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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車的人 作者:靳以


  在回家的途中,有一節路是傍了一條河的,河岸上有幾間簡陋的房舍,那裡面就是住了那個造車的人和他的一家。

  每次經過那裡的時候,坐在車上或是步行著,總要望著那裡,就是在當著走近的時候望不到什麼,過了那一節路也要頻頻回首。一直到現在,已經有了十四五年的日子了。

  時日使那條河成為一條污穢的淺溪(在炎夏的日子有時候沒有一滴水),使那個造車的人的鬍子成為花白,他仍然是窮困的,雖然他每天都是勤苦地工作著。

  最初遇到他,是在夜間,遠遠只望見風箱吹著的爐火一下一下地閃亮,那是美麗的夜,星星像珠子一樣地灑滿了天,自己還以為那是終日浮在水上的漁人們在燒一把野火呢。走近了時,便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婦人正在把了風箱的拉手坐在那裡,膝頭上爬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一個年歲彷彿的男人,從火中取出那車輪的鐵皮在鐵砧上擊過一番之後急忙地釘到造好的木輪上;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在扶著那木架,更年輕的一個女孩舉著一盞煤油燈。他有一張瘦瘦的面頰,襯出更高的顴骨,有兩撇黑大的鬍子。他迅速地把鐵釘都用鋼錘釘好,和那個男孩子純熟地把這車輪放到盛了水的水槽中,立刻「嗤─—」響了一聲,還冒了白的水氣。

  他像是滿意了,用手摸著鬍子,又把一個弧形的鐵皮丟到爐裡去。那婦人又起始一下一下地拉著風箱。乘了這一點的閒暇,他放下錘子,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的工作。他的眉毛更緊地皺起來,上額的紋路像吹皺的池水。然後他蹲在一旁,把臉用手掌很用力地自上而下抹了一回,這像是能解去他身體上的和靈魂上的困頓。隨著他又站起了身把已經熾熱的鐵皮取出來,再釘到那車輪的上面……

  但是他的工作並不是這樣單純,他要把堆在門前的木材(到現在他的門前總還堆存著造車的木料),用他自己的手和他的妻兒的手,造成一輛輛存有古風的、粗笨的大車。我看見過他和他的兒子用長鋸切斷那圓形的木材,我也看見過他怎樣把那木材在火上烘成彎彎的形狀,用斧子和刨子使它成為光滑的,於是那美麗的質紋,很清晰地顯了出來。在這裡面他像是能找出來無上的快慰,用眼睛注視著,用手來摸著,多少好的幻想在那上面生出來。他的心中有萬分的滿意,臉上淌下來的一滴汗,帶了一點點的泥污,落到他的面前,激碎了他的空想,他覺得疲憊了,搖搖頭,站起身來,覺得十分疲憊了。

  裝了一袋煙,悠悠地抽著,怕只有這一刻才真的是他最舒適的時候呢。可是,工作,無論如何,為了一個原因,對他是頗重要的:他需要立刻拿起工具來,─—那裡有四個張大的嘴,等候他來喂呢!

  我最怕看到他把大斧掄起來劈著:他那黃瘦的臉會不自然地漲紅起來,沉重的斧頭像是能使他整個地跌了下去;那時候他看不見頭上青青的天,堆了潔白的停雲的,也聽不見從水上飄來的悅耳的漁歌;就是有涼爽的風吹了過來,他也是流著汗。這樣的三四次之後,他只好停一停,兩手握了木柄。他看看站在他身旁的孩子,皺皺眉,心中是在說:「他還小呢,他掄不起這麼重的鋼斧。」他歎息著,惋傷著自己的苦命,又只得把一小口唾沫吐在手掌裡搓弄著,再掄起那斧子來……

  十幾年來,沒有一次我看見他安閒地坐著,喝著清茶,如他那樣年紀的人常喜歡做的那樣。他造了許多輛車,讓許多人坐了車到遠處去,可是他一直像生了根,不停地苦作著,一直脫不開貧苦,一家人都是又黃又瘦。

