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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縣 作者:何申


  窮縣日子難過。窮縣年末的日子更難過。青遠縣常務副縣長鄭德海本想在醫院裡避開這一段日子。按說他也避得有道理:後半年他的血壓一直居高不下,心臟也不好,大夫早就讓他住院,他愛人徐淑敏為這事用他急好幾回了。正好他好幾年也沒休過假,這次就一槍兩眼連住院帶休假了。但是在下午探視時,公安局的小徐局長來了。小徐是徐淑敏的遠房堂弟,論起來叫鄭德海姐夫。鄭德海不把小徐當外人,就說你怎麼又來了,眼下正是社會治安要勁的時候,你不好好在局裡盯著,一個勁來看我干雞巴啥。小徐就苦笑了,把病房門關嚴,說有兩個亭,一個是打門球的那些老幹部派代表到公安局問上街游一下子得經過哪些報批手續;再一個事是有一個案子需要動警力去外省,局裡眼下沒有出門的錢。

  這麼一說就說得鄭德海在床上有些坐不住了。不過鄭德海畢竟是經過場面的人,何況都五十好幾了,在全地區各縣算是最資深的副縣長了,絕不能聽小徐說裡就竄下床來,那也太失身份了。他就問:「大院領導知道不?」他說的大院在青遠就是指縣委縣政府,這兩大機關還沒蓋上樓,還在平房裡,有一座舊樓給了人大政協,要是說樓上的領導,就是指後者了。

  小徐就說縣委米書記隨團去意大利還沒回來,政府傅縣長去地區給他男的和孩子聯繫工作和學校,鄭德海皺著回頭說我不是問他倆,他倆我知道,我是問旁的領導。小徐說管政法的苗書記他老娘沒了,回家忙喪事去了,文教書記去地委黨校學習……鄭德海說:「還有宣傳部任部長呢!」小徐說任部長的車回溝裡了,腦震盪正在家休息。這麼一說就把鄭德海說得心裡全涼。他下意識地點著根煙抽著,眼睛瞅著窗外,窗外能看到大半個縣城。要說縣城如今建得也夠可以的了,大涼河上新建了橋,有二里長,是花了三年的心血幹成的;河東的鋼鐵水泥廠也是新建的,預計來年就能掙幾百萬的利稅,河西的城鎮改造也見了模樣,一個四稜八角的井字街開出來。要是這麼一看,真叫你順心豁亮,當著上級領導你就敢說咱青遠這窮縣打翻身仗指日可待。人家領導當然愛聽這話,頭年為這話也和鄭德海和縣裡的頭頭沒少乾杯,很是說了一些讚揚鼓勵的話。那時候,米書記剛從地區調來,他年輕才四十五歲,很明顯地是鍛煉一番另有重任,縣長傅桂英也算是女中豪傑,正雄心勃勃地和一個港商談大項目;有他們二位在前面,鄭德海雖然明瞭那幾杯酒或者是幾瓶酒在改變一個窮縣上作用有限,但畢竟沒有大大的壓力,天塌下來砸個大的,縣裡個大的是書記縣長,常務副縣長是具體幹事的,何況自己也快到站了。可誰承想這才幾何,情況就變成這樣,小米子(鄭背後這麼叫人家)淨出去考察啦學習啦,屁股都沒在縣裡坐熱;傅桂英搞的那個項目讓人家給騙了,騙走一百萬,好一通追也才追回五十萬,那五十萬肯定要打水漂了,弄得傅桂英也幹不下去了,請求調走;加之年底啥餡都包不住,企業不景氣,財政空虛,還有幾個倒閉廠的職工成天到縣政府大院請求給碗粥喝,其中有幾個五十多歲的大人特有辦法,一人找準一個縣領導的辦公室,往門口橫著一坐,就管保讓你堂堂縣政府沒法辦公。這麼一來,縣裡領導都往後退了,啥事都說等米書記回來定。可眼下上街遊行這事不可掉以輕心,到時候一查書記縣長甭管啥原因人家不在家,你鄭德海就推不掉責任。這麼一想,鄭德海就問:「案子那事,實在沒錢先別去,先得想辦法別讓人上街……」小徐說:「那個案子,可是關係到那個項目……」他就不往下說了,顯然是話裡有話。鄭德海瞥他一眼,說:「項目多啦,哪一個?」小徐說:「是傅。」這麼一說鄭德海心裡就全明白了,他也就不往下說了。縣裡的這點貓膩,他們都是再清楚不過了,鄭德海不願意當大頭,他得盤算盤算再說。他又想起老幹部的事,便說:「不就是醫療費的事嗎?至於上街?」小徐說:「還有工資,這個月才發了一半。」鄭德海皺著眉頭說:「做做工作,不就是晚幾天嘛!好傢伙,上面一個勁開口子,我往哪生那麼多錢去!」這麼一說,鄭德海就來火了,就從床上跳下來,小徐貓腰從床底下給他攏鞋,床底下堆著的罐頭奶粉啥的就露出來。小徐自然是有視無睹裝沒看見,那堆東西裡也有他的一份,而且還是挺重的一份——縣裡定了不少廉政措施,但人家有病送點東西總是情有可原。

  這時候徐淑敏拎著個小兜進來。徐淑敏頭年退的,她比鄭德海大幾歲。當初退的時候本想搞點買賣掙點錢,也跟著旁人倒過鋼材水泥啥的,還印了名片是什麼公司經理,後來折騰個六夠也沒掙個錢毛,還差點讓人給騙了,嚇得好些日子睡不著覺,再後來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掙干的吃干的,掙不來干的喝稀的,就安下心來在家帶孫子了。話是這麼說,其實家裡的日子是整天吃肉都行,何況還有鄭德海這面大旗,徐淑敏一進來就喊小徐:「你要幹啥?你別想讓老鄭出去給你當擋箭牌!這時候又都想起他啦?老鄭,咱不去呀!」小徐就苦笑了一下,說:「我,我哪敢呀,我是來匯報的。姐,這事……」徐淑敏繃著臉說:「你別姐姐的,您是大局長,是書記縣長的紅人,早把我們忘啦,年初你們公安局調整時,我家小四咋就不行呢!」一提這事,小徐更尷尬了。鄭德海的四小子是年初從公安局調出來的。那回是一批人。是米書記傅縣長下決心幹的,受了上級表揚。小四那小子淨喝酒鬧事,鄭德海也不願意讓小四穿那身衣服了,但這事畢竟讓老鄭丟了點面子,而且那時書記縣長都在興頭上,鄭德海年齡又大,好多人都分析老鄭要不行了。徐淑敏對此一直耿耿於懷,現在可過著說話的時候了。

  鄭德海最煩徐淑敏沒完沒了的叨叨,雖然有時是一針見血怪們快的,但畢竟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樣翻小腸。再看這麼一會小徐的臉色都難看了,鄭德海就說:「老徐你不能不說?那事也不是小徐定得了的,你難為他幹啥!」徐淑敏瞅了一眼床下說:「定得了定不了這我知道,可遇事誰輕誰重自己心裡得有個數。想當初把你從政府調公安局去,是誰說的話?噢,現在坐上嗷嗷叫的車,就牛性啦?我告訴你……」鄭德海說;「別說啦!不像話!」小徐連連說:「姐,這事啊……」也說不下去。外面有人敲門,小徐去開門,一看是局裡的股長,小徐可找著撇氣的了,訓道:「敲啥!敲雞巴啥!沒看我和鄭縣長談事嗎!」那股長向後退了兩步,說:「是,是,是他們讓我來的,問怎麼答覆……」小徐說:「愛怎麼答覆就怎麼答覆,我不管!」那股長說了聲是,轉身就跑。

  鄭德海這工夫披上大衣就出來了。徐淑敏在後邊說你還真去呀,一會還輸液呢!鄭德海扭頭說你還有完沒完啦?不嫌煩得慌!徐淑敏的勁頭減了些,小聲說:「是張大炮起的主意要上街,你惹他幹啥。」鄭德海一聽是張大炮,不由地瞅瞅小徐,小徐點點頭,說:「也就是您說活他能聽,您的面子大。」這麼一說就把窗戶紙紛捅破了。小徐為啥非請鄭德海。因為鄭德海和張大炮是兒女親家,就是小四的老丈人。如今各縣都是一樣,幾十年下來,兒女親家,親家的親家,纏著繞著裡勾外連都能論得上親戚,有些人領導出面都不管用了,利用這個關係人家反倒給你個面子。不過若是弄不清這裡的主要頭緒,就出馬一條槍地幹,很容易就八方通信兒四面關門,弄你個五迷三道。米書記新刀卷刃就卷在這上,他對財政局防局長有點看法,覺得陸這人太有點說一不二,有一天就和苗書記在一起聊了,他哪知道苗書記的小姨子離了婚以後是經苗介紹與陸的外甥結婚,兩家正在熱火頭上,很快陸就一反常態,在米書記面前啥事也不做主了,一堆事就這麼點錢,您愛咋辦就咋辦吧,結果急得米書記一個勁出去解放思想不想回青遠了。這事鄭德海他們心裡都明鏡一樣,唯獨糊塗了一個小米。他在家裡跟徐淑敏笑這事,說:「小米太嫩呀。」徐淑敏那次還說點人話,她說:「哼,誰像你們這些老滑頭……」

  鄭德海也有點住煩了這醫院了。在醫院裡他更得不著消停,人家拿著東西來看你,你準得跟人家說幾句客氣話吧,這話說多了也累,而且那些東西還得往家倒騰。徐淑敏小兜裡裝著大兜子,但還不能裝得太滿,讓熟人看見多少也不合適,徐淑敏說我勤來勤去搬走山吧,一天好幾回地倒,鄭德海臉子上就有些掛不住,心想我這是住院呀,還是開批發部呀。還有這些食品到家了也吃不了,徐淑敏特小氣,除了給她孫子吃,大部分都送到她一個親戚開的小店裡轉手賣了。這倒也不是徐淑敏的首創,電力局稅務局工商局這些局頭的媳婦是勇敢者,人家公開說我們孩子他爹感冒一回,收了二百袋奶粉,咱不能浪費了,也得為豐富市場做點貢獻。後來這做法就蔓延到縣領導家屬中,常委會為這事還研究過,讓各自管好自己的老婆,老婆們都惱了,說才幾袋幾罐呀,有能耐你們讓人家都拿回去,結果也不了了之。但鄭德海終歸是明白人,他認準樂極生悲是個硬道理,好事多的時候別忘了夾尾巴。因此,他有遠見地常在某些關鍵時刻做出一點挺大度的事,比如小四的事,常委會研究時他第一個表示要讓小四出公安口,所以又見徐淑敏老鼠一樣地搬騰,他也就不想在醫院住下去了。

