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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鳥 作者:紅柯


  老婆子一夜沒睡。她能聽見落雪聲。她等著雪進屋裡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怪想法。隨著夜色加深,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

  天就這樣亮了。

  鐵皮門響了一下,有人進院子。老婆子坐起來。那人敲門。老婆子說:「你是個丫頭吧。」「你怎麼知道我是丫頭?」敲門的人很吃驚。老婆子說:「你使勁推。」門嘎吱嘎吱響好幾下,那人跟門一起彭一聲衝進來,差點摔倒。

  那人果然是個丫頭,高個兒,白大衣,白帽子,就像個雪人。

  「你不是新疆人嗎,快把門關上。」

  丫頭關閉兩次才把門閉嚴。

  「你不是我們這兒人。」

  「我是烏魯木齊來的。」

  「噢喲,烏魯木齊丫頭,快到火牆跟前來,把你凍壞了。」

  丫頭很好奇地看火牆。看那個轟轟燃燒的大火爐。老婆子拔開爐子,火焰衝起有半人高,搖晃著,修長而健美。丫頭說:「這麼好的身段?」「你的身段才好吶。」老婆子的眼睛跟鷹一樣,在丫頭身上抓幾下,丫頭的臉紅起來,老婆子說:「紅得還不夠。」老婆子那雙鷹眼一下比一下逼人,丫頭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受不了啦。」「這麼嫩的丫頭包不住火呀,讓火再高一點,從腳心燒到頭頂才行啊。」爐子裡的火焰越來越高,比人還高,做出熱烈奔放的跳舞動作。老婆子說:「怎麼樣,丫頭。」

  「啊,這麼高這麼苗條!瞧,它的腿動作這麼快!」

  「它在跳舞。」

  「這麼好看的舞,我一直想跳這種舞,可我跳不出來。」

  「新疆丫頭跳不出這種舞簡直是笑話。」

  丫頭臉又紅了,她臉本來就紅,火焰在她臉上跳舞呢。老婆子那雙鷹眼很準確地抓住她臉上的那種紅:「不要不好意思,這樣的丫頭多著呢,又不是你一個。」

  「你總是這麼說我。」

  「你想出色一點,你有這個條件,可你沒發揮出來。」

  老婆子把鐵壺放在爐子上,火焰消失了,火焰的舞蹈也消失了。丫頭伸手想抓住火焰的影子,老婆子把她擋住了:「它該幹活啦。」火焰從鐵壺底下伸出手指,鐵壺裡的水吱吱響。丫頭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火焰的手:「它跳得這麼好,它的手是這樣子這樣子。」丫頭摹仿火焰的動作。老婆子往鐵壺裡放一塊磚茶。

  「你沒見過火吧?」

  「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火。」

  「你家沒爐子?」

  「我們燒煤氣。」

  「煤氣,煤氣很了不起,煤氣沒火嗎?」

  「煤氣的火只有這麼一點點。」

  「跟打火機一樣,能做飯嗎?不會跳舞的火做出來的飯是什麼味道?」

  老婆子望著屋頂,她實在想不出這種飯的滋味。

  「我生過兒子沒生過丫頭,我要生丫頭肯定是個仙女,你是來給我做女兒的吧。」

  丫頭笑著點頭。

  「你是來找我兒子的,不是找我的。」

  丫頭臉又紅了。

  「害羞的丫頭都是好丫頭,害羞的丫頭不多了。」

  丫頭小聲說:「他不在。」

  「他在,咋能不在。」

  丫頭四下瞧瞧,房子裡什麼都沒有。「你看的地方不對。」老婆子抓一下牆上的鐵釘,那麼大一根鐵釘,跟樹杈一樣。「那是掛繩子的,一大盤繩子掛在那裡。團場的丫頭進門先看繩子,繩子不在她轉身就走。還有門後邊的十字鎬。她們只看這兩樣東西。」

  「那是幹什麼用的?」

  「我兒子沒告訴你嗎?」

  「他說他是水工團的。」

  「多誠實的孩子,跟丫頭交往淨說實話。他都給你交底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水工團多好的工作呀。」

