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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房間裡有些悶熱,我忍著痛脫了衣服,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全身飄溢的香氣和白得幾近病態的燈光揉合在一起。我聽見有人走了進來。他關了門,大概站在那藍色簾子的外面向我窺望。因為燈光我看不見他,他能看見我。我微微一笑,問:「為什麼還不過來?看不管用。」

  男人沒有過來,但也不走開,在一片黯淡裡像是坐到了沙發上,沉默不語。過去也有這樣的男人,想尋找一些新的花樣。我依然躺著,從他那兒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男人的又像是女人的。

  我說我叫玫瑰。

  「你還叫過什麼名字?」

  我笑了。

  「我叫過的名字很多,但是記不太清楚,有一段時間我叫海倫,不過那也不是我的真名字,是我隨口編的,大家都這麼叫了,但我知道那叫的不是我,叫的是我的一件衣服,我就縮在這件衣服裡躲起來。先生,其實一個人名字多了,就沒有名字了。」

  「喔,有這麼嚴重?」外面的人笑了,「那麼你的真名叫什麼?我很想知道哩。」

  「真名?」我思索道,「你看,我頭頂上有這樣強烈的燈光,跟手術室裡的一樣,只要有這樣的燈光照著我,我就像被麻醉師麻醉了一樣,沒有名,沒有姓,沒有年齡,沒有國籍,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先生,你不願上來嗎?說這些有什麼用?我的活很好,許多客人只要跟我做了一次,都離不開我了。」

  「你的活怎麼好法?」

  「像被你們解剖了一樣,我就支離破碎了,碎成飄在空氣中的柳絮。真的,你只要上來你就能親眼看到柳絮是如何地飛。何況我們當妓女的跟其它職業一樣也有敬業精神,更講職業道德。」

  「不過我今天確實累了,只想坐這裡看,你可以自摸嗎?」

  「當然,只要你喜歡。」

  我輕輕並且小心地撫摸起乳房,肚腹,但是那兒傳來一陣陣刺痛。我咬緊牙關忍住,最後把雙手放到了兩腿間。我心裡想,小蘭並沒有告訴我這種形式該向客人要多少錢。他會給我多少錢呢?

  他不做聲。一片沉默中,只有從下體發出的輕微的摩擦聲。聽起來像黑夜一樣陰沉。我緊緊閉著的眼睛裡感到燈光卻像太陽似的透過白色的雲片,把扇形的折射光線灑在我的頭髮上、臉頰上、嘴唇間。

  「你這一生愛過什麼人沒有?」他問。

  我停住,情不自禁地向外面看了一眼,那兒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

  「不,別停下,撫摸你自己,說你愛的那個人,就像在撫摸他一樣。」

  「真的要我說嗎?這好像超過了我的生意範圍。」

  「你做生意不正是為了賺錢嗎?只要有錢,你就得滿足客人的需求,難道這不叫職業道德?」

  我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細細地盯著頭頂的燈。它不僅像太陽,也像月亮,也像是我曾經歷過的那個蒼白的夜晚。

  我說:「他就像我身上結的一層薄冰,我只要說出來,它就被融化,就沒有了,我還從未對什麼人說過。」

  男人聽了這話便又沉默了。一會,他以一種憂鬱的女人似的口吻說道:「錢會使你解凍的。」

  「這跟錢沒有關係。只是這種事情在旁人聽來猶如一杯白開水一樣沒有一點滋味。而且我也沒有時間,下一個客人在等著呢。」

  「說吧,今晚只有白開水才能解我的渴。不過我請求你,手別停下來,我還希望你的身子在一陣陣顫動。」

  我轉過臉朝他那兒看去,久久地不說話。他耐心地等候在一旁。我心想這是個什麼樣的客人呢?講我愛的人他會得到快感嗎?他好像知道我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並不擔心我的凝視。

  我回過頭再一次盯著身體上方的燈。

  「那個人是我的父親,先生,講他也要我手淫嗎?只有他是我一生惟一愛的人,他雖然早已死去,可他,你看,」

  我朝他那個方向看去,「他肯定在這個房間裡看我呢,就像你一樣在看著我,而我看不見你們。」

  「他看你做什麼呢?」他不解地問道。

  「他在聽我與男人尋歡的喊叫聲。他每天都在這裡看我,我知道,他用他的死和我結合在一起。有時我在路上迷了路,每當這種時候,我都能看到遠處有一絲亮光,我向那邊走去。突然間就發覺自己走出了迷區,這是我父親的指引。

