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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高宗李治開始覺察到他治下的朝廷正在發生一系列潛在的重大變故。在武則天冊封大典前後不到五年的時間裡,朝內重臣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璦和柳爽先後遭到流放,皆不明不白地死去。太子忠在永徽七年被廢為庶人。與此同時,國家的年號一改再改,甚至連文武百官的官銜也一併被更換。雖然宮內的亭台樓閣,殿堂畫棟一仍如舊,但先朝的體例衙制似乎正在遭受洗刷。

  高宗現在剛及中年,但形容舉止已日漸頹唐。他似乎沒有精力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聯繫起來,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光陰流逝,將他撇在了一邊,給他留下的只是一種恍若隔世的夢幻之感,周圍的一切越來越使他感到陌生。

  即便高宗在罹病不朝的日子裡,武則天也能將這個龐大的國度治理得井井有條,武則天時常出現在祭祀大廟、扶犁親耕等重大場合,她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這些年來,長安及鄰近各州縣風調雨順。糧食和棉花連年豐收。她參與編修的《內軌要略》一書也已頒行天下。

  另一方面,高宗亦感到自己的私人生活受到極大的限制,他雖有御妻嬪妃百人,但她們懾於王蕭二人慘死事件的影響,往往故意躲避皇上。而武則天又迷醉於朝廷內外事務,對床笫之歡彷彿已失去了興趣。

  到了永徽六年的三月,高宗李治在難熬的無聊與寂寞之中,親自發動了針對高句麗的戰爭。戰事雖以大獲全勝而告終,但它並未給李治帶來多少樂趣與慰藉。他曾不止一次地對武則天抱怨說:「我現在就像一隻褪了毛的鴨子,在宮中顯得不倫不類……」武則天聽後也不答言,只是淡淡一笑。

  一年晚春,宮苑的梨花在沉睡的雨簾中悄然綻放。武則天的姐姐帶著不滿十八歲的女兒突然出現在宮中,她雖然已年近四十,孀居經年,但姿容未衰,風韻猶存。她的女兒正值豆□年華,舉止柔媚,含苞待放。母女二人的出現彷彿使高宗皇帝在枯寂的年月中得到了某種補償,他頻頻降旨將她們召入寢宮,賜予美食,相與狎笑。不久之後,隨著母親被封為韓國夫人,母女二人雙雙成了高宗枕畔的佳侶。

  韓國夫人生性風騷,寡居多時,自然慾火難禁。高宗皇帝本來就身體貧弱,有了她們母女之後,更是抱病不朝,武後那裡也很少光顧了。

  一天深夜,高宗和韓國夫人正在房中押戲,忽見窗外燈火通明,人聲喧沸。一名太監在門外高聲稟報:「皇后娘娘駕到……」高宗皇帝在驚悸之餘慌忙來到外室,對太監吩咐道:「朕已就寢,讓皇后明天再來……」

  太監下去後不一會兒又返身進來:「皇后娘娘執意要見陛下,說有要事稟告。」

  太監話音未落,武則天已帶著一幫侍女闖了進來。高宗見狀面有難色,不禁怒道:「朕已就寢,你貿然闖宮也不怕壞了宮中的規矩?」

  「規矩?」武則天也是一臉怒氣,「趕明兒我讓人改了這規矩。」

  高宗一愣,不覺低下頭去。

  武則天繼續說道:「自古及今,皇帝駕幸後宮,只憑一時興起,如今臣妾思念陛下,為何不能隨時前來問安?」

  說到這裡,武則天瞧了瞧內室的門簾,臉上笑容驟然收斂,大聲喝道:「內室何人在此,還不趕快滾出來說話?!」

  沒等高宗分辯,韓國夫人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衣裙,從內室走了出來,跪地叩頭。

  「皇后娘娘恕罪。」

  「原來是姐姐啊,快快請起。」武則天臉上勉強露出一線笑意,「陛下這些天心情鬱悶,我又忙於朝中事務,姐姐能來陪皇上開開心,我連感激還來不及呢……」

  高宗見武則天話中含刺,也不便發作,滿臉憋得通紅。韓國夫人呆呆地僵立一旁,渾身戰慄。

  武則天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在手裡兀自把弄著,忽然問道:「姐姐,你怎麼沒把外甥女一起帶來啊?」