  「水工團是不錯。」

  「一輩子跟水打交道,而且是河裡的水。」

  「是山上的雪水,還有石頭裡的水。」

  「石頭裡有水?」

  「泉水呀,泉是從石頭裡出來的。」

  「他就幹這工作。」

  「他不幹誰幹,雪水和泉聚在一起就是一夥土匪,比猛獸還厲害。」

  「他拿繩子捆它們。」

  「捆他自己。」

  「我明白了,繩子紮在腰裡,下到懸崖上,用十字鎬去抓那條不馴服的河。」

  「丫頭你真聰明。」

  「他衝向河,河也衝向他,他拿的不是劍是十字鎬,兩把劍交叉,衝向他的不是牛,是一條咆哮如雷的河,太絕了,比西班牙鬥牛士還要厲害。」

  「我兒子不是大板牙,他的牙很整齊,又結實又整齊,你不知道我兒子的牙齒嗎,你應該知道他的牙齒。」

  「他牙齒不錯。」

  丫頭被這話嚇一跳,臉又紅了。

  老婆子煮好奶茶,她們喝奶茶,吃囊。丫頭的臉紅了好長時間。老婆子說:「你其(吃)你其(吃)。」丫頭吃囊就想起小伙子的牙齒,心就亂跳,她真擔心心會跳出來。可她餓壞了,她不能光喝奶茶呀,她又緊張又興奮,吃得反而快,一口氣吃了三個囊:「我吃這麼多,我們全家才吃這麼多呀。」

  「摸摸你的肋巴」。

  丫頭摸一下沒摸出什麼。

  「肋巴鼓起來沒有?」

  「沒有。」

  「肋巴沒鼓起來算什麼飽,再其(吃)點,再其(吃)點,其飽。」

  「我吃不下啦。」

  「肋巴沒鼓起來麼。」

  「我的肋巴從來沒鼓起來過。」

  「你媽就這樣養你嗎?」

  「城市的媽媽都這樣養孩子。」

  老婆子沒去過城市,她想像不出肋巴沒鼓起來的孩子怎麼能長大?他們一定缺點什麼。眼前這個丫頭身體健康,老婆子實在看不出什麼破綻。

  「我兒子喜歡你這樣的城市丫頭。」

  「他有魅力。」

  「他力氣是不小,可我們是窮人,窮人力氣再大也不頂用。」

  「他力氣大也很有魅力。」

  「也許有你說的那個魅力,他身上好東西多啦。」

  「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說不準,活兒幹完就回來,你不著急吧。」

  「我不急。」

  「你等等,有些男人不值得等,有些男人值得你等一輩子。」

  「現在已經沒有這種人了。」

  「你不是從烏魯木齊來了嗎。」

  「你在抬舉我。」

  丫頭身上發熱,用手摩挲大衣扣子。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肯解扣子,解開扣子心就會跳出來。」

  丫頭吃驚地看老婆子,好像她是個巫婆。

  「我做丫頭時心跳得比你厲害,衣服根本兜不住。」

  「那怎麼辦呢?」

  「用繩子呀,用麻繩一道一道纏住胸脯去見心上人,纏得越緊,心跳得越猛,就像一匹野馬。幸虧在野地裡,遼天大野,讓它跳個夠。」

  老婆子拍著她乾癟的胸脯,那兒凹下去一個坑,那兒確實有過一顆很大的心。

  「它跟一匹馬似的讓老頭子騎走啦。」

  丫頭瞪大眼睛,看著老婆子,又看著自己的胸脯:「我這兒能跑出一匹馬嗎?」

  「女人那裡都有一匹馬,能讓馬跑出來的人可不多,好多馬都窩死在裡邊了。」

  「我要讓它跑出來。」

  「把它全交給心上人,讓心上人牽走你的馬。」

  老婆子那麼瘦,就像大火焚燒過的樹。

  「我又老又醜,我的樣子挺嚇人。」

  「你確實跟一般老太太不一樣,她們保養得很好,上了年紀,風韻猶存。」

  丫頭邊說邊脫大衣。

  牆壁灰暗,沒有丫頭要找的衣架或掛鉤之類。

  「我給你拿著。」

  老婆子把白毛大衣放在膝蓋上,捋一下,就像抱了一隻大綿羊。

  「這麼好的皮子,花不少錢吧。」

  「我哥從澳大利亞買的。」

  「外國貨,貴死了,貴了好哇,跟雪鳥似的。」

  「你知道雪鳥?」

  「我咋不知道,這裡人人都知道,我兒子告訴你的吧。」

  丫頭點點頭。

  「我兒子是個誠實的人,你這麼漂亮,很難聽到誠實的話。」

  「我很幸運我聽到了」。」

  「這正是我不放心的地方,他給你講的雪鳥肯定變味啦。」

  「為什麼?」

  「聽過雪鳥故事的丫頭不會到這裡來。」

  

