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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媳婦 作者:浩然



  老梁家的媳婦過門以後,惹得家裡鄰居不高興。特別是同院住的梁大嬸,更是大驚小怪。就好像梁家出了個妖精。幾個老太太坐到一塊兒,說起話來,梁家媳婦就成了題目:

  「你們不知道吶,梁大伯兩口子,聽說兒子在外邊搞上對象,出來進去抿著嘴兒笑,見誰跟誰說。實指望娶個哈哈仙,不曾想是個喪門神。」

  「梁大伯忠厚老實一輩子,長這麼大沒跟誰紅過臉,好人壞人沒得罪過一個。這回可讓他兒媳婦給摘了牌子。」

  新媳婦留給人們這個壞印象,是從過門頭一天鬧洞房引起來的。

  渤海灣這一帶的村子裡,娶媳婦鬧洞房,是多少年傳下來的老規矩。過門三天裡邊,不分大輩小輩,也不分遠門近枝兒,都興跟新媳婦鬧著玩。有些地方鬧得厲害,竟往新媳婦鼻子裡撒辣面,往新媳婦的頭上澆涼水。臨出嫁的姑娘都害怕這一關。據說,這樣鬧鬧,往後媳婦性子柔,好使喚;鬧得越厲害,主人越高興。要是誰家娶了媳婦沒人來鬧房,還要被外人笑沒有人緣吶。

  梁大伯為人和氣,這是全村人所共知的,兒子河南是縣裡的青年團幹部,又是自由對象,沒說的,洞房應當鬧得更熱鬧更厲害點兒。頭幾天,那些好湊熱鬧的人,就把蒺藜狗子、毛毛蟲,還有辣子面,一切都預備齊全,單等洞房之夜,好好的把媳婦「整一整」。

  說話到了辦喜事這天,梁家院子裡非常熱鬧。等洞房裡的燈一亮,院裡院外說話、活動著的人,全都嘻嘻哈哈地吵著、鬧著,一齊擁進洞房來。前邊那幾個楞小伙子,衝著新媳婦搖頭晃腦出洋相;上了點年紀的笑著嚷著在一邊兒助威。只有婦女們留在門口和窗戶外觀陣。一個叫黃全寶的中年漢子,是全村有名兒的「刺兒頭」,嘴尖、舌快、臉皮厚,哪家娶媳婦鬧洞房也少不了他。這次他又被大伙選上代表,由他跟新媳婦談判。他先是神氣地向眾人做個鬼臉,然後往新媳婦身邊一坐,尖聲細氣地說:「喂,新娘子,你先出個條件:是要文的,還是要武的?說話呀,不用害羞。」

  往常都是這樣:不論什麼家庭出來的姑娘,也不論你什麼樣兒性氣,到這個節骨眼上,總是又羞又怕地盤腿坐在炕上,低著頭、咬著牙,任憑別人折騰。誰也沒料到,這個新媳婦竟跟別人大不相同。你看她,見人們都進來了,就通的一聲跳下地,不慌不忙地把垂到眉尖的一縷黑髮撩耳後,接著,微微帶笑地朝大夥兒打起招呼:「各位快請到炕上坐吧。往後咱們都是一個社裡的人了,一塊兒生活、一塊兒勞動,就是一家子。我新來乍到,什麼也不懂,求大家多照顧多幫助。請坐吧,坐呀!」

  準備要大鬧一通的小伙子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的形勢給嚇得一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在那兒了。臉皮薄的,不聲不響往外溜;臉皮厚的,照舊是一個勁兒往前擠,有的人還要動手耍武。這時候,新媳婦朝大夥兒擺著手,說:「今天是大喜日子,應當熱熱鬧鬧。咱們說笑儘管說笑,誰要動手動腳,那可辦不到。」她臉上還是含著笑,聲調可是很鄭重。

  人們見了這個氣派都不敢再鬧了。黃全寶可不管這一套。這個人一向就是心胸窄小,加上喝了幾杯燒灑,更是沒皮沒臉了。他往前一湊,粗脖子紅臉一跟新媳婦吵起來:「你咋這麼洋相?誰讓你來上政治課?你就快提條件!」

