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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一三


  約莫正午的時候,辭別了曼曼父女先從××車站下車的之菲,這時獨自個人在大野上走動著。時候已是夏初四月了,太陽很猛厲的放射它的有力量的光線,大地上載滿著炎熱。在這樣寂靜得同古城一樣,人耳只有遠村三兩聲倦了的雞啼聲的田野中間,在這樣美麗得同仙境一樣,觸目只見遍地生命蔥蘢的稼穡的田野中間,他陶醉著了,微笑著了,爽然著了。他忘記他自己是個逃亡者,他忘記死神正躡足潛蹤地在跟著他。在這種安靜的,淵穆的,美麗的,淡泊的景物間,他開始地憶起他的童年的農村生活來。

  ——在草水際天的田野上,他和其他的小孩一般的,一絲不掛的在打滾著,游泳著,走動著。雪白的水花一陣一陣地打著他們稚嫩的小臉。滿身塗著泥,臉上也塗著泥,你扮成山上大王,我扮成海面強盜。一會兒打仗起來,一會兒和好起來。這樣的遊戲儘夠令他由朝至暮,樂而不疲!

  ——在那些麥□之上,在那些阡陌之間,在那些池搪之畔,在那些青草之墟,在那些水沼之澤,樹林之叢,他堆著許多童年之夢,堆著童年的笑著,哭著,歡樂著,淘氣著的各種心情。

  這時候,他通憶起來了。他的童年的稚弱的心靈,和平的生活,平時如夢如煙地,這時都很顯現地在他腦上活躍著了。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在他的瘦削的,灰白的,頹老的,飽經憂患的臉上有一陣天真無邪的,稚氣的,微妙的笑顯現。但,只是一瞬間他又是墜入悲哀之潭裡去了。

  他再也不笑了,他臉上陰鬱得像濃雲欲雨,疏星在夜一樣了。他開始地戰慄,昏沉。他覺得他的家庭一步一步的近,他去墳墓一步步的不遠。他恐怕這墳墓,他愛這墳墓。他想起他的父母的思想的和時代隔絕,確有點像墓中的枯骨。他恐怕這枯骨,他愛這枯骨,他是這枯骨裡孵生的一部分。他即變成磷光,對於這些枯骨終有些恩愛的情誼。他貪戀光明,但他不忍過分拂逆黑暗裡的枯骨的意旨。他像磷光一樣地戰慄,恐怖,彷徨!他想起他的妻的妙年玉貌而葬送在這種墳墓的家庭中,在一種談不到瞭解,談不到戀愛,談不到思想的怨悶,憔悴,失望,虧損的長年抑鬱中。他對她充分地憐憫,擁抱她,吻她,一處灑淚。但她在他的心上總得不到一種懇摯的,迫切的,濃烈的,迷醉的,男女間的愛。她給他的全是一種肉體的豐美,圓滑,秀潤,心靈上的賜與只有一個深刻的怨恨。他為此而戰慄,而失望,而灰心。但他終是下意識地,宗教色彩的,犧牲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家庭間去!

  他下車的這個鄉村叫鶴林村,由這鶴林村再過三四十里便是寧安村,由寧安村橫渡一條河面闊不到一里遠的韓遠河便是仙境村,再由這仙境村前行不到三四里路遠便是A地,他的舊鄉了。

  他這時,茫茫然地行著。漸漸地由幻想裡回到現實的境界來。他開始地覺得太熱,滿面汗濕。他急把藍布長衫脫下,掛在手臂上。他開始看見在這路上行著的不止他自己一人,前面還有和他一樣的兩個人在走動著。他忽然覺得有和他們談話的必要,便快步追上前去和他們接洽。

  「老哥!到那裡去的?」之菲向著他們點著頭笑問著。

  「到寧安村去的。你老哥呢?」兩人中一個私塾教師模樣的少年人答著。他的頭部很細,眉目嘴鼻卻勉強地安置得齊備。他的聲音從他很小的口裡發出來,但不低細。他的樣子很自得,因為身材雖然很小,但他的鄉村間的位置,卻似很高。他雖然是渺小,但照他的衣著估價起來,他大概還不失是個斯文種子。

  「兄弟是到A地去的。你們兩位老哥在那裡貴幹啊?」之菲問著。

  「不敢當!不敢當!兄弟和這位朋友都在這寧安村裡教小學。你老哥就請順道到那兒去坐吧!」這小頭少年說。他的朋友向著之菲微微笑著,表示敬意。這朋友有些村野氣,面上各部分,界限劃不大清楚。但,眼光很靈活,似乎是個聰明的人物。