  那確實是個嚇人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雪是長翅膀的,天上的雪都經這裡落。老天爺最疼愛的寶貝女兒也要下來。她可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公主呀。老天爺嚇唬她:「下去就沒命啦。」老天爺說的可都是實話,下去那麼多雪,沒見回來過。

  小公主看著外邊飛翔的雪花,羨慕得要死。那些雪在天上時都是一大堆一大堆,往下一落就成了光采照人的鳥兒,落在地上又變成一簇一簇的花。

  小公主再也不想在天上呆了,老天爺的話她一句都聽不進去,一個人在天上美有什麼意思?小公主縱身一跳,就從天上下來了。

  老天爺氣歪了嘴,就放出風把雪吹碎。風越大,雪越好看。離大地很遠,小公主就成了花。

  雪在地上呆了整整一個冬天,在雪的夢幻裡,它們還有一次開花的機會。在我們新疆,這個夢想不算太難。冬牧場裡,鮮花不是壓在雪底下嗎。只要不出意外,春天來臨那一天,花兒會直接從積雪里長出來。

  可春天一到,從天山裡竄出一條冰冷的大河。牧人的羊群全被凍死了,馬大聲咳嗽喘不過氣,開天闢地以來誰也沒見過這麼暴烈的河,河裡翻滾的不是浪花,是大塊大塊的冰,硬得跟鐵塊一樣,前呼後擁,轟隆隆撲天蓋地響徹著一個可怕的名字「奎屯奎屯1」。奎屯這個詞兒是人們失魂落魄喊出來的。人們躲在地窩子裡不敢動,這個恐怖的詞傳遍大地。

  在那個春天,雪孕育出鮮花的蓓蕾,雪憔悴不堪,她要使出全部力量給她的美長上翅膀。翅膀就在她身上,她必須越過冬天到另一個季節去。跨越兩個季節的生命才能飛翔。牧人和他們的牲畜,一年四季從冬牧場到春牧場到夏牧場不停地轉場,暴風雪都擋不住他們,他們把一次次災難和災難後的喜悅看成一種信仰。他們信這個。雪也信這個。當那條兇猛寒冷的奎屯河吼叫著撲過來時,雪靜靜躺在地上,動都不動。河流掃蕩過的地方白雪變爛泥,冰渣正亂七八糟紮在泥裡還沒有化開。雪遭到了滅頂之災。

  小公主是最後一個,奎屯河舉著大塊大塊的冰對她吼叫,泥點子落到她臉上,她再也沒有白臉蛋了,白臉蛋上的嬌紅也沒有了,小公主就唱起來:

  「我的鳥兒飛走了,

  我的花兒開過了,

  我的馬兒長大了。」

  小公主被冰河淹沒,變成一堆黑泥。

  在大漠深處,河終於跑累了,河剛躺下就聽見小公主的歌聲:

  「我的鳥兒飛來了,

  我的花兒開放了,

  我的馬兒長大了。」

  河抬頭往四周看,它糟踏過的地方長出了綠草,草地上開滿鮮花。河乾瞪眼沒辦法,只好等明年給小公主抹更多的泥巴。

  「泥點子濺到你的小臉蛋上啦。」

  「不是泥點子,是他的孩子,我懷了他的孩子。」

  「叫我看看叫我看看,我的兒子哇你真能幹。」

  丫頭根本攔不住老婆子的手,那雙鷹爪毫不客氣竄到她身上,捋口袋一樣把她捋一遍。

  「你騙人,裡邊什麼都沒有。」

  「這種事能說假話嗎?」

  「你的小臉蛋真的落了泥點子?」

  「你怎麼一口一個泥點子,這是一個小生命。」

  「這麼說你願意要這個小生命,我還以為他蒙人家小丫頭呢。」

  「他沒蒙我,他是個誠實的人。」

  「我只剩下這麼一個兒子了,我不能叫他蒙人,蒙人老天要報應的。」

  老婆子的鷹爪又伸向丫頭,丫頭躲一下就不躲了。鷹爪梳她的頭髮,她的頭髮閃閃發亮。

  「這麼嫩一個丫頭,你媽媽怎麼養你的,是裝在瓶子裡嗎?」

  「住在房子裡。」

  「我們也住在房子裡,我們這兒的丫頭又黑又粗,跟男人差不了多少。」

  「你這麼說人家。」

  丫頭的嘴巴越張越大,像有人卡她脖子。

  「輕點輕點,呵欠一定要打出來。」

  丫頭長長啊了一聲。

  老婆子把她領到裡邊床上。床挨著窗戶,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窗戶,簡直是個大櫥窗,把戈壁灘和冰河全裝在裡邊了。老婆子拉開內層玻璃,擦外層玻璃上的霜,玻璃豁然大亮。丫頭的手伸過去,哎叫一聲,噗兒噗兒吹手指頭。「你別碰它,它咬人呢。」老婆子把丫頭的手指噙在嘴裡,就像一團稠厚的熱漿糊粘在手上。丫頭擔心手怎麼取出來,熱漿糊啊一聲把手指吐出來。她跪在窗前,從玻璃明亮的大眼睛裡看到了整個雪原和河谷。

  天空藍得發黑,大地雪白的胸脯漸漸高起來,河谷陡峭幽深,雪光閃閃。丫頭抓緊老婆子的手,老婆子跟真正的鷹一樣,吱楞一下使盡全身的力氣。

  「它們看見你啦。」

  「它們在動。」

  「它們會爬到你身上。」

  「它們會不會把我吃了,我真想讓它們吃了我。」

  「它們吃過我好幾次啦。」

  「你有幾條命啊。」

  「它們吃了我兩個兒子一個丈夫,我這麼瘦,都是它們吃的。」

  「他呢?」

  「他莫事,他是老三,他可以活到50歲他爸那個年齡。」

  「你是他媽媽你為什麼不讓他多活幾十年。」

  「破冰人活到50歲就很不錯啦。每年冬天去當一回小伙子,一輩子當好幾十回小伙子,你說世上有這麼棒的男人嗎?」

  「太可怕了。」

  「你說我兒子是不是很棒?」

  「他很棒。」

  丫頭聲如蚊蠅,丫頭臉上跳著一團火。

  寒霜封住玻璃,那條冰河消失了。

  「閉上眼睛吧,看多了人受不了。」

  丫頭散了架似地倒在枕上。

  「我年年都趴在窗戶上看,看一回軟一回,夏天就軟在石頭灘上,那要命的河啊,讓人心醉讓人不得安寧。」

  「讓玻璃再亮一會兒吧。」

  老婆子的鷹爪落到玻璃上格吱吱響,玻璃就亮了,亮光照在丫頭臉上,像從她眼睛裡流出來一樣,她睡著了,那光還在閃動。

  老婆子悄悄走出來,走到外間爐子邊。爐子裡的火焰跳得很厲害。老婆子氣都喘不過來了,「我給你保過平安,你要回來呀,你的女人從烏魯木齊來了,你得想辦法讓她一輩子跟著你呀。」

  外邊嗚嗚響起風。這些天一直沒颳風。她的身體好像硬了,拉長了一大截,她聽半天,那確實是風。風從准葛爾大地刮過來,風從高高的天空刮過來,風往山裡刮,風順著河谷一下子衝了進去。

  「風把我的話帶走啦,就帶一句話,帶聲平安就行啦,我老婆子只讓你帶這麼一句。」

  

  風確實把她的話帶到山裡。狂風呼嘯,疾行數百公里,在天山腹地、大河的源頭,她的兒子和另五個人腰扎粗繩,手持十字鎬,輕手輕腳走在河面上。河面就像扇大玻璃,冰層是透明的。在冰層下邊水流湍急,兩岸的山崖峭壁像披著白雪的大漢,那些粗繩就攥在它們手裡,河面上的破冰人就像一群獵犬。群山帶著獵犬巡查河道。