  張大炮原來是縣人大副主任,再往前也當過財政局長。不過他當財政局長時還不興後來這一套,因此他確實是沒得到什麼實惠。等到他當了人大副主任,再看老陸這一茬子人家中客不斷,車尾巴後拉著煙酒肉去上面要錢,縣裡像樣的館子都不屑一顧了,張大炮就有點看不慣,再往後他退下來打門球了,就常常感到後悔,說當初真不懂權是個什麼東西,幹了一溜遭,老伴還是個集體工,住的還是平房。再往後就撕破老臉爭來一套三室的樓房,把兒子閨女的工作重新安排了一遍,心裡多少平衡了一點。最近這事是他們這些人成立了個門球隊。到鄰縣打了兩場都贏了,但回來了心裡又都挺彆扭,原因是人家有運動服運動鞋運動帽,自己這啥也沒有,門球場還是原先縣委縣政府佔人家隊裡的一塊菜地,村裡揚言來年春天就收回去種黃瓜了,大伙心裡就有些著急。正好門球場地就在縣大院門外,出來進去的人啊車啊都在他們眼皮下,忽然就看見多出一輛又黑又亮的轎車,問清叫奧迪,花了小三十來萬塊錢,才從長春開回來的。張大炮和他的球友們就憤憤不平了,就說起醫療費啊、旅遊啊、老幹部活動室的設備啊,還有這幾個月工資總不能及時發到手啊,大家推張大炮找領導。張大炮歷來是先放頭一炮,他說這回咱得打一炮威力大的炸彈了,幾個人笑著嘀咕了一陣,就板著臉進了公安局,像回事似的問上街遊行的有關事宜。看小徐他們怪緊張的樣子,張大炮強忍著沒笑出來。出來後有的球友反倒受不了啦,說咱這窮縣本來爛事就多,咱這不是又給添亂嗎!張大炮說:「堅持住啊,亂不亂不在咱開個玩笑,這叫幫領導參政議政。」話是這麼說,可整個球隊再打球時手頭都不大准了,淨打臭球。

  鄭德海回到辦公室,還沒坐穩,財政局長老陸就跟進來,說:「您可回來了,增資這事必須在新年前落實,一共是三百萬,把咱所有的備用金算在裡,還差一百萬,咋辦?」說完就坐在沙發上直個勁地擠咕眼睛。老陸有擠咕眼的毛病,後經醫生幫助矯正好多了,只是到了真格地想事或著急時,就板不住了。他對付米書記時,嘴裡請示咋辦,眼皮穩穩當當呆著,知道底細的人便清楚他根本沒上心。眼下這個樣子,鄭德海便知老陸不是在對付。鄭德海想想說:「年末了,上面又有要求,長工資這事兒無論如何得想法子落實,讓大家高高興興的。」老陸說:「是呢,這事要是再不落實,大家就更沒勁頭了,我這個財政局長也沒法當了。」鄭德海一聽就來火了:「噢,鬧半天你是想你這個局長沒法當了,那今年整個財政日子你是怎麼過的,年初的計劃你是怎麼落實的?」老陸被問得一愣,立刻又說:「那能怨我嗎?誰叫他米書記那麼對待我!」鄭德海道:「人家米書記咋對待你啦?你也別老冬瓜不讓刮毛,老虎屁股摸不得啦!」老陸一看鄭德海真的生氣了,便軟了幾分,說:「我,我是憋這個氣。噢,咱青遠就出不了幹部啦?動不動就從上面派一個來,他們就比咱高明咋著!」這就把話引到很長時間一直在青遠籍幹部心裡不大愉快的事上來:這些年,青遠主要的頭頭一直是從地區派來的,這麼做從上面講是想用新人快一點打開窮縣的局面,同時當然也有鍛煉年輕幹部的想法。這些人到青遠後也確實有股子敢想敢幹的勁頭,不論是從經濟發展的指標還是抓項目跑資金上都比青遠籍的幹部顯得有魄力。但這些事一落實起來就跟想像中的有不小距離,縣裡的人事關係又複雜,不是一句話兩句活能說得清的,再加上上派的幹部家小不在身邊,麻煩事也隨之而來,結果弄個不歡而散也就大有人在了。青遠的幹部歷史上就有點排外的情緒,儘管自己內部也鬧矛盾也掐,一沾上面派幹部的事又自然而然地抱團。鄭德海年輕的時候也氣盛,也是覺得自己不在乎,連踢帶打地緊折騰,後來就有點覺悟了,看出青遠這窮縣除了自然條件差,經濟底子薄,還窮在人心不齊,不少時間都白搭在瞎折騰上了,瞎在扯皮鬥心眼子上了。比如他管財政,這個老陸淨跟米書記較勁,把自己夾在當中,這一年也好他娘的受罪,現在你老陸打突擼了,鄭德海自然不能就這麼拉倒。鄭德海說:「你呀你呀,沒一點五湖四海的心胸,挺大的幹部,淨幹點子老娘們的事,人家米書記說不著你咋著?人家是書記,是領導,人家從城裡跑咱這來幹啥來了?這是出金子還是出銀子的地兒?啊……」老陸脖子往旁邊一扭,小聲說:「咱這小媳婦不錯……」鄭德海叭地拍了桌子:「扯淡!你有什麼證據?就咱們這風高水硬兩個大紅臉蛋,人家能看得上?擱我我都看不上!」老陸說:「當然啦,人家徐淑敏是南邊的人。」一下子把鄭德海噎個夠嗆。這陣子縣裡幹部對米書記有點看法,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就是有人議論縣委辦一個姓黃的女秘書跟米書記關係有點不那麼一般,說米書記上哪都帶著她。這小黃也確實長得不賴,青遠這地勢高風硬,農村婦女被風吹日曬,倆臉蛋都通紅,看去都挺健康的,細瞅太粗糙。可人家小黃三十多了,孩子都上小學了,卻細皮嫩肉的,而且人家辦事利索,說話也恰到好處,看去是讓人舒服。不過鄭德海自己從沒有過非分的想法,凡是女的進他辦公室時,他總把秘書叫來,秘書不在他就把門半敞開,以示清白;同時,他也不願意想人家米書記啥的有那種事,所以,他一聽旁人議論這事就給壓唬下去。鄭德海說:「老陸你別瞎雞巴亂扯,咱說財政你說媳婦幹啥?人家領導接觸的人多啦,我還找你媳婦談過事呢,我跟你媳婦有啥事?」老陸笑了,抽著煙說:「我媳婦?你要是喜歡就讓給你,我保證不吃醋。」鄭德海也抽著煙,一撇嘴說:「我還想多活兩年呢,你留著自己用吧。」這麼一打咕,倆人又都心平氣和了,最後商定先挪用三北防護林的專項資金,把欠的工資和補發的工資都兌現了,來年春天種樹前一定想辦法補上。老陸鬆了口氣,說:「年末旁的開支可就都不能答應了,你答應我也沒錢。」鄭德海想想說;「基本上都得封死了,不過,民辦教師工資一定得落實,還有老幹部醫療費……」老防皺眉頭說:「醫療費可吃不消,今年連死的帶活的花了一百多萬,這還了得。還有那醫院也沒那麼幹的,高壓鍋衛生紙什麼都開,一個老幹部把全家藥費都包了,誰受得起。」鄭德海擺擺手說:「行啦行啦,那是衛生局的事,這些老頭子,咱惹不起,都是寶貴財富。」倆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聽過道裡嗷地一喊,哄哄地都是腳步和嚷嚷聲,一聽就知是那些上訪的。隨之呼呼地就有人敲門,還喊:「青天大老爺,這日子讓我們還過不過?一個月才發四十塊錢,還不夠給孩子買本子的!」

  鄭德海和老陸彼此相互瞅瞅,倆人都沒出聲也沒動,幸好這辦公室的門沒玻璃,門縫也挺嚴,後來就聽辦公室的同志說領導不在,好說歹說才把人們哄走了。走了以後鄭德海跟老陸說:「看看是哪個廠子的,實在不行你那兒借點,得讓大伙把年過了。」老陸這回點點頭沒說什麼,臨走時問:「地區老促會的領導來了,你見見吧。」老促會全稱是老區經濟建設促進會,是地區退下來的老同志組織起來的,青遠抗日時是根據地,老同志關心這兒,幫著跑項目出主意。不過他們在位時都沒弄得好,現在說話都不算數了又想弄好,難免有點叫人不相信,但畢竟是一番好意,起碼讓人家有點事幹了,鄭德海無論如何不能慢待了人家。鄭德海說:「好好接待,再窮也得有酒錢,別顯得咱青遠小氣了。」老陸嗯了一聲就走了。

  老陸走了以後,鄭德海覺得辦公室怪冷的,摸摸暖氣冰涼。趕緊叫來後勤的,一問弄清是有煤但鍋爐出了毛病沒錢修,鄭德海說就說我說的,欠著。又說兩天之內還不見熱氣,你這個後勤負責人就回家呆著去吧,訓得那位火燎眉毛似的回去張羅了。鄭德海這時才想起張大炮,他就去大院外的門球場找,到那一看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後來聽說體育場開公判大會,張大炮他們都去幫著維持秩序去了,鄭德海心裡多少安穩了一些。這時他就看著河兩岸的大煙囪,冒煙的和不冒煙的差不多對半了,他知道不冒煙的廠子多數都是遇到難事或停產或整頓呢,而冒煙的廠子有幾個是才搞了股份制改革,正有股子衝勁呢。要是都這麼搞下去,前景也是看得出來的。鄭德海又看看大街,街上倒真是一片繁榮,花花綠綠的衣服把個冬日裡的青遠縣城打扮得怪俏怪鬧,電影院的喇叭聲、錄像廳的武打聲和商店的叫賣聲與不那麼透亮的空氣攪在一起,讓人心裡感到有點躁躁的,有人曾說青遠得先抓好環境保護,鄭德海說那當然好,要是光種大棒子空氣准保好,誰他媽的怕喘氣挨嗆,你就到大山溝子裡去,那空氣沒問題。

  小四騎車子過來,叫;「我媽讓你回家,有事。」鄭德海問:「啥事?」小四說不知道就要走。小四在外單過,鄭德海好些天沒見過他了,就問:「你這陣子忙啥呢?」小四也不下車,用一隻腳踩著馬路牙子,說:「咱一個從公安隊伍清出來的人,還能幹啥。混口飯吃唄。」鄭德海知道小四對自己有意見,便說:「四兒啊,這事可是你自己走的,你要不是喝酒打架,人家能把你開出來嗎?」小四說:「喝酒鬧事?喝酒鬧事的多啦,也沒都開出來呀。」鄭德海問:「你說是誰?」小四笑了:「好啦,說那些沒勁,出來更好,更自在。」鄭德海說:「這回你可要好好幹。」小四問:「在哪干?」鄭德海說:「外貿呀,你不是調外貿去了嗎?那可是我親自找的外貿局長。」小四說:「我早不在那了。」鄭德海吃了一驚:「你去哪了?」小四掏出張名片:「我跟我的哥們開了個鏢局,往後您要是有什麼貴重物品給領導送禮,我公司負責全程安全。」說完用車走了,把發愣的鄭德海扔在那裡。鄭德海著也沒看那名片,狠狠地撕碎撇了,氣乎乎地他就往家走,他要向徐淑敏問個究竟,因為小四聽他媽的,徐淑敏肯定知道這事,真可惡,她那張漏勺嘴竟然把這事包得這麼嚴。