  前些天當我一個人拎著我的紅皮箱孤零零地走在街頭時,我的父親又一次指引了我。想必你也有這樣的體會?「

  他喝了一口什麼,放下杯子,說道:「是的,有時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困惑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得到一種解脫。」

  「實際上我和我的父親還從來沒有說過什麼話,有時我們朝一個方向走去是因為走向同一個家。我和我哥哥每天放學回來,只注意母親的臉色,只和她說話,和她笑。而對於他,對於父親,他明明就在家裡,他坐在椅子上,他就在那裡,但又不在。他的寬容他的沉默使他的密度不夠,致使我們無法看見他。後來,在他死後的十多年的今天,我在另一個人身上又突然看見了他的沉默,他的平和和他的無奈……

  你在聽嗎?我也可以閉口不言。「

  「我在聽著。」

  「我父親死的時候我才十二歲。那天晚上,房間的燈光也像這張床上的燈光一樣很強烈,很邪惡。這種燈光使我全身失血,就像你現在看到的一樣,你看我身體跟牆壁一樣白吧?那晚,我的臉我的眼睛乾枯得像冬天裡的樹葉,我想睡覺,想要躺在什麼地方。我的父親,他在咳嗽,可我瞄瞄旁邊的那張空床,趁他不注意,就縮在床上悄悄睡起來。我一下睡著了,一下做起了夢。我夢見自己在一條河流旁奔跑,後面是我的父親在追趕,我跑啊,跑啊,像是在飛……淡藍色的河水潺潺地流著……我突然沒有了實體,只是一片乾枯的落葉在天上飛,就像現在躺在這張床上一樣,沒有名,沒有姓,不知從哪來到哪去。我驚恐地大聲地喊起我的父親……可他死了。」

  「他真的死在那一晚了?」

  「死了。但我還沒有來得及向他說一句我自己的話,從來沒有,哪怕一聲問候。我沒法再跟他說一句話了,為了這個,我在床上拚命地哭著,我一邊哭一邊回憶著剛才的夢,從此那夢就像那河水從我身上流過,浸在肌膚上冰涼冰涼的……當然這跟我突然有一天對別人說我父親在什麼什麼地方做著大官絲毫不矛盾,雖然這有違於事實,但說他是省委書記就一定意味著謊騙?先生,你說呢?依你的聲音我斷定你還年輕,還沒有老,但總有一些經歷吧?」

  「是的,我也曾經撒過謊。和你一樣。」

  「我端著父親的骨灰盒站在一個大廣場上。這個廣場很大,四周的空間就像寬闊的水域。我飄浮起來,像那片落葉孤立無援。但我知道,父親生前所有的冷漠與隔閡就像是這個廣場在頃刻間消失殆盡。他以他的死使他無所不在,像這流動的水填滿我的心間,再沒有什麼能把我們隔開了。他透過我身上的衣服,臉上的淚水,透過多年之後我偎著另一個老人的身體他就知道了我對他的深切的愛。

  「後來我遇到了另一個老人,在這塊又潮濕又陌生的土地上我和這個老人的身體相互溫暖著,我真想這一輩子委身於這個老人。這除了我看上他的錢他的富有而外,還有他身上那種平和淡漠的樣子,每次當我跟他獨處時,我就能看到他這種模樣,一看見我的心就像針刺一樣感到疼痛。我還能聞到他身上逐漸衰老的氣息。這種氣息是誘人的,令人欲哭無淚,這種氣息只要吹在身上,那個廣場上寬大的水就將我整個淹沒,使我久久潛伏於水的溫暖之處傷心哭泣。在他身上,我得到了父親所有遺留和沒有遺留的一切……不過,我在他面前撒了許多謊,耍了許多花招,有的被他識破,有的沒有……」

  「後來又怎樣了?你還喜歡那個老人嗎?」

  「我和他很久不見面了,他喜歡另一個女孩。不過我總在想,在他的身邊,那個女孩有沒有嗅到那誘人的令人心碎的衰老的氣息?她有沒有意識到他的臉,那優美的線條是一個危險的陷阱?她有沒有像我一樣時常悄悄為他哭泣……」