  

  老婆子看見那亮晃晃的冰玻璃,老婆子小聲說:「冰啊冰啊是我兒子的長命燈啊,你要亮下去你一定要亮下去。」

  冰玻璃一直亮著。她看不清兒子的面孔。

  

  那六個人穿著皮大衣戴著皮帽子,臉上一個風雪鏡就像藍色的外星人,十字鎬一閃一閃跟神秘的新式武器一樣。野獸嚇得不敢動,藏在雪下邊輕輕地喘氣。

  老婆子知道雪裡有熊有狼。

  河道靜悄悄的。風吹不到山裡,可風能吹到河道裡。河谷就像山的喉嚨,一呼一吸就把河道弄乾淨了。雪落滿山谷,河道沒有雪,雪堆在岸上。

  六個壯漢踩著堅冰。冰層再厚再堅硬,冰層也是玻璃,他們走在玻璃上。玻璃上的亮光呆滯起來,破冰人奔到岸上,貼著石壁摸索前進。在亮光消失的地方,冰層嘎嘎響起來。破冰人捂上耳朵。大河山崩地裂般怒吼著從冰層底下衝出來,長長地出著氣,破碎的冰塊一塊疊一塊,河流的衝力在搬運它們,很快就把它們壘成一座山。

  破冰人變成真正的獵犬,嘴裡發出惡狠狠的嗚嗚聲一齊奔向冰山。他們揮舞著十字鎬瘋狂地衝擊著,必須在冰山凍實之前把它們搗開。

  

  老婆子雙手伸在胸前,嘴裡憋憋著,眼窩裡閃射出神奇的光芒。

  「該死的冰啊你擋不住我的兒子,我兒子一身神力,我兒子是鐵疙瘩,他們會把你捏碎。老頭子,老頭子,你睜開眼看看,咱們的兒子把冰搗碎啦!老頭子你睜眼看呀。你躺在墓坑裡,沙子不停地瞇你的眼睛,該死的沙子!吹乾淨啦,老頭子你看吧,你仔細看,我們的兒子把山舉起來啦。」

  

  那個力大無比的壯漢舉起一個大冰塊,奮力一扔,冰塊栽進冰窟窿,噴起高高的水柱。整個冰山塌落到激流裡,浮冰撲到岸上,又落下來,嚴寒很快把河面封住,留下許多節疤。

  破冰人從岸邊的岩石底下爬出來,繼續趕路。

  有一個破冰人,用十字鎬修理那些節疤,跟打磨玉石一樣,把冰玻璃鑿得又平又光。

  老婆子知道這個破冰人是她的兒子。兒子心裡有一個女人。心裡有女人的男人總是把活兒幹得漂漂亮亮。

  兒子收起十字鎬追趕前邊的人,兒子的腳抬得很高,冰玻璃的藍光在兒子身後升起來,兒子趕上同伴時,藍光又射向前方。河道的大玻璃亮光閃閃。

  

  山外的大戈壁也閃出藍光,一直閃到老婆子的房子裡,亮光把丫頭驚醒了,丫頭從床上坐起來揉眼睛。

  「怎麼回事,天亮了嗎?」

  「不是天亮,是我兒子的活幹得漂亮。」

  「他怎麼搞出來的,不像星星的光,不像月亮的光,是寶石的光嗎?」

  「是我兒子的光,你來看他,他離你太遠,他就這麼看你。」

  「那他的眼睛得睜多大呀。」

  「他站在河道上看你,河有多大他的眼睛就有多大。」

  「除過太陽和月亮,還沒有誰這麼看過我。」

  「那是一條大河在看你。」

  「我太幸福了。」

  「你應該這麼幸福一輩子,跟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你天天都會幸福。太陽不會天天照你,可男人會天天照你。」

  「我要他天天照我。」

  「可他只照了你一會兒。」

  「是一會兒,」丫頭癡癡地望著老婆子:「我真羨慕你。」

  「我這輩子嫁給這條河了,哪個女人能跟我比?它澆灌了一個綠洲,它那麼暴烈就是為了能從山裡跑出來,越過大戈壁澆出這麼一片綠洲,快馬幾天幾夜都跑不到頭的千里綠洲,全是莊稼和果園。你見過這麼豐饒這麼遼闊的女人嗎,一條大河澆灌一個女人。」

