呢?馬老五支支吾吾地咕噥了一句,他偷偷地瞟了一下朱四,又用骨節粗大的手巴掌摸了摸臉頰,臉上的表情閃閃爍爍,一副暖昧的樣子。

  你究竟是同意,還是反對?吳仲榮明確地問道。

  我說啥呢?馬老五尷尬地朝吳仲榮笑了一下,他低下頭,瞅了瞅自己的腳尖,然後含混其詞地回答,縣長都決定了,我還能說個啥?

  馬老五的態度不僅使吳仲榮徹底失望了,而且也使他猛然省悟過來。圈套,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所有的一切在這之前都已經做好了,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裡。他感到自己被出賣了,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頃刻間油然而生,以至於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吳參事,馬老五看到吳仲榮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好像有些過意不去了,他張了張嘴巴剛想解釋幾句,吳仲榮卻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別說了,他轉過臉去,你什麼都別說了。

  馬老五被尷尬地晾在一邊,朱四也一時無語,屋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顯得沉悶而壓抑。

  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了。朱四走出去接了電話,過了一會兒又踅回來。他說,是黃廳長的電話,省裡已經通知日方,他們今天就來接人。說到這裡,他看了看吳仲榮,語調盡可能和緩地說,吳參事,我知道你想不通,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但事已至此,只有照省裡的辦了。

  吳仲榮這時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這是失望之後的平靜,心如死灰。沉默了幾分鐘,屋子裡靜極了。吳仲榮從口袋裡掏出辦公室的鑰匙,放到桌上,他說,我沒什麼好說的了。他緩緩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又回過頭來,我會讓人把辭呈送來的,他看著朱四,用很堅決的口氣這樣說。




  日本人的汽車在當天下午四時左右便抵達了縣府。上午,省署正式通知日本駐省商務代辦,五湖方面已決定無條件放人。然後,代辦便電達豐巖大遠東探礦公司。再然後,該公司便與五湖縣府就具體細節進行了磋商,並約定接人時間為當天下午。大遠東公司董事長尾崎一郎在事發不久,為了向省署施加壓力,已親赴省城交涉,此時人尚在省城未歸。按照他的意見,接人的事最好等他回去後再作安排。他在電話裡說,他已買好船票,明日即可趕回。但性急的高田卻等不及了,擅自決定當天下午就去五湖接人。中午吃過飯,他就迫不及待地催促上路了。

  按汽車的正常時速,豐巖至五湖一般兩個多小時即可到達。可上路不久,天就下起雨來,加上多是山路,路況不佳,高田他們到達五湖時,便比原計劃晚了一個多小時。

  交人地點就設在縣府會議室裡,朱四和一些官員們早已等候在那裡了。一直在關注這件事的幾家報紙也派出了訪員。有人曾向朱四建議,此事不宜聲張,還是悄悄了結為好,但朱四不知出於何種想法,居然置之不理,就連那些無孔不入的報紙訪員們也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便順利地進入了會場。但細心的入可能注意到了,吳仲榮和馬老五不知什麼原因都沒有出席。儀式臨時指派縣教育局長——一個迂腐的老好人——出面主持。籐原江被從關押處帶到了會議室。在得知即將獲釋的消息時,他起先還將信將疑,及至看到高田一行後,他那多日來擔驚受怕的帶著病態的蒼白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意。交接儀式進行得簡短而壓抑。主持人無精打采地咕嚕了幾句之後,就請朱四發言。朱四簡敘了事情的過程,他說這是一場誤會,發生這樣的事,作為一縣之長,他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所幸人員並無傷亡,現遵省長之訓示,將籐原先生平安地交付日方,並誠摯期望今後不再發生此類事件。朱四講完後,籐原江被安排發言。他顯得意外的興奮,尖細的嗓子像小公雞叫似的咯咯了一陣,那極快的吐字頻率、亢奮的節奏,以及顛來倒去的話語,讓聽者都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為自己的清白作了辯解,並對自己的可疑行為進行了含糊其辭的開脫。他說發生這樣的事是不幸的、令人遺憾的,但對結果卻表示欣慰。他還公正地說明,在關押期間,他受到了良好的待遇,對此五湖方面無可指責。

  最後發言的是高田利雄。他的講話,通過籐原江的翻譯,成了那天交接會上最讓人反感的。事後,幾位訪員在報道中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傲慢狂妄、目中無人這類字眼。高田在發言中大談所謂的中日親善,主張由日本來幫助中國覺醒、改革,使貧弱的支那友邦在唇齒相依的日本帝國的幫助下,逐漸強大,走向共榮。他還滔滔不絕地宣稱,他們來中國探礦完全是出於無私的友誼,那些敵視行為理應受到最強烈的譴責和制裁。他的這些言論實際上都是日本國內某些政治家的陳詞濫調,令人難以卒聞。朱四幾次示意主持人打斷他的談話,但那位早已不知所措的教育局長卻顯然不得要領。無可奈何之下,朱四隻好瞅準機會站起來。他已顧不上起碼的禮節以及高田明顯的不滿,果斷地打斷了這位感覺良好的日本教授的誇誇其談。諸位,他宣佈,時間已經不早了,今天就到此結束,感謝諸位的光臨。訪員們端起照相機砰砰地照了一通,接著儀式就結束了。

  人們陸續散去後,高田等人便跟隨有關人員來到另一個房間,他們在那裡作了短暫的純屬手續性的逗留。跟隨高田前來的共有三人,除了司機一直留在車內,還有兩個身材粗壯,面無表情的保鏢。他們和籐原江一起收點了被自衛團繳獲的器材、手槍,以及照片、圖紙等。高田對所有東西絲毫未少的得到歸還,顯然感到挺高興,以至於把剛才朱四打斷他的話所引起的不快也丟到了腦後。

  你的,很好,他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了一句,冷漠的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得意的笑容,接著他又用日語說,縣長先生,我很欣賞你的做法,這件事足見你的誠意。他還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支那人,可是這樣的人太少太了。

  朱四微笑著把一張清單遞到高田面前讓他簽字。

  但是,他用日語說,高田先生,我並不喜歡你這樣的日本人。因為像你這樣的人如果多了,並不是一件好事。另外我想說明的是,我這樣做只是奉命行事,而不是出於我的本意。

  高田手中的筆停在了空中。他驀地抬起頭,與朱四的目光相視了片刻,突然哈哈笑起來。

  朱先生,我欣賞你的坦率。他低下頭去,動作有些做作地在清單上簽了字,然後傲慢地揚起臉,目光直直地瞅著朱四。他說,我聽說,朱先生去日本留過學,是嗎?

  是的。

  啊,受過帝國文化的熏陶,到底不一樣啊。

  是嗎?朱四臉上浮起了一片淺淺的微笑。他說,高田先生,我聽說你是一個學識淵博的教授,總不至於連起碼的歷史都不清楚吧?中國歷來是日本的文化母國,這一點,你們日本許多學者也不否認。新石器時代的情況,以及徐福止王不來的傳說,我們就不去說它了,僅有文字可考的記載,就表明從漢光武時起,日本便開始源源不斷地接受來自中國的文明,包括文字和生產知識。接著他又隨口談到晉代王仁東渡、日本派出的遣隋使、遺唐使,包括僧侶、佛教之間的交往等事實。朱四慢條斯理、不急不躁地說著,但卻綿中藏針,字字千鈞,我想,高田先生一定比我懂得更多,他最後用很謙虛的口吻說,鄙人才疏學淺,對歷史只是略知皮毛,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不對之處,還望高田先生多多指教啊。

  高田被他一陣搶白,臉上像降了霜似的難看起來,但一時又找不出有力的反駁,只好惡狠狠地用一種威脅的口氣說:朱先生,你們中國有句古語,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朱先生不會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吧?

  朱四笑了笑。

  高田先生,他說,中國還有一句老話,我想你也一定知道,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這是何意?

  沒什麼意思,朱四攤了攤手,不過隨便說說而已。

  哼,那就走著瞧吧!