  很奇怪,縣委副書記苗滿田和宣傳部任部長都在鄭德海家裡坐著。鄭德海一見面不由地問苗滿田老娘的事,還有任部長腦震盪怎麼樣了。苗滿田說剛剛從鄉下回來,喪事一切從簡了,要是弄複雜了折騰不起,光磕頭也得把人磕出腦震盪來。苗滿田四十八,是前年從宜傳部長升成副書記的,分工主管政法。任部長個小,個小也四十了,但鄭德海這一茬人習慣叫他小任兒,小任從一個鄉鎮黨委書記當上宣傳部長,自然是得益於苗滿田的大力保薦,小任腦子好,文章也漂亮,工作也有辦法。種種因素,就把他倆拴在了一起,相比之下,小任反倒和主管文教的書記顯得不那麼近乎。在縣委領導排隊上,青遠的情況一直是主管文教的書記要比主管政法的靠前,苗滿田本來也是奔著主管文教去的,不承想也跟縣委書記那個位子一樣,地區派來個主管文教的,把苗滿田給擠後一位,苗滿田嘴裡不說,工作也是照樣幹,但心裡對這事總是有點兒不樂意。鄭德海是常委常務副縣長,是緊排在書記縣長後的,可他有年齡的關係,估計這輩子享受正縣級待遇沒問題,要想正兒八經的坐到縣長這位子上有點困難,這不光大伙清楚,鄭德海自己也清楚,所以,他也不往那想了,人大政協是他的下一站。可他在副縣長之後由誰接替上,他的話還是佔有很大份量的。鄭德海跟苗滿田二人寒暄了幾句後,他就琢磨出這二位是為何而來的。他不想把這些麻煩事都斂到自己身上,便搶先說張大炮的事,說苗滿田你得抓抓這事,又說小任到年末了,別看縣裡日子緊,這一年的工作成績還得宣傳,把大家的勁頭鼓起來。這二位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都連連點頭應下來。鄭德海又問吃了沒有,乾脆在一塊兒喝幾盅吧,徐淑敏在一旁說大夫可不讓你喝酒啊,苗滿田就笑道:「嫂子怕我們喝你家的酒啊!」小任說:「喝不得,我腦袋還疼呢。」鄭德海一看這二位是非要把話說清不可,就對徐淑敏說:「我們說點事,你去一邊忙吧。」徐淑敏沉下臉說:「好傢伙,啥事還背著人說。」卻也就離開了這屋。苗滿四立即給小任使了個眼色,小任看來早有準備,說;「老領導,我倆早就想找您匯報一下思想,青遠的事。您可得拿大主意呀。」鄭德海裝糊塗,說:「你們一個書記一個部長,我眼瞅二線的人啦,往後還得請你們關照呢。」苗滿田見此情景,只好開口道:「鄭縣長您也別打岔了,咱縣這點事,瞞誰也瞞不了您。不是我要爭這個位子,我是要給咱青遠爭這個面子。您德高望重,傅縣長走了,要是由您接,我舉雙手贊成,要是還由派來的幹部佔下,我就向上反映了!」苗滿田很有些激動了,平時的白臉都變紅了。小任說:「幹部的積極性是得保護呀。老縣長,我們都很為您抱不平,按理說您早該當一把了,咱們縣也不至於東一頭西一頭撞這些年了。」鄭德海聽著這些話,心裡矛盾重重啊。幹部如何安排,是領導和組織上的事,要是早些年是私下不敢議論半句的原則問題。現在背後議論他人陞遷,好像是個極正常話題了,誰也不當回事,而且已經發展到公開要官要職務的地步了。鄭德海並不贊成苗滿田小任二人的這個舉動,不過對他倆說的事,他心裡多少也有點同感——這些年青遠沒少吃這個虧,新來的書記都想盡快幹出點名堂來,熟悉個仨月倆月的,就開始制訂發展經濟的戰略思想了,這個思想還沒落實,人調走了,又得為新來的再琢磨新思想了。鄭德海何嘗不想搞一個穩紮穩打、重點和一般相結合的長期發展綱要,可前幾任書記都認為步伐太小膽子太小魄力太小,米書記剛來沒倆月就讓各鄉鎮制訂超常規發展的近期翻番規劃。鄭德海當時就說不行,米書記挺不高興,但縣長血氣方剛地把規劃就做了,結果全縣上下都在規劃表格裡翻觔斗,上面一檢查全露餡了,米書記也就捲了刃了。

  鄭德海深知在職位問題上不能涉入過深。在這些事上,要想根本不介入,對鄭德海來說也不大可能,一是人家要找你二來鄭德海也不能當傻小二,稀裡糊塗地蒙在鼓裡轉。可是凡事要想著弄不得了咋個退步,若是讓人家當了大旗去打,得了好處是旁人的,弄出漏子卻成了自己的,那就是傻小二他爹傻老冒了。想到這鄭德海靜下心氣,說:「二位說的這個事嘛,當然也是明擺的。可這個事情,只能是米書記拿大主意,還得上級定。當然上級會聽意見的。至於我嘛,老啦,快過口的人啦,無論是位子上和意見上都是無足輕重了。」這話就來了個四平八穩,顯出老道來。任部長說,「鄭縣長您可不能往後退呀,您一退咱青遠就沒人說話了。」苗滿田沒跟著說,坐在一邊抽著煙琢磨啥。鄭德海看不好退身,便叫徐淑敏做飯,苗滿田站起身說不用啦,改日準備了茅台再來。鄭德海說你還叫不短我,就要去拿茅台,苗說不行,現在茅台都是假的,回去我弄瓶真的來。然後,倆人就告辭了。鄭德海轉回來見廚房裡沒啥動響,便問:「老徐,住院這些天口饞,弄點下酒的菜。」徐淑敏說:「下酒菜有的是。大夫不是不讓喝酒嗎!」鄭德海說:「操,都聽大夫的,就甭活了。」喝了幾盅酒,一高興把小四的事也忘了。

  傅縣長傅桂英回來了。回來就坐在辦公室關上門愣了一陣。這屋裡的東西擺放得十分整齊,只是有些塵土,特別是玻璃板上有薄薄的一層,但下面壓著的照片仍然很清楚。那些照片幾乎清一色的全是她任副縣長及縣長以來的,有開會的合影,有與省、地領導的合影,還有一張與中央領導同志的合影。傅桂英的臉型是滿族老祖宗留下來的,是長瓜臉,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慈禧太后那種臉型,清代皇族大多是那樣。那種臉型本應是很俏的,當然得有合適的鼻子眼睛配著,傅桂英的牌面一般吧,於是在照相時若挺嚴肅地閉著嘴,用出來臉就顯得長,老鄉講話就是驢臉半掛的。傅桂英原先就覺得這是沒辦法的事,後來聽人說你一笑就好看,她試試果然不一樣,臉蛋上的肉往上使勁,耷拉的眼角也就揚上去了。這些照片有多一半是她笑著照的。而且那時她也笑得起來,女縣長鳳毛麟角,儘管自己是在眾多因素下坐到這位子上的,其中就含少數民族這一點,儘管當上縣長時也難為過一段時間,但後來她就體會到還是當一把手(在縣政府她是一把手)好。一把手可以支配自己,當副手得跟著正手轉。幹一番事業需要當一把手自不必說,一把手的其他方面所得到的照顧,也比旁人強。傅桂英新搬進三室一廳的樓房,煤氣有人給灌,冬天有暖氣,夏天能淋浴。這都是傅桂英所說的組織照顧範疇之內的。旁的事比如收點啥用,傅桂英是堅決反對的,但開會發個兜子本筆,有的還有不粘鍋西服領帶啥的,有一陣還發賀金,就是印得挺漂亮的存錢折子,錢雖不多,傅桂英不大敢收,至於家裡的大米啦,油出,臘月裡的牛羊肉啦,更不用說了。傅桂英後來就想豁出把子力氣把工作做得出色些,也不辜負了大家的厚望,可沒承想一個大項目沒搞成,還讓人騙了那些錢,上上下下輿論就逼得她沒法干了,她也就只好走縣裡領導幹部幾十年裡不斷在走的路——三十六計,走為上,去地區也就是市裡尋她一個安身之處吧。但出去跑了這幾天,心裡也就明白了那句老話:落配的鳳凰不如雞呀!甭說少數民族、你是外國人都不行了。

  鄭德海來看傅桂英。他是猶豫了一天多才來看傅桂英。這當中有這麼一個過景:鄭德海不放心,又找小徐局長想問張大炮的事是否落到實處,小徐局長來了,鄭德海忽地就想起小徐在醫院說的那個案子的事。因為他知道這個案子結果好壞關係到傅桂英的去留。而管政法的苗滿田對此又十分敏感,說多說少弄不好會把自己裝進去,所以在醫院時他沒讓小徐往下說。現在,他又想聽個所以然,因為苗滿田是躍躍欲試去坐縣長的位子了,而鄭德海又不可能立即上人大政協的,如果是那樣鄭德海就得給苗滿田拉二年套。拉套沒關係,都是工作,問題是給傅桂英拉套就好比騾馬駕轅,拉梢子的好左右,騾馬勁頭差點只要不坐坡,前後還能拉到一塊去。苗滿田是有老主意的,不可能由鄭德海做主多了,倆叫驢拴一個槽頭,沒有不亂踢咕的。鄭德海現在問小徐了,小徐反倒不往下細說了,含含糊糊就說沒大希望了,鄭德海一下就明白了:小徐跟苗滿田匯報了,苗准說了什麼。鄭德海心裡便有點來氣,又不便發火,只說苗書記回來了,張大炮的事由他落實去吧。回過頭來他想該去看看傅桂英,雖然人家說要走,大家也都知道了,畢竟沒下文,還是政府的一把手。

  傅桂英的辦公室已經變得不整齊了。桌上堆著書和文件,抽屜裡的東西也翻出來,還有兩個收舊報紙的在稱秤。傅桂英的頭髮有些散亂,臉上汗漬漬的,還有一道子黑,眼圈有點發青,肯定是沒睡好覺。鄭德海進來後,傅桂英趕緊把沙發上的東西挪開,讓鄭德海坐下。傅桂英還算鎮靜,笑笑說:「弄利索了,想去看您。」鄭德海忙說:「你忙啥,不是還沒下文嗎。」傅桂英說:「先收拾出來,文到了就騰出來。」鄭德海心裡酸溜溜的,說:「這事……」他瞅瞅那倆收舊報紙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看樣子是兩口子,正在那翻出被剪出窟窿的舊報紙,說:「這不行,這都剪破了,這不行……」傅桂英說:「不行就算啦。」那女的說:「你把這些破的挑出來吧。」那男的說:「破的賣廢紙,好的舊報紙價。」傅桂英說:「我不是自己賣錢,賣了也給公家。」男的笑道:「給公家?乾脆都當廢紙賣得啦。」傅桂英說:「那可不行,那你們太佔便宜了。」男的說:「也占不多少,這就省事啦。」傅桂英說:「不行,不行。」女的說:「不行你就挑出來。」拉著架子就讓傅桂英挑,傅桂英還真要動手。鄭德海看不過去了,站起來擺擺手,對二人說:「出去,出去,不賣啦。」那二人瞅瞅鄭德海,男的眨眨眼說。「人家賣,你幹啥不讓呢……」他看出鄭德海是個頭,但又捨不得這筆生意。鄭德海一下子火了,指著門外叫:「出去!」他嗓門大,辦公室的人跑過來,把那二人叫走了,鄭德海對門外喊:「收報紙的,不許進辦公室!」