  我不說話了,胸腔裡有什麼堵塞著,突然把臉伏在枕頭上竟自哭泣起來,我一邊哭一邊憤憤地對他說:「你走吧,我還有客人在等著。」

  「現在是除夕,你還要接客嗎?」

  「妓女沒有節假日。」

  這個男人掀開簾布走過來,對著我默默看了一會,用手摸起我背上的燙傷。我因為疼而避開了身體。

  「你把錢放在外間的桌上,走吧。」

  我一邊說一邊從枕上轉過頭來,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我不禁膽寒、後悔和自責起來。我還是哭著,淚眼中我突然看到一張臉。我驚駭地從床上坐起,兩手下意識地摀住前胸。

  「為什麼是你?」


2


  他從頭到腳打量著我暴露在燈光下的裸體,就好像看到了讓他恐怖的魔鬼一樣,他輕輕地撫摸著乳房上的傷口,那兒已起了一個圓形小泡。肚腹上的血早就止住了,沒有泡,但是傷口破裂著,露出紅紅的肉。他又忽地低下頭,恢復了他的真聲,說道:「我沒有想到你是真的來賣身,芬第一次跟我說,我不相信,第二次跟我說,我也不相信,她第三次跟我說,我還是不相信,即使到現在,我好像也在做夢。」

  我突然發瘋般地把他往外推,大聲問道:「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到這兒來?你走,走啊。」

  他卻把我的兩隻胳膊反絞住,把我往床上按。我氣憤地哭起來——他為什麼要跑到我這兒來啊。我不顧一切地要掙脫他。這時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摀住嘴巴。

  他鬆開我,又猛地拉過我的身體,從旁邊拿過一件衣服裹住我。他弄疼了我的傷口,我不禁呻喚起來。

  「回去。」他說。

  「回哪?」

  「我們的公寓。」

  我笑了。

  「那麼芬呢?」

  「芬?」他一下低下頭去,陰影遮蓋了他的臉。可只一會,他又使勁握住我的手,在燈光下尋找那天被我用鋼筆刺破的疤痕,那兒已結了一個癡。

  「還疼嗎?」

  「疼的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就是在那兒,對嗎?」他指著乳房上的燙傷說,「你就這樣糟踏你自己嗎?走,我們回去。」

  說著他要把我往外推。

  我止住他,抬起頭問:「回去幹什麼?」

  「那你在這兒幹什麼?」

  「這兒?我不在這兒,又在哪兒?這兒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你看,這張床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他望著我,嘴唇在打顫,眼睛裡露出慍怒的神色。他又低頭看了看懸在我身邊的被燈光照得徹亮的床,又用手指撫摸著上面的床單。