  「好的!好的!到你們貴校去參觀一下是很好的!你們兩位老哥從前在什麼地方唸書啊?」之菲問,他這時正用著手中去揩著他臉上的汗。

  「兄弟從前是在T城B小學唸書的,」他們兩人齊聲說。

  「兄弟十年前也是在B小學畢業的,」之菲說。

  「呵,呵,老兄這麼說是我們的前輩了!未請教老兄貴姓名啊!」小學教師問。

  「兄弟姓——張名難先。算了吧!大學都是同學,不要客氣吧。」之菲說。

  「呵,呵,張先生,久仰!久仰!」小頭教師和他的朋友交口讚著。

  這場談話的結果,使他們驟然變成朋友。他到他們的校裡喝了幾杯茶,洗了一回涼水面。他們便替他雇來一乘轎,把他一直抬到A地去。


一四


  在一條蕭條的,淒清的里巷裡,之菲拖著遲疑的,惶急的腳步終於踏進。巷上有三四個小孩,兩個廿餘歲的婦人,一個六十餘歲的老婦人,他們正在忙碌著他們的日常瑣事。

  「呀!三叔來了!三叔來了!」一個十二四歲的小女孩首先發見,差不多狂跳著說。

  「三叔來了!三叔來了!三叔來了!」其餘的幾個小孩一樣地狂跳著叫出來。

  一陣微微的笑,在那兩個少婦的面上躍現,在那老婦人的面上躍現。

  「母親!嫂嫂!纖英!媚花!惜花!繡花!擷花!」之菲顫聲向各人招呼著,兩眼滿含著清淚。

  「孩兒——你——回來——回來好!好!」他的母親嚥著淚說,終於忍不住地哭了。

  「叔叔!」他的嫂嫂嚥著淚望著他淒然地哭起來。

  他的妻纖英把他飽飽地望了一眼,也哭了。

  他忍不住地也哭了。

  幾個小孩子見不是路,都跑開了。

  過了一會,他的母親忍著淚說:「菲兒,唉!先回來幾個月還可以見你的哥哥一面!——唉!兒呀!回來太遲了!」

  他的二嫂聽著這幾句話,打動著她的慘懷,更加悲嘶起來。

  「不要哭!」之菲竭力地說出這幾個字,自己已是忍不住地又哭了。

  「大嫂那兒去呢?」他繼續著問。

  「她到外頭去,一會兒便回來的。兒呀!肚子一定餓了!呀!阿三快些煮飯去!」他的母親說。

  「媽媽!我已經在這兒煮著飯了!」纖英在灶下說。

  「好!好!你的父親現在T城,過幾天才回來呢!」他的母親說。

  「唉!兒呀!家門真是不幸啊!你的大哥,二哥,——唉,真是沒造化!你這次回來好!好!還算你有點孝心!爺娘老了,以後不放心給你出門去了。兒呀,你以後不要再到外頭去了。外頭的世界現在這麼亂,殺人如切蔥截蒜!唉!我們的祖宗又沒有好風水,怎好到外頭去做事呢?兒呀!回來好!回來好!還算你有點孝心;以後只要靠神天保佑,在家吃著素菜稀粥好好地度日便好,再也不要到外頭去了!再也不要到外頭去了!兒呀!我還忘記問你,這一次四處騷亂,你會受驚麼?好!好!回來好!回來好!還算你有點孝心!」他的母親態度很慈愛的繼續說著。她是個長身材,十分瘦削的人。她的額很寬廣,眼眶深陷,兩頰凹入。表情很慈祥,溫藹,淒寂,淵靜。她眉宇間充滿著憐憫慈愛,是一個德性十分堅定的老婦人。

  「不會的,孩兒這次並不受到什麼驚恐。不要心憂吧!孩兒再也不到外面流浪去了!不要心憂吧!」之菲浴著淚光說,他為他的母親的深沉的痛苦所感動了。

  「叔叔啊,還是留在家裡的好。媽媽真是受苦太深的啊!」他的二嫂嫂說。

  他的二嫂年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生得很標緻。一雙靈活的眼睛,一個櫻桃的小口,都很足證明她本來是很美麗的。但她這時已是滿臉霜氣,像褪了色的玫瑰花瓣,像凋謝了的薔薇,像遭雨的白牡丹,像落地的洋紫荊一樣。她是憔悴的,凋黃的,病瘦的;春光已經永遠不是她的了。

