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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對你說 作者:韓小蕙



  不知道你在哪裡,有話對你說。

  昨夜的一場寒雨,把已經凋零得所剩無幾的北方,又剝離去一層。抬眼望過去,蒼白的天空上,什麼也看不見,光聽到一支肅殺的悲秋之曲,反覆迴旋衝撞著,令人絕望。把眼光收回來,期望大地,僵硬的大地裸露出來的,還是大片大片的蒼白,連金黃色的落葉也不見幾張。

  天間地間虛空間,皆然一片白茫茫……

  於是,感覺也不對了,好像這世界上的五彩繽紛——聲響、色彩、圖像,山、水、人,凡是代表著鮮活的、向上的、生命激情的花葉,突然間都從眼前消失了。

  只剩下煢煢孑立的我自己!

  我立時慌了神。雖然平時在茫茫人海中,在喧囂中,時時刻刻都在祈求一個神示的所在,一心想進到那個沒人的地方,獨處。可是當真的發現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時,內心裡立即被極度的恐懼重壓失衡,淒涼地呼喊著你,求你來救我!




  不知道你是否聽見了,有話對你說。

  從那殘酷的空白中,我突然體味到悲憫的情懷。

  生命是多麼的短促。生老病死,花開葉落,在冥冥之中,主宰著我們的神,一點也不肯網開一面。

  那麼,我們應該多麼認真地加倍珍惜地走完自己的生命歷程。

  可是,為什麼,我們又總不能如此呢?

  有著那麼多規矩、限制、禁錮、忌諱、阻礙、條條框框、流言蜚語……蛇一樣地纏繞在我們的身上。就連哪怕心靈的一次微顫,也逃不脫它無時不在的刻毒的眼睛。於是,一顆心兒終日裡沉甸甸的,就連對誰多一個微笑,多一點親情,也似乎犯了罪似的檢討不已。有那麼一天,不知是缺了哪根「筋」,我忽然說出了一篇真話,自以為是天下為公的境界,可以起一點懲惡揚善的小小作用。不料,朋友們的電話「叮鈴鈴」的全來了:

  「你怎麼了?你!真話是只能夠藏在心裡,不可以隨隨便便說出來的。」

  「你以為只有你最聰明,只有你看到這個世界的醜陋了嗎?完全不是,別人比你早一千年,早就明察秋毫了。」

  「怎麼能夠讚揚人呢?沒被你讚揚的人,或者被你讚揚的人的對手們,會怎麼想?」

  「批評就更加不能夠,哪怕是人人都厭之唾之聲討之的無賴,你看吧,當著他的面,人們還會去跟他握手,扯淡幾句天氣、身體一類的廢話。」

  「人啊,本來活著就不易,你幹嗎還要沒事找事?要知道,一件珍貴的東西,得之彌艱,毀之殊易!」

  我完全懵了。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久藏在心裡的話:

  「我只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一些……」

  誰知我的話還未說完,朋友們還未來得及再氣急敗壞地教訓我,纏在身上的那蛇忽然扭動著黑色的身軀,「啪啪啪」地笑開了。它這會兒大概心情正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突然頓住,像哲學家似地教導我說:

  「你、不、是、救、世、主。你、不、但、懲、惡、不、成,那、些、惡、棍、還、會、把、他、們、全、部、毒、汁、都、集、中、起、來、對、準、你。等、著、吧,你、好、好、等、著、吧,他、們、會、整、天、整、日、地、追、逐、你,攪、得、你、再、也、不、得、安、生。」

  說到這裡,它響亮地甩了一下尾巴,「啪啪啪」地又笑起來。後來又吐著紅紅的信子,加了惡狠狠的一句:

  「他、們、至、少、會、追、逐、你、一、百、年!」

  「哦,原來是這樣。」我大叫一聲,胸膛轟然裂開來。一股久蓄的沉重呼嘯而去,頓時豁然開朗,無比輕鬆。我感到久已沉悶的怠倦的心一下子有了活力,渾身的血脈都汩汩地奔騰起來。

  我轉身撲到鋼琴上,彈了一曲我心愛的拜厄第66號鋼琴曲。我的彥弟曾經告訴我:他從這首曲子裡,聽出了一個倔強的、昂揚的、渴望為真理而衝鋒的靈魂。




  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有話對你說。

  鋼琴的餘音還在迴盪,我卻沮然垂下頭,沉進人類的大悲哀裡,心裡堵得疼。

  對別人,我一天比一天沉默。

  我只想逃回自己的窩裡,依在你溫馨的慰藉裡,歇息。

  不是因為膽怯,也不是因為沒有能力,而是因為極度的失望。

  不知道你是否體味過那種心裡有話,卻無從對人傾訴的痛苦?這是精神的苦役。剛才我走在大街上,被夾在人流之中,竟突然茫然失措。穿著漂漂亮亮的男人、女人們,各自向著他們的目標,急急忙忙地走著。而我,卻突然不知道要走向哪裡,要做什麼。我甚至迷惑地失去了自己,被人群的慣性所裹攜,腳機械地挪,心卻在空洞洞地流血……

  我就去找我的朋友們。可是他們都出門了,有的去憑弔圓明園的廢墟,有的去賞玩香山的紅葉,還有的在石景山遊樂場翻江倒海……

  我就去找我的文友們。可是近在咫尺的在忙於吟詩作文寫小說電影電視劇,天南海北的又是路也迢迢,心也迢迢……

  我就去找我的老師。可是他已經顧不上我,面對著新一茬學生,他的心已被拴在他們身上……

  我就去找我的親人。可是高堂雖健在,兩座肩膀的大山卻已被歲月的流水沖得坑坑窪窪,我不忍再去依傍他們;兄弟姐妹們一個個都沒精打采,各自挑著一副沉重的日月星辰,無暇再顧及我;我可愛的小女兒呢,眼睛裡清澈無比,一顆率真的心在嘰嘰喳喳地唱,我又怎能忍心去折斷她的翅膀……