  「你是因為我才到這個地方來的。」

  「千萬別這樣想,如果沒有認識你,我早就在這裡了,我本來就應該在這裡。真的,你還是離開吧,像你這樣的人來這兒是要遭這個社會恥笑的。」

  「為什麼?為什麼?」他大聲問,臉開始發紅,額上是一些亮閃閃的汗珠。

  「你有那麼多女人,你喜歡和她們在一起。」

  「我可以不和她們往來。」

  我低垂著頭猝然問道:「也包括芬嗎?」

  他突然把臉貼在我的肚腹上,整個身體抽搐起來。我推開他,蹲下身子,對他說:「別這樣,是我不好,你沒有錯。真的,我不要你改變你自己,也不要你改變我。」

  「但是你到這個地方來,我真的痛苦。」

  「走吧,你就把今晚當作一個夢吧。」

  「可夢是要醒的。」

  「下一個客人在等著呢,就因為你,我已經少賺了幾百塊了。」

  他抬起頭來,哀切地說道:「你難道就不再聽我的話了?再不要見我了?」

  「我是一個妓女,你要一個妓女去聽你的話?要和一個妓女見面?」

  他站起身,掀起簾子又坐回沙發上。我默默地倚立在床邊。只聽他問:「你是妓女嗎?」

  「是。」

  「誰付錢你就跟誰上床?」

  「是。」我再次回答道。

  「那麼今天整晚整夜我都把你包了。我給你付錢,你陪我睡覺。」

  我思慮著,沒想到他說的這些話使我這樣難以否定。我深深地看著那一片黯淡處。他說:「妓女不是也有職業道德的嗎?」


3


  進了他的公寓,躺在他的床上,就像躺在和玫瑰間裡的床上一樣,望著一如往昔的周圍。清晰柔和的燈光照著,窗外的風隱隱約約地吹動著。胡姬花開著。

  他抬起身子,從梳妝台的抽屜裡再次拿出那瓶擦臉油。

  當他重又覆在我身上時,我緊緊閉住眼睛。但是他說:「把眼睛睜開,望著我,我要你看我,看我的臉,看我的眼睛。」

  我按他的話做了。他正用一種新的奇怪的近於病態的目光注視著我,臉上那絲綢一樣的光彩似乎又是我從未見過的。我怔怔地盯著他。

  「就在那張床上,你已接待了多少男人?」

  「我記不清了。」

  「好好想想,從你躺在那床上起,一共有多少?」

  我在心裡認真地數起數來。我說:「也許是二十七個也許是二十八個。」

  「啪」——他打了我一巴掌。

  「到底是多少?「

  「如果算上你的話二十八個。」被他打過的臉頰火辣辣地疼痛起來。

  「你跟他們在一起舒服嗎?」

  我遲疑地把目光移開去。這時他又一個耳光抽在我臉上。

  「看著我,你和他們做愛舒服嗎?」他忽然叫喊起來,嚴厲地憤怒地望著我。

  「舒服,跟他們一起很舒服。」我同樣大聲說道,「很舒服。」

  但是回應我的是一片沉默。

  房間裡突然靜了下來,就像沉入了無邊的令人恐怖的黑洞。

  「跟我在一起不舒服,是嗎?」

  我痛苦地望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而他克制著自己,臉部輕微地痙攣著,繼續說,聲音像是一縷縷陰濕的風拂過我的面頰。

  「我讓你感到難受是不是?」他的身體在發抖,只見他閉住了眼睛,再不看我,忽而大聲喊道,「抱住我,緊緊抱住我,往你身體裡塞。」

  我伸出胳膊摟住他。他說:「對,就這樣,往你那個裡面擠,把它擠進去,快快……」

  他大聲喘息,臉扭曲在一起。我拚命抱住他,摟得緊緊的。但是進不去,無論我怎麼努力,他也無濟於事。

  他突然大哭起來。臉上的肌肉一塊一塊地顫抖著,眼淚從他臉上迅疾而過。他哭泣著喊著:「我是個性無能,我是個性無能。」

  他絕望地喊著。我緊緊摟住他。把他的臉貼在我的臉上,我還想要說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只是眼淚也噴湧而出。我跟著他一起哭著。我們的聲音大大的,混雜在一起,就像恐懼和痛苦交織在一起一樣。

  良久,哭聲漸漸沒了。依然裸著身子。我曲起腿坐在床頭上,身上的傷口很痛,使我禁不住發出呻吟。他找出一管藥膏,幫我一點點搽著。

  他臉上的淚痕尚在,從那眼睛裡依然湧出悲痛。我望著周圍發黃的充滿了病態的光線,抬起手在他臉上輕輕抹著。

  我說:「實際上我離開你,這所有發生的一切,我都是在逗你,耍你,像我以往的任何一個花招一樣,尤其是我在那張床上所作的赤裸裸的坦白也是假的。」

  我說完這話,微微地笑了。他顫抖著嘴唇,以一種像是受到了創傷似的無防備的表情盯著我,低沉地說:「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邊就這樣逗我,耍我,騙我。」

  「為什麼?」

  「還沒有女人像你那樣把我抱得那麼緊。她們要了我的錢之後,臉上的笑是裝出來的。」

  「我也是裝出來的。」

  「你和她們不一樣,你不嫌我老,不嫌我沒用。」他憂鬱地注視著我,放下手中的藥,「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做愛嗎?