  高田掏出懷表看了看,然後氣呼呼地帶著人鑽進了汽車。儘管雨下得很大,縣府門口仍然圍著不少人,一些知情的老百姓遠遠地站在大雨中,目光中充滿了無言的憤怒。汽車在茫茫雨霧中轟轟地發動了,飛旋的車輪把泥水高高地揚起,接著汽車撅了撅屁股,便神氣活現地開走了。

  朱四站在縣府的門階上,直到引擎聲完全消失了,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天色開始黯淡下來,雨越下越大。四周騰起的白色雨霧迷濛而喧囂,屋簷下的滴水聲像擊鼓似的嘩嘩響成一片,整個天地都恍若置身於一片神秘的喧嘩與騷動之中。

  朱四久久地站著,任憑充滿寒意的雨水飄打在臉上。在逐漸暗下去的光影裡,他的表情顯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朦朧。




  高田出事的消息是半夜裡傳到五湖的。直到如今這仍是一個眾說紛紜的難解之謎。事後有人回憶說,在那個充滿神秘的雨夜裡,五湖曾先後發生過一連串的怪事,而高田事件便是其中最奇特最神秘的一樁。

  那天晚上發生的頭一樁怪事,就是雷電劈倒了縣府大院內的一棵百年香樟。這事就發生在傍黑時分,高田一行剛走不久,一陣撕心揪肺的電閃雷鳴之後,縣府大院內的那棵老香樟樹便突然爆裂開來。據說,這棵香樟已逾百年,樹圍達兩抱之粗,樹幹剛健,枝繁葉茂,在遭雷擊之前未見絲毫衰朽之兆,但在那天卻意外地被雷電兜頭劈開了,如同劈開一棵朽木,其勢摧枯拉朽,巨大的炸裂聲響徹雲霄,方圓幾里亦有所聞。人們紛紛從屋裡跑出來,望著那一片倒在院中的淒慘而龐大的樹身,全都驚得目瞪口呆。尤其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如此猛烈的雷電竟然出現在秋季,幾乎聞所未聞。人們小聲嘀咕著,都說這恐非吉兆。朱四聞訊而至,一向鎮靜自若的他也被這神秘的力量弄得瞠目結舌。他在雨中佇立許久,黯淡的濕漉漉的臉上閃起了一片宿命般的不安和焦慮……

  這件事發生不久,另一樁更可怕的事情又接踵而至了。

  那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朱四像往常那樣在書房裡獨自進餐。園子按他慣常的口味,給他做了油燜蝦、紅燒蹄膀,但他的心情不大好,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他吩咐小六子,讓廚子給他重新煨點稀粥。就在稀粥端上來不久,屋外卻像著火似的一片聲地亂了起來。不一會兒,小六子便驚慌失措地跑進來,連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朱四滿臉不悅,他說,什麼事大驚小怪?

  炸彈……有炸彈……小六子失聲喊道。

  炸彈?

  是的,就在走廊上……

  朱四放下手中的筷子,這一回他倒沒顯出絲毫的慌亂。他很鎮靜地隨小六子來到走廊上。院子裡已聚了一些人,衛兵們也趕來了,遠遠地站在一邊。炸彈是在走廊的拐角處被發現的,當時廚子送粥上來,往回走時腳下一滑,便碰到了一樣物件。那物件在黑暗中骨碌碌地滾動了幾下,這就引起了廚子的好奇。當他湊上去,發現竟是一枚炸彈時,好奇心便讓恐懼取代了。他嚇得尖叫起來,那叫聲把寂寞憂傷的雨夜一下子帶人了失魂落魄的嘈雜之中。

  朱四揮揮手,讓人散了開來,他又叫一個衛兵掌燈,然後很小心地走過去取起了炸彈。在日本讀士官時,朱四學過有關炸彈原理和技術的課程,因此稍加擺弄便拆除了引爆裝置。這是一枚自製的土炸彈,炸彈上還裹了一張字條。朱四展開字條看了看,便吩咐把衛兵隊長找來。不一會兒,一個左額上長著塊黑斑的精壯的漢子便匆匆趕到了。朱四把字條交給他,他剛掃了一眼,臉就變色了。字條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

  賣國賊死路一條

  下面落款是:

  血光敢死隊

  衛兵隊長姓李,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他是朱四到五湖之後從自衛團裡選拔上來的,對血光敢死隊的來歷當然很清楚。這個敢死隊是在豐巖煤礦塌方事件後出現的。由於日本大遠東探礦公司拒不承擔塌方責任,而政府又採取軟弱、妥協態度,一些受害者的親屬便開始了以血還血的復仇行動。他們結成團體,取名血光敢死隊,先後多次襲擊過日本人,其主要手段就是用炸彈進行攻擊。這件事頗讓南京和省裡頭痛了一陣子。後來在日本的壓力下官方採取了鎮壓行動,敢死隊這才漸漸地銷聲匿跡,幾乎所有的人都確信,這個組織已經不復存在。誰也沒想到的是,在這個神秘的雨夜裡它又冒了出來,而且就在高田他們離開不到幾小時,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炸彈送到了由衛兵層層把守的縣府內院。

  衛兵隊長深知這件事的厲害,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當晚便著手進行了各種佈置,一邊加強對縣府的警戒,一邊開始調查炸彈是通過何種途徑怎樣被送進來的。調查涉及所有有機會進出縣府內院的人,包括縣府工作人員、各類訪客,以及內院的僕傭們。沒完沒了的折騰整整持續了兩個多月,把全城上下鬧得沸沸揚揚,當地和省裡的報紙還對此作了連篇累牘的報道,結果卻一無所獲。這件事後來和那天晚上發生的其他事情一樣,成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而各種猜測和杜撰沸沸揚揚,漫天而起,更使事情的真相變得面目全非,撲朔迷離。不過,人們感到最不解的還是朱四的態度,尤其是他對此事如此張揚,既無必要,也不符合他一貫不動聲色的處事作風。至於他內心深處究竟如何想的,那就誰也捉摸不透了。

  實際上對於那個神秘的雨夜來說,真正蹊蹺、棘手的事還不在這裡。由於高田事件的發生,上述種種怪事已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被沖淡了。街頭巷尾,人們最熱衷談論的還是有關高田事件的種種傳聞,大家都被這神秘叵測的事件弄得興奮莫名。朱四卻認為這是天意。天意,他在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慶幸還是煩惱。

  事實上高田事件帶給朱四的既有慶幸又有壓力。慶幸的是,他不必再為放走日本奸細而感到愧疚與自責了;至於壓力,當然是來自日本方面。這一點,在接到尾崎電話的一瞬間他便意識到了。

  尾崎的電話是午夜打來的。這是一個令人焦慮的雨夜。朱四的心情糟透了,儘管睡得很晚,上床後依然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後來他乾脆披衣坐起,靠在床頭拚命吸起煙來。黑暗中,煙頭的紅光一閃一閃,就像一條正在燃燒的導火索,一點一點逼近他的心臟。電話就在這時候響起來了。

  縣長先生嗎?尾崎在電話裡用日語說道,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故作鎮定。我是大遠東公司尾崎一郎……

  哦,原來是董事長先生,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朱四故意拉長了語調,使他的聲音聽上去顯得慵懶、模糊而略帶不滿。他抬眼瞅了一下牆上的掛鐘,指針正指在一點二十分的位置上。

  我很抱歉,縣長先生,這麼晚打擾您,務請原諒。尾崎客套了幾句,便迫不及待地轉入正題。他說,請問縣長先生,高田教授他們下午去五湖接人,不知為何至今沒有回來?