  新媳婦也被這個不講理的人嘔火了,就說:「我的條件就有一個:咱們要互相尊重,不能拿別人開心!」

  黃全寶無言可答,惱羞成怒,就一轉身,掄著胳膊朝眾人說:「算了,算了,不讓咱們在這兒呆著,咱們都走!」他說著,一甩袖子擠出了新房。

  湊熱鬧的人們,看著再呆下去也無趣,也就來個順著台階兒下,跟著往外擠。

  梁大伯見此光景,可就架不住勁兒了。他厚著臉皮,跟大伙左陪情,右陪禮,好話說了上千萬,怎麼攔也攔不住。不一會兒人都走淨了。剛才還是熱火朝天,這時變得冷冷清清。

  老梁家幾世忠厚傳家,這種傷人丟臉的事兒,還是頭一遭兒遇著。梁大伯心裡的火苗子冒老高:說媳婦吧,才過門不好開口;說兒子吧,兒子沒錯,又捨不得。他搓著手掌,急得團團轉,嘴裡嘟嚷著:「完了完了,這一回全村人都讓她傷透了。」

  同院住的梁大嬸,心腸熱,嘴頭快,最好管閒事兒;又搭上是當家近枝兒,總是更貼心些。她對新媳婦這種火暴勁兒,實在看不慣,就走進洞房來規勸。她按照梁家兄弟排行,稱新媳婦「老五家」說:「在這日子口可不能鬧小性兒呀。人得站的起趴的下,到那兒隨那兒。當了媳婦,就不能像爹媽跟前當閨女那麼嬌貴了。」

  新媳婦笑笑說:「看您說的,我也沒妨礙誰,只求他們不給我罪受,就不行?當了媳婦,也不能任憑別人耍笑著玩。社會應當尊重婦女。」

  梁大嬸還是耐著性說:「我當新媳婦那天,十冬臘月往我脖子裡灌泠水,我連個屁都沒敢放。本來,鬧洞房是多少年的老規矩嘛。」

  新媳婦的腦袋象貨郎的小手鼓那麼一搖晃說:「老規矩還行包辦婚姻呢,河南怎麼自己搞對像?老規矩不一定都能用。」

  梁大嬸嘴裡嘖嘖著,趕忙退出屋。

  這天夜裡,西屋河南小兩口過的香甜甜;東屋老兩口子可犯了大愁。梁大伯躺在炕上,下巴撐著枕頭抽著煙,唉聲歎氣,旱煙葉一袋接一袋地抽成了白灰。河南媽是個老實人,一生遇到天大難過的事,也能逆來順受;今兒娶了這麼個兒媳婦,心裡不自在,可是嘴上說不出來,只好默默發愁。

  梁大嬸也沒睡著,她敲著梁大伯的窗欞,嘴貼著窗戶紙兒,壓低嗓門兒說:「大嫂子,我看老五家的性氣可是野呀。趁河南在家,一定得把籠頭給她戴上;要不然,等河南一拔腿,媳婦更不好使喚了。」

  河南媽坐起來,挪到窗戶跟前,先歎了一口氣,才小聲說:「咳,遇到這樣人有啥辦法,反正咱們不能給她氣受呀。」

  「大嫂子,不用打也不用罵,這種性子的人我經過,只能軟磨硬捏。要我看吶,你就把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推到她身上。身上的擔子一重,她就老實啦。面是越揉越好使,野性氣也得磨。」

  梁大嬸走後,梁大伯對女人說:「我看梁大嬸的話對。設法把她拴在家裡邊,可別讓她到外邊給我惹事生非。」




  第二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河南父子倆吃罷早飯,去留守營趕集。家裡剩下婆媳兩個。

  串門兒的人還沒有來,院子裡十分安靜。在收拾碗筷傢具的時候,河南媽細細地端詳一下兒媳婦的模樣兒。只見她油黑的頭髮,梳著兩條又黑又長的辮子;赤紅臉,尖下巴,兩隻大眼睛亮晶晶的透著伶俐;嘴唇稍嫌厚一些,可是一點也不顯難看;站在那兒,身大胳膊粗,渾身上下都是勁兒;她收拾傢具、打掃內外特別靈巧快當,別人磨蹭半天的活兒,她不一會兒就做停當了。河南媽看著看著,心裡又高興又惋惜,暗想:「要是聽說聽道,性氣老老實實,該是個多討人喜歡的媳婦呀!」