  一天早晨,從我的家走出去,經過那河邊的路,卻看見他的門前沒有一個人。但是我望到了地上有還未曾被風吹散的紙灰,更聽見有女人哀哭的聲音。我看見屋門打開了,他和他的兒子抬了一具三尺長的棺木,蓋了小小的一方紅布;而女人的哭聲更加高了起來,他像是毫無感情地,如往日一樣地皺著眉。他的臉更像一個雕刻的面型。他遲緩地向著西面行去。在他的右手,還提了一把鐵鏟。

  到下午我回來的時候,他又在抹著汗,工作著。那個婦人坐在矮矮的凳子上,靠了牆,呆呆地不知望著些什麼,膝頭上不見了爬著的那個孩子。

  他只是陰鬱的,他的苦作佔去了其他情感發洩的餘裕。我很少看見他笑,─—為了快樂而笑著,就是當著一輛車由他的手中完成了,他也還是平淡的,因為他早已知道還有另外的一輛車也需要他的苦作造起來。

  他真正歡喜來過的日子,怕就是為他兒子娶媳婦那一天了。我詫異地看到他穿了一件新藍布的長袍,上面還罩了一件黑的馬褂;他的兒子也剃了一個嶄青的光頭,穿一件刺眼的竹布衫。好像這一天他沒有工作,到晚間我路過那裡時,還看見他恭敬地送著賀客。

  卻只有這麼一天。

  到後來我就看到一個穿了紅衣的年輕女人幫同他們操作,可是同時他的女兒不見了。我想或許是因為不增加食口,他的女兒也被遣嫁到別人家去了。

  有了妻的兒子顯出一點慵懶來了;因為這外來的女人,一向靜穆的空氣也震破了。還算好的是詬淬都發生在那個婦人和那年輕的女人之間,他卻仍是默默地致力於自己的工作。但是從他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起於他心中的苦痛了。

  在其間,我卻離開了我的家有五年的長時日,恍若目前的一切事,都老了下去。但是那造車的人的房舍,對我還存在著興致,每次走過去時,就更熱心地望了。彷彿那還是和從前一樣,看不出什麼樣的變遷,夜行人仍可以遠遠地望見從小窗透出來的那一點黃黃的燈光。那破敗的事物,也許有的人會不屑一顧,對我卻是親切的。每次經過那裡的時候就看著:那是浮著三五顆柳絮的水槽,那面是橫著堆在那裡的木材(也許像五年以前一樣,在空隙的地方,長了一枝兩枝的野花呢)。還有就是幾個已經造好了的車輪蒙著塵土躺在那裡。他還是在那裡操作著,他的背更傴僂下去,滿臉都是皺紋,他的動作遲緩了,時時還要拿手來抹著那迎風流淚的眼睛。

  我幾次經過他那裡,只看見他一個人,默默地讓工作消磨著他的時日。他不說話,也沒有可以和他說話的人。有時候他停了停手,稍稍直起點腰來,眼睛望著面前的那條河;那河,現在大部卻是露了黃泥的河底,只有中間一條瘦瘦的小流緩緩地淌著。之後,他就又彎下身去,繼續著他的工作。

  每次我走過的時節自己總在想著:哪一個人和他鋸斷那大的木材呢?哪一個當他疲乏了的時候為他揮著斧子?哪一個幫他扶著浸到水中的車輪?

  當遲暮的老年一步步地向著他走來,他好像是更無力地活下去,卻又不能就站住了腳;伸在他眼前的路,已經是很短了。但是他只能邁著小小的步子,一分一分地挨行。他時時在歎著氣,那聲息幾乎是輕微得為人所聽不到的。臉上,多了一條條的皺紋。

  在他前面的那條河,有時候為太陽曬得沒有一滴水,還裂著不成形的龜紋。

  人老了,河也乾涸了!

  可是,到了夏天,河裡又漲了水,他還是在河邊工作著。

  一九三三年

  選自1937年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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