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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出走 王蓓


  我們是貼著標籤長大的一代,必須成材,否則就是有負於社會、家長、老師的另類。

  上月中旬的一天,我和過去的老鄰居偶然在街頭相遇,握手問候之間他說自己的獨生女欣欣已經離開家將近兩年了。我關切地詢問欣欣為什麼離開?那位老兄紅著眼睛,神情淒涼地說:「真是兒大不由娘,搞不懂現在的孩子都在想什麼,聽說有的孩子離開家連個招呼都不打就無影無蹤了,一把屎一把尿,省吃儉用地拉扯大了容易嗎?她倒是給家裡留了一個尋呼機號碼。」幾天以後,我和欣欣在三聯書店二樓見面了,她已經出落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言談話語之間顯得比較成熟和穩健,對問題的思索也大大超出我的預料。

  實話實說,我的遭遇不是個人的,而是我們這一代人都有的經歷。我們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被家長和社會過度關注,幾乎所有的關注無一例外地希望我們出類拔萃,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然而,這種關注密度太大了,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我們是貼著標籤長大的,必須成材,否則就是有負於社會、家長、教師的另類。

  如今,家長認為孩子只要學習成績突出,家裡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但實際上那種無休止的關懷備至卻讓人受不了。有時候,我很想幫助爸爸和媽媽做些家務事,但他們阻撓,蘋果都削好皮放在盤子裡。我也想到過這樣下去將來怎麼辦?自己一點獨立生活經驗和能力都沒有,如果以後找到的男朋友也任何家務事都不會就完了?一對什麼都不能做只會吃的貨色碰到一起非亂不可(笑)。那年,我都16歲了,覺得再讓媽媽幫忙洗自己的內褲什麼的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可她還是把我換下的襪子什麼的拿去洗。我堅持自己來,媽媽卻把我推到寫字檯前說:「你的任務就是讀書,學習好可以掙錢,雇個保姆洗洗唰唰。」

  這幾年來,家長、老師動不動就說誰再不努力學習,將來只能去掃大街、刷廁所。我卻覺得這類話特別刺激人,非常傷害我們學生的感情。即便掃大街、刷廁所又怎麼了?如果這世界人人都成為牛頓,成為巴赫,成為蓋茨還不亂作一團?大街還不變成垃圾站,廁所還不遍地污穢……

  可以說,衝突就是在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注和誨人不倦的教誨中產生的。爸爸和媽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成了光宗耀祖、振興家庭的「頭號種子選手」,而且,只許成功,不能失敗,稍不如意,拳腳相加。我的成績單是家庭生活的晴雨表,好成績自然喜氣洋洋,恩寵有加;成績不好肯定陰雲籠罩,又打又罰。有時候我和爸媽之間的衝撞很激烈,而且,隨著衝突一點點升級,裂痕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我記得初二那年期末數學考得不太好,我爸看完成績單也沒說話,扔過來一塊搓板。他發火從不說話,而是抄起東西就打,可能知道我是個女孩,專打我的後背,什麼晾衣架、蒼蠅拍,趕上什麼是什麼。我跪在那裡心裡頭非常委屈。過了一會兒,媽媽過來說:「快給你爸認個錯。」我一聲不吭。媽媽又說:「怎麼勸就不聽呢?瞎強什麼勁!有本事把學習成績弄好了,你看人家西屋張家老二考上北大多光榮。」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一股火,聲嘶力竭地喊道:「北大出來的也有廢物。女研究生還讓人口販子給拐賣了。他考上北大跟我有什麼關係?」媽媽也嚷:「你這孩子就是不要強!不爭氣,不學好!」我大聲分辯著:「說我沒學好,那我也沒去殺人放火,沒去攔路搶劫,沒當三陪小姐!」

  那時候,爸爸忽然抄起雞毛撣子把狠狠抽了我一下,疼得我一下子暈了過去。我醒來之後已是深夜,趴在床上,覺得仇恨像火苗一般從火辣辣的後背一點一點燃遍我的全身,燒透我的心,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好好上學,我就是要讓他們後悔。

  一方面是無微不至的溺愛,另一方面是殘忍的嘮叨訓斥責罵體罰甚至使用暴力。原本應該和諧的家長和子女關係在教育與被教育中變成了相互對抗的雙方,孩子成為被家長監督的學習奴隸。在大多數家長眼中,現在的各方面條件異常優越,孩子理所當然要好好讀書,可偏偏有那麼一些孩子不好好學習,今人傷心絕望。對家長來說,如果管教成為孩子背叛的基礎,辛苦在子女眼中一錢不值,那麼,對他們肯定是一種打擊。事實上很多獨生子女的背叛和家長的祈望發生衝突讓家長受到雪上加霜般的打擊。然而,孩子們同樣覺得委屈,他們也有著完全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因為,沒有誰肯去關注孩子的內心世界,傾聽他們的心聲。所以,家長不要抱怨什麼一不留神就出岔子,什麼孩子的變化是自己始料不及等等,還是要想一想自己是否過於嚴酷,究竟給了孩子多少真正的自由和發展空間?