  剩下他倆了,傅桂英說:「老鄭,你這是何若呢,犯不上。」鄭德海抽著煙說;「你也是,這事讓辦公室辦。」傅桂英說:「嗐,都挺忙的。」鄭德海沉了一會,問:「聯繫好啦?」傅桂英苦笑道:「湊合事吧,有口粥喝就行啦。」鄭德海有些於心不忍,試探著說。「小傅,你這事就不想再使把勁?」傅桂英歎口氣;「算啦,我認啦,這五十萬,就追了大半個中國,追不起啦。」鄭德海說;「其實吧,這些年咱們交『學費』的事可不少呀。」傅桂英對這個話題顯然感興趣,她說:「那年上大理石廠,下馬時賠了三十萬吧,下小鐵礦時,又扔了十多萬吧,我算了,我當副縣長那幾年,縣裡起碼白搭了百十來萬。」鄭德海心裡吃驚,看來老實人到急了的時候也不老實,也琢磨人家的短處給自己解心寬了。傅桂英又說。「我可不是找老賬,我就是這麼說說。我這事誰都不怨,都怨我沒經驗,叫人家一說就給說蒙了,唉……」鄭德海說:「唉,咱們都太心實了。」傅桂英說:「也是太想快點把咱這窮縣帽子摘下來。」鄭德海說:「嗯,著急啦,受風了。」倆人不由地都笑了。鄭德海這時真想小徐說的話說出來,可又怕萬一小徐不認漲了,事情反倒又複雜了。到嘴邊的話,結果又讓他嚥下去,後來就說:「家裡有什麼事,我幫你辦。」傅桂英說:「還真有事,到地區我去計生委,我愛人去中學,都沒房子,眼下只能住辦公室,我母親年紀大又有病,先不能去。煤氣啥的,她弄不了。」鄭德海忙說。「沒問題,沒問題,這些事你只管放心。只要我在這。」這後一句話說完了,鄭德海也後悔了。他說的是實話。他的本意是我也有沒職沒權的時候。可這話很容易讓人理解為我還想在這牢牢地把握住點什麼。果然,傅桂英說:「老鄭,咱倆合作的這一段很好,您受盡了,我沒經驗。我已經和組織上說了,我走以後,縣長的位子得由您接著。」鄭德海心神不安,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傅桂英突然很慢地說:「您甭說了,我現在都看明白了,有的人,成天不幹事,淨琢磨人。老苗不就是想擠走我嗎!我走了也不能把位子給他!」鄭德海不由地朝門瞅了一下,門外好像有人。傅桂英也意識到了,也就不說了。鄭德海上前拉開門,只見任部長笑呵呵站在門外,說:「正想找二位縣太爺說說精神文明表彰會的錢呢,招待所說欠賬太多,不肯接待會了。」鄭德海真想問他幾句,可看人家神色毫無慌忙之處,也不好問,一問反倒叫人家認為你們在屋裡說見不得人的話。但鄭德海畢竟沒好氣,說:「沒錢呀。」任部長也不惱,說:「兩手都要硬,好歹也得給點,要不就軟了。」鄭德海笑道:「本來也沒硬起來,這窮縣。」倆人軟呀硬啊說了一陣子,便又都覺出話粗了些,倒像是兩個拉大潮的浪蕩人。幸好傅桂英這時心事沉沉,根本也注意不到旁人話中還有些什麼粗話。鄭德海和任部長離開傅桂英的辦公室,走了一陣鄭德海倒快憋不住了,說:「任部長你屬啥的?」任回答道:「屬馬的。」鄭德海樂了,說:「我還以為你屬貓的呢,走道好輕呀。」倆人就分了手。好一陣任部長反應過來,氣呼呼地找上來,問鄭德海道:「鄭縣長,您的話我不明白,十二個屬相裡有屬貓的嗎?」鄭德海撓撓腦袋:「對啦,沒有,沒有。」任部長沉著臉又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憑什麼說我走道跟貓一樣?」鄭德海忙說:「開個玩笑嗎!你還當真。」任部長說:「找你們談工作,可不是要偷聽你們談話。你們要怕人聽,就換個地方嘛。」鄭德海也上火了,說:「小任你別沒完沒了,我們談話有什麼怕人聽的?」任部長說:「那我哪知道,我又沒在屋裡。」他把屋裡倆字說得很有點別的味兒,就氣得鄭德海喊道:「你,你說我倆在屋裡幹啥?我倆干哈?」伸手抄起個茶杯叭地摔在地上,把小任嚇了一跳,辦公室的同志都過來趕緊打圓場。辦公室的主任還是老侯,前一陣前列腺做手術住院,剛能上班,他原先最能調解領導之間的矛盾,後來自己說累傷了,不願意管了。但到這時刻也還得出馬,他把小任給勸到自己辦公室,又讓手下的人快點掃走碎茶杯,然後老侯又勸鄭德海:「您這可犯不上,他那麼年輕。」說了一陣,回到自己辦公室又勸任部長:「你這可犯不上,他都那麼大歲數了。」好歹地把小任勸得熄了火,回去了。鄭德海也貓在自己辦公室內看文件了。這工夫張大炮來了。這老傢伙幹啥都趕點,推開門就問鄭德海:「你一個勁找我干雞巴啥!」鄭德海扔下文件,心想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就說:「幹啥,我抓了你這個老動亂分子!」但隨後也就笑了,他不能和自己的親家再幹架了,如果一個班上打兩場架,人家就會說你是屬狗的,逮誰咬誰。張大炮反倒來勁了,瞪著大眼珠子說:「老鄭你別笑,今天我是跟你談正事。上街,是逗著玩,只要是共產黨天下,就是窮得賣褲子賣襖,也不幹那個……」鄭德海聽著心裡踏實,臉上笑道:「至於的嗎?不是又買彩電又鋪瓷磚?有那一天我有褲子襖,咱倆個頭差不多。」這話挺赴趟,他又知道搬新房後張大炮置辦點什麼,就把大炮噎了一下。張大炮還行,卡了一下殼又緩過來,說:「你別找我小腳!我買彩電搪瓷磚也是瘦驢拉強屎。我是為老幹部說話,醫療費!住院費!好傢伙,醫院可勁地要,夾一下表八毛,打一針一塊,我操的,回頭聽大夫放個屁,也得收一個什麼OK錢吧。」鄭德海沒說啥,老侯進來了,他才住了院,很有同感,說:「反正咱爹娘給的這點零件,都得讓人家刮幾遍。就說那個看骨頭鬆不鬆的電氣吧,一次二百,後來才聽說老年人差不多都有點骨質疏鬆。」鄭德海不由地說:「我住這幾天,沒覺出花多少錢呢……」張大炮嘿嘿一笑道:「你?你不是還掛著這個常務嗎?有一天你下來再試試,讓你躺在病床上不敢鬆開屁眼子!」鄭德海說:「嘿嘿,別說得那麼麻縈!你見了誰的屁眼子。」張大炮說:「人一緊張肛門就收縮。」鄭德海問老侯:「你住院時收縮嗎?」老侯道:「我前面疼,後邊顧不上了……」說得三個人都笑了。這時門外就有人說:「什麼事這麼高興,還顧不上了?」屋裡人聽話音都愣了:縣委書記米建章西服筆挺地進來了。

  冬至天就短到頭了,青遠到這時候天地都凍成一個冰坨,老百姓就剩下捏著酒壺喝燒酒一個事了。縣城裡這些年強多了,為了掙錢冷點也得出攤,市場依然顯得很熱鬧,路邊的飯館生意最紅火,有幾家搞得好的,整宵整宿地都有人喝。米建章這次從意大利回來,晚飯就謝絕了各部門的飯局,他在食堂吃了點,然後就在街上轉了一圈。這一圈轉下來,他覺得好像沒穿衣服一樣,回到辦公室兼宿舍,他才想起來,這可不是羅馬,這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壩上。這時他努力追尋外出時心中的那種激情。他真的沒去遊山逛水,他看了人家的現代化程度,就想起青遠,得爭分奪秒地去建設青遠啊……可現在呢?他有點後悔不該出去轉這一圈,這一凍好像把那點豪情壯志都給凍沒了。他喝了杯熱茶,又抽根煙,努力地去想一路上想的事,可想著想著他就想起愛人和孩子。愛人在市賓館裡當服務員,孩子也在上中學。家裡旁的人就沒了。跟別的到縣裡來的幹部完全不一樣,人家一說就是愛人身體有毛病,孩子沒人照顧,自己當然也能這麼對外說,但實際上是愛人比較風流,放她一個人在家怪不放心。好幾次回家都發現有煙頭啥的,一說就是什麼孩子她大舅二舅來了,叫你也沒法查,到床上也照樣跟你粘乎,還問你在縣裡是不是有相好的,要不然為啥這個熊樣,弄得自己真不敢回家了。

  想到這,米建章不由地想起了小黃。人家小黃是怎麼長的,不光模樣好,脾氣秉性更好,溫情脈脈,聽她說話,比聽「一條大河波浪寬」還舒服還豁亮,這要是早十來年,說啥也得爭了小黃,可現在呢……毫無疑問,以縣委書記的身份,以小黃這一陣的表情,那是鮮花在眼前,伸手可摘的,但他不能幹這,這事要是鬧出去,弄不好就身敗名裂了,甭說為青遠建設出力,還得給青遠添亂。於是,他使勁地把小黃那張美麗的面孔從心中挪開,抓過稿紙要寫一下在常委會上講點啥的提綱。電話鈴這時就響了,抓起來一聽是愛人打來的,問:「你怎麼路過家門也不回來!是不是那邊誰勾著你的魂啊!」米一聽就急了,說:「你別胡說八道,年底縣裡事多!」那邊說;「孩子功課不好,你得回來,老師要跟你談談。」米說:「你怎麼不去!」那邊說:「我挨了多少回訓啦,你也得挨一口,別以為你當個破縣委書記就了不得啦。」米很怕她沒完沒了,忙說:「好啦好啦,地區要開會,一半天我就回去。」那邊說。「你這兩天別回來。」米問:「幹啥?」那邊說:「我正來那個呢……」米心裡一陣噁心,忙嗯了幾句放下電話。才放下沒一分鐘,又響了,估摸著不會是家裡的,他又抓起來,這一回是苗滿田的。苗說你可回來了,我有事想跟您說說,這個鄭德海和傅桂英背後裡搞小活動,老幹部們還要上街,財政上老陸對您的指示還是陽奉陰違……米聽著心裡又堵著發慌,苗說要過來細談談,米說實在太累了,有話來天再說吧,就回絕了。