  媳婦掃院子,河南媽把她叫到屋子裡,先告訴她,這所住宅的四至;又告訴她東鄰借去了笸籮,西鄰借去了簸箕;哪莊有個姑,哪村有個姨,他們老兩口子何年何月時辰生人……接著,打開櫃蓋,從裡邊掏出一包包一卷卷東西,擺了半炕,一宗宗一件件地給媳婦介紹用途。

  新媳婦不聲不響地坐在老人面前,看著婆婆那慈祥的面孔,聽著婆婆那溫和的語氣,她很快就聯想到自己媽媽。她媽媽要活著,也跟這位老人的年紀差不多少吧?在她十歲那年,媽媽掩藏爸爸和另外兩個八路軍幹部,被叛徒告密,一起被敵人捉到秦皇島害了。從那時候起,她就跟隨哥嫂度日月。哥嫂也是共產黨員,他們都用新思想的雨露灌她那幼小的心苗。她是在野地裡、烈日下長大的,一懂事兒就進了新社會,從來沒有受過舊禮教的熏染,心地像一塊水晶那麼光潔。她不像有的農村姑娘那樣,把一切心思都集中在花包袱和巧打扮上面;她有自己的理想,她決心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集體事業上邊。

  現在,她見婆婆向自己交代這套家規和手續,心裡早已明白八九。數點著開頭那幾個包兒,她還好奇地看看;過了會兒,一句也聽不進耳朵裡了,站起身來笑笑說:「媽呀,您不要給我交代這些了。這幹什麼用呢?」

  「喲,孩子,老娘們就指著這些打發日子的呀。」

  「等河南走了,我跟爸爸到社裡參加勞動,這些事兒您照管就行了。」

  像一瓢冷水潑在河南媽的身上,不由得打個楞。她心想:梁大嬸給自己傳授的那套「下馬威」是使不上啦,在這個媳婦的眼裡哪兒有我這個婆婆?可是,她只會自己生氣,說不出一句有份量的話來。

  這當兒,從屋外傳來一陣串鈴般的笑聲,隨聲進來了一群年輕的閨女媳婦。

  打頭的姑娘叫翠英,是生產隊的副隊長,一進屋就拉起新媳婦的手說:「大嫂子……」

  「嘿,可不要這麼稱呼,我叫邊惠榮。」

  「哦,邊惠榮同志。」

  婦女們都嘰嘰嘎嘎地笑起來。

  翠英收住笑說:「大嫂,不,惠榮同志,昨個晚上鬧洞房的時候,我們都在窗戶外邊從偷聽,開頭都替你捏著一把汗吶。後來,那群刺兒頭都被你給降服了,大伙挺佩服你,都說:『這個新媳婦可給我們出了氣』,『早該有這麼一個人出頭露面碰碰他們,取消這個老規矩。』可是,我們又都挺奇怪,你怎麼有這樣大的膽子?」

  惠榮咯咯地笑了一下,拍著翠英的肩膀說:「這叫自衛。婦女要提高自己的地位嘛,遇到侵犯自己的事,還能不反抗。」

  一屋子人又都被她惹笑了。

  惠榮說著話兒,兩隻眼睛不住地打量這群姑娘,心裡充滿了快活。她們多象娘家村那群夥伴呀。有高個兒,也有矮個兒,有愛笑的,也有文靜的……。在娘家,她和年輕的姐妹們,常在一塊兒鑽進青紗帳裡鋤草;一塊兒爬到高山上摘果子;一塊兒上民校、排評劇……壓根兒不知道什麼是勞累,什麼是苦惱,跟她們生活在一起,永遠是歡樂;看來只要自己不離開集體,到處都有這樣的歡樂……

  翠英拉著新媳婦的手,上上下下,端詳了好半天,又說:「你真好,一點也不像個新媳婦。你不知道,我們這村裡,有的婦女可軟哩,一動員她們下地,男人攔擋、女人坐坡,提出一百條困難堵你嘴,真叫人沒辦法。等你過了這個新勁兒,咱們就在一個生產隊,你可得多幫助我們。」