  那一次我說我射了,我就進了衛生間,在衛生間裡我看到你把我扔在地上的紙撿起來看,發現上面沒有精液,發現我在說謊,於是你到了衛生間就把我摟得緊緊的,在我臉上親,身上親,你在可憐我這個老頭子呢。「

  聽著他的話,我轉頭望著窗外,但什麼也看不見。他也沉默了,把頭垂得低低的,但只一會,他又喃喃道:「在沒有接觸我之前,你肯定也有過男人,而男人都是有毛病的,不光是我,別的男人也都這樣……跟這個女人睡了之後又想跟別的女人睡,但是女人是有差別的。」

  「別跟我說這些,好嗎?」

  「唉,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說,你和別的女人不一樣。」

  「但我一樣是中國人。你不害怕我?」

  「中國女人果真就這樣可怕嗎?為什麼呀?」

  我低下頭看到了我裸露的兩腿,在右邊的膝蓋上有著明顯的發紅的燙傷。我發現他正凝視我,於是我說:「就因為我們太髒了,當我們一踏上這塊乾淨的土地,我就已經是個婊子,是雞,雞婆,妓女,PROSTITUTE。」

  聽了這話,凝望著我的眼睛裡又流出淚來。好像那才是他的精液。我不禁伸過手去撫摸著那些液體,輕悠悠地笑開了。我說:「我哪值得你哭?你就是這樣哭,我也不會少要你一分錢的。」

  「你要多少我都會給。」

  「我想讓你請我去吃飯。過去我每次都心疼你的錢,但今晚你如果真的請我吃飯,你至少要花五千塊錢,要有樂隊,整個大廳就是我和你兩個人。像我在大學裡所幻想的一樣。只有我們兩個人。五千塊錢也就是人民幣三萬塊了,就算是你玩了一個像我這樣的妓女的代價。」

  我懇切地望著他。而他只是顫抖著嘴唇,自己用手抹著眼淚。


4


  「這是六星級飯店,你看到了嗎?像一個水晶宮似的,這是新加坡惟一的六星級飯店,」他說,「我們坐在裡面的任何一個窗口旁,都能看到天空、雲彩、月亮,這是法國的設計。」

  我望著送亮的四周,默默地跟著他上了二樓。那兒是圓形餐廳。因為夜深,客人很少,只有兩三桌。

  小姐把我們帶到一張台前坐下。他向她說明來愈。小姐說:「樂隊馬上就能準備好,我們也可以不再接待新的客人,但已經來了的,必須等他們用完餐。」

  在這樣輝煌華麗的環境裡,他溫情地望著我,握住我的手。我不禁說道:「許多次你的車都不敢通過紅燈區,打老遠就避開了,以前也聽說,你厭惡妓女,你哪怕是和她一起喝一杯咖啡,你都覺得噁心,覺得髒,而你現在真的和一個妓女不僅喝了咖啡,還做了愛,在這最高檔的酒店裡還要花五千塊錢吃晚餐。告訴我,你現在覺得噁心覺得髒嗎?就連我自己也認為我不配在這兒。」

  說到這裡,我的眼裡噙滿了淚。他搖了搖頭,目光裡依然含著溫情。他說:「我沒有感到髒。一點也不。」

  「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妓女。」

  「為什麼不是?我跟許多男人都睡了覺,拿了他們的錢,我還不是嗎?你不嫌我髒?」

  「不管你怎麼去和男人睡覺的,你都不是妓女,」停了停,他又補充道,「我不知道別的和男人睡覺的女人是不是,但我能肯定你不是。」

  「她們不是,我是,我比她們髒。」

  「她們是,你不是。」

  他堅定地說著。

  「我真的不是?」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的眼睛閃著光,那是浮動的一層淚光。他顫抖著聲音說:「你不是妓女,你也不髒。」

  我用手摀住臉,眼淚噴湧而出。

  「我從北京來到新加坡,實際上就是要砸別人飯碗搶別人老公騙你們這些男人的錢的……我甚至在機場上就開始騙麥太太了……」我低下頭嗚咽出了聲,眼淚很快灑滿了我面前的台面。

  他抬起胳膊直接用手擦我的眼淚。

  「你不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到那種地方找你。其實,我沒有看到比你更美更純潔更崇高的女人了。」

  他說了這一句,我渾身顫抖著,哭得更厲害了。

  我久久地哭著。

  他的手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臉頰,輕輕地來回地擦著上面的眼淚。

  突然,我止住哭泣,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抬起頭急急地對他說:「我們走吧,我們不要晚餐,不要樂隊,這些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了。我不要你花這筆錢。」