  等到電話鈴又響起來的時候,米建章已經沒有心思去接了,可他突然從話筒裡聽見那甜甜的聲音,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羅馬,那裡溫暖如春。小黃說辦公室今晚是她值班,問米書記吃飯了沒有,這裡有康師傅方便麵,還有剛用電爐子燒開的水,一衝就行。米立刻就說:「我過去,我去吃……」放下電話,他就出了辦公室,忽然他又回來進了套間,套間是他睡覺的地方,他打開皮箱拿出一個很精緻的紙盒——那是他在意大利給小黃買的紀念品:一塊絲綢頭巾。那裡好東西多啦,就是太貴,他也不好意思讓企業再給自己花錢買啥,人家包吃住行就是好幾萬塊,他只好撿在那裡算是便宜的頭巾買了兩塊,合人民幣還是一百塊錢一塊呢。他要給自己愛人一塊,另一塊送給小黃。他拿著這東西就往辦公室走。辦公室和他的房間是前後排,一拐過去就能見到那屋的燈光了。米忽然又站住了,他知道縣委辦值班都是兩個人,有幾回他一過去人家就避開,讓他和小黃單獨在一起,弄得很不自在,眼下才從國外回來,就匆匆過去,明天肯定會有人議論……他終於又返回自己的辦公室。他撥通電話,果然那邊是另一個女同志接的,人家立即說小黃在這兒,小黃就接過電話來,米建章不由自主地就說太累了不想吃了,又說謝謝你,然後就狠心地把電話放下了。

  常委會是縣裡最高的決策會議,決策中又以任免幹部為最重要的決策,旁的事就顯得輕多了,或是書記傳達上級會議精神,或是匯報研究某項工作,若是涉及錢的事還很是需要用心,旁的大可不必緊張,說是民主,也不假,都得表態,但最終還是書記當家,你不服也是白搭。這一次由米建章親自主持的常委會,由於內容比較複雜,一下子就引起所有常委的極大關注,整個大院的氣氛也變得有些神秘不安。

  會議室是新修的。原先是兩開間的房子,四下擺了些沙發茶几。後來見上邊和鄰縣都改成長圈的會議桌了,大家就說咱再窮也不至於做不起個桌子吧,不然來了外人寒磣。於是鄭德海就找了兩個本地的木匠做,那倆木匠做板櫃的手,還會打棺材,在縣裡手藝就算說得出去了。把這長圓會議桌做得了也漆好了,常委們一看又懊糟了,長桌也不知咋看,看著總是一頭寬一頭窄,那黑漆也森拉拉的,開頭一個會,常委們誰也不沾那桌子,那時米建章還沒來,前任書記罵道不中,我坐這堵頭怎麼涼嗖嗖的肚子疼,常委們轟地就起哄反了,氣得鄭德海把那倆木匠好訓,把那桌子白給武裝部了,又請南方來的小木匠做了一個,確實挺好,書記肚子也不疼了。給武裝部的也沒事,常委們說人家軍人有槍能避邪,打仗時用壽板築工事最保險,咱地方幹部就不行了。米建章來後讓人在圓桌當中擺了兩盆綠色的塑料花,會議室就有了生氣。

  這次常委會討論的議題是引進意大利一條水泥生產線。要說這事由廠方出面就行了,可人家外國人也明白中國國情,知道那些廠子聽黨委聽政府的,所以人家非讓縣裡領導出頭,不然就不出這套設備搞合資,除非你花錢買,青遠又買不起,這件事為什麼又讓常委們重視呢?這就在於由誰代表縣裡簽這個字,很顯然最合適的人是縣長,一級堂堂政府的法人代表,如傅桂英,她既是縣長,又曾經當過工業局副局長,在學校學的又是工科,不說是內行,起碼不是外行。不像米建章是耍筆桿的,寫文章行,一沾鐵傢伙全麻,到意大利看設備也就是裝樣看看,明白個怎麼回事也就不錯了。但這麼一來就涉及傅桂英的去留問題,倘若是傅簽字,人家外商就要你負責,傅就不能走,而傅要不簽字,就得鄭德海和旁的人簽,外商偏偏又認準中國都是一把手說話算數。米建章身為縣委書記,自然不能簽,黨是拍板的,決策行,不能直接招呼。同時他也不懂行,萬一沒弄得好,最多負個領導責任,也不能負直接責任。這事還不是縣裡說了就算數,地區有項目辦公室,還得上報,有副專員直接管,所以縣裡要拿出意見來。常委中傅桂英鄭德海苗滿田小任還有武裝部長,還有列席的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清楚這裡的微妙之處。所以,米建章把去意大利的過程講了一遍。縣水泥廠廠長和技術人員退出會議室後,下一段的常委會就小豆乾飯——問了好一陣。後來米建章就說:「大家議一議吧,有什麼不同的意見也可以發表,有什麼好的建議也要提出來。」話說得很大氣,很有些發揚民主的風度。常委中武裝部長對地方的事瞭解得比旁人稍差點,這老兄又特喜歡講痛快活,所以就帶頭說:「發足經濟是頭等大事呀,我舉雙手贊成,米書記你就說吧,該誰幹誰就去幹,弄他二年,咱青遠就翻身了!」他說得挺豁亮的,倒使米建章心裡熱乎乎的,眼睛就眨眨瞅旁人,旁人都屏住氣瞅桌子面,好像那上面有答案似的。按目前的現實,常委中多數人都以為傅桂英不會搶先發言了,可出乎意料地她卻說了,她說:「本來不該發言,要走的人啦。可是,畢竟在這工作多年,心裡這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斷了的。聽了米書記剛才說的,我心裡熱乎乎的,我想,這個項目關係到全縣工業生產上一個新階段,財政收入也將由此上一個新台階,因此,要在縣委的領導下,由政府全力抓起來,組成一個強有力的項目領導專題小組,從技術資金運輸安裝調試到投產,以及銷路,進行進一步的評估……」說到這裡,常委們發現傅桂英全然沒有了這些日子沮喪的憎緒,又恢復了往日雄心勃勃的樣子。不過,儘管傅桂英談得很豪氣也很在行,但她還是沒好意思點破題,那就是誰來主抓這個項目。不過,傅桂英到底是一任縣長,大智雖略不足,一般的算計還不在話下。她一是主張快上這個項目,二是認為縣政府主抓,餘下的話,還用自己挑明嗎——我傅桂英還沒正式卸任,理所當然要充當掛帥的角色。

  傅桂英的發言後來就有點亂了,再往後怎麼收的尾,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凡事清楚有清楚的好處,含糊也有含糊的益處。常委會如今不像文革後期兩派觀點對立互不相讓沒有涵養,現在講團結,講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結合,又都進黨校參加過培訓,誰都明白有話慢慢講,不能嚷嚷。嚷嚷一是影響不好,二是真翻了臉,爭將下去會弄個兩敗俱傷。所以,最文明的辦法是要用自己的道理與現行的機制說服或征服對方,起碼讓一把手的意見和你一致起來。一般來講,合格的縣委常委們都得精於此道,這並不是都老奸巨猾了,是特殊的位置要求他們必須在更高的層次和方法上處置問題。

  苗滿田發言了,他習慣先說我說兩句,往下這兩句可就長了。他說:「我對工業不內行,但深知工業的重要性,小平同志講發展是硬道理,我們沒有理由不把這件大事放在當前一切工作的首位。不過……」他這一「不過」,常委們的精力都集中了,因為凡是有個性的發言內容,幾乎都是這些轉折詞之後才能出來。苗滿田也深知發言的份量就顯在這兒,所以有意停頓了一下,抽起一根煙,又說:「不過嘛,咱青遠是個窮縣,辦事情需要從咱們的縣情出發,我覺得,此事要辦,必須得保證一點:那就是有絕對的把握,百分之百的係數……」鄭德海不知怎麼的就有點不高興了,他說:「你說得也太絕對了吧,誰敢打保票……」武裝部長說:「神槍手還有打光頭的時候。」任部長說:「這跟打槍可不一樣。」武裝部長說:「有啥不一樣?一個理兒!」傅桂英笑道;「是一個理兒。」任部長臉深紅:「不是一個理兒,就不是一個理兒。」米建章見狀忙說:「別爭了,說下去,老苗。」大家簿下來,苗滿田又說:「對,讓我把話說完。我是說,咱這個窮縣可架不住再繳學費了,我先亮明觀點,在這個項目上再失誤,不能簡單地由組織上擔責任。」這話一說完會議室的人全都不吱聲了。因為大家都清楚老苗的話指的什麼,就是傅桂英為被騙差點挨了處分,是米建章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向上級承擔了責任,傅桂英才囫圇過來。要是按照苗滿田的意思。這個項目就不是一般人能擔得了的,你就是自己立下軍令狀,我們也未見得同意。傅桂英終於忍不住了,挺激動地說:「還是把話挑明了吧,我那個事,我是甘心情願受處分的,我也向組織上寫了請求處分的報告,處分不處分,那是領導上的事,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要是米書記和常委們後悔了,還可以把報告改回來,我受什麼處分也沒怨言!」米建章一看不好,要吵起來,忙說:「得得,不提這個,不提這個,還是提項目,提意大利。」有的常委就樂了:「提意大利,我們也沒去過。是那也有麵條嗎?」米建章想緩和緩和空氣也好,就講意大利有通心粉,跟咱中國的麵條差不多,不過人家不像咱們有炸著或西紅柿鹵,人家往裡拌些個亂七八糟的好東西,吃著還行,就是他娘的太貴,這才去幾天,幾個人就吃進去一個北京吉普錢,早知如此,真該帶兩箱方便面去,管他什麼體面不體面。還有就是人家那裡可街是雕像,光身子的多,跟咱們今年的掛歷一樣,不過人家也不當回事,也沒人說那是誘發青少年犯罪的因素。還有就是羅馬那地方特乾淨,跟公園一個樣,可街都是花,也沒人偷,你們說說就咱們去年搞縣慶頭天晚上擺到主席台上那花,轉天一早就少了一半,這事到底查出來沒有?