  沒有回去?朱四聲音驚訝起來。

  是的。

  可他們早走了。

  早走了?尾崎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不安了。他是當天夜裡剛從省城趕回豐巖的,聽說高田沒等他回來就去五湖接人了,且一直未歸,心便懸了起來。不過在給朱四打電話時,他還抱著一線僥倖:或許是天氣不好,他們留在了五湖?但朱四的回答卻把他的想法搞亂了。什麼時間?停了一下,他又急切地問道。

  大約五點多鐘吧。

  那早該到了……

  按理是如此。

  可他們為什麼沒有回來?尾崎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他說,我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清楚……

  電話那一頭出現了長長的停頓,可以聽見尾崎粗重的喘息。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當尾崎的聲音再次傳過來時,已經很明顯地充滿了威脅,他說,縣長先生,我想一切都會弄清楚的,如果發生意外,我們將全面調查此事。

  說完,他便重重地掛斷了電話。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的光景,電話再次響起來了。這回是省裡打來的,由於雨天線路不好,聽筒裡傳出了一片沙沙的雜音。黃廳長的火氣顯得很大,他用責問的口氣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朱四說他對高田一行去向不明同樣感到很吃驚,但在接到尾崎的電話之前,他對此事毫無所知,而且眼下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接著他簡要報告了下午的交接情況。他說,高田他們乘車離開時有不少目擊者在場,其中還有報紙訪員若干。黃廳長好像沒有耐心聽下去了,他用火急火燎的聲調打斷朱四的話,他說:全是些無用之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事情現在鬧大了,日本商務代辦已連夜求見省長,要求查辦此事。省長敕令,要你們立即派人尋找。

  現在嗎?朱四有些為難了。

  馬上!立即就去!黃廳長的口氣不容置疑。

  可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

  就是下刀子也得去找!

  好吧。

  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報告,黃廳長的口氣稍稍和緩了一些,他說,那就這樣吧,朱縣長,此事重大,你還是小心為妙啊。




  高田一行出事的地點在離五湖約五十里的馬橋附近,這裡離豐巖煤礦只有三十餘里地的光景。當自衛團的馬隊搜索到這裡時,日本人已經提前趕到了。

  天色正在逐漸地泛亮,雨也開始小了。濛濛細雨似有若無地飄灑著,空氣中濕漉漉的,寒氣逼人。自衛團是在凌晨三時左右出動的,由馬老五親自帶隊,吳仲榮也隨隊一起來了。昨晚接到省裡電話後,朱四和吳仲榮之間曾有過一次談話。吳仲榮在這天上午已經遞交了辭呈,所以朱四起先派人去請他時,他一口拒絕了,直到後來朱四親自登門,他才不得已起身相迎。

  談話就在客廳裡進行的。

  朱四說:吳參事,我知道你對釋放籐原有看法,提出辭呈我也理解,但現在出現了新情況。

  什麼情況?

  高田他們失蹤了。

  失蹤?

  是的,朱四講了尾崎和省裡來電話的事,他說,我擔心這事可能會有麻煩,這麼晚來找你就是想商量一下。

  吳仲榮不語。

  朱四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抽了幾口。他把臉埋在濃濃的煙團中,目光是迷濛而憂心忡忡的。他頓了頓,繼續說,豐巖塌方事件,我想吳參事一定還記憶猶新吧?這件事鬧得五湖雞犬不寧,老百姓遭了多少殃,吃了多少苦!眼下高田失蹤,結局如何尚難預料,但日本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這次放人,就算我千錯萬錯,可天地良心,我是不想百姓再遭殃了。詩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話說白了,朱某進退事小,大不了拍屁股走人,而五湖乃吳參事桑梓之地,總不能袖手旁觀,置百姓安寧於不顧吧?

  吳仲榮歎了一口氣,他說,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朱四說,要他參與調查此事。

  一個小時後,吳仲榮便隨搜索隊一起出發了。朱四頗費心機地請出吳仲榮,當然是有原因的。吳仲榮精通日語,能言善辯,豐巖塌方事件後,在與日方的交涉中曾發揮過出色的談判技巧和才能,有吳鐵嘴之稱。朱四認為處理高田失蹤這樣棘手的事,非得有像他這樣得力的人才行。

  朱四的苦心沒有白費,後來的事實果然證明,在高田事件的交涉中,吳仲榮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說,從一開始他就表現出了精明過人之處,使五湖方面始終處於主動地位。搜索隊出發後,吳仲榮首先提醒馬老五,讓他放慢速度,他分析說,高田他們究竟出了什麼事,現在還不清楚。也許是遇匪,也許是車禍……日方肯定也派出了搜索人員,如果我們先於他們到達出事地點,有些事可能會說不清楚,不妨慢慢走。馬老五認為有理,於是搜索隊便磨磨蹭蹭,到達出事地點時,天已經開始放亮了。

  通向豐巖的公路是大遠東公司為了運礦需要而臨時修建的一條簡易公路,公路依山而建,其中有一段很長的環山路,九曲八拐,道路險峻,路況本來較差,一場大雨之後,簡陋的路面更是被沖得坑坑窪窪,溝坎縱橫,不少地方還或多或少地出現了倒塌和堵塞,搜索隊到達馬橋時,日方已封鎖了那一帶的道路。吳仲榮讓馬老五停住隊伍,自己走上前去。一個身著陸戰隊軍官制服的小個子日本人在吳仲榮講明來意之後冷淡地瞟了他一眼。他說,現在嚴禁任何人通行。吳仲榮說,他是奉省長之令前來幫助尋找高田的。

  小個子軍官哼了一聲,他用手按了按斜挎在身上的皮槍套,像是沒聽見似地轉過身去。

  吳仲榮有些生氣了,他說,你們的長官呢?我要見你們長官。他的聲音不高,卻充滿了一種不可置疑的威嚴。

  小個子軍官愣了一下,他盯著吳仲榮瞅了幾秒鐘,隨後不聲不響地走開了。不一會兒,尾崎從遠處的一輛汽車旁走了過來。他穿著一件黑色膠皮雨衣,胖大腦袋像只球似的浮在緊繃繃地裹在身上的窄小的雨衣上面。他冷冷地看著吳仲榮,目光中充滿了敵意,豐巖塌方事件後,吳仲榮和尾崎多次交涉過。他們算是老熟人,老對手了。

  出了什麼事,尾崎先生?吳仲榮問道。

  尾崎扭過臉去,沒有馬上回答。他抬腳踢了一下面前的小石子,那石子便骨碌碌地滾動著,滑下了路旁的深谷。尾崎說,吳先生,出了什麼事?我還正要問你們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吳仲榮聽出尾崎話中有話,但仍然很冷靜地答道。

  高田他們遇難了,尾崎抬起頭來,陰沉的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飾的露骨的探究。他盯著吳仲榮看著,好像要從他身上抓住什麼蛛絲馬跡。

  遇難了?吳仲榮迎著尾崎的目光,他說,我感到很吃驚,但我還是不明白尾崎先生的意思。

  你們應該明白。

  為什麼?

  尾崎不說話了。他咬了咬牙,又看了一眼吳仲榮,表情是惱怒而恃強的,他說,這件事我們會弄清楚的。

  我們也希望如此。吳仲榮神態自如,平靜如水。接下去,他就提出要去現場看看,他說,我們是奉命而來,我認為有必要如此。但尾崎卻斷然拒絕了這一要求。他說,我不想任何人打擾我們。

  吳仲榮有些遺憾地搖搖頭。他說,既然尾崎先生這樣堅持,那我也無話可說,我們現在就可以撤走。但我要講明,這樣做的後果,我們將不承擔任何責任。說著,他就轉身向自己的隊伍走去。

  但沒走多遠,那個小個子軍官卻從後邊趕上來把他叫了回去。尾崎陰沉著臉,不大情願地朝他擺擺手,他說,那好吧,吳先生,你們可以過去,但人不要太多。

  出事地點就在一個環形山道的轉彎處。這裡地勢險峻,山道旁是上百米的深溝,高田他們乘坐的汽車就是從這裡翻下去的。吳仲榮出發前特地從158師請來兩名軍醫,並把《五湖日報》從事攝影的訪員也一起帶了來。他們沿著陡峭的山坡下到山坡底。高田乘坐的汽車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殘骸了,看得出汽車在摔下溝後曾起火、爆炸。幾個日本人正在現場忙碌著,屍體已被從車內弄出來,擺放在一邊的擔架上,一共五具,全都燒焦了,難以辨認。一個戴眼鏡的日本人正滿臉是汗地在那裡不停地拍照。沒有人說話,氣氛顯得緊張而壓抑。