  惠榮謙遜幾句,就認真地說:「啥叫新勁?我這就跟你們去幹活兒吧。」

  翠英朝河南媽那邊看一眼,眨眨眼睛說:「才過門一天能做活嗎?再說,我們今個是搗糞,你不嫌髒?」

  惠榮推了翠英一把,說:「真把人看扁啦。」她又轉過頭來告訴婆婆,「媽,我去幹活啦。」

  河南媽左攔右攔沒攔住,只好乾生氣。

  傍黑,梁大伯跟兒子從集上回來,不見了媳婦,就問:「老五家哩?」河南媽把剛才發生的事照說一遍,氣得老頭指著老伴訓開了:「你呀,簡直是個木頭人。誰家新過門的媳婦就下地?再說,她那野性氣,你真放心?」

  還沒容河南媽還嘴,只見梁大嬸從外邊氣喘噓噓地喊著跑進來:「我的老哥嫂子,大事不好了。老五家隨著一群丫頭片子去搗糞,剛才幹一陣兒,她就跟生產隊長打起架來了,這會兒已經打到了社主任那兒去了。」

  梁大伯一步跳下炕,拍著大腿說:「怎麼樣,怎麼樣?我早就看出她是個惹事的班頭,這還得了!」他說著就往外走。

  河南上前拉住爸爸說:「您在家裡歇著,我去看看,到那兒還好說話。」

  梁大伯怕到那兒下不來台,正不願意去丟這份臉,就停住了,忍住火說:「你先把她弄家來再說。」

  工夫不大,河南小兩口陪著社主任說說笑笑地走回來。一進門,社主任拍著梁大伯的肩膀說:「老哥,你真是好運氣,娶了這麼個好兒媳婦:不光手頭能幹,思想也很進步。今天她頭一次參加勞動,就給社辦了件重要事兒。」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惠榮她們四個人搗一圈糞,另一邊有四個男社員也搗一圈糞,記工的時候,那四個男社員每人記九分,她們四個女社員每人卻只記六分;惠榮覺得挺奇怪,就向翠英打聽,翠英沒好氣地說:「從來就這樣。」

  惠榮說:「這可不合理呀。怪不得婦女參加勞動的少了,毛病就在這兒。你們為什麼不提意見?」

  翠英低下頭說:「人家笑咱爭工分,還得罪人。」

  惠榮說:「這是堅持原則,不是爭工分。不得罪好人,違反政策的人,多得罪幾個有什麼壞處?走,咱們找他說理。」她說著就往隊部走。她走了兩步又停住,心裡暗想:哥哥常批評自己辦事情性子急,昨天上午還一囑咐,到生地方,要多注意;這樣急著解決問題,是不是又魯莽了?於是她又跟翠英商量,跑了幾個組,跟婦女們問了問,結果異口同音,都是一個樣。有的婦女還發了脾氣,聲明今後再不參加勞動了。這回惠英心裡有了底兒,就約大夥一同找隊長。

  隊長一見新媳婦挑頭給他提意見,滿心不高興,冷冷地說:「女的就是女的,怎麼能跟男人比?」

  惠英說:「按勞取酬,還能分男女?我們跟他們搗一般多的糞,就該記一般多的工分。」

  隊長越發生氣了:「搗的多管啥用,你們有人家男人技術高、搗得好嗎?」

  翠英接過來說:「我們幹的就不比男人低,不信就檢查。」

  隊長氣呼呼地領著眾人來檢查,想藉機把新媳婦壓一壓。他二話不說,拿起鐵鍬,一邊扒開了幾大堆糞,半天也沒扒出個大坷垃,又細又勻實,豆腐裡挑不出骨頭來,就問:「這是他們男社員搗的吧?」

  婦女們你瞧我我瞧你沒吭聲。

  隊長走到另一邊的糞堆前,沒等使鍬扒,用腳一趟,裡邊的大坷垃就骨碌骨碌地滾出來。隊長把鐵鍬往糞堆上一插,氣虎虎地問:「這你們搗的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看熱鬧的人都嘩的一聲大笑起來。隊長抓抓頭皮,紅著臉說:「這堆糞準是黃全寶搗的,應當算作個別現象,不能代表男勞力,再檢查別的堆。」

  誰想,男人憑著力氣大點兒,干重活是會比一般婦女強些,可是幹起細活兒就不行了;一邊檢查了五組,都沒有婦女搗得細緻。婦女們這回可抓住理,一齊向隊長開火。哪裡知道,隊長存心不認輸,朝惠榮掃了一眼,挺生硬地說:「你們不用逞能,男女的工分就得不一樣,這是渤海社的制度。」