  聯繫起本縣的事,米建章有些生氣了,丟花這事他已經指示查清並嚴肅處理,可下面總說在查,卻總沒個結果,今天也不知怎的從意大利一下子就回到去年臨時搭的主席台上。常委們見書記問這事,也都隨著說吧。苗滿田主管政法,就一五一十地說這事確實是認真查了,已經查出那一批花讓人用汽車拉到市裡去了,後來就追車牌子。還真把人找出來了,一問怎麼著,人家說送到哪哪了,你們到那一問就知道了,咱們傻呵呵挺高興地就去了,到那一看誰也不敢問了,是地區領導住的大院,大院管理員還說青遠送的什麼花,一點都不好看,差點影響了文明大院的評比。常委們聽了這一番介紹,不由地你看我我看你,鄭德海問:「總不能是司機想送就送吧?」苗滿田說;「那誰知道……」往下就不說了。米建章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這事要是這麼著,也沒啥,可總得有人說句話吧。」苗滿田笑道:「肯定有。不過,要我說算啦,也不是個人賣了,也不是給哪個領導個人了,是美化大院了,咱們也是做貢獻吧。」傅桂英說:「做貢獻也得貢獻到明處,過幾天縣委的汽車給了地委,也就這麼做貢獻嗎?」她這個比喻太好了,本來不想再提這事的常委們又說起來,非要把這事弄明白。米建章一想也對,在自己主政的縣裡,怎麼能有人水大漫橋,那不是輕視了自己的存在,便讓苗滿田接著往下說,苗滿田說這事是縣政府侯主任辦的。全場皆驚,齊刷刷地看鄭德海,鄭德海辦事有根,知道自己沒參與這事,便說叫老侯。過了一會兒老侯來了,一進屋米建章就問:「老侯,頭年那些花是你讓司機送地區的?」老侯點點頭:「是,那兩天車都忙著搞縣慶,我把我外甥自己的車找來了,連油錢也沒給人家。」米建章問:「這事誰讓你辦的?」老侯挺謙虛地笑笑:「沒哪個領導讓辦,領導有那個意圖,我主動落實就是了。小事一段,後來聽說有人打聽這事,我也沒說。旁人辦那麼多好事,不是也沒表揚嘛。」他這話說得常委們哭笑不得,米建章瞅瞅鄭德海,用手指頭敲敲桌面,意思是瞧瞧你手下的這位白薯。鄭德海卻沒急,他聽得清楚,老侯說了「領導意圖」這幾個字,這就是說肯定是縣裡的頭頭,甚至可以肯定說是米建章自己無意中說過什麼,老侯才辦這事。鄭德海不願意讓老侯背黑鍋,而且從老侯那很容易使大家聯想到自己這兒。鄭德海對老侯說:「你先甭管這事表揚不表揚,你說說是哪個領導的意圖。」米建章說:「對,你說說嘛。」老侯對米建章笑道:「米書記,您就別謙虛了,這事是您安排的呀……」眾人都愣愣地轉過臉來,米建章臉變成白黃色,問;「我咋安排?」老侯說:「那天晚上喝完酒送領導上樓,跟專員一起來的招待處長提到花,您回頭跟我說抓緊辦。我就辦了。」米建章拍拍腦袋,說:「我讓你辦,是說轉天會場要擺好花。」老侯說:「您可能是喝多了,招待處長是找咱們要花,那陣子,各縣都給送花去了。」老侯說的肯定是對的,米建章喝酒沒有把門的,喝多了誤事的時候有幾回,常委們都知道。大家一看這事再說下去米書記就沒法下台了,忙讓老侯回去。然後,傅桂英說還是議一議項目的事吧。她這麼一說米建章好後悔,說;「真是的,說項目怎麼就說起意大利麵條,又說起花呢?」常委們都笑道:「小插曲,有意思,我們愛聽。」光說愛聽也不行,米建章心煩意亂了,他又擔心再提項目又要涉及誰主抓誰負責了,這事看來事先缺少通氣,或者是自己出去這一段,有些什麼新情況自己還蒙在鼓裡,乾脆回頭再說吧。米建章就說;「項目的事回頭再說吧,還有時間。咱們先說說眼下要干的工作吧。」常委們說也好,先說工作。剛要說門響了,老候又進來了,米建章沉著臉問;「你怎麼又來了?」老侯說:「沒辦法,那些老太太又要工資來了,她們也不知怎麼知道的開常委會了。」院裡立刻就傳來那些熟悉的聲音。米建章看看鄭德海:「老鄭,這是你的事,你去擋一下。」鄭德海頓時想起老陸,噌地站起來就去找老陸,院裡的那些人見了鄭德海也不理,還要找書記縣長,老侯說:「鄭縣長在這兒,在這兒!」人家說:「找書記,找一把手!」鄭德海說:「我管錢,找書記我不管啦!」把火才引到自己身上。眾人就跟他一起去財政局。老陸的辦公室裡都是人,都是煙。老陸見鄭德海就問:「我都安排了,怎麼又來了?」鄭德海說:「這倒要問你,咋問我?」老陸問老侯:「鞋廠的廠長剛從這走,跟銀行都說妥了。」那些人說:「我們是被服廠的,這個月也不行了!」鄭德海說:「老陸,這些人交給你啦。」老陸說:「反正就那點錢,這麼鬧下去就全光了。」鄭德海說:「股份制的試點得抓緊搞呀。」老陸指指辦公室裡的人說:「這不正落實嗎,落實的廠子情況都不錯。」鄭德海心裡寬了一些,對被服廠的人們說:「廠裡有困難,你們有困難,縣裡知道。可咱們縣裡也有困難,廠子不掙錢,縣裡哪來的錢呀?」那些人說:「我們不管,我們幹了幾十年了,讓我們開百分之五十,不行!」鄭德海說:「開百分之五十是不好,是得想法開百分之百,但百分之百得靠廠子去掙,我這個縣長也不能印票子,全縣還有一萬多幹部、教師要開工資,我還發愁呢。」老侯說:「同志們,鄭縣長的話是實話,你們先回去,容領導考慮一下。」老陸說:「你們先回去,回頭我找你們廠長。甭說你們,這個月縣政府的工資都發不及時了,鄉鎮有的半年沒發了。」被服廠的人說:「人家不發有指望,我們指望誰。」老侯說:「都是國家職工,有啥指望?」那人說:「我們也不胡說人家,反正我們職工,就得指著公家。」還算不錯,好歹把這些人勸走了。隨後鄭德海就進辦公室回這些搞股份制的廠長們談話,要求大家無論如何把上級的精神落實好。有的廠長說效益不太好,職工認股不踴躍。還有的說職工擔心跟著賠了。鄭德海說:「多做做思想工作,過去農民一搞責任制,積極性全上來了,工廠的大鍋飯早晚得打碎。告訴大伙這是趨勢,有能耐的,趕緊自己幹,人家開小鋪的賣豆腐腦的都發了,咱們廠子再這麼下去也說不過去了……」老侯說:「其實道理很簡單,將來就得搞私有制了。」老鄭瞪了他一眼。後來會散了,鄭德海問老侯:「我說老侯你怎麼啦?五七年那指標還給你留一個呢。」老侯撓撓腦袋說:「是呢,上了一回手術台,回來尿尿痛快了,說話也痛快了。」老陸說。「你那前列腺長嗓子上了吧?」老侯說:「去你的,你才長嗓子上了。」鄭德海忽然想起老陸的話,忙問:「這月工資到底咋樣?」老陸說:「剛才只能那麼說。都安排了,怎麼也得對付上。」鄭德海問:「下個月呢?」老陸說:「下個月再說下個月吧。哼,一到發工資時,我就恨不得來場世界大戰。」鄭德海說:「大戰你也得給我發工資。」老侯說:「發不出來讓你前列腺長嘴上。」他仨這才有說有笑了。從老陸那出來,見公安局小徐局長站在一邊,鄭德海單獨過去,小徐說:「我考慮再三,還得派人去追,萬一能追回來些呢。」鄭德海看小徐變化得挺快,就意識到這裡又有什麼內情,他說;「我贊成。不過,你最好向米書記匯報一下。」小徐點頭同意,倆人就去會議室,到會議室一看,人去屋空,就剩下不少煙頭和喝剩下的茶根兒。

  常委會後,鄭德海有點著急了,因為他發現米書記這幾天心神不安地常一個人鎖在屋裡抽煙。一把手這邊不動,全盤棋都玩不轉。傅桂英那邊呢,也不見先前匆匆要走的樣子,辦公室又打掃得乾乾淨淨,只不過時來時不來。這時候地區來了一位副專員,專門瞭解貧困縣的事,說目前省裡批不了啦,權力到了國務院,國務院要是批了,縣裡一年就能得到政策和財政上的許多好處,反之你列不進貧困縣,上面就把你和旁的縣同等對待了,該要的要,該收的收。米建章對這個事有點犯琢磨了,他把鄭德海找來,倆人關上門說話,米說:「老鄭,你說這事咋辦?咱們這二年打翻身仗,仗打得怎麼樣你也清楚,真的假的統計局那的數字反正是上去了,現在再往下降,叫我怎麼辦?」鄭德海沒吭聲,但表示同情地點點頭。他明白這裡的意思:像米書記他們這些外派來的幹部,若是在三兩年之內把成績搞出來,然後往上一調,是最順當不過的事了,若是窩在這裡,往後就越來越不好說了。數字這東西,除了計劃生育上面極認真了是丁卯是卯,虛報了弄不好要吃掛落兒,旁的數字,特別是人均,水分就大了,你讓老百姓把家裡的進項都打進去,什麼雞蛋啦,蘑菇榛子啦,柴禾啦,東加西加就能加上去,你要隨他們便,他們肯定報得讓你覺得還在低指標那會兒,其實家家戶戶兩年不收成也餓不著。可萬一定不成貧困縣,上級財政補貼一減少,職工幹部包括教師工資就要成問題,那時你找哪個爹去!鄭德海心想這事可不能由著你米建章了,你拍拍屁股走了,讓我們在這坐蠟,這可不中。當然,話可不能這麼說。鄭德海想想說:「米書記,依我看這事也不必犯難,貧困縣的錢也不是地區給的,咱們爭上一個貧困縣,也是給咱們地區減輕點負擔。至於地區領導那裡,咱們可以再做一次匯報,讓他們明白咱們的心意,咱們完全是從全局出發來考慮問題的,報貧困縣的數字絕不能影響您這兩年的成績。」這一番話就說得米建章眉頭有些舒展了。米建章說:「老鄭,可這話我不好跟上面說呀。桂英又要走,滿田又是一肚子情緒……」鄭德海說:「我來說,我來說,這您放心。」米建章笑道:「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於是上上下下都圍繞著申報貧困縣做工作,使勁往窮裡說。米書記陪副專員到幾個鄉鎮和村去轉轉,「情況」果然是那麼回事,不說真有個別戶炕上沒炕席,希望工程尚未來臨的村子孩子失學的不少,有個村還有兩戶的房子都快塌了。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瘦男人躺在炕上快不行了,一問說老婆孩子都走了,是因為家裡窮走的。副專員流下了眼淚,自己掏出一百塊錢放在炕頭,那瘦男人卻很利索地抓過來。鄭德海小徐他們都跟著。領導出去了,小徐讓村主任把錢拿回來,說:「這小子抽煙扎針,還給他錢!」村主任說:「沒臉的玩藝,真給我丟人,全村就他一戶。」鄭德海擺擺手,說:「給他買點糧食吧。別餓死。」回到縣裡自然是盛宴款待,青遠這的甲魚挺出名,但眼下也不多了,給副專員和主要隨員的兩桌上了兩個大的,副專員未曾動筷心裡想起失學的孩子,便不忍心吃,大家勸說今天是看貧困鄉村,要是看富的也不少。就說了幾個例子,說得副專員氣喘勻了,高高興興地和眾人喝酒吃甲魚。鄭德海不失時機地把米書記這二年的成績講了一番,米建章在一旁直擺手說別說我說大家吧。副專員很高興地和米建章碰杯,還說了一句前程無量,米建章的情緒愈發好了。就打通桌和每人碰了一杯,有的特別熟的還碰了兩杯。都是大八錢的高腳杯,一圈下來就不少,米建章還要到旁的桌上走走。鄭德海怕他喝多,就沒讓他去,自己從單間出來去轉另外兩桌。其中有一桌是地區和縣裡的司機,他們願意自己在一起喝。鄭德海歷來對司機們挺客氣。還沒進司機們的那個單間,就聽司機們說:「咱這桌少個菜,沒王八。」另一個說:「王八都在那兩屋了。」接著就是一陣笑。鄭德海轉身就到了伙房,管理員迎上來問啥事。鄭德海問:「司機那屋怎麼沒王八?」管理員說:「就倆大的。怕上小的不高興。」鄭德海說:「笨呀,小的不會多上倆。」管理員趕緊落實,等菜送上去,鄭德海也跟進去,司機們都樂了,說:「鄭縣長,看我們這,這麼多小王八。」鄭德海笑道:「水淺王八多,你們可得在領導面前幫我多說幾句。」地區來的司機都拍胸脯說:「沒問題,放心吧,用得著我們的時候,只管說話!」甭管人家管不管用,這話說得痛快,鄭德海著實和他們多喝了幾杯。再回到米建章那個桌上,見建章兩眼通紅,樂得直個勁地說。鄭德海心想,樂極生悲呀,可別出啥事。