  吳仲榮前前後後仔細察看了現場,不放過任何一點線索,他帶來的訪員也忙前忙後地從各個角度對現場進行了拍照。之後,他們又循著汽車翻下溝的路線勘查了一遍。吳仲榮注意到路旁一棵大樹被撞歪了,樹身上留下大面積的刮漆;在離大樹不遠處,路面上還依稀有一道斷斷續續約兩三米長的挫劃印痕,一直延伸到坡下,雖然雨水已將輪胎紋路沖淡了,但仍可看出汽車在出事前曾做過緊急剎車,可惜沒有奏效。發現這一點,吳仲榮心裡突感一陣釋然。拍下來,他一邊招呼跟在身後的訪員立即拍照,一邊提醒日方人員注意此點。過了一會兒,一個小頭目模樣的健壯的日本人被叫了過來,他不聲不響地察看之後,又不聲不響地走開了。接著,就有兩個日本人走過來取證、拍照,忙活了一陣子。

  中午時分,吳仲榮已把現場勘查完畢,並根據所掌握的情況繪製了一張詳細的示意圖,他還在徵得日方同意的情況下,讓帶來的醫生分別檢視了幾具屍體……整個調查過程一直持續到傍晚,吳仲榮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與搜索隊一起返回城裡。

  朱四早已備好茶飯,等候在那裡,看來這是一個意外,吳仲榮餓極了,他一邊往嘴裡扒飯,一邊向朱四報告了調查經過。他說,我原先想到過土匪打劫或其他什麼原因,現在看來不是這樣。

  這是一個事故,他最後揩了一下嘴,不慌不忙地總結道。

  可以肯定嗎?

  完全可以。

  日本人會不會無中生有?朱四有些擔心。

  不怕,吳仲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們已掌握了充分的證據。

  好,好,朱四興奮地站起來,搓著手在屋裡來回走了兩步。天意,他喃喃自語,此乃天意啊。

  幾天後,一份由吳仲榮起草的證據充足、措辭嚴謹的報告呈送到了省裡。這份報告詳述了高田事件的調查經過,並附有各類數據及圖示。其要點有三:1.出事地點道路險要,且出事時間天氣狀況惡劣;2.現場取證可見,汽車墜毀系駕駛失誤所致;3.屍檢未見車禍以外的異常,結論是:意外事故。

  其後,中日雙方便圍繞高田事件進行了漫長的馬拉松似的交涉,雙方唇槍舌劍,明爭暗鬥。日方雖對中方結論極不滿意,難以接受,終因事實確鑿,無法反駁。於是,這一事件在喧騰一陣子之後,便成了懸案被擱置起來。


10


  農曆新年轉眼間就到跟前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使過年的氣氛變得更加濃郁起來,銜上不時響起辟啪的鞭炮聲,店家紛紛掛起大減價的招牌,有的還請來鼓樂班子在門前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兵荒馬亂帶來的煩惱也彷彿一下子被沖淡,離得遠遠的了。

  一個雪後的早晨,天氣陰冷陰冷的。城東萬盛舊貨鋪的小夥計狗子早早便起身卸下門板,開始清掃門前的積雪。氣溫很低,灰濛濛的天空在白雪的映照下泛起慘淡的藍光。街上的行人還不多,偶爾有一兩個賣菜的挑著籮筐走過去,沉實的腳步在青石路面上發出空洞的足音。這時,一個穿著黑皮襖、腰間紮著粗布帶子的人不聲不響地走到店門口來了。他的腳步很輕捷,直到門前,掃雪的狗子才驀然發現他,竟嚇了一跳。

  媽的,狗子拍著心口罵了一句。

  小兄弟,嚇著您啦?那人笑起來,拍拍狗子的肩膀,很和藹地說,話語中夾著一絲東北口音。

  狗子沒好氣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埋下頭繼續掃起雪來。

  那人又微微笑了一下,然後繞開狗子往前走去。他的腳踩在積雪上,發出輕微的吱吱嘎嘎的響聲。走了幾步,他又踅回頭來。小兄弟,有火嗎?他揚了揚手中的旱煙袋。

  沒有,狗子懶得理睬,他揮動胳膊,像是和誰賭氣似地用力掃著雪。萬盛的陳老闆這時籠著袖子,悠地踱到門口來了。他身材不高,面皮黃嘰嘰的,尖細的臉上幾乎所有的部件都是小號的;小鼻子,小眼睛,小耳朵,一副精明相兒。陳老闆昨晚牌場得意,此刻心情很好。借火嗎?他一臉和氣地插上來問道。是啊,那人又揚了揚手中煙袋。狗子,陳老闆朝狗子喊道,去把火拿來。狗子只好悻悻地扔下掃帚,沒好氣地進屋去了。

  多謝了,老闆。

  沒啥。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起閒話來。陳老闆乘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這個人:這是一個黃臉皮、身材矮矬的漢子,模樣兒很和善,只是左鼻翼下有一粒綠豆大小的黑痣,破壞了臉部整體的和諧,有些觸眼。他肩頭上搭著根扁擔,扁擔頭上掛著繩子,繩上紮著布袋,一副典型的收山貨的打扮。

  老闆哪裡人啊?

  哦,北面來的,那人含糊其詞地答道,接著把話題岔開了,他說,我看老闆一臉福相,生意一定發達吧?

  哪裡,哪裡,湊合著吧,陳老闆說。

  狗子取火來了。那人點上煙後,吸了一口,拱拱手,轉身要走。不進去看看了?陳老闆卻發出了邀請,收山貨的遲疑了一下,彷彿有些情面難卻,便放下扁擔走了進去。

  店舖裡光線很暗,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灰塵味兒。那人應付般地在雜亂擁擠的貨架和舊傢具中間轉悠了一下。他的神態表明,他對這些破爛玩藝兒毫無興趣。一直屁顛顛跟在他身後的陳老闆不禁有些洩氣,但很快他又被新的希望鼓舞起來了。他注意到那人的目光被貨架上的一隻舊懷表吸引了。這可是金錶,他立即鼓動說。

  哦,那人漫不經心地取過表來,又隨手在表殼上輕輕劃了一下,然後笑了笑。銅的,他說。

  行家,陳老闆哈哈笑起來。他說,老闆不愧是行家,不過,真人面前咱也不說假話,這可是正宗的外國貨。他把表翻過來,背面露出了一行細小的蝌蚪樣的文字。那人的手猛然間痙攣起來。

  你怎麼了?陳老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沒啥,那人輕輕地揉了揉眼睛,好像眼裡落了灰塵似的。接著他就很快恢復了平靜,把那只表拿到眼前仔細地看起來。陳老闆以為自己的話發生了作用,熱情更高漲了。他興致勃勃地說,你瞧,你瞧,我可沒說假話吧……

  陳老闆的熱情似乎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響應。那人的表情是冷淡的,他感興趣的好像只是表後的那行文字,他盯著看了很久,後來又走到門口,藉著門外的光亮反覆看了幾遍。這是一行日本文字。陳老闆不認識,但這個收山貨的卻看得明白。日文的意思是:

  全日大學生運動會獎品

  下面還有一行日期,由於磨損已難以分辨了。那人回過頭來,眼睛中閃過一道很銳利的光,隨後便收斂了。他淡淡地問,這表哪來的?

  老闆想要嗎?

  什麼來路?

  這你就甭問了,陳老闆撇了撇嘴巴。那人意識到犯了忌諱,於是便打住話頭,他把表在手裡掂了掂,然後說,什麼價?