  「知道的,嫂啊!我從此留在家庭中便是了!」他說,淒惶的心魂,遮蔽著他的一切。

  過了一會,他吃完飯了,走入他自己住的房裡去休息。他的妻纖英跟著他進去。

  纖英是個窈窕多姿,長身玉立的少婦。她的年紀很輕,約莫是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種貞潔的,天真的,柔媚的,溫和的美性蘊藏著在她的微笑,薄怨,嬌嗔中。她像野外的幽花,谷裡的白鹿。她是天然的,原始的。她不識字,不知「思想」是怎麼一回事。但她的情感很豐富,很熱烈,很容易感到不滿足。她的水汪汪的雙眼最易流淚。她的白雪雪的額最易作著蹙紋。她已為他生了一個三歲的女孩。這女孩酷類之菲,秀雅多感,時有哭聲,以慰那父親遠離的慈母之淒懷。

  「嬋兒那裡去呢?」之菲問。

  「賣給人家去了!」纖英笑著說。「你一去兩年不回來!唉!——狠心得很!——嬋兒到外邊玩著去了,她現時會行會走呢!——我以為你從此不再回來了!唉!狠心的哥哥!——唉!媽媽真淒慘哩!她天天在哭兒子,在想兒子。還算你有點天良,現在會回來!——咳!不要生氣吧!親愛的哥哥!你近來愈加消瘦了!你的精神不好麼?你有點病麼?」她倚在他的懷上,雙眼又是含怨又是帶著憐愛地望著他。

  他緊緊地摟抱著她,心頭覺得一陣陣的淒痛。他在她的溫暖的懷上哭了!

  「對不住呀!——一切都是我負你們!——」他再也不能說下去了,他無氣力地睡下,像一片墜地的林葉一樣。「我病了!我疲倦!親愛的纖姊!讓我睡覺一會!」他繼續說著,雙眼合上了。

  她覺得他好似分外冷淡,而且不高興的樣子,她也哭了。他倆互相擁抱著,哭著,各自灑著各的眼淚!

  「你不高興我麼?你不理我麼?狠心的哥哥!」纖英說。

  「不會有的事,我很愛你!」之菲說。

  「你形式上是很愛我的,但,你終有點勉強!你的心!唉!我現在知道你和我結婚時候,為什麼整天哭泣的緣故了!我現在才聽到人家說,你本來不願意和我結婚,不過很孝順你的父母,所以不敢忤逆他們的意思才和我做一處。唉!我知道你的心很慘!唉!我想起我的命運真苦啊!唉!哥哥!做人真是無味,我想我不如早些死了,你才可以自由!唉!我惟有一死!哥哥!你在哭麼?唉!妹妹是說的良心話,不要生氣!唉!你是大學生,我連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很知道,這分明是太冤枉你的呀,——但,莫怪妹妹說,你也忒糊塗了,你那時候為什麼不反對到底!唉!難道我沒有人好嫁!唉!我嫁給別人倒好,不會累你這麼傷心!哥哥!你生氣麼?唉!我是個粗人不會說雅話,你要原諒我啊!……」纖英說,她大有聲罪致討之意。

  「親愛的妹妹!一切都是我對你們不住!唉!原諒我啊!原諒我啊!我的心痛得很啊!」之菲說。他只有認罪,他覺得沒有理由可以申訴。他想現在只好沉默,過幾天惟有偕著曼曼逃到海角天涯去。不過他覺得很對不住她。在這舊社會制度的壓迫下,她終生所唯一希望的便是丈夫。現在他這樣對待她,她將怎樣生活下去呢?他想照理論,他們這種兩方被強迫的結合當然有離婚之必要,但照事實,她和他離婚後,在這種舊社會裡面差不多沒有生存的可能。他又想這時候正在流亡的他,正疊經喪去兩兄,家庭十分淒涼的他,倘若再幹起這個離婚的勾當來,不但纖英有自殺的危險,即他年老的父母也有不知作何結束的趨勢。他為此淒涼,失望,煩悶,悲哀,恐懼。

  「唉!妹妹!我是很愛你的!我的年老的雙親,你一向很慇勤地替我服侍。我所欠缺的為人子之責,你一向替我補償;我很感激你!很感激你!——唉!離婚的事,斷沒有的!幾年前做的那幕劇,未免太孩子氣了,現在我已經做了父親了,有了女兒了,再也不敢做那些壞勾當了!你相信我罷!相信我罷!我是愛你的!」之菲說,他的心在說著這幾句假話時痛如刀割。