  惠榮見這種不講理的幹部,真恨不得當場跟他吵一頓;好不容易才壓住心中的怒火,朝眾人喊道:「他不講道理,咱們找社主任去。」

  渤海農業社婦女發動不起來是一老問題,每到了農忙季節,勞動力不夠用,活計都擠在一塊兒,主任很發愁。剛才,他一直站在人群外邊,事情的經過看得清清楚楚。他心裡想:鬧了半天毛病竟在這兒。這時,他擠進圈裡,自己做了檢查,批評了隊長,立刻把工分不合理的現象糾正了……

  儘管這樣,梁大伯認為得罪隊長,是大錯。臨睡覺的時候,他把兒子叫到自己屋裡,對兒子說:「河南呀,有幾句話可不該我這當老人的說,不說又實在忍不下。你屋裡人太不懂禮,太野性,往後說不定要給咱們家闖出什麼禍來。我看,你回機關的時候,還是把她帶走吧。我眼不見,心不煩,離開眼皮子底下,她愛啥樣就啥樣。」

  河南笑著說:「她是個熱情、能幹的人。就是性子直了一些;您要跟她呆上五天,保管拿她當寶貝。」

  梁大伯明知兒子在寬慰自己,搖搖頭說:「不行不行,混不到一塊兒,你要是疼你爸爸,還是把她領走吧。」

  最後,河南想了想說:「這樣吧,先讓她在家裡住上一個月,一個月以後我回家休假;到那時候,只要您捨得放手,我就讓她到外邊住。」




  新媳婦也有自己的苦惱。在娘家的時候,一天的活計完工了,她也不肯蹲在家裡。她可以鑽進飼養場幫助趙大伯飲牲口、拌料;她可以跑到瓜園裡幫助劉二叔掐掐西瓜蔓,號號瓜種;她還可以坐在辦公室幫助哥哥抄寫總結,填填表格;她更可以擠進副業股搖豆腐包、潑豆片……。到處都是活計,到處都需要她幫一把手,而且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家。回到家裡,哥哥總要對嫂嫂把她誇獎一番:「這孩子呀,真是穆桂英一樣,陣陣離不開她。」這話裡有疼愛,有鼓勵,就像一股蜂蜜水似的味道,流到她心眼裡;甜甜地睡著,睡著了,嘴角上還要掛著笑。可是眼下,到了這人地兩生的婆婆家就不一樣了。幹活回來就得閒在家裡,偶然走到人多的地方,不論男的女的,都用那麼一種陌生的、好奇的眼光看自己,看得她怪不自在。別人說笑說得挺熱鬧,自己插不進嘴去;到處也像有活計,自己插不進手去。還有比這更苦惱的事兒嗎?

  人嘴兩張皮,這兩天說什麼話的都有。本來嘛,人的胃口不一樣,眼光也不一樣,一樣的事兒,十樣的看法。邊惠榮在幹部和年輕人的心目中,特別是在婦女們的心目中,成了個「大紅人」;可是在她的鄰居和公婆心目中,特別在梁大伯的心裡,簡直是一個燙手的粥盆:扔了心疼,不扔吧,手疼。梁大伯並沒因為媳婦在社裡逐漸獲得信任使精神上的負擔減輕,他反而越來越對兒媳婦的活動擔憂。你越怕事,事越纏身。梁大伯時刻擔驚的事,在一天晚上發生了。

  事情就是這樣巧。

  梁大伯是個生產小組長,組裡有一個最扎手的組員,就是在鬧洞房的時候出洋相最多的那個黃全寶。黃家原是中農,本人性氣不好,又奸滑,又暴躁,在社裡總想著拐彎抹角找點兒小便宜。一年他跳了五、六個生產組,到哪個組,哪個組不願意要他。到了梁大伯這個組裡倒偏偏呆下來了。應當說清楚,這並不是梁大伯設法轉變了他的脾氣,只是梁大伯性情好,黃全寶辦了點難見人的事,梁大伯也不惹他,遠遠躲開。這樣才穩住了黃全寶的心。

  抓稻秧的季節到了。梁大伯他們小組包了五十畝稻田。抓稻秧是個累活,也是個細活。頭一天,惠榮就發現黃全寶做活不實在。別人抓的很深,他的手幾乎連泥也不沾,實在看不下去。晚上回到家,她就把這個意見對公爹說了。