  陳老闆彷彿很深沉地思考了一下,然後朝他伸出五根指頭左右翻了翻。

  一百塊?

  這是最低價了。

  好吧,那就說定了。

  事情居然這麼輕而易舉地談妥了。陳老闆的目光有些不大放心地在他那張黃臉皮上停留了一會兒,接著他用提醒的口吻說,我可是要光洋啊。

  那人不答話,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從他嘴角邊輕輕滑了過去。他從皮襖裡掏出一把光洋,光啷啷攤到台子上。這是三十塊,他數了數,把錢往陳老闆面前一推,就算是定金吧,剩下的我晚上送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好,好,陳老闆興奮地搓著手,那神情就像揀了金元寶似的,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11


  整個白天都是在極其愉快中度過的。開市大吉,一天就發。對生意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高興的呢?陳老闆樂顛顛地想,真是財來如山倒,擋也擋不住,也活該那收山貨的鄉巴佬洋盤,他要知道這表只花了他不到二十塊,非氣出病來不可。

  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陳老闆記得那是一個清朗的夜晚,他像往常那樣等店舖打烊後,便悠悠閒閒地來到了十字街邊的吉祥飯鋪。他在那裡喝了二兩老酒,又吃了一碗炒麵。然後揩揩嘴,消消停停地喝了幾口茶,不久幾個賭友就先後到了,有碼頭管事劉八爺、車鋪帳房黃胖子,還有一個就是縣太爺朱四的跟班小六子。人到齊後便開始賭起來了。吉祥飯鋪的掌櫃馮二——一個滿臉和氣的禿頂漢子——在一邊跑前跑後,張羅著茶水,他很少下場,除非三缺一時才臨時湊一手,但每盤的抽頭都歸他,這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為此他積極提供場地,並樂此不疲。

  小六子的手氣那天背透了。接連七八圈不開和,心裡便犯急了,越急越出錯,天快亮時,口袋裡最後一塊銅板也掏空了。

  再來一把,他紅著眼睛說,但沒人搭話。再來一把,小六子又說。

  拿什麼來?黃胖子說。

  小六子鼓了鼓嘴巴。

  先欠著咋樣?……我明天准還……

  黃胖子連連搖頭,他說,還是別壞了規矩吧。

  明天再干吧,劉八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陳老闆也跟著站起來。

  小六子急了,伸手在懷裡摸索了一下,便掏出一隻懷表。他把表往桌上一拍。這總可以了吧?他又說,再來一把!

  陳老闆把表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了看,然後點點頭。

  好吧,劉八爺咧了咧嘴巴,幾個人又重新坐下來。可小六子實在太不走運了,沒幾分鐘又把表輸掉了。看著陳老闆把表裝進口袋,小六子別提多沮喪了。往外走時,他灰眉土臉地湊到陳老闆跟前,可憐巴巴地說,你可別賣了,我喜歡這表。

  那就拿錢來贖啊。

  饒幾天不行?

  饒就饒吧,誰叫你我兄弟一場哩。陳老闆爽快地答應了,但講好贖金十八塊外加一分利錢,期限為半個月。半個月,他說,這時間不短了,逾期怨我不候。

  如今半個月早過去了,可那段時間裡小六子手氣始終不佳,一直拿不出錢來贖表。後來就連他自己也不提這茬兒了。於是陳老闆就把表擺了出去,沒想到的是,一出手竟賣了個黑天的大價錢。真是天上掉元寶,該他走紅運了。

  陳老闆精神亢奮地守在店裡,整整一天都沒敢挪窩。他在等那個收山貨的送錢來。晚飯是在店裡吃的,就連馮二家的牌局也被推掉了。但一直到很晚了,那個收山貨的還沒有露面。火盆裡的炭火漸漸暗下去,屋裡的氣溫越來越低。一種失望的情緒開始一點一點瀰漫了,像水一樣冰涼地浸漫上來。他二的,這傢伙也許改變主意了?陳老闆這樣想著,不禁有些心灰意懶起來。

  後門吱地響了一下。

  誰呀?

  我哩,狗子睡意惺忪地答道。

  咋還不睡啊?

  上茅房哩。

  陳老闆聽見狗子的腳步聲咚咚地遠去了。一陣風把後門吹開,寒氣直往屋裡灌。陳老闆罵了一句,走過去把後門重新掩好。就在這時,前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誰啊?

  是我啊,陳老闆。

  來了,來了……

  陳老闆聽出是那個收山貨的,他一陣高興,忙不迭地端起煤油燈向前門走去。可門栓剛拉開,門便被猛地撞開了,一股寒風裹著幾個黑影衝了進來。陳老闆還沒明白出了什麼事,一隻粗壯有力的手就摀住了他的嘴巴。他的手一鬆,忽閃著的煤油燈便嘩啦一聲落在地上,四周的一切轉瞬都沒入了黑暗之中。

  小六子從馮二家走出來時,已是拂曉時分了。天空泛著蒼灰色,幾顆隔夜的星星還顫顫抖抖地掛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凍僵了似的。天氣冷極了,腳下的凍雪被踩得卡啦卡啦響。

  馮二的飯鋪就在十字路口的拐角頭,往東不到二百米就是縣府所在地。小六子站在門口抖抖索索地撒了一泡尿,然後伸伸懶腰,有腔無調地哼著小曲,踩著凍得梆硬的路面向縣府走去。他今晚的手氣簡直瘋極了,可惜陳老闆沒來,不然有他的好看。小六子摸了摸口袋,裡邊鼓鼓囊囊的。他感到鋼洋在裡邊互相摩擦所產生的細微響聲,這感覺真他二的太棒了。

  路邊忽然閃出一個人來。

  是小六子嗎?那人說。

  你是誰?小六子湊到眼前,發現這人從沒見過。

  我是老家來的,有人找你哩。

  在哪兒?

  在那邊,那人用手指指路邊的暗影裡,那裡停著一輛馬車。小六子漫不經心地走過去。人呢?他問。

  在車裡,那人掀起車簾,小六子頭往裡一探,還沒看清東西,嘴巴便讓一隻手給堵住了,緊接著就感到雙腿懸了空,身子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著直往車內塞。小六子驚慌地叫起來,他剛想掙扎,頭上卻重重挨了一下,猛地失去了知覺。

  喊聲驚動了不遠處的劉八爺和黃胖子。他們出門稍晚些,正在路邊撒尿,聽到喊聲便回過頭來,眼前的情景不禁使他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只見一輛馬車瘋了似的轟轟隆隆飛馳而去,車後雪塵四濺,驚天動地。


12


  朱四早上起床後便得知了小六子被綁架的消息。他非常惱火,原因有二:一者為嗜賭之事,他罵過小六子好幾次了,甚至威脅要把他送回老家去,沒想到他依然惡習不改;二者綁架者也太不給面子,居然太歲頭上動土。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哩。小六子即便有啥不著落,好歹也是他朱四手下的人。如今這事鬧得全城皆知,他這個縣太爺還真有些臉面無光。但氣歸氣,也並未把這事看得多嚴重,只道是黑道上的把戲而已。

  你去查查,他把馬老五找來說,欠帳還錢,自古而然。小六子真要是欠了誰的錢,那一定要還。不過,說到這裡,他又生起氣來,他說,這幫傢伙也太過分了,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是誰。

  馬老五接受了任務,心裡卻納悶起來了。他白道黑道混了多少年,但這件事倒有些讓他迷惑了。他想,黑道辦事也有規矩,哪會為幾個小賭帳就大動干戈?這於情理不通。至於線索,更是少得可憐。劉八爺和黃胖子報案時說,他們啥也沒看見,只聽見了小六子的叫聲,而等他們趕過去時,馬車早已跑得沒影兒了,地上只有小六子掉下的一隻鞋。

  小六子平時可有啥仇家嗎?

  好像沒有,劉八爺和黃胖子都說,他這人挺規矩,欠點帳事後也總還。

  常和你們玩牌的還有誰?

  還有萬盛舊貨鋪的陳老闆。

  那晚他也在嗎?