  

  那完全超出丫頭的想像。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好多年前,在黃河入海的地方,正在上中學的美麗少女懷著夢想,應徵入伍,來到天山腳下。一大幫女兵在墾區的邊緣看到這條大河,濤聲震天,激流中浮現出一條條矯健的漢子,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他們在給奎屯河戴籠頭。軍墾漢子們告訴這些新來的女兵:這是我們的敢死隊,已經死了好幾十人。

  那個最漂亮的女兵問:「敢死隊怎麼沒女兵?」人家大吃一驚:「敢死隊要女兵幹什麼?」漂亮女兵說:「我算不算兵?」大家都笑了。這個漂亮女兵是給首長當家屬的,她自己不知道,人家就逗她:「想在奎屯河裡混,除非你嫁給它。」「奎屯河有黃河大嗎?」漂亮女兵告訴這些狂妄的男兵們:「我是從黃河邊來的,我就不信我進不了敢死隊。」

  黃毛丫頭動真格了,呆著不走了,首長只好滿足她的好奇心。首長認為這是女人的好奇心。大家都這麼認為。首長給水工團長叮嚀一番,水工團長給敢死隊長叮嚀一番。敢死隊長提心吊膽,緊盯著這個女兵,處處呵護。

  女兵竟然敢下水。不管天有多熱,奎屯河的水永遠是冰冷的,雪水刺人肌骨。婦女下水會喪失生育功能。衛生員提醒隊長,隊長腦袋嗡一下,跳進河裡,抓住女兵的頭髮把她拎到岸上,女兵揚手給他一個耳光。女兵再下水就沒人再攔她了。

  首長只好讓政委把話挑明:你到這兒來是給首長當家屬的,你不能讓首長絕後啊。女兵震驚、憤怒,牙齒咬破朱唇,流出比朱唇更殷紅的血。

  那已經是冬天了,女兵裹上皮大衣,腰扎粗繩,攀河谷進山。隊長緊隨其後。隊長有保護她的使命。他們一直爬到大河之源,在冰雪的光焰裡,敢死隊長冒了他一生最大的風險,這個烈女子承受了他的大膽突進。這一切都是冰雪的火焰點燃的。在那火焰裡,女兵告訴敢死隊長,他從大河的波濤中升起的時候,她才知道什麼是小伙子。那簡直就是一個天神,一身銅亮的筋肉橫空出世。

  女兵說:「你永遠都是小伙子。」

  敢死隊長在這條大河裡滾爬三十年,50歲那年還是個金剛小伙子,50歲的小伙子進山後就被冰河吞沒了。他給這條河當了三十年小伙子,也給他心愛的女兵當了三十年小伙子。

  首長把敢死隊長叫到司令部,首長打他一拳:「媽的,還是小伙子好哇,當一輩子小伙子吧。」敢死隊長一個立正,興高采烈結婚去了。

  老兵們都說這是天意。這支部隊從陝北打到新疆,每次惡仗,首長總叫他當敢死隊長。敢死隊員一茬一茬死光了,敢死隊長一根毛都沒掉。大軍直逼奎屯河,首長把這條狂暴的河交給敢死隊長,隊長征服了這條河,也征服了女人的心。

  隊長一直留在水工團,敢死隊改成破冰隊。每年都要交出幾條血性漢子。這條嗜死的河谷沒生命,然後才在遼闊的下游澆灌出莊稼和果園。萬年荒漠眨眼變成綠洲。

  這裡的土著居民大為驚奇,他們說這都是漂亮女兵帶來的吉祥。他們把這個漂亮女兵當成奎屯河的女人,而不僅僅是破冰隊長的老婆。

  他們偉大的祖先曾經征服過這條河,每次都以慘敗告終。數百年前,一批來自中原的難民加入此列。難民中最漂亮的丫頭被選為大河的媳婦,坐上花轎,由幾個壯漢抬到天山深處大河源頭,新娘和花轎順流而下,不出幾百米就被大浪捲入河底。岸上的人哭聲震天,哭夠了,就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得出一個結論:他們的女人奎屯河看不上。牧人們也是這麼說的。牧人們給河送過哈薩克丫頭送過蒙古丫頭,都是天鵝一樣的漂亮丫頭啊,一概不要,不要,白殼兒2。人們期待更漂亮的丫頭,直到幾百年以後,這個黃河之濱的漂亮女兵撲咚跳入水中,河才睜開眼睛。河面的堅冰成了明亮的玻璃。大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敢死隊長和這個情火如熾的女兵。隊長說:「這河吃人哩。」