  「不能,都跟人家說好了,否則讓我多沒面子。」他為難地說道,拍了拍我的臉。

  「可你的面子比我誠懇的請求還重要嗎?」

  就在這時,鄰桌的人全部站起來拿著筷子對準一個大盤的萊,一邊翻動一邊齊聲說著什麼。我嚇得一把抱住他的手。他微笑了。

  「這是我們新加坡的風俗,叫撈魚生,每年除夕夜用筷子那麼一撈,就能撈到一年的運氣和幸福,」說著,他又拂去我被眼淚沾在臉頰上的髮絲,「我們要不要也撈一撈?」

  「我已撈到了。」我再次淌下淚,用紙巾狠狠擦去,又朝他不加掩飾地笑起來。

  我們出來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馬路上不斷穿梭著閃著光亮的鳴叫的汽車。排列著的路燈像是用火點著了似的一路燒將過去。我看著藍瑩瑩的天空,又一次感受到了從大學圖書館走出來時的心情。我的頭仰著,蒼穹無比深遠,望著那些閃亮無比的星星和飄移的月亮,就想和身邊的這個老人這樣一直肩並肩地走下去。我說:「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嗎?」

  他轉過身來。我繼續說:「在這個除夕之夜我想跟你再次做愛。」

  「你不嫌我……」

  「我只想抱住你,緊緊地抱著,把你抱著往那個裡面塞。」

  他低著頭,眼睛裡有淚光在浮動。

  「我打電話讓司機來接我們。」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不,不要。」我按住他的手。

  「很遠很遠的,我讓我的司機馬上過來。」

  「不要,我們就這樣走回去,走回那個公寓。」

  他向前走了幾步又低下頭看看自己在路邊的影子。他說:「我走不動。」

  他背著光線,臉上是一片頑固的暗黑,完全看不清那上面究竟藏有什麼表情。但他說了那一句,那肉體上確實給人以一種衰弱無力的感覺。我依著他,誠懇而熱切地望著他說:「走不動我就背著你走。」

  我用手輕輕撫著他低著的肌肉鬆弛的面頰。一會,他抬起頭來笑了。

  「那樣多不像話。這是新加坡,又不是你們北京。」

  聽了這話,就像有什麼東西深深地扎進了我的身體。我盯著他的臉突然感到難過。於是我一扭身就跑開了。

  他在後面喊著什麼,我顧不上聽,跑得特別快,皮鞋發出了清脆的嗒嗒聲,像某類牲畜在深夜時的狂躁。我拚命地跑著,木知該朝什麼方向,只是順著一條馬路不停地朝前跑,心裡沮喪極了。我想,這個夜晚如果不是他最後那句話,它將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


5


  我來到一條不知名的河岸上行走起來,從那兒傳來沙沙的流水聲和淡淡的清新的潮濕氣味,河面上燈光閃閃。遠處一隻華燈結綵的遊船靜靜停泊著,四周是懸掛的燈籠,是湧動的人群。那兒是克拉碼頭,遠遠看去,就像有一條蜷縮的閃著鱗光的龍體在痛苦地翻滾。我默默走著,不連貫而又模糊地想著各種事情。當我到達行人密集的地方,看到女孩們依然站在人群中間歌唱的時候,我再一次想起芬。在她唐突地闖進那套公寓的那個深夜,她就是以一種絕對淒涼的心情看著四周的一切。在燈光的上方,空氣中籠罩著一片飄忽的紫色,裊裊地融在女孩們快樂的歌聲裡。她們一共三個人,邊歌邊舞,繞她們一圈的是坐在椅子上的男男女女,他們穿著節日新裝,一邊看一邊啜著飲料,守這長長的大年夜。

  我擦過這些坐著的人群,向一個名叫「ZOOO」俱樂部向裡張望。裡面傳來了亢奮的爵士樂,像是黑暗中驟然刮起的旋風,而且夾雜著一股濃重的榴蓮的又腥又臭的氣味。-瞬間,我逃似的離開了。

  我又來到挨著它的另一間,裡面有打鼓聲吉他聲,有男人穿著中國旗袍裝成女人的尖嗓子唱歌,十分熱鬧,還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哈哈大笑。不知為什麼我被這樣的場面吸引,也想過去喝一杯,然後哈哈大笑一下。但我身上沒帶一分錢。可那哈哈大笑是什麼感覺呢?我覺得我探進門裡的臉,有一剎那被裡面的燈光無情地照亮了。這使我突然想起從北京剛下到新加坡機場時那猛烈得像雪崩一樣的光。

  我顫然縮回頭去。這時,一輛出租車靜靜地滑到我的身邊。黑臉龐的司機探出頭用英文問道:「要車嗎?」

  「我身上沒錢,」我猶豫著說,「但如果你信任我,回到房間取還給你。」

  我又告訴他我住在什麼地方。他看了看我,也猶豫一下,便把門打開了。我鑽進去,還沒坐穩,車便飛馳起來。

  看著反光鏡裡映出的那張臉,那唇上面有一顆黑病。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恐怖。這不是竊我箱子的那個印度司機又是誰?