  結果就樂極生悲了。

  這頓飯是中午吃的,吃完飯休息一會兒地區的同志都走了,鄭德海覺得渾身怪累,就回家睡了一覺,結果一覺睡到快吃晚飯的時候。起來想想是星期六。有啥事下星期再說了,就沒去機關,沖了杯茶,一邊喝一邊等著徐淑敏回來做飯。徐淑敏這兩天不打門球改練香功了,說已經練出香味兒來了,還讓鄭德海聞,鄭德海年輕時就有鼻炎,聞也聞不出來,怕掃人家的興,也就說聞出來了,徐淑敏挺高興,每天堅持去練。星期六晚上孩子們都回來,算是來一次天倫之樂,鄭德海對此還挺高興,吃好吃賴的,想想自己當年一個小放牛娃如今混成這樣,心裡怪舒服。天擦黑時徐淑敏回來了,一進屋就十分緊張而又興奮地說:「老鄭,特大新聞!特大新聞呀!」鄭德海知道徐淑敏愛咋呼,就說:「國內的還是國外的?」徐說:「本縣的!」鄭德海說:「本縣有啥新聞,有新聞也得我先知道。」徐笑道:「得啦得啦,太遲鈍啦。也好,你不知道也好。告訴你,小米子和小黃倆人在一起,讓小黃她男的大老黑給捉住了!」鄭德海正要喝茶,手一哆嗦,灑了一衣襟,他問:「真的?」徐淑敏說:「那還有假,那會兒縣委院裡圍了不少人,小徐也去了。」鄭德海心裡就怦怦跳起來。這時老陸進來了,張嘴就說:「您知道了吧?我說這傢伙早晚得出事,怎麼樣,這回他非得走啦。」沒等鄭德海說啥,電話響了,是苗滿田打來的,說老鄭你無論如何快來機關,弄不好就出人命了!鄭德海放下電話,徐和陸都說堅決不能去,愛打成啥樣就啥樣,他一把手搞破鞋,上面紀檢委肯定來人,咱不給他操那份心。鄭德海屁股也沒挪動,接著就給傅桂英打電話,傅辦公室沒人,又往家打,家裡孩子說她姥姥住院了,傅桂英去醫院了。放下電話,小四和媳婦孩子回來了,進屋小四也說這事,鄭德海不願意當著兒媳婦面談這個,就說小四你知道啥,小四說我當然知道,小黃她男的大黑跟我是哥們兒,他早就說要給米建章點顏色看。鄭德海忙問:「你認識啊,快說說怎麼回事。」小四賣了個關子,不情願地說:「大黑就是糖酒公司打籃球的。小黃原來是城關鄉的電話員,書記對她不賴,給轉了干,調到縣裡來。後來好多人都追過她,讓大黑給佔了,可結婚一看,不是原裝的……」鄭德海見兒媳婦也在一邊支楞著耳朵聽,臉上就火辣辣的,忙乾咳了兩聲,把兒媳婦咳嗽到裡屋去了,鄭對小田說:「你說過程,太細節的地方,不必說。」小田說:「也沒啥了,大黑原先淨揍小黃,後來小黃提出再打人就離婚,大黑不打了,但背後總盯著小黃,據說他們家那套房子就是大黑跟原來書記敲來的。」鄭德海一聽就扭了臉,他早就聽人這麼說過,說米建章來之前,小黃跟前任書記不錯,結果就給她一套房子。鄭德海是管分房的,那回是陰差陽錯,有人往樓裡搬,騰出一套老房子,在山上又是平房,沒人願意去,正好小黃沒房子,給了她,沒想到讓人議論紛紛,還做了很多聯繫。鄭德海當時罵過:操他娘,咱這窮縣吧,人窮事還多,沒雞巴好啦。後來他就想,以後凡是長得漂亮的別進大院,省得添亂。

  鄭德海琢磨琢磨還得去大院看看,省得亂子鬧大了不好收場。才到門口,張大炮找上來,說:「你怎麼還穩坐釣魚台,還不快去!」鄭德海說:「是去,唉,你瞧這事鬧的。」張大炮說:「先把局面穩住,咱們這縣,架不住領導出這事。」老陸笑道:「還憂國憂民了,你們不是要上街嗎?」張大炮道:「我天天上街買菜,敢情你有人送!」老陸道:「誰送菜呀?!」張大炮說:「對,菜便宜,送錢就有了,是不是?」老陸半惱著說:「大炮你誣蔑我,你們門球隊還想買球衣?沒門!」張大炮一下子軟了;「別別,誰叫你說我上街的呢。」

  大院裡各室部委辦的燈光還亮著,估計都在瞄著這事,要看個究竟。米建章的辦公室門緊關著,還有個公安局的同志把著。小黃辦公室裡人影綽綽話聲嗆嗆,看來那裡也沒閒著。小徐局長出來跟鄭德海說:「問題有點嚴重,米書記讓我把大黑拘了,大黑手裡有照相機,小黃說放她出去她就去跳崖。」苗滿田和任部長也來過,任部長說:「影響太大了。」苗滿田說:「為了防止萬一,還是送米書記回市裡吧。」這意見就得到了小徐小任的贊同。鄭德海心想,米書記往家一走,就等於默認了,往後都沒法回來了,這回可好,原先是傅桂英縣長那個位子,現在又要加上個書記的位子,青遠甭幹別的人。鄭德海畢竟經歷得多,當年在五七干校裡見過有人提起褲子不認賬的能耐。便問眾人:「到底怎麼啦?抓著什麼啦?」小徐說:「咱也弄不太清,就說大黑端著照相機進去,倆人正在親嘴呢。」鄭德海說:「親嘴?誰看見了?你們看見了?」苗滿田說:「大黑說的,估計不會錯。」鄭德海說:「誰估計不會錯?是大黑是你們?你們糊塗啦?啊?你們來幹什麼來啦?還不讓大家下班!發什麼傻!」一通擼傢伙,把這三位都擼得清醒了不少。小徐跺腳道:「真的,我操的,都幾點啦,你們這還不打下班鈴!」小任扭頭就往傳達室跑,一會鈴聲響了,各部門的燈滅了一個又一個,幹部們出來,眼睛都瞅著這邊,腳下走得很慢。鄭德海見狀一拍小徐肩膀,哈哈笑道:「這酒啊,可不能多喝,他們糖酒是不是哪又開張了?喝多了跑這來了。」小徐心領神會,衝門衛喊:「往後你們得看著點,喝多了不能讓他進來。」這麼一呼喊,幹部們的腳步就變得快了不少。鄭德海又衝大家說:「回家少喝點,特別是老侯,你剛分的樓,聽說你夜裡尿完尿找錯門了,是不是?」眾人哄哄笑,老侯說:「沒那事。不過,咱那房子設計得不好,剛住進去夜裡沒找著廁所門倒是真的……」老侯這人極好,寧願犧牲自己,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了。大院裡終於靜下來。

  鄭德海先進了小黃的辦公室,小黃被幾個女同志領到別處去了,大黑被幾個人看在那裡,手裡還抱著照相機。大黑說:「這次我跟他姓米的拼了!」鄭德海說:「你拚個蛋呀!你見著啥啦?見著人家幹事啦咋著?」吐黑說:「我都照下來了。」鄭德海說:「你照個蛋!就你那破相機,閃光燈都沒有,能照個球!」這一唬還真把大黑給唬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低頭看相機。鄭德海讓旁人到屋外,剩下他倆,鄭德海說:「大黑,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大黑說:「鄭伯,我嚥不下這口氣。」鄭德海說:「啥氣?人家書記對你媳婦不錯,是看得起你們。沒人理你們你高興?回頭讓小黃掃大街去,你樂嗎?傻德性,你也不想想,人家是書記,人家怎麼可能辦出越軌的事,不過是人家把文件上的事指給小黃看。」大黑說:「看文件臉還能貼到一塊去?」鄭德海問:「你看貼到一塊了?你從背後怎麼能看清。我問啦,人家米書記迷眼了,讓小黃給翻眼皮呢!」大黑搖頭:「屋裡哪來的沙子。」鄭德海說:「你甭不信我的話,你鬧吧,非鬧個雞飛蛋打不可,人家米書記是要高昇的人,回頭人家走了,你媳婦也跟你離了,你就舒服了。」這麼一說大黑就老實多了,後來就說:「那現在怎麼辦?都鬧成這樣了。」鄭德海說:「我看你是喝多了。」大黑說:「我沒喝酒。」鄭德海說:「我看你就是喝多了。你要不喝多能幹這事?」大黑明白了,連連點頭說:「是喝多了,喝多了。」鄭德海又著實地把他教導了一番,看看不會出什麼意外了,就讓大黑回家了。然後,鄭德海就去看米書記。米建章這會兒醒過酒勁來,心神不安地坐在裡屋抽煙,一見鄭德海他就說:「老鄭,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啊,我是一時衝動呀,我心裡並沒有什麼非分的想法,我就是覺得她這個人溫順,不像我那個媳婦那麼刁。老鄭,你說我可咋辦……」鄭德海把米建章嘴按了一下,說:「米書記,你這是怎麼啦?你啥事也沒有呀,大黑看錯了,不是小黃幫你翻眼皮吹沙子嗎。」米建章搖搖頭:「不是不是,屋裡哪來的沙子,我是一時衝動……」鄭德海搖搖手,讓米建章冷靜下來,說:「人家小黃和大黑都說你迷眼了,你的確是迷眼了,都是誤會,誤會你懂不?」米建章慢慢琢磨過味兒來,還問:「真的,他們都這麼說?」鄭德海笑道:「可不是嘛,大黑已經回家去了。」米建章說:「那我去給小黃道個歉吧。」鄭德海說:「有什麼歉可道的,你快吃飯,吃了飯看文件,一看文件就啥事也沒有了。」米建章抿抿嘴唇,連連點頭:「那就拜託您啦。」鄭德海從米的辦公室出來,就去找小黃,陪小黃的幾個女的要走,鄭德海說:「別走別走,都給我坐這兒,我一個人做不了女同志的思想工作。」小黃哭著說:「鄭縣長,這事您可得給我做主,我可沒有勾引領導,我是給他送文件時,他讓我倒水,我一過去……」鄭德海說:「別往下說了,你也是,怎麼長成這樣,怪麻煩的……」旁邊女同志笑道:「啥樣才不麻煩?」鄭德海道:「『三心』啊,擱家裡放心,旁人看噁心,自己看著舒心。」女同志們都笑了,說:「鄭縣長你咋找徐淑敏,人家年輕是一朵花。」鄭德海說:「狗尾巴花吧。」又問小黃:「你到底想幹什麼?」小黃說:「我什麼都不想幹。」鄭德海說:「不想幹怎麼淨出事?」小黃說:「我有啥法兒,他們都愛和我說話……」鄭德海歎口氣,說:「也怪可憐啦,算啦,我告訴你吧,這事可不能再往下說了,再說你就別想在青遠呆了。你就照我說的辦吧。」便把有關「誤會」的情況說了一遍,又囑咐旁邊的幾個女同志:「你們都是女的,要有同情心,誰要是往亂處說,我都給你們調勞動服務公司去。」女同志說:「放心吧,我們都是『四心』的,凡是保密的事,不用您操心。」鄭德海樂了。小黃說:「鄭縣長,我有個要求,我調您身邊工作吧。」鄭德海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高血壓,怕和女的說話。你先湊合干吧,回頭調個合適的地方。」