  不,他有事,那晚沒去。

  哦……

  馬老五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正要派人去找陳老闆,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聽筒聽了幾句,便失聲叫起來。

  啥?你說啥?陳老闆也被人綁架了?

  是啊,電話是商會劉會長打來的。他說,這是萬盛的夥計狗子剛才來商會報告的。

  什麼人幹的?

  還不清楚。

  馬老五拿著電話愣了半晌。一夜之間竟出了這麼多事,真是活見鬼了!他立即讓人把狗子帶到團部詢問。

  狗子餘悸未消,說話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馬老五費了老大勁總算聽明白了。狗子說,他昨晚肚子不利落,所以上了一趟茅房。去的時候還看到老闆好好地坐在店堂裡,還和他說了幾句話。可打轉時情況卻不對頭了。屋裡乒乓亂響,還有嘰哩哇啦的說話聲。他貼著門縫往裡一瞧,看到老闆被人用槍頂在牆角上,動彈不得,另有兩人拿著手電四處亂翻。藉著燈光,他看清其中有個人臉上長著黑痣,正是早上那個收山貨的。

  收山貨的?馬老五問,這是咋回事?

  狗子說,那人是來買表的,講好了晚上送錢來。

  買表?什麼表?

  一隻舊懷表,老闆說是小六子輸給他的。

  你聽到那些人說些啥了沒有?

  狗子搖頭,他說,聽不懂,嘰哩哇啦的,一句也聽不懂。

  難道是日本話?

  狗子又搖頭,他說,聽不懂,反正聽不懂。

  馬老五蹙起眉頭,明顯地感到不安了。想到這事可能與日本人有關,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讓狗子先回去,自己旋即趕到朱四那裡去了。

  朱四正在縣府裡開會,商討為教育籌款之事。馬老五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終於等不及,便硬著頭皮闖了進去。朱四有點不大高興地垂下眼皮,他說,馬團長,你先等一會兒,我這裡很快就散。但馬老五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服從,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俯下身去在朱四耳邊低語了幾句,朱四的臉色立時有些異樣了。他對坐在身邊的教育局長說,你們先開著,我去去就來。說著,就和馬老五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在隔壁的房間裡關上門談了起來。馬老五一提日本人,朱四敏感的神經便立即被觸動了。他很認真很仔細地聽著馬老五的報告,臉上的表情一派肅然。當馬老五講到陳老闆、懷表,尤其是此事牽涉到小六子時,他的手便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以至於連夾在手指尖的煙卷也掉落在了地上。但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小六子從哪來的表?而且他從未聽說小六子有表啊……

  朱四重新點起一根煙,凶狠地吸了幾口,然後他便讓人把廚子、雜役等下人一一喊了來。

  他說,小六子有塊懷表,你們知道嗎?

  下人們都說知道。

  哪來的?他又問。

  下人們說,是井裡撈上來的……

  聽了這話,朱四和馬老五對視了一眼,接著他那一貫鎮定自若的面孔就像蠟染似的失去了血色。

  汽車在山道上劇烈顛簸著。如同惡夢一般,小六子醒來時,發覺自己手腳被捆得結結實實,裝在一隻麻袋裡。在汽車的搖晃中,他就像一袋麵粉似的,整個身子左右搖晃,不時遭到猛烈的撞擊,痛得他咬牙切齒,直想喊叫,可嘴巴被塞得嚴嚴實實,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總之對小六子來說,這時間是太漫長了—無休止的顛簸總算停下來了。他感到被人抬下車,扔到了一個什麼地方。模糊的白光隱約地穿過麻袋的縫隙,朦朦朧朧地透過來。邊上有人在說話,嘰哩哇啦的。日本人?他心裡顫了一下,一股寒氣不由從腳底板冒了上來。

  又過了一會兒,就聽見一陣呱嘰呱嘰的皮靴聲由遠而近地傳過來,帶著空空的回音,最後停在了他的跟前。有人站在那裡咕噥了幾句,接著麻袋就被狠狠地踢了一腳,是那種帶釘的皮靴,小六子痛得一哆嗦。再接著,又是一陣嘰哩哇啦的說話聲,麻袋便被打開了。強烈的燈光白晃晃地傾瀉而下,耀得小六子眼花繚亂,還沒等他看清東西,又有人把他像拎小雞似的從裡邊拎了出來。

  站好了,一個聲音低沉地響起,在堅冷的水泥四壁上發出嗡嗡的回聲。

  由於捆綁時間太久了,小六子感到雙腿發軟,剛站起又無力地癱倒了。但站在邊上的兩個粗壯漢子卻不由分說地扭住他的胳膊,強行把他拖了起來。

  站好了,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小六子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臉上長著黑痣的傢伙站在距自己約五六米的地方。他叉著兩腿,雙手抱在胸前,目光冷冷地瞅著他。聲音就是從他嘴裡發出的。直到幾天之後,小六子才知道此人就是日本陸戰隊情報課長穎川上尉。在穎川旁邊的椅子上,還端坐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傢伙。這人小六子見過,他就是大遠東探礦公司的董事長尾崎一郎。

  小六子掙扎著,想說什麼,但嘴裡堵著東西發不出聲音來。尾崎微笑地做了個手勢,有人便上前替他解開繩索,除去嘴裡的破布。呸,小六子像活過來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又猛嚥了幾口唾沫,他說,你們要幹啥?……要幹啥?……

  尾崎輕聲咕嚕了幾句,穎川便說:

  你是朱小六嗎?

  嗯,我是朱小六,你要幹啥,要幹啥?……

  穎川沒有理睬他的話,他繼續問道,

  你知道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小六子搖搖頭。直到此刻他才顧上四下裡打量了一下。他發現自己正在一間很大很空曠的地下室裡。上下和四面都是水泥砌的,沒有窗子,但擺滿了各類shen人的刑具。我的二哩!小六子在心裡害怕地叫了一聲。

  這是豐巖煤礦,穎川故意把語氣放得和緩一些,他說,你不要害怕,我們把你找來,只是想弄清一些事情。尾崎先生說了,我們並不想為難你,但你必須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現在誰也幫不了你了,包括你們的縣長大人。你明白嗎?

  小六子眨巴眨巴眼睛。他什麼也不明白。尾崎站起來,慢慢踱到他的面前。他瞇縫起眼睛看著小六子。儘管他極力擺出一副和藹狀,但那目光中隱含的殺氣還是讓小六子哆嗦了一下。

  年輕人,這個你見過嗎?尾崎開口說話了,他舉著一塊懷表在小六子眼前晃了晃。小六子不禁一愣。他想,這表咋弄他手裡啦?正迷惑間,穎川在邊上催問道,尾崎先生問你,見過這塊表嗎?小六子低下頭去,半天不吭聲。穎川又說,我們知道,這表你一定見過,是不是啊?

  小六子搖搖頭。

  你要老實回答,穎川走到他背後,提醒說,事情我們都很清楚了。這表是怎麼到你手中的?只要你說了,就沒你的事了。

  停了停,他又很溫和地問:

  朱縣長知道這件事嗎?

  一提到朱四,小六子頓時警覺起來。他腦子飛快地轉了轉,便感到這事有點不同尋常了。雖然眼下正在發生的事他還懵懵懂懂地弄不明白,但本能告訴他這塊表準是有來頭的,說不定還和啥要緊的事有關聯。一想到這裡,他開始緊張起來。

  小六子第一次見到這塊表,是在五湖落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那天早上起床後,他拎著水桶去內院的水井中打水。天很冷,並台上凍了厚厚的冰,走上去滑溜溜的。小六子朝凍木了的手巴掌上哈了哈熱氣,便把水桶放入井中,接著胳膊運力,動起長長的井繩,待水灌滿,剛要往上提時,手一滑,水桶脫了鉤,咕嘟嘟冒起泡沉了下去。小六子趴在井台上朝下望了一陣子,便喪氣地罵起來……

  中午吃過飯,天氣好起來了。小六子便找來幾節長竹竿,綁到一起,竹竿頭上安了鉤子,然後挽起衣袖,在井裡打撈起水桶來。廚子和雜役等下人都圍過來幫忙、看熱鬧。撈了一陣,好不容易手上有了感覺,但水桶剛提出水面,鉤子卻拉彎了,水桶重又沉了下去。小六子把竹竿拉上來,想整理一下鉤子,這時廚子先叫了起來,快看,快看,那是什麼?