  「你真的是愛我麼?那我是錯怪你了!」纖英說。

  「真的,妹妹!我真的是愛你的!」他說。他驟然地為一陣心臟劇痛病所襲,抽搦著。他緊緊地咬著牙根忍耐著,淚如雨下。

  「你為什麼老是這樣哭的呢?」她問。

  「不!我不嘗哭!」他答。

  「你枕邊的席都給你的眼淚流濕了,還說你不會哭!唉!哥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心?」她問著。

  「呵!呵!……」他再也不能出聲了。停了一會,他說:

  「我很傷心!我的大哥死了!我的二哥又是死了!現在剩下我一人,我是不能死的了!妹妹!你相相我的樣子,不至於短命吧!唉!我恐怕我——唉!妹妹!」

  「……」她默默無言。

  「願天帝給我一個慘死,在愛我的人們從容仙逝之後!但,妹妹!不要悲哀,我是很愛你的!……」他繼續他說著,勉強地裝出一段笑臉去媚她,吻著她,擁抱著她,竭力去令她高興。他心中想道:

  「唉!你這無罪的羔羊呀!這惡社會逼著我去做你的屠夫!你要力求獨立離開我,才有生機;但這在你簡直是不可能。我為自拔計,不能和你在黑暗裡摸索著度過一生,這是我的很不過意的地方。但,我這一生便長此蹂躪下去,糟蹋下去,實在也是沒有什麼益你的地方。唉!罷了!這都是社會的罪惡!我需要著革命!革命!革命!唉!無罪的羔羊,怨我也罷,詛咒我也罷,我終是你的朋友,我將永遠地立在幫助你的地位,去令你獨立!」

  一陣陣死的誘惑,像碧磷一樣地在他的面前炫耀著!他藉著這陣苦悶,昏沉沉睡去!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托辭病了,沒有和她一塊兒睡覺。為的是恐怕對他的情人曼曼不住。


一五


  過了幾天,之菲的母親和他在廳上談話,都是關於他的大哥怎麼樣死,二哥怎麼樣死的慘狀,復說著,哭著,哭著,復說著。在這種悲酸淒涼的景況中,他眼擊慈母心傷的顏色,心念兩兄病死的魂影,他的腦象被鬼物襲擊,他的眼前覺得一陣昏黑,鼻孔裡都是酸辣。他有時三四分鐘間失了知覺,如沉入大海一樣,如埋入墳墓一樣,如投在荒郊一樣,雖然,蒙然,昏然,寂然,呆然,待到他忽然的歎口氣起來,才漸漸驚覺醒轉過來。他發覺他的心象被大石壓著,週身麻木,失去他原有的氣力。他的無神的雙眼象堅實的木頭做成的一樣只是不動,他的灰白的臉更加罩上一層死光!他搐搦著,震顫著!

  當他想起將來怎樣結局時,他遍身打著寒噤,面上同幽磷一樣青綠。他有兩個寡嫂,有大嫂的遺孤媚花,惜花,繡花,擷花,二嫂的遺孤一人,將來都要由他全部供給教養費。他更想起他的父親來,他的心象被鋒利的快斧劈成碎片一樣,他的固體般的眼淚,刺眼眶奔出。他的無生氣的臉,顯現出恐懼,怯懦,羞恥和被凌辱的痕跡來!

  他的父親是永遠不會同情他的,他對他好像對待一個異教徒一樣。他憎惡他是本能的,性質生成的,他永不容許他的哭訴。他平時糟蹋他的地方,譬如罵他生得太瘦削,沒福氣,短命相;寫字入邪道,做詩入邪道,做文章入邪道,說話入邪道,歎口氣也入邪道。他覺得他身上沒有一片骨,一滴血,不是他父親憎惡的材料。他想起這一次的失敗,這一次誤入邪黨的大失敗,他父親給他的同情將是冷潮,熱諷,痛罵,不屑!他震恐,淒惶,滿身的血都冷了。他悔恨他這次的回家。

  「父親幾時才回來呢?」他嚥著淚向他的母親問,心中一震,臉兒有些青白了。

  「他大概今天是要回來的,」他的母親很慈祥地說。

  他給他母親這句話,嚇得再也不敢做聲了。他自己覺著駭異,他平時衝鋒陷陣的勇氣那裡去了呢?他的為同輩所崇拜的過人的膽量那裡去了呢?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他的父親的聲音在巷上來了。他同他的母親即時走出門口去迎接他。

  「父親,孩兒回來了!」之菲嚥著淚說。他看他的父親似乎很勞苦的樣子,滿擬安慰他幾句,但恐怖侵蝕他的心靈,他只偷望他一眼,便低下頭不敢做聲。他這時雖然未嘗受到他的叱罵,但他平時的威凜盡足以令他噤住。