  梁大伯說:「他多會兒都是這樣,不要理他。」

  惠榮聽了,心裡越發不高興。第二天,她特地到黃全寶抓過的稻壟裡仔細檢查一下。不看還罷,這一看呀,可把她給氣壞了。她回頭衝著黃全寶說:「喂,這位同志,看你抓過的地方草還活著哪,抓深點吧。」

  黃全寶直起身子,翻白翻白眼珠說:「你說誰抓的好?」

  沒等惠榮開口,別的幾個婦女也不平地搭上腔:「你可以睜開眼看看,誰不比你抓的乾淨!」

  黃全寶根本沒把一群婦女放在眼裡,就扯開嗓子用大話壓她們,而且專沖惠榮喊:「礙你事嗎?你算趕哪輛車的?幹部都管不了我!」

  惠榮也不示弱:「我是社員,你損害集體的一個針尖兒,都有我一份,何況你拿著社裡的大米糟蹋?幹部管不了你,社員有權力管你!」

  梁大伯連唬帶勸,總算沒有幹起架來。

  晚上,正好開隊員會,社主任也參加了。把事情研究完畢,人們就下地找鞋子準備回家。邊惠榮從人群裡站起來:「主任,你們都晚一會兒走。」

  主任又坐下,和氣地對她說:「惠榮同志,你有什麼意見,儘管提吧。」

  惠榮把辮子往背後一甩,兩隻美麗的眼睛,突然變成兩把鋒利的刀子一樣,朝黃全寶望去,憤憤地說:「黃全寶違反勞動紀律,做活投機取巧,別人提意見還不接受,這樣下去……」

  黃全寶是個真松假刁的人,見此光景嚇得發慌。他一見梁大伯在場,心裡才穩定一些,就霍地站起來,大聲吼道:「你胡說,誰不知道你是個厲害精?如今又找到我身上來了?說我投機取巧誰信,大伙問問梁大伯。」

  梁大伯在黑影兒裡早坐不住了,汗珠子從他那老臉上叭嗒叭嗒地滴下來。他圓瞪起兩隻眼睛,幾根黃鬍子也直抖動。黃全寶一提名道姓,他更是架不住,猛的跳到惠榮身前,拉開要打人的架式:「你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啦!我們老梁家幾輩子沒得罪過人,遇著你這麼個不安分的媳婦,簡直要把人氣死。給我回家!」

  姑娘、媳婦們都替惠榮捏把汗,翠英悄悄扯她的衣角,暗示她跑開。

  可是惠榮並不害怕,衝著公爹理直氣壯地說:「自從我進了梁家大門,好多人都勸我守規矩。現在我才鬧明白這套規矩:就是上炕認識筷子碗,下炕認識一雙鞋,見著誰損害自己、損害集體的利益也裝聾裝瞎裝啞巴,用大伙的利益給自己買點好,是不是?我不能守這套規矩,這樣的規矩搞不好社會主義。爸爸,慢說這件事情是他黃全寶辦出來的,就是您辦出來的,我也同樣對待!」

  立刻,全場鼓起熱烈的掌聲……

  當大伙集中「火力」批評黃全寶的時候,梁大伯早就溜出了會場。




  夏天的深夜,清涼、安靜。西墜的月亮給東邊那棵白梨樹葉鍍上一層金黃。綴在枝椏上半熟的梨子,像是翡翠雕刻的一樣光潔、美麗。窗前的桂花,送來一陣陣的清香。

  邊惠榮輕手輕腳地推開半掩的房門,也沒顧點燈就睡下了。她心裡像是塞上了一團亂鐵絲兒:又堵的慌,又扎的痛。

  她盡量讓自己象哥哥那樣:遇事鎮靜,多檢討自己。她想呀想的,想的那麼多,那麼細緻。她也想起半月前洞房之夜,梁大嬸教訓自己的話。現在看來,那些話裡也有一點的道理。如今做了媳婦,再沒有人用手摸著你的頭,拿你當小姑娘看了。他們要象成年人一樣要求你。自然,不該為討公婆喜歡,就隨波逐流。可是一點兒方式不講,用直頂硬抗的辦法對待有保守思想的老人,能夠幫助他進步嗎?能夠相處得好嗎?