  原來鉤子上掛了個亮閃閃的東西。小六子輕手輕腳地將竹竿提出井口,一看竟是塊懷表,表鏈正緊緊地纏在鉤子上。小六子這下子樂了起來。他把表在身上擦了擦,擦去泥土,又上了發條,那表就卡嚓卡嚓地跑起來。大家爭著傳看了一會兒,最後又被小六子奪了過去。小六子很得意地把表掛在胸前,然後說,這事不許多嘴。他指了指朱四的書房,下人們便會意地嘻嘻哈哈笑起來。他們知道,朱四對小六子特嚴,懷表的事讓他知道,保不準就要收回去。當然誰也不知道這塊表意味著什麼,接下去彷彿命中注定一般,就發生了小六子賭牌輸表的事。

  為什麼不說話?穎川看他悶頭不吭聲,便進一步開導說,年輕人,你要知道,我們既然把你請到這裡來,你不老實回答問題,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尾崎先生剛才已經講了,只要你把真相說出來,我們馬上送你回去,而且還會給你許多許多的錢。小六子眨巴眨巴眼睛,還是搖了搖頭。他已暗中打定主意,啥也不說。尾崎生氣地嘟起了嘴巴。你不老實,他說,這表是你輸給萬盛舊貨店陳老闆的,對不對?

  小六子咬了咬嘴唇,仍然搖頭。

  尾崎垂下肥厚的眼皮,朝身後做了個手勢。地下室的鐵門匡啷一聲被打開了。當小六子看到失魂落魄的陳老闆被押上來時,他開始慌亂了。陳老闆滿身血污和泥灰,藍色的棉袍被撕扯破了,青紫的眼角像發面似的腫脹著,在燈光下晶亮地泛著光。他朝著小六子哭嘰嘰地喊道,鼻涕和淚水把他那張恐懼的尖長臉弄得骯髒不堪。他說,都是他,都是他……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尾崎咧了咧嘴巴怪笑起來。他很得意地望著小六子,說,年輕人,事實就擺在你面前,抵賴是沒有用的。不要說你不知道,我對這話不感興趣。我想知道的是,這表是從哪來的?它是怎麼到你手中的?

  小六子知道瞞不過去了,他眨巴眨巴眼睛,開始胡亂編造起來。他說這表是他揀的,地點就在東門外的大橋下。為了使日本人相信,他還信口編了一些揀表的細節。真的,他還賭咒發誓說,真是揀的,我要講一句瞎話,就讓我爛舌頭,就讓天打五雷轟。

  尾崎慢慢地沉下臉去。他低低地咕嚕了一句,站在小六子身後的兩個彪形大漢便沉穩地走上來扭住了小六子。他們像吊小雞一樣把他反吊起來。劇痛猛襲而來,小六子忍不住齜牙咧嘴地叫喚起來。尾崎冷冷笑著,他走到小六子面前,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接著他說,我想最後問你一次,這表從哪兒來的?

  小六子畏畏縮縮地垂下眼睛,他的目光中閃過一陣子恐懼,但他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揀的,真的,是揀的……

  尾崎的手猛地抽了回來。他掏出手帕擦擦手指,又把弄髒的手帕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了一下。然後,他朝穎川哇啦哇啦叫了幾聲,氣呼呼轉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尾崎正在吃早餐時,穎川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昨夜通宵的刑訊使他臉上滿是疲憊之色,但他的情緒卻充滿了不可遏制的興奮。他快步走到尾崎身邊,用一種難以掩飾的激動語調說,招了,小六子全招了!

  尾崎端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他非常鎮靜地喝完杯中剩下的牛奶,接著用餐巾揩了揩嘴,這才慢慢抬起頭來。他說,是朱四嗎?

  穎川點點頭,他說,小六子供認,這表是從縣府內院的水井中撈到的。

  尾崎的胖臉上浮起了一絲獰笑。這結果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高田事件發生後,尾崎一直不相信這是一起偶然的車禍,但他沒有證據,無法推翻中方的結論。幾個月過去了,尾崎並沒有死心。他陸續派出了一些耳目,四處打探消息。當化裝潛入五湖的穎川上尉無意中在萬盛舊貨鋪發現這塊懷表時,事情就出現了突破性的進展。這塊表是高田利雄的隨身之物,怎麼會長腿跑到縣府內院的水井呢?這是一個重大的疑點,它說明所謂的車禍以及高田之死都與朱四有關。

  尾崎迅速作出了決定,他命令穎川一邊向關東軍大本營報告,一邊準備好所有材料,他將親赴省城,興師問罪。

  然而幾個小時後,就在尾崎得意洋洋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拿起話機,聽著聽著,臉上就突然變色了。電話是穎川打來的,他說剛接到五湖情報員的報告,朱四死了。

  死了?是的,他是被人炸死的,就在今天早上。

  這怎麼可能?

  這消息不會錯,有人親眼所見。

  什麼人幹的?

  還不清楚。

  ……

  尾崎慢慢地垂下手,頹喪地放下電話。然後,他坐到椅子上,彷彿生了一場大病似的。很久,沒說一句話。


13


  朱四遇刺發生得十分突然,幾乎所有的人都感到非常意外。但事後回想起來,也絕非偶然。早在釋放日本人的那天晚上,縣府內院就出現過血光敢死隊的炸彈,矛頭很顯然是對準朱四的。但隨著高田事件的發生,釋放日本人的後果事實上並沒有成立。因為高田等人都死於車禍,無一生還。人們對朱四的責罵也漸漸緩解下來。

  就在人們認為不會再發生事情的時候,事情卻突然發生了。

  出事的那天早晨,朱四和往常一樣起得很早,然後來到護城河邊的小樹林裡練起劍來。這是一個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停了下來,清晨的霧很快散盡了,天邊泛起一片乾爽的白光。這些天裡雖然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但這似乎並沒有影響朱四的情緒,他屏息靜氣,神情安詳地練完劍,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朱四把劍插入鞘內,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循著來路悠悠地往縣府走去。這是他一天裡心情最好的時候,朱四走得很慢,心情平和而寧靜。轉上大街後,一些熟識的老闆們紛紛從臨街的店舖裡探出頭,慇勤地向他問好,朱四也很隨和地微笑作答。這種和藹可親是歷任縣長中從未有過的,許多人在朱四死後,每每談及,仍感慨不已。

  穿過大街,前面就看見縣府的高門樓了。門樓前是一片開闊地,地面鋪著青石板。在縣府對面,大小店舖也都開張了,一家茶館已坐了不少人,顯得熱氣騰騰。朱四走在前面,在他身後約三四米的地方跟著兩個背槍的團兵。自從高田事件發生後,朱四加強了戒備,外出時總有衛兵跟隨前後。快到縣府門口時,街對角的早點鋪裡鑽出一個人來。那人離得老遠就喊:

  朱縣長……朱縣長嗎?