  他的父親望著他一眼,冷然地笑了一笑便沉著臉說:

  「知道了。」他的聲音很雄壯粗重,而且顯然含著惡意,令他嚇了一跳。

  他的父親名叫沈尊聖,是個六十餘歲的老頭子。他的眉目間有一段傲兀威猛之氣,當他發怒時,緊蹙著雙眉,圓睜著兩眼,沒有人不害怕他的。他很質樸,忠厚,守教,重義,是地方上一個有名的人物。他的性格本來很仁慈,但他的脾氣太壞,太易發怒,所以不深知他的人是不容易瞭解他原來獅子性中卻有一段婆心的。他很固執,有偏見。他認為自己這方面是對的,對方面永無道理可說。他的確是個可敬的老人物,他不幸是違背禮教,搗亂風俗社會的之菲的父親!他是個前清的不第秀才,後來棄儒從商,在T縣開了一間小店,足以餬口。他這時正從距離這A地四十里遠的T縣的店中回到家中來。因為天氣太熱了,所以他把他的藍布長衫掛在手臂上。這時他把長衫交給他的老妻收起,叫他的三媳婦給他打一盆水洗面。他洗完面便在廳上的椅中坐下。他望著之菲,只是搖著頭,半晌不出聲。

  之菲的母親為他這種態度嚇了一跳,問著:

  「今天你看見兒子回來,為什麼不覺得高興,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

  「哼!高興!你的好兒子,干了好事回來!」他的父親生氣地說著,很猛厲地盯著之菲一眼。之菲心上嚇了一跳,額上出了一額冷汗。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的母親很著急地問。

  「你問問你的好兒子便知道了!」他的父親冷然地答,臉上變成金黃色。在他面前的之菲,越覺得無地自容。他遍身搐搦得愈利害,用著剩有的氣力把牙齒咬著他的衣裾。

  「兒呀,你幹了什麼一場大事出來呢?你回家幾天為什麼不告訴娘呢?」他的母親向著之菲問,眼裡滿著淚了。

  「呢!——……」之菲竭力想向他們申訴,但他那從小便過分被壓損的心兒一陣刺痛,再也說不出聲來了。

  「哼!裝成這個狐狸樣,闖下滔天大禍來!」他的父親不稍憐憫他,向他很嚴厲地叱罵著。便又向他的老妻說:

  「你才在夢中呢?你以為你的兒子記念著我們,回家來看看我們麼?他現在是個在逃的囚犯呀!時時刻刻都有人要來拿他,我恐怕他是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哼!我高興他回來?我稀罕他回來嗎?」他的父親很不屑的神氣說著。

  他的母親驟然為一陣深哀所襲,失聲哭著:

  「兒呀!不肖的菲兒呀!」

  之菲這時轉覺木然,機械地安慰著他的母親說:

  「孩兒不肖,緩緩改變便是,不要哭罷!」

  「第一怨我們的祖宗沒有好風水,其次怨我們兩老命運不好,才生出這種兒子來!」他父親再說著。「哼!你真忤逆!」他指著之菲說。「我一向勸你學著孔孟之道。誰知你書越讀多越壞了。你在中學時代循規蹈矩,雖然知道你沒有多大出息,還不失是個讀書人的本色啊!哼!誰知你這沒有良心的賊,父親拚命賺來的錢供給你讀大學,你卻一步一步地學壞!索隱行怪,墮入邪道!你畢業後家也不回來一次!你的大哥,二哥,死了,你也沒有回來看一下!一點兄弟之情都沒有!你革命!哼!你革什麼命?你的家信封封說你要為黨國,為民眾謀利益,雖勞弗恤!哼!黨國是什麼,民眾是什麼?一派呆子的話頭!革命!這是人家騙人的一句話,你便呆頭呆腦下死勁的去革起來!現在,黨國的利益在那裡?民眾的利益在那裡?只見得你自己革得連命都沒有起來了?哼!你這革命家的臉孔我很怕看!你現在回家來,打算做什麼呢?」他的你親越說越憤激,有點恨不得把他即時踢死的樣子。

  「父親,你說的話我通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錯誤。我很知罪。我不敢希求你的原諒!我回家來看你們一看,幾天內便打算到海外去!」之菲低著頭說,不敢望著他的父親。