  夜深了,惠榮閉上眼睛,好不容易才入眠。不一會兒,她又被公婆屋子裡的響聲驚醒。她跳下炕,拉開門,見公婆屋裡掌著燈火,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呤聲。她不顧一切,一步跨進公婆的屋裡。婆婆正在地下急的轉磨,公爹躺在炕上,面色煞白,哆嗦的象篩糠一樣,身上的被子跳老高。她伸出手朝老人的額頭上一摸,嚇了一跳,脫口說:「高燒!」

  婆婆抹著淚,抽噎地問:「是急症兒吧?」

  惠榮點點頭,急忙把衣服紐扣結好,低聲說:「媽,您不要慌,好治。我去請醫生。」

  婆婆吃一驚:「你怎麼行?離這五六里,還要趟河。」

  惠榮說了一聲「沒關係」。就往外走。

  婆婆扯住她,從後櫥子裡取出個紙燈籠:「天黑拿著這個走。」她跟著惠榮走出門外,呆呆地望著兒媳婦的背影漸漸消失。直到聽見老伴在屋裡呼喚她的聲音,她才轉進來。

  梁大伯問:「老五家幹什麼去?」

  河南媽說:「去給你請醫生。這麼黑的天,真是虧了她呀。別看她野性氣,還知道孝敬老人。」

  「她……」梁大伯閉上了眼睛,一顆淚珠從眼裡落下來,心想:「無論怎麼不好,她總是個孩子,當老人的實在不該那樣對待她;何況她說的句句是理呢?對不起孩子。……」

  經過醫生診斷,證明梁大伯的病情是著了涼,又加上一點兒火氣,打一針,留下幾包藥片。醫生剛走,雞就打鳴了。

  惠榮不想再睡。她生了火,給公爹做了一碗麵條湯,等吃完,天色大亮,就忙著跟眾人下地做活。

  黃全寶挨了批評,心裡很不舒服。他自知理虧,臭名又傳出去了,再要搬弄是非,也是自找無趣。在地裡,他總是把頭一低,大氣不哼幹活。因為梁大伯鬧病,惠榮代理了生產小組長,黃全寶自然要格外小心。他一邊抓著秧,一邊偷眼看著惠榮,見惠榮抓的秧又快又好;昨個晚上鬧的那麼難堪,就像忘了一樣,還是說說笑笑的。黃全寶心裡嘀咕:別把這老娘們看輕,不光厲害,也真有點心數,往後得提防她。

  這一天,日頭壓山,一陣涼風帶著海水的嘯聲掠過來,稻田裡的水,滾起套套連環。

  邊惠榮跳到畦埂上,用手掠了掠被風吹散的一縷頭髮,朝著夥伴們喊起來:「喂,同志們,收工回家吃飯了,大家把傢具衣服都帶好呀!」

  隨著她的喊聲,人們一個個邁到畦埂上。黃全寶不願跟大夥一道兒走,想從另一邊上來;一不小心,光著的腳,踩在一根柳條茬子上。他哎喲一聲跌倒了,鮮血立刻把稻畦裡的水染紅一片。

  幾個婦女都被這血水嚇呆了,不知道怎麼辦好。

  邊惠榮本來已經坐在畦埂上穿上了一隻鞋子,聽得叫聲,回頭一看,大吃一驚;也顧不得脫去鞋襪,「通」地一聲跳到水田裡,直奔到黃全寶跟前,把他扶到田埂上。只見他腳丫子幾乎被穿透,鮮血流個不止,疼的他臉上都失去了血色,汗珠子雨點般地滾下來。惠榮怕他血流過多,或者浸進水去,會出危險,得趕緊把傷口包紮起來;可是她把夥伴們都問遍了,不用說布,連條毛巾都沒人帶來。邊惠榮一急,低下頭咬緊牙,把身上穿的花汗衫右襟,用力一扯,絲一聲扯下一大塊。她往地下一坐,把黃全寶的傷腳往自己的腿上一搬,急急忙忙地包紮起來。鮮血流到邊惠榮的褲子上,染紅了一大片。