  朱四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著那人。向他走來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漢子,他臉膛白淨,戴著黑禮帽,著藍色棉袍,一副商人裝扮。跟在朱四身後的團兵跑上前來,有些警惕地看著他。

  那人哈哈笑起來,他望著朱四說,我是南京來的,參議員讓我捎信給你。

  朱四聽說是舅舅那兒來的人,便擺擺手,讓團兵退下了。他說,跟我來吧。爾後,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向縣府內走去。

  團兵們在縣府門口停下了,他們靠在石獅子旁擦著火柴抽起煙來。接下去發生的事實際上只有短暫的幾分鐘,究竟怎麼開始的,誰也沒有注意到,只是當朱四的驚叫聲猛然傳過來時,團兵們才回過頭去,眼前的情景把他們嚇傻了。他們看見朱四和那人緊緊地扭在一起,朱四竭力掙扎著,而那漢子卻死死地摟住他,嘴裡還大聲喊道:賣國賊,賣國賊……你的死期到了!目瞪口呆的團兵們好一會兒才驚醒過來,他們扔掉手中的煙卷衝了上去,但是已經晚了。隨著一聲轟然爆炸,硝煙沖天而起,巨大的氣浪把他們一下子頂到台階下面。等到硝煙散盡,他們跑上前時,朱四和那漢子早已倒在血泊中了……

  事後據調查,那漢子是血光敢死隊的,名叫彭成萬。炸彈顯然是他事先綁在身上然後拉響的。看得出行刺前他做過精心準備,並且抱定了同歸於盡的決心。據瞭解彭成萬的人透露,彭是五湖小彭村人,早年出外做小買賣。豐巖塌方中,他的兩個兄長皆死於非命。人們揣測,這是他參加血光敢死隊的唯一原因。但也有人提出了疑問,說是此人好像早在一年多前的圍剿中就被官兵打死了。不過這個說法並未得到證實,而且很快便被一種合理的解釋取代了。那就是,彭成萬在那次圍剿中可能根本沒有死。他逃了出去,並在某地潛伏下來,直到這次炸死朱四。

  然而他的壯舉並末受到多少讚許,人們更多的是為朱四抱屈。街頭巷尾,論紛紛,都說彭找錯了目標。大家說,朱四釋放日人固然不對,但也是迫於上峰之命。況老天有眼,後來發生車禍,也算是堪以告慰。至於他的為人,稱得上是歷年來縣太爺中數得著的好人。人們還念及到他的種種好處。比如,整頓自衛團,維護治安,減輕賦稅,秉公斷案,為官清廉,待人和藹,總而言之,他是個好人。

  在朱四遇刺後的幾天裡,《五湖日報》也在顯著位置連續報導了這件事。與此同時,還配發了一些官紳賢達的訪談,扼腕之情同樣溢於言表。

  當然最感到失望的還要算是尾崎了。他費盡心機綁架了陳老闆和小六子,原打算順籐摸瓜,一舉弄清高田事件的真相,並向中方發難。但朱四一死,所有的線索都中斷了。後來日方雖就懷表之事多次向省裡提出交涉,由於死無對證,尾崎的目的並沒達到。他的懊喪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而對日方來說,更大的損失還不僅僅在這裡。這已是後話了。

  朱四死後的第三天,五湖下起了一場漫天大雪。青龍山雪巖寺鐘聲齊鳴,縣府軍政人員都趕到這裡,參加了朱四的葬禮。雪巖寺的和尚們還為朱四做了盛大佛事,以超度他的亡靈。墓地就選在雪巖寺的後山上。儀式結束後,朱四的棺木放在一輛掛滿白幡的四馬拉的靈車上,緩緩地駛向墓地。靈車由自衛團護送,馬老五親自扶靈。下葬時,自衛團列隊鳴槍。槍聲驚起了林中的飛鳥,在白雪覆蓋的寂靜山林裡久久迴盪……

  這時雪越下越大了。朱四的墳地很快就掩沒在一片茫茫的積雪之中,而高田事件也隨之在這一片白茫茫中成了一個永久之謎。


尾聲


  公元1995年春天,一個名叫季宇的人來到了五湖,他是受出版社委託,來收集有關松縣保衛戰的材料的。

  民國二十年(即高田事件發生第二年)秋,在「九一八」事變的第二天,駐豐巖日軍五千餘人,在飛機和鐵甲車的配合下向五湖地區發起大規模的進攻,很快佔領五湖縣城,並迅速向前推進。一時間,氣焰囂張,不可一世。但在松縣,日軍卻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殊死抵抗。駐守在那裡的新編第158師利用複雜的地形,有效地阻截了驕橫的日軍。戰鬥持續三日,日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竟未能越雷池半步。日軍第六師團第二十二聯隊長西村大佐也在激戰中身負重傷,差點丟了性命。這場戰鬥,史稱松縣保衛戰。

  但在搜集材料的過程中,那個名叫季宇的人卻被高田事件深深吸引了。他開始入迷地搜集有關材料,並走訪了一些當事人,可許多事情仍然困惑著他,使他不得其解。高田事件發生的那天晚上,究竟出了什麼事?朱四在這一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誰也說不清楚。不過所幸的是,他後來在圖書館裡找到了兩份資料。他確信這兩份資料對於破譯高田事件極有價值,起碼可以從另一個側面提供新的思索角度,於是他在寫完這篇小說後,決定把它們摘要公佈出來。

  第一份資料是《我在中國二十年的生活》,作者名叫江部山樹,此人當年曾在尾崎手下工作,出任豐巖礦工程主任。此書於1965年由東京三和出版社出版。其中有一段涉及到高田事件。書中這樣寫道:……進攻五湖的命令是由關東軍大本營直接下達的,其機密程度相當高。等我們這些非軍事人員知道這一消息時,進攻已經開始了。在五湖城外圍,中國軍隊的抵抗很快就被摧毀了,五湖自衛團團長馬老五戰死,余部敗逃。當時,我們所有人都樂觀地認為,勝利將會輕而易舉地到來。可是,在松縣我們卻遭到了真正頑強的抵抗。駐守在松縣的是中國正規軍第一五八師,皇軍打得極為艱苦,傷亡甚大……失利的主要原因在於地形不熟,為此,尾崎受到大本營的嚴厲訓斥。他們認為如果尾崎的情報工作稍有建樹,結果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尾崎受到訓斥,非常惱火,他把這一切全都歸罪於朱四。有一次他對我說,高田的死肯定是那個姓朱的在搗鬼,他的目的就是要毀滅那些情報。為了洩憤,尾崎後來下令掘墳(指朱四的墳——引者注)拋屍。

  行動是在一天黃昏進行的。執行命令的曹長,是島根縣人,叫什麼名字已記不清了。他們去了沒多久,就傳回一個消息,說是撬開棺蓋後發現,棺木裡只有兩塊石頭,根本沒有屍體的影子。尾崎聽到這消息極為震驚,當即乘車趕了去。回來時,我們發現尾崎的臉色很難看,他把穎川找去,大發脾氣。

  次日早上,我在路上碰見那個曹長,向他問起這件事。他直搖頭,說尾崎不讓講。我估計,他是擔心傳到上面去對他不利。後來這個消息就在嚴密封鎖下被掩蓋了下去。第二份資料刊載於《五湖文史資料》第六輯。作者就是原五湖縣參事兼第一科長吳仲榮,文章題目是《高田事件瑣記》。該文提到這樣一件事:

  五湖淪陷後,我帶著全家避難上海,之後又輾轉遷往西南,流落到重慶南面一個偏遠的小鎮上,生活拮据。民國三十年,這是抗戰爆發的第五個年頭了,我接到一個老友的來信,約我去昆明,說可以幫我找一份工作。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於是就帶上家眷出發了。

  那年月火車極不正常,我們在車站等了好幾個小時,也沒見一輛車來。後來來了一輛,是開往重慶去的。停靠後,車上的乘客跑下來不少,買吃的,找水喝,亂糟糟的。忽然,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從靠近車頭的一節車廂裡走下來,站在月台邊抽煙。這是誰呢?我一時想不起來了。這時發車鈴響了,就在那人轉身上車時,我突然驚叫起來,天哪,這難道是朱四?我連忙搗了搗站在我身後的太太,可車子已光當光當開動了,我太太沒能看清。事後,她說,這不可能,因為朱四早已死了,但我感到沒有錯,我對朱四太熟悉了,我相信那人就是朱四。許多年後,我聽說,有人在台灣看到了朱四,不過改了名字,叫什麼我已經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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