  「現在T縣的縣長,S埠的市長聽說都是你的朋友,真的麼?」他的父親忽然轉過談話的傾向問著。

  「是的,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之菲答。

  「你不可以想方法去迎合他們一點麼?人格是假的,你既要干政治的勾當,又要顧住人格,這永遠是不行的!你知道麼?」他的父親說,這時顏色稍為和平起來了。

  「不可以的!我想是不可以的!我不能幹那種勾當,我惟有預備逃走!」之菲說,他這時膽氣似乎恢復一些了。

  「咳!人家養兒子享福,我們養兒子受氣?現在的世界多麼壞,漸漸地變成無父無君起來了!劉伯溫先生推算真是不錯,這時正是『魔王遍地,殃星滿天』的時候啊!孔夫子之道不行,天下終無統一之望。從來君子不黨,惟小人有黨,有黨便有了偏私了!哼!你讀書?你的書是怎樣讀法?你真是不通,連這個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明白!哼!破費了你老子這麼多的錢!哼!哼!」他的父親再發了一回議論,自己覺得無聊,站起來,到外頭散步去了。

  他的母親安慰他一陣,無非是勸他聽從他父親的話,慎行修身這一類大道理。他唯唯服從地應著,終於走回自己的房裡去。

  他的妻正在裡面坐著,見他進來冷然地望著他。他不知自己究竟有什麼生存的價值,頹然地倒在榻上暗暗地抽咽。他的妻向他發了幾句牢騷,悻悻然出去了。他越想越淒愴,竭力地挽著自己的亂髮,咬著自己的手指,緊壓著自己的胸,去抑制他的悲傷。他打滾著,反側著,終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他開始想著:

  「靈魂的被壓抑,到底是不是一回要緊的事?犧牲著家庭去革命,到底是不是合理的事?革命這回事真的是不能達到目的麼?我們所要謀到的農工利益,民主政權,都只可以向著夢裡求之麼?現在再學從前的消極,日惟飲酒,幹著緩性自殺的勾當不是很好麼?服從父母的教訓去做個孔教的信徒是不是可能的呢?」

  他越想越模糊,越苦惱,覺得無論怎樣解決,終有缺陷。他覺得前進固然有許多失意的地方,但後顧更是一團糟!過了一會,他最終的決心終於堅定了。他這樣想著:

  「惟有不斷地前進,才得到生命的真詮!前進!前進!清明地前進也罷,盲目地前進也罷,衝動地前進也罷,本能地前進也罷,意志的被侵害,實在比死的刑罰更重!我的行為便算是錯誤也罷;我願這樣干便這樣幹下去,值不得躊躇啊!值不得躊躇啊!你燦爛的霞光,你透出黑夜的曙光,你在藏匿著的太陽之光,你燎原大焚的火光,你令敵人膽怖,令同志們迷戀的紺紅之光,燃罷!照耀罷!大膽地放射罷!我這未來的生命,終願為你的美麗而犧牲!」


一六


  由S埠開往新加坡的輪船今日下午四時啟錨了。這船的名字叫DK,修約五十丈,廣約七八丈,藍白色;它在一碧無垠的大海中的位置好像一隻螳螂在無邊的草原上一樣。這第三等艙的第三層東北角向艙門口的船板上,橫躺著七八個鄉下人模樣的搭客。

  這七八個搭客中有一個剃光頭,跣著足,穿著一件破舊的暹綢衫的青年人。他的行李很簡單,他連伴侶都沒有。——一起躺在那兒的幾個粗漢都是他上船後才彼此打招呼認識的,他和他這些新認識的朋友,似乎很能夠水乳交融。他們有說有笑,有許多事情彼此互相幫忙,實在分不出爾我來。

  「老陳,你這次到(口實)叻(即新加坡)去,是第一次的,還是以前去過的?」一個在他身邊躺著的新朋友向著他問。這新朋友名叫黃大厚,今年約莫二十六七歲,長頭髮,大臉膛,黃牙齒,兩顴闊張,神態紓徐而帶著不健康的樣子。

  「兄弟這一次是第一次到新加坡去的,」他答。

  「到坡面還是到州府仔(小埠頭)去呢?」黃大厚問,他這時坐起來捲著紙煙在吸,背略駝,態度紓緩,永不會起勁的樣子。

  「到坡面去的,」這剃光頭的青年回答,他也因為睡得無聊,坐起來了。他的臉色有一點青白,瘦削的臉孔堆積上慘淡,蕭索之氣。

  「到坡面那條街去?你打算到那裡做什麼事?」老黃問著,口裡吐出一口煙來。那口煙在他面前轉了幾圈便漸漸消滅了。

  「到漆木街××號金店當學徒去!」這剃光頭的青年答。他似乎有點難過的樣子,但這是初次出門人的常態,他的忠厚的朋友未嘗向他起過什麼懷疑。

  「好極了!好極了!我想你將來一定很有出息!」黃大厚叫著,筋肉馳緩的臉上溢著羨慕的神態。他把他用紙卷的紅煙吸得更加出力了。

  在他右邊躺著的一個大漢名叫姚大任的,這時向著他提醒著:

  「老陳,漆木街××號金店實在很不錯。我上一次回唐山時,在那兒打了一對金戒指呢。很不錯,很不錯!到坡後,你如果不識路,我可以把你帶去。」

  姚大任一向是在沙撈越做小生意的,他的樣子很明敏活潑。年紀約莫二十六八歲,雙眼灼灼有光,項短,頰尖。還有筋肉健實,聲音尖銳,臉孔赤褐色而壯美的姚治本,年紀輕而好動的姚四,姚五,姚六,都和這光頭青年是緊鄰一路。談談說說,旅途倒不寂寞。

  這剃光頭,穿破退綢衫,要到新加坡當學徒的青年,便是K大學的畢業生,M黨部的重要職員沈之菲。

  之菲自回家後,接到愛人曼曼的信十幾封,封封都由他的父親看完後才交還給他,他倆的關係,家人都大體知道了。他的父親設盡種種方法,阻止她到他家裡去,所以直至他出走這一天,他倆還沒有會過一次面。

  有一次,她已到之菲的父親的店中,請他帶她到他家中去會之菲一面,他的父親說:

  「他現時在鄉的消息需要秘密,你這一去尋他,足以破壞這個秘密。這個秘密給你破壞後,他便無處藏身,即有生命之虞!」

  她給他這段理由極充足的議論所駁退,終於沒有去見他。過幾天他的父親便回家去,他帶去一個極險惡的消息,這消息促他即日重上流亡之路,沒有機會去晤他的情人一面。

  那天他的父親回家,他照常的去他面前見見他。他叫了一聲「父親你回來」之後,考察他的神色分外不對,心中嚇了一怔!他站立著不敢動,只是偷偷地望著他父親的臉孔。

  「哼!你幹的好事,還不快預備逃走麼?這是一張上海《申報》,你自己看罷!」他的父親說著,把手裡那張紅色的上海《申報》向他身上投去,便恨恨地走開去了。

  他提心吊膽地拾起那張《申報》一看。他發見他的名字正列在首要的叛逆分子裡面,由M黨中央黨部函K政府著令通緝的!他不曾感到失望,也不曾著慌。因為這些事他是早已料定的。他毫不遲疑,在他的母親的老淚和他的妻的悲嘶中整理著行裝,把自己扮成一個農家子,在翌日天尚未亮時便即出走。

  他知道這次的局勢更加嚴重了,他不敢再坐火車到T埠,他由一個鄉村裡雇了一隻小船一直搖至S埠的港口,他不敢上岸。在小船中等到DK輪船差不多要開出時,才由小船送他到輪船上去。

  他時時刻刻都有被捕獲的危險,但他算是很巧妙地避過了。現時在這三等艙中和黃大厚諸人在談談閒話,他自己很放心,他知道危險時期已經過了。

  他這時候呆呆地在想著:

  「像廢墟一樣,殘壘一樣,墳墓一樣的家庭現在算是逃脫了!恐懼的,搐搦的,悲傷的,被壓抑的生活現在算是作一個結束了。(上弋+下鳥)飛魚躍的活潑境界,波奔浪湧的生命,一步一步地在我面前開展了!但,脫去家庭極端的誤解便要在社會不容情的壓迫下面過活!新加坡!帝國主義者盤踞著的新加坡!資本家私有品的新加坡!反動分子四布稍一不慎即被網獲的新加坡!在那裡我將怎樣生存著?漆木街××號金店,雖說在H港未入獄時陳若真說過那店是他的叔父開的,可以一起走到那裡去避難。但,現在的情形又不同了,陳若真這次有沒有逃來新加坡,這已顯然成一問題。便算他逃來新加坡,照現時的局面,他仍然需要到一個秘密的藏匿所,不敢公然在那店裡頭居住——他也是政府通緝的人物。那,我用什麼方法把他尋出來!