  我就去找我的書。可是書太智慧了太原則了太形而上學了,你聽:「希望是堅固的手杖,忍耐是旅衣,人憑著這兩樣東西,走過現世和墳墓,邁向永恆。」(羅高語)他說得完全正確,大智大慧,可是要命的是,我還沒有修煉到那麼高的境界還顧及不上永恆……

  最後,我又去朝拜宗教。九華山、峨嵋山、五台山,碧雲寺、靈隱寺、普寧寺,我尋尋覓覓地都去了。仙山道遠,路陡霧大,都沒有阻遏住我的決心。可是釋迦牟尼只是慈眉善目地望著我,不語。我又去到天津,走進巍峨的天主大教堂。

  教堂好高啊,凌雲蓋頂,直達天國,然而我卻只看到了痛哭流涕的信徒們,沒有見到上帝……

  上窮碧落下黃泉呀!

  我忍不住大聲地哭泣起來,一邊哀哀地繼續我的蹀躞。一路上,不斷有好心的路人攔住我,問我怎麼啦?我再也顧不得什麼規矩、限制、禁忌……嗚咽著告訴他們:我在找你!




  不知道你是否接納我,有話對你說。

  在經歷了一連串如熬如煎的心路歷程之後,我開始想到生,想到死,想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太陽為什麼是紅的而不是黑的?

  江河為什麼要流動而不願靜止?

  女人為什麼一定要美如瑩玉而男人為什麼一定要成就功業?

  ……

  這些最基本的念頭,愚蠢地糾纏在我的腦子裡,像四月的陰霾一樣不肯散去。我被折磨得形同枯槁,奄奄一息,終於懂得了什麼叫做抑鬱而疾。

  我覺得有些受不住了。胸口一陣陣發悶,喘不上氣來。

  我真想躺倒,不再思,不再想,不再哭,也不再急,只要寧靜地睡入天國。

  可是我還年輕如詩,黑髮如瀑,明目達聰。這個世界的許多還沒有經歷沒有體驗,心中的激情還沒有完全被湮滅,幻翼還在渴望著拍擊。閉上眼睛固然是一片迷懵,可是睜開雙眼,周圍盡還有陽光、月色、春花、秋果……還有親情、友情、愛情……

  於是,只有努力排解。

  我登上泰山去看壯麗的紅日,我跳進大海去做美麗的人魚。我拚命地工作,想要忘卻——忘卻自己是誰,忘卻世界是什麼。最好換一個太陽,換一個自我,換一個輕鬆一點的世界。

  可是,我卻失敗了。慘敗。

  於是,我終於明白了:靠我自己不行,真的不行,我還是必須找到你。靠在你大山一樣的胸膛上,哪怕僅只歇息一刻。

  你不知道,傍著你的心,我才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你是我信心的燈塔,因為有了你,生活才不再孤寂,孤寂才不再痛苦,痛苦才不再難耐。過去,人都說我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孩,我以為,支離破碎的我早已永遠地失卻了這份溫柔。

  可是如今,我發現我的心還是熱的還在有力地跳動——為了你,我至少還能跳動一萬年。

  我就大聲地呼你喊你,加快腳步追趕你。只要能夠找到你,我不怕走過遍步毒蠍的沼澤,不怕淌過鱷魚成群的河流,不怕穿過毒蛇纏繞的樹林,不怕越過虎狼出沒的山崗。寧願歷盡九九八十一難,寧願如誇父道渴而死,也要找到你!

  我也不明白是什麼在支撐著我,只知道心裡在一遍一遍地對你說:

  願把我的手給你,

  願把我的心給你,

  願把我的靈魂給你,

  願把我的生命給你。

  願把我的一切一切,

  統統都給你……




  不知道你到底在哪裡呀,我急急忙忙地想要快些找到你,有話對你說。

  我托過風,讓風吹遍茫茫天宇,找你。

  我托過雨,讓雨流向滔滔大地,找你。

  可是,不知道你是故意鐵著心,還是真的沒聽見,我怎麼到處也找不到你?

  也曾經有人朝我伸過手來,溫存兮熱情兮令我心窩發熱;

  也曾經有人朝我綻開微笑,真誠兮燦爛兮令我心曠神怡;

  還有人把整個身心都來擁抱我;還有人把整個生命都來貼近我;還有人把整個胸懷都來包容我……

  每一次我都欣喜得大笑大跳,以為終於找到了你。可是最後,卻又夾著哀哭或伴著冷笑超越過去。不,他們都不是你,儘管他們不乏智慧與才華,不乏哲理和警句,不乏異邦的故事域外的風情,不乏人際的經驗處世的圓渾……這些對於生命總不成熟的我來說,都彌足珍貴。可是,我的一顆心太沉重了他們都負載不起,我想找的,只是心心相印的你。

  找你,找得真苦呀!就像歌中唱的:像生一樣苦,像死一樣苦,像夢一樣苦,像醒一樣苦……

  不過,苦到極處,甜,能夠降臨嗎?

  我祈禱!




  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到底是誰?!

  是海、天、神?是儒、釋、道?是古希臘的宙斯?是西斯廷的聖母?是大智大慧者亞里士多德、黑格爾、伏爾泰?是大作家大詩人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

  不,都不是。

  你就是你——我心中實實在在的有話對你說的你。

   1992年1月30日初稿

   1992年2月10日改畢

  (選自《新散文十二家代表作》,湖南文藝出版社1994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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