  我一下伸出手想抓住他,無奈厚厚的玻璃門橫擋著。我憤怒地喊道:「我的箱子,MYBAG.MYBAG。」

  他也突然認出了我,一時慌了神,一個急剎車,使我的頭猛地撞在玻璃門上。我抱住頭一陣呻吟,嘴裡仍然喊道:「MYBAG,MYBAG。」

  我的手上濡濕了。我把手伸到眼前一看,是血。他也看到了。因為痛楚和恐懼,我啜泣起來。

  「求求你把我的箱子還給我。」因為心急來不及用英文講。我用中文說了這一句後,便又大聲哭開了。

  他攤開兩手,聳聳肩,那皮膚的黑色使我無法判斷他是肯還是不肯。

  額上的血依然往外滲。他給我拿來紙巾,我便在額上擦拭起來。血止住了,眼淚還在流。他望著我,怯怯地顫動著嘴唇,終於說道:「你去問小蘭。」

  小蘭?他讓我去問小蘭?我推開車門,以一種極度狼狽的姿態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旁。遠處依然傳來喧鬧聲。我又多了一層新的恐怖心理。風吹在我的傷口上,使我再度悲鳴起來。

  我搖搖晃晃地轉了一整夜,通過了許多不知名的街道和許多狂歡的酒吧。直到玫瑰色的陽光灑滿整個新加坡,我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在那個房間,在小蘭那張臉上似乎爬行著一種帶著劇毒的蜘蛛。我似乎還聞到了蜘蛛的氣味。它瀰漫著我的全身,使我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我像亡靈一樣,懸吊在半空中。走著走著,到了近午,直到我實在沒有了力氣,我才開始往回走。

  當我看到那座大廈時,同時我也看到了那輛熟悉的長長的奔馳。忽然間我伏在路邊的一顆大樹下摀住勝哭起來。我哭著,就好像一下掉進一個寬大的水域裡,渾身充滿了溫暖。一會我顧不上抹去眼淚,像個瘋女人一樣迅速朝前跑去,一直跑到他的車前。

  他看到我,從車裡走下來,臉上一片荒蕪,上面充滿了亂草一樣的皺紋。他朝我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後說:「我等了你整整一夜,現在已是又一天的中午了,你去哪兒了?你的臉怎麼了?」

  他驚駭地用手去摸。我一下撲在他的肩頭上,哽咽著說:「我的箱子被人搶了,我要找回我的箱子。」

  他推開我,望著我的臉。

  「不必啊,我可以給你買一個更好的箱子,可以給你買十個,看你弄成這樣。我現在問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他又把目光移過去,看著我投在地上的一團濃重的黑影,聲音不覺低沉下來。「老實說,我不要再這樣痛苦了,你只要說一聲不字,我馬上就走。」

  我緊緊抱住他,急促地說:「假如當妓女我就做你的妓女,假如當婊子我就做你的婊子,做你的PROSTITUTE.只要你不嫌棄我,我願意和芬一起陪你,陪你吃飯,陪你睡覺,你還可以和你的許多女人一起哈哈大笑,只要你喜歡,我都願意啊。」

  他捧住我的臉,說:「你怎麼說這樣的傻話。」

  我垂下頭飲泣著,他給我一遍遍抹著淚。

  「我要你現在就跟我走。」

  我使勁地點頭。他打開車門。當我要跨進去時,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我對他說:「我要要回我的箱子,你見過的那只紅色皮箱。我知道它在哪裡,我要把它找回來。明天我自己去你的公寓。我不會不去的。」

  「不,不行,我要你立即回去。」他慍怒道。

  「可我喜歡我的箱子。」

  「你不要它就不行嗎?」他堅持道。

  「是的。」

  他沉默了,我渴望地盯著他。當他碰觸到我的目光後,便點了點頭。他依戀地拉住我的手,看了我一眼,隨後又無奈地丟開了它。我說:「不會出事的。我只是要回我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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