  「除開他,偌大的新加坡,和我相識的,卻是一個都沒有!我將怎樣生活下去?唉!糟糕!糟糕一大場!」

  「我的親愛的曼曼!我的妹妹!我的情人!唉!她這個時候又將怎樣呢?我臨走時給她那一封信簡直是送她上斷頭台!她這時候定在她家中鎮日垂淚,定在恨我無情!在欲暮的黃昏,在未曙的曉天,在夢醒的午夜,在月光之下,在銀燭之旁,在風雨之夕,在徬徨之歧路!呵!她一定因淒涼而痛哭!她那憂鬱病一定要害得更加厲害!她的面色將由朱紅變為灰白,由灰白變為憔暗。她的紅色的嘴唇將變為褪色的玫瑰瓣;她的靈活的雙眼將變為流淚的深潭。啊,啊,我真對她不住!我真對她不住!」

  他想到這裡便忘情地歎了一口氣。

  「老陳!你在想什麼?大丈夫以四海為家,用不著唉聲歎氣啊!」黃大厚安慰著他說。他露出兩行黃牙齒來,向著他手裡持著的一個煙盒裡面嵌著的鏡注視著。

  「今天的天氣真是太熱,令人打漢(忍耐)不住啊!」姚大任說,他這時正赤著膊在扇著風。

  姚治本熱得鼻孔裡只是喘著氣說:

  「真的是熱得難耐啊!巴突(理應該),現在的天氣亦應該熱的了!」

  據他們兩人的報告,新到新加坡的唐客,自朝至暮都要袒著上身;並且每天還要洗五六次身。洗時須用一片木柴或者一條粗繩用力擦著週身的毛孔,令他氣出如煙才得安全!他們又說到埠時到人家處坐談的時候,不能夠翹起雙足盤坐著,因為這是大避忌的。

  之菲覺得很無聊,便舉目矚望同艙的搭客。男的,女的,雜然橫陳!有的正在賭錢,有的正在吸鴉片煙,有的正在談心,有的正在互相詛咒,有的正暈船在吐,有的正吐得太可憐在哭。滿艙裡污穢,臭濕,雜亂,喧嘩,異聲頻聞,怪態百出。

  這種景象由早起到黃昏,由船開出時一直達到目的地,始終未嘗變過!

  這是船將到埠的前一日,船票聽說今天便要受檢查的了。倏然間空氣異常緊張,各人都提心吊膽各把船票緊緊地握在手裡。沒有船票的都各各被水手們引去藏匿著了。(這是水手們賺錢的一種勾當。無錢買船票的人們拿三數塊至十多塊錢交給水手們,由水手們設法,引導他們當查票時在各僻靜處——如貨艙,機器間,夥計房等地方藏匿。聽說每次船都有這樣的搭客三四百人!)

  一會兒便有四五個辦房的夥計一路喧呼吶喊,驅逐艙面的搭客一齊起到甲板上面去。最先去的是婦人,其次是小孩,姚四,姚五,姚六,都被他們當作小孩先行捉去!(原來這亦是他們賺錢的一個方法!譬如他們賣五百張半單的小童船票便聲報一千張。其餘五百張的所謂「半票」統統賣給全價的成人。這樣一來他們便可以弄到一筆巨款。但當查票時,點小童的人數不到,他們便不得不到各艙亂拉年輕人去補數!)最後才是成年的男人。這樣一來,這個亂子真鬧得不小了!

  這時甲板上滿滿的擁擠著幾千個裸著上體的搭客。(現在聽說西番大人對待中國人已算是好到極點了!男人光裸上體,不用裸出下體!女人們連上體都不用裸出。二十年前,據說男女都要全身一絲不掛給他們檢驗呢!)那些袒露著的上體,有些是赤褐色的,有些是白潤的,有些是炭黑的,有些是頹黃的,有些很肥,有些很瘦,一團團的肉在擁擠著,在顫動著,在左右搖擺著,像一隊刮去毛的豬,像一隊屠後掛在鐵鉤上的羊,像春秋兩祭擺在孔聖龕前的牛,在日光照射之下炫耀著,返光回照,氣象萬千!

  過了一會,人人垂頭喪氣走到查票員櫃前給他欣賞一下!(不!他們看得太多,確有點厭倦了!還算洋大人的毅力好!)走前幾步給新加坡土人用那枝長不到半尺的鉛筆在胸部刺了一下便放過了。足足要經過四個鐘頭,才把這場滑稽劇演完!

  忠厚的黃大厚真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眼裡夾著一點眼淚說:

  「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難!唉!唉!……」

  在他前後左右的搭客聽著他這句說話,也有點頭稱是的;也有盯著他一眼,以他為大可以不必的!

  經過這場滑稽劇之後,再過一夜便安然抵埠。稽查行李的新加坡土人雖有點太凶狠,但因為他們用錢可以買情的緣故,也算容易對付。第一次出洋的之菲,便亦安然地達到目的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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