  「它想吃就讓它吃。」

  「有哈薩克丫頭有蒙古丫頭有漢人丫頭。」

  「那都是貌若天仙的丫頭,我超過了她們。」

  隊長說不出話了。

  「這些傳說太陳舊了,應該有新的傳說,在新傳說裡,男人把丫頭護送到河源,男人就不再是保鏢和勞力,男人就是這條河。」

  女兵輕輕一點,就把河的秘密點破了。

  女兵不但沒有喪失生育能力,反而生出一個又一個壯實的男嬰,一連生三個。

  

  「我給大地帶來了豐收,」老婆子拍拍乾癟的肚子:「我生了三個兒子,河生得更多。」

  「我們排的節目就是這條河。」

  「拍電影嗎?」

  「是歌劇。」

  「歌劇一定比電影好,瞧你這身段這小臉蛋,我兒子一定是看戲時看上你的。」

  「是排戲的時候,他來看同學,遠遠坐在角落裡,突然大喊大叫,把我們嚇一跳,他說我們的戲不好,他沒受過專業訓練,他就動手改我們的劇本。」

  「他是敢死隊長的兒子,他有這個膽兒。」

  「原來的劇本控訴舊習俗對婦女的殘害,他這麼一嚷嚷,就改成一條充滿生命氣息的大河,女人非但沒有受到損害,生命的意義反而得以張揚。導演和編劇竟然認這個。」

  「他是這條河裡長大的,他懂這條河。」

  「他連我的舞蹈動作都改。」

  破冰人教會她真正的舞蹈。大河與群山共舞,世界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他們走出劇場,走到南門,走到大十字,雪鳥紛紛,他說:「這是雪鳥。」她再次感到驚訝,她紅紅的小手上落了一隻雪鳥,她哽咽著,她說:「我在烏魯木齊生活了20年,我從來沒想到雪是一種鳥。」他說:「雪為什麼不是鳥呢?從天空飛下來,有飛這麼遠的鳥兒嗎?」在他的語氣中,鷹也比不上雪鳥。

  雪確實是一種鳥,是一種神奇的鳥。她一定要這麼一隻鳥。他答應給她。她期待著,她滿懷喜悅之情期待著。在她成為雪鳥的那天,她發現她肚子裡有一個小生命,一個比鳥還要小的小生命。

  老婆子說:「女人應該有個大豐收,沒有豐收過的女人算什麼女人。」

  丫頭摸摸肚子,丫頭說:「我不害怕了。」

  「剛開始肯定害怕,害怕只一會兒。」

  「現在我不怕了。」

  

  天亮時丫頭睡著了。老婆子給丫頭掖好被子。老婆子想睡卻睡不著,她嘀嘀咕咕:「怎麼回事?」她到爐子邊坐一會兒。她看見桌子上的蘋果,蘋果是蔫的,她把蘋果吃掉,她想起來應該讓丫頭吃好蘋果。

  院子裡全是雪,她鏟菜窖上的雪。有人敲門,她身子震一下,天剛亮,天空全是雪光。老婆子突然感到有點吃力,她走過去,輕輕拉開門。門口站著破冰隊的人,老婆子說:「你小聲點。」那人說:「勇敢的老太太老大媽,我們都知道你是勇敢的人。」