  媽媽總是對我說:「我們容易嗎?」是的,他們是不容易,上學的時候上山下鄉;回城後工作也不好找;住房也不寬敞;人到中年又趕上企業減員增效;種種的不如意都讓他們那一代人遇到了。但媽媽的言外之意我能聽出來。他們現在的不容易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我。他們付出了,希望從我這裡得到回報,如果從我這裡得不到回報他們就會產生一種失落感,那種失落很有可能轉換成為一種怨恨,反過來又加在我的頭上。如果我的成績斐然,他們會覺得付出物有所值,而成績下降就會覺得虧本和委屈。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被學習壓得喘不過氣來,倒不是不願意學,而是覺得有的內容沒意思沒用。比方說歷史課上講「太平天國」,我認為知道洪秀全、石達開等人,知道「太平天國」運動產生的背景、時間、地點,以及失敗原因和其對中國歷史進程帶來的相關影響就完全可以了,但為了考試要死背很多。當然我能背下來,但總覺得背那些一點用都沒有!所以始終有一種壓抑感緊緊伴隨。然而,在父母親的眼中我都快到天堂了。媽媽總說:「你們這些孩子要是不好好唸書真對不起大人,生在福中不知福。真不理解你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我們小時候吃什麼?喝什麼?一個星期有5分錢零花就算不錯。你們,甭說5分錢,就是50塊錢在你們眼裡也不算什麼!」我不明白媽媽嘮叨這些有什麼實際意義?可能是在提醒我要好好學習,要感恩戴德,要尊重他們的勞動成果。

  然而,我不但不想感恩戴德,相反卻認為他們那樣做毫無意義。他們心裡有氣,我這裡還有一肚子氣呢!憑什麼當初回城後不去做買賣,偏要往單位裡邊鑽,哪怕是區屬的集體所有制小破工廠。現在看著過去的知青夥伴發財,自己著急上火,長吁短歎、牢騷滿腹、怨天尤人,抱怨運氣不好,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可有的人80歲還學外語呢!他們淨教育我要積極進取,要好好讀書,要出人頭地,自己卻在一邊懈怠。

  我考上重點中學以後,爸爸為了獎勵,給我買了輛新自行車。我喜滋滋地騎著去找同學,可出來時卻發現放在樓下的新自行車沒了,急得我站在那裡哭了好半天,直到天快黑才敢回家。本來,車丟了就讓我心痛,只想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安慰,可媽媽卻劈頭蓋臉訓斥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甭說幾百塊錢了,就是丟了一根普通的鉛筆也難受好半天。你爸爸那輛車騎了小20年也捨不得換輛新的。你倒好,頭天買的第二天就丟了。嗨!你們這些孩子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自知理虧,沒敢吱聲,但心裡卻極不服氣,因為我也不想丟呀!我在很多時候覺得無法和爸爸媽媽溝通,如果我解釋自己也不願意丟車,媽媽肯定說:「不願意還丟呢!要是願意可能連鎖都不鎖了。」我摸透了他們的心思,知道無法交流。

  欣欣覺得自己離家出走是在父母逼迫之下的一種無奈選擇,同時也是迴避可能發生的劇烈衝突,一間屋子半間炕,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欣欣的離家出走是在逃避碰撞。說到底,這裡面存在著父母親對子女的不信任和不理解。在孩子面前,家長擺出「為人長者」,學校老師則擺出「為人師者」,推行強制、訓斥、命令和無條件服從。其實,孩子內心的牴觸情緒非常強烈,他們認為憑什麼呀!他們在無法承受的情況下肯定要反抗……

  我倒不是為自己開脫,我在挨過打之後逆反心理特別嚴重,爸爸和媽媽越讓我怎麼樣我偏偏不怎麼樣。我似乎還在反抗中體會到了一種樂趣。我不想繼續上學了,是故意放棄的,覺得沒意思,開始厭倦書本,後來就成了一種厭惡。上初三的那年,發生了兩件事對我影響很大,一個是我的同桌。他是我們班長,家庭生活優越無比。他的學習成績在我們年級名列前茅,每次全年級成績大排行沒掉過前3名。但他卻不明不白地得了癌症,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有一個考生差了3分沒考上第一志願就自殺了。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可我們能夠走的路卻為什麼變得那麼窄呢?中考時我惟一的想法是參加工作,所以背著父母報了中專。換句話說,我不想活受罪,可不可以繼續學習下去?完全可以,而且可以學好,但太受罪,我怕自己哪天萬一受不了會出什麼事,那樣對父母的打擊就太大了。所以,我知難而退了。(誰能否認欣欣的自嘲裡面沒有充滿了人性的光芒?)

  當時,我怕爸爸媽媽受不了獨生女不求上進的事實,躲到了大姨家的空閒房子裡。那會兒,我體驗到了自己生活的快樂。沒有人逼迫自己幹什麼,更沒有人指責訓斥自己。後來,一工作,我索性就搬了出來。

  我覺得自己上中專並不是向什麼投降,而是一種實在的生活態度。我認為這樣挺好。既然家長覺得臉上無光,那好,我也不給你們臉上抹黑,索性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樂,為什麼?因為我不羨慕誰有錢誰有車誰有房。

  事後,我告訴欣欣的父親,欣欣很好很開心。然而,作為一名中學生的家長,我的內心並不平靜。坦白地說,欣欣的話讓我感到震驚,因為,她對問題的思考角度並沒有停留在對父母親的抱怨上,在離家的日子中對生活有了新的領悟,偏激的表面現象下面有著比較清醒的理性思考。她在思考如何以平常心看待現實生活。但是,學生的職業就是學習,學習成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表明學生是否敬業,儘管高考顯得殘酷,卻是體現「優勝劣汰」這一普遍規律的途徑,也是現時代中國一種最具平等意義的競爭機制。所以,不管高考帶來多少痛苦,依然是讓孩子體驗競爭的重要一課。或許,問題出在過分強調高考可以帶來成功,而淡化了生活本身的多樣性。的確,什麼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究竟是平安、穩定,沒病沒災地走過一生,還是辛苦拚命奮鬥不息更有意義?如果脫離了對生命本質的理解,被慾望折磨得寢食不安,即便獲得成功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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