  總算把事情平息下來一往家走的路上,苗滿田說:「老鄭,我對您有點意見,您這事處理得缺乏點原則性。」小任也說:「簡單點了。」鄭德海不以為然,說:「啥原則性?啥簡單?懂嗎?這是水平!領導人就是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你們呀,又有文憑又有精力,可就是愛把簡單問題複雜化,咱青遠,倒霉就倒在你們這種作風上了。」說罷笑笑,一副開玩笑的樣子,叫他倆也惱不得。苗滿田說:「米建章犯這事,正好回去。他回去了青遠留給咱們幹不是正好?」鄭德海說。「這算犯啥事,貪污盜竊才是事。敢情你媳婦成天在身邊,人家那麼年輕,頂多歡喜歡喜臉蛋子,你們別沒完沒了啦。我說不如抬著他,把他抬上去,將來對青遠也有好感。這些年臭一個走一個,到上邊當個科長都不替咱青遠說話,青遠能好嗎!」一番話說得小任點了頭,苗滿田還有些不服,可也不再說什麼了。在街上他們碰見了傅桂英,傅桂英手裡拿著飯盒,說:「我娘病得挺厲害,怕是過不了這個臘月了。」鄭德海三個人都表示出很關切的樣子來。傅桂英忽然說:「剛才在醫院裡坐著,我想起那天常委會上我發言也怪可笑,沒有必要了,我還是走,青遠有你們就能幹好,我不行。」鄭德海吃了一驚,看看苗和任,任年輕面薄,說:「傅縣長,這事還是去會上說吧,我們沒那個意思。」鄭德海說:「先照顧你娘,項目咋也得開春正式上。」傅桂英說:「不啦,我想好了,這年代還得選能人上。」苗滿田說:「這倒是,不過,咱青遠的能人不是很多……」鄭德海說:「都是能人,都雞巴是能人。快回家吧。」就硬拽走了苗滿田和小任。回到家裡,徐淑敏一個人正坐在那兒生悶氣。鄭德海問;「人呢?」徐淑敏說;「你也不看看幾點啦?」鄭德海一看都快十點了,笑道:「好傢伙,不知不覺過這麼快。」徐淑敏笑道:「對,跟那個小妞談話,時間過得快吧。」鄭德海說:「少扯淡,快給我弄點吃的吧。」徐淑敏從鍋裡把飯菜端上來,說:「你呀,大傻豹子一個,今天幫這個,明天幫那個,看你老了誰幫你!」鄭德海說:「只要我爬得動,我誰都不用。」

  陽曆年過去就進了臘月,一進臘月無論是機關還是老百姓家都熱鬧起來。青遠縣城變成大農貿市場,把縣委縣政府大院都快封死了。米書記痛定思痛,一狠心把小黃調到婦聯去了,雖然在一個院,但用不著整天打頭碰面了。他跟常委們說今年的經濟工作得往前安排了。常委們都說對,說要是安排晚了,旁的縣又得把咱落下一截子。於是就籌備開全縣經濟工作會,每個常委負責自己聯繫點的全年經濟計劃,務必要想法超常規發展,爭取提前翻番。米建章說我要到各鄉鎮轉一圈,家裡的事就由桂英和德海主持吧。傅桂英說:「還是老鄭主持吧,我想到虧損企業搞點調查研究。」常委們都同意,鄭德海也不好說啥,就應下了。鄭德海又把老陸找來,讓老陸無論如何再擠出點錢來,把拖欠的教師工資和開不出工資的廠子的事安排了,讓大家歡歡樂樂地過春節。然後又找物價局的領導,說要是穩不住物價,就拿著辭職報告來見我。還想往下安排什麼事,徐淑敏急頭白臉地找來,喊道:「咱家小棚讓人撬啦,兩麻袋大米都沒啦!你說怎麼辦?」鄭德海說:「不就兩麻袋大米嗎,就當扶貧啦。」徐淑敏說:「沒門!你給我找回來!」鄭德海好說歹說把她勸走了,就給苗滿田打電話,那邊說苗書記帶小徐局長上山抓人去了,城關信用社夜裡讓人給搶了,還打死了一個值班的。鄭德海愣了一陣,又打電話告訴任部長,趕緊讓廣播局在電視裡播一下全年取得的成績,千萬用正面的報道引導幹部群眾。任部長說沒問題,春節的晚會已經開始排練了,各單位同時都練大合唱,縣直單位要搞一次歌詠大賽,還想從北京請幾個歌星來。鄭德海連忙說可別請了,有那錢不如咱留著買幾個大花正月十五給群眾放放,請歌星唱一首歌好幾千,不是咱這窮縣玩得起的事。

  這麼一忙活,鄭德海就覺得頭暈腦脹,而且心臟也明顯地發悶發酸,他手裡有速效救心丸,時不時地就含兩粒,嘴裡心裡都涼嗖嗖的。臨近開全縣經濟會的頭兩天,米建章回到機關,親自修改報告。傅桂英也回來了,她很興奮,說虧損企業減虧的事有點好的苗頭,只要堅持把股份制落實下去,就有成效。並要求自己帶一個工作組去鞋廠蹲點,把工作做紮實。幾個在場的領導聽了都很受鼓舞。忽然大家看到傅桂英右胳膊上戴著黑紗,便說這事怎麼也不說一聲。傅桂英說都處理完了,沒事了。鄭德海心裡便有些過不去,回到辦公室叫來老侯,說:「怎麼搞的,人家老娘沒了也沒個表示。」老侯說:「傅縣長不讓,沒辦法。」鄭德海說:「沒辦法?要是我娘沒了,你也沒辦法?」老侯說:「我沒見過你娘。」鄭德海說;「廢話,我兩歲我娘就沒了。還不去斂錢,表表意思。」然後就從抽屜裡拿出五十,又說:「每人不能超過五塊,多了不行,主要是表表心意,要不叫人心寒。」老侯說:「你咋五十?」鄭德海說:「我和你們不一樣。對啦,不許讓老徐知道呀!」老侯問:「您的小金庫還有多少錢?」鄭德海說:「我哪來的金庫!這錢都好幾年了。忘了是啥錢。」老侯走了,米建章過來說咱們去部隊看看吧,軍民共建和雙擁今年還得往上爭爭。鄭德海說對,就安排人拉了些牛羊肉去部隊。部隊是個團,在山溝裡擔負雷達警戒任務,人不多,規格在那裡。去了首長們很熱情地接待,彼此講完了話就開飯,主要任務就是喝酒。鄭德海覺得心臟不太好,不想多喝,團長就舉杯說:「為軍民團結乾一杯!」題目挺大,所有人都喝了,還帶「甩干」的,滴一滴罰一盅。後來政委又說:「為軍隊地方的友誼千一杯!」鄭德海沒法也干了,往後又有副政委參謀長副參謀長,鄭德海喝喝又覺得心臟不酸不悶了,估計是酒把血管給擴張了,便放心地喝起來。部隊的菜如今做得也有水平了,先上來一道金毛獅子魚,澆的是番茄汁,紅光閃閃毛髮皆張甚是好看,大家看著都挺高興,誰也捨不得動筷。按習慣又是魚頭魚尾先喝。自然魚頭對著米建章,米建章就喝,魚尾的團參謀長也喝,米建章隨後話就多起來,傅桂英見了就給鄭德海使了個眼色,鄭德海怕出事,就把話題接過來,說部隊關心地方建設,能不能把退役下來的汽車弄幾輛給縣裡。團長看看政委,政委就笑了,說既然鄭縣長說了,我們怎麼也得執行,不過,想要車得喝酒。鄭德海高興了,問:「怎麼喝?一盅一輛。」政委說:「不行不行,一盅一個□轆吧。」鄭德海問:「是幾個輪的?」團長說:「都是十輪的。」全桌人都樂了,說這要是火車就麻煩了。傅桂英舉起酒杯說:「今天就是火車我也唱了。」一仰脖就下去一杯。部隊的首長們都說好樣的,也跟著喝。喝了一陣傅桂英就有點站不穩了,鄭德海又忙著接過來喝,喝得又衝又實在。團長說:「別喝啦別喝啦,再喝連我那桑塔納都喝進去啦。」旁人也說,這才算罷了。後來又上了一道湯,大家喝了個團圓酒,這一頓軍民魚水酒才勝利結束了。結束了縣裡領導要上車,司機手捏著鑰匙在車門上劃拉半天才找著眼兒。鄭德海說等會兒,又和團長再一次敲定卡車的事,然後才一起坐車回縣裡。司機迷迷乎乎往回開,臨近縣城被趕集的人堵住了,司機猛鳴喇叭。米建章說讓警笛叫幾聲,這車上有全套的公安設備。鄭德海說:「別叫,影響市場經濟。」就下車去疏通道路。可能這麼一折騰,回到家裡鄭德海就不行了,徐淑敏給他量血壓,高壓二百多,就急著找孩子,又埋怨:「都要退下來的人,還不知深淺瞎造,想撇下我們娘們呀!」鄭德海強忍著說:「早晚得撇呀,誰也逃不過。」徐淑敏就抹眼淚。鄭德海說:「行啦老徐,誰叫咱縣窮呢,窮人歷來就多受苦,窮縣的幹部也得多受苦。」徐淑敏說:「這回我說啥也不讓你干了。」鄭德海說:「這可是你說的,咱們主動退。」

  住進醫院裡,輸了半天液,鄭德海就覺得好受多了。米建章來看望,問能不能參加經濟會,鄭德海說一定去,不過別讓我念文件。米建章答應了又說去看看傅桂英。鄭德海一驚,問傅桂英怎麼啦,建章說她可能是酒精中毒了,剛洗了胃。鄭德海忙也去看望。傅桂英這會兒小臉蠟黃,還硬笑著說:「別看咱青遠困難點,不能讓人家小瞧了,是不是?」米和鄭都點頭。鄭德海回到自己病房,見苗滿田小任小徐老陸他們都來了,鄭德海說:「去看看傅縣長。」大家說:「這就去。」大家說了一陣子就走。鄭德海把小徐一個人叫住,問:「那個案子打算咋辦?」小徐說:「本來想去了,就是沒錢,局裡連汽油都沒了。」鄭德海說:「去,派人去。回頭我跟老陸說,別讓傅縣長這麼彆扭著過年。」小徐答應立即就辦。剩下鄭德海一個人,他想啥也不想養養神,徐淑敏來了,手裡提個兜子。鄭德海說:「你別一趟一趟地折騰,老鼠似的。」徐淑敏說:「行,回頭我叫小四來。」鄭德海上床翻個身,臉朝牆就躺下了。

  【作者簡介】

  何申,本名何興身,男,1951年生,天津市人。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梨花灣的女人》、中篇小說集《七品縣令和辦公室主任》。曾獲1993年度莊重文文學獎。現在《承德日報》任職,中國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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