  「別說了,我知道了。」

  「我們六個人,只回來兩個。」

  那人就哭了。

  老婆子踢他一腳:「還是條漢子呢,哭什麼哭!」

  「我們找屍體去呀。」

  那人哭著走了。

  老婆子望著荒原那邊的群山,望著靜靜的冰河,老婆子眼窩裡的鷹一下子飛走了,再也看不到那炯炯的神光了,那眼睛一下子成了灰濛濛的麻雀眼睛。

  她長出一口氣。她閉上大門。她下到菜窖裡揀出最好的蘋果,上來時在梯子上滑一下,她的胳膊撐在菜窖口上喘了好一會,才爬上來。

  她進去時丫頭還睡著。她洗好果子。她坐在丫頭身邊。她眼睛裡沒有鷹了,可她眼睛裡有灰麻雀,那只灰麻雀啾啾啾叫起來,她趕緊閉上眼睛,可她閉不住那啾啾聲。她臉上終於出現兩粒帶土腥味的淚,她捏在手裡,她小聲說:「這麼醜的淚,也好意思流出來。」眼睛不再流淚,眼睛也就空曠了,她可以放心地打量這個漂亮丫頭,不管她的眼睛有多麼空曠多麼荒涼,丫頭絕對是漂亮丫頭。她摸一下丫頭,把丫頭給摸醒了。她看著丫頭穿衣服,她說:「你媽媽知道嗎?」

  「媽媽知道。」

  「孩子呢?」

  「孩子她不知道,她同意我來這呆幾天。」

  「你媽媽是對的。」

  「她從不強迫我。」

  「女人愛上誰最好不要強迫,愛過之後就沒事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好孩子聽我說,這條河你也見到了,你還年輕,我帶你去把孩子做掉,休息兩天回烏魯木齊去。」

  「我要這孩子。」

  「破冰人的孩子怎麼要?」

  「你不也是破冰人的妻子嗎?」

  「那是過去的故事。」

  「故事不好嗎?」丫頭跳起來:「我給你把雪鳥的故事講完,這是他告訴我的。在他的故事裡,雪公主沒有變成泥巴,雪公主等到了愛她的王子,他們相親相愛,冬天過去的時候,雪公主發誓要留下來,雪公主把自己交給王子,懷孕的雪公主在冰雪消融的時候變成了綠草,那就是雪鳥的羽毛,王子變成白馬在草地上奔跑。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我懷了他的孩子,懷了孩子,雪就是真正的雪鳥。」

  「懷孩子很痛苦的,老大老二死的時候,他們的媳婦刮了孩子改嫁走了,老三絕了娶媳婦的念頭。在奎屯他不會這麼昏頭,在烏魯木齊他昏了頭啦。」

  「那不是昏頭,那是他帶來的雪鳥,烏魯木齊一直有雪,可烏魯木齊沒有雪鳥,雪鳥是他帶來的。」

  「孩子會給你帶來不幸。」

  「蚌殼裡夾一粒沙子蚌很痛苦,可蚌能變成美麗的珍珠。」

  「你怎麼有這種怪想法?」

  「我媽是蘇州人,這故事是我小時候聽她講的。」

  「這些該死的故事。」

  「女人沒故事女人算什麼呢。」

  「他知道你懷孕,他不會再理你。」

  「這不可能。」

  「他喜歡你的舞蹈,我也喜歡,你大著肚子怎麼跳舞?」

  丫頭懵了。趁丫頭懵頭懵腦,老婆子把她駕上爬犁,讓馬拉著,一會兒就到團醫院。那是個小手術。丫頭在這住了兩天。

  第三天,丫頭在路口等車。車晚了一個多小時。在這一個多小時裡,丫頭看到了她一生中難以忘懷的景象。家家戶戶的門打開了,人們走到河岸上。沒有人說話,全是呼吸聲,全是虔誠的凝望,望著遙遠的山口。山口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冰山呼嘯著順河而下……大漠遼闊,冰雪的洪流越來越猛,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男人們臉膛湧起血光。女人像在說夢話:

  「破冰人的馬

  破冰人的馬。」

  小女孩嘴裡也是這種聲音:

  「破冰人的馬

  破冰人的馬

  馬鬃上落著雪花

  馬鬃上落著雪花。」

  丫頭的嘴不停地張啊張啊也像在夢中。上車後她的嘴還那樣子,人家以為她要說話,望她半天沒望出什麼。

  

  註:1奎屯:蒙古語,寒冷的意思。

    2白殼兒:新疆土語: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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