  惠榮扶著黃全寶抬頭一看,天色已經黑下來,就朝夥伴們說:「小琴,保英,你倆找人騎車子去請醫生,越快越好;再過來個人,把黃全寶扶給我,我背他回去。」社主任找梁大伯個別談心,兩個人暢談了半天,日落黃昏告辭回去,梁大伯把他送到門口外邊。恰巧碰見眾人擁著邊惠榮背著黃全寶走過來。社主任慌忙上前從邊惠榮背上扶下黃全寶,梁大伯也趕上前扶了一把。大夥一同來到農業社辦公室。

  這碼事兒像一只長著翅膀的小鳥兒,不大工夫就飛遍了全村,男女社員都擁進了院子。好心腸的梁大嬸正做飯,提著火棍子就跑來了。

  醫生給黃全寶的傷腳上敷了藥,又用紗布給包紮好。黃全寶拐著腳可以行動了。他拉住邊惠榮,感激的說不出一句話。這個過去說話象機槍一樣、只重金錢不重人的小伙子,如今竟嗚嗚地哭起來。




  說快也真快,不知不覺地過了整整一個月。

  這天,梁大伯到社裡結算工帳回來,高高興興地跑到供銷社裡稱了二斤肥豬肉,打了半斤老白干。他回來走到家門口,看見梁大嬸正坐在樹蔭下邊的石頭上編草帽。梁大嬸見他手裡提的肉和灑,就問:「不年不節的,你買這個幹什麼?」

  梁大伯笑哈哈地說:「老五家過門一個月了,整天價忙裡忙外,一頓踏實的飯也沒吃上;趁今天沒上工,做頓好飯犒勞犒勞她。」

  梁大嬸說:「就是呀,媳婦心靈手快性情好,村裡社裡都喜歡,真是天下難找對兒;你就這麼一個兒子一個媳婦,兩顆眼珠兒一般,不疼他們疼誰呀。」

  梁大伯聽別人誇獎,眉眼都笑了,說:「這連子,這孩子可賣了力氣,一個男子漢也比不上她呀。剛才我去結帳,人家掙了二十三個勞動日,我才掙十五個。」

  梁大伯跟梁大嬸說了會媳婦,心裡更加高興了。到了家,把買來的東西往鍋台上一放,走進屋裡,屁股還沒坐穩,忽聽窗外邊傳來一陣自行車的飛輪響,斜著身子從窗鏡朝外一看,原來是兒子河南回來了。只見媳婦給兒子推著車子,一邊往裡走,一邊咯咯地說笑。這是多好的一對呀。兒子、媳婦都是文武雙全、思想進步,都是受人喜歡的人物,還有比我這當人家更光彩的嗎?一股興奮的熱流通過老人的週身。他連忙跳下炕,拖拉著鞋迎出來。

  小兩口新婚離別,現在又重會,心裡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惠榮在外屋做飯,手忙腳亂慌了神。她抱柴禾點著火,忘了往鍋添水;添上了水,才想起應當先剁肉;拿起刀來,又想起還沒問老人做什麼吃。惠榮忙折回屋,朝梁大伯問:「爸爸,這肉怎麼吃呀?」

  梁大伯說:「你愛吃什麼,做什麼吧,反正這是為你買的。」

  河南媽從後園子裡割了韭菜回來,見媳婦正剁肉,忙奪過刀來說:「放下,放下。早起來我不是對你們爺兒兩個說了:「今天是你們休息日,好好歇一天,明天好上工,這些活兒我包干。」

  惠榮撒嬌似地說:「讓我坐在那兒不動一動,我可受不了,咱們娘倆伙著做吧,快做快吃,吃了好玩。」

  外屋裡娘倆有說有笑地做飯,屋裡爺倆談開了家常。河南開口頭一句就說:「爸爸,我來接惠榮。」

  梁大伯猛的一驚:「接她……」

  河南忍住笑說:「是呀,我在城裡已經找到房子,您說是讓她去呀還是不讓她去呢?」

  梁大伯放下煙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在家千日好,出外事事難,年輕人到外邊挑家過日子不容易,當老人的怎麼能放心?你離家又挺近,有空跑回來看看還不行?」

  河南說:「我們好說,只是你們老兩口子……」

  梁大伯看了兒子一眼,心裡不知啥味,小聲說:「我們老兩口子,你說,你經常不在家,我們身邊能離開她這麼一個人嗎?」

  一九五六年草於保定一九五七年五月三十日改於京郊北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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