  韓國夫人一怔,她與高宗彼此對望了一眼,一時竟不知所答。

  過了一會兒,武則天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對韓國夫人說道:

  「姐姐,姐夫賀蘭氏已亡故幾年了?」

  「三年了,」韓國夫人躡嚅道。

  武則天「哦」了一聲,將目光投向別處。

  「娘娘提這事幹什麼?」韓國夫人不安地問道。

  「我是說,近日來陰雨連綿,姐夫的墓園也該派人去修一修了。」

  武則天從椅子上站起來:「近來皇上一連幾天沒有臨朝,我還以為他是生病了呢。特地過來看看,今見陛下龍體聖安,又有姐姐陪著,我也就放心了。」

  武則天說完,轉身逕自離去。

  武則天走後,高宗與韓國夫人興味索然。兩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未睡。韓國夫人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第二天早上就發起了高燒,身上大汗不止,滿口胡言亂語,終至臥病不起,旬日之後,韓國夫人於一天深夜氣絕身亡。

  韓國夫人的猝死在高宗看來大有蹊蹺,朝中一時議論紛紛。在悲痛之餘,高宗李治終於想到了要反抗了。但這種反抗在醞釀之初就顯得有些孩子氣,對於李治來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龍朔二年十二月,武則天從東都洛陽回到了長安的蓬萊宮。這座修葺一新的軒峨宮殿在武後的眼中看來並不那麼稱心如意。尤其是到了深冬的午夜,北風刮過宮外枯樹林,在屋簷和迴廊下發出淒厲的嘯聲,常使武後從夢中驚醒。這年冬天,她一連幾次夢見了王皇后和蕭淑妃,夢見她們披著散發越窗而入,來到她的床邊……

  武則天相信蓬萊宮中一定是出現了幽靈。她秘密召來道士郭行慎,在宮中的一間密室裡設立祭壇,焚香驅鬼。在這樣一個延續半月之久的儀式中,侍女和宦官一律被擋在了門外,只有武後與郭行慎二人密處室內,有時竟一連幾天閉門不出。

  自從貞觀初年以來,唐朝王室對於在宮中行巫之事一直極為忌憚,一有發現,照例凌遲處死。因此,當宦官王伏勝將這一秘事奏明高宗之後,李治長期以來對武後的不滿像決堤的河水一樣不可阻擋地暴發了。武則天貴為皇后,居然和一個男人同處一室,它使高宗感到了一層難以遏止的憤怒與羞愧。另外,這件事也給高宗帶來了一線隱隱的欣喜,如果武後一旦因此事遭廢,多年來束縛著自己的侄梏亦將隨之瓦解,他高宗又成了真正的皇帝。

  問題在於,廢後之事最好由大巨出面提奏,這樣才會減少失敗的可能性。而武則天近年來在朝中私樹黨羽,高宗舊臣已寥寥無幾。經過再三思索,高宗李治終於想起了一個人來。

  西台恃郎上官儀是本朝有名的詩人,曾參與編修《瑤山玉彩》一書,並自創上官詩體,與高宗李治長有文犢之交,目前官屬三品,在朝中頗受敬重,若有他出面提出廢後之事,似乎極為適宜。

  上官儀於午後突然奉詔,急速趕往宮中。他來到高宗房內,喘息未定,高宗皇帝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他表露了自己廢後的願望。

  「皇后武氏侍寵驕橫,天下臣民已有怨言。近來又與道士郭行慎幽居密室,行巫術狐魅之事,為本朝聖法所不容,有損皇后尊嚴,理當懲誡……」

  「陛下的意思是……」上官儀誠惶誠恐地問道。

  「朕意將她廢兔,」高宗說:「你可立即起草詔書,於明晨上朝之時提出廢後之事。」

  「臣,臣,臣……」上官儀結結巴巴,只是一個勁地叩頭。

  高宗一見上官儀這副驚恐萬狀的樣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他不禁懷念起無忌、褚遂良等舊臣來,同時也為武後專權以來朝臣的無能和怯懦而憤忿。

  「你難道害怕了不成?」高宗喝道。

  「不,不。」上官儀一迭聲地答道,「廢後之事關係重大,望陛下從長計議,慎重考慮。」

  高宗嚴厲地瞪了上官儀一眼:「你難道想違抗朕的旨意嗎?」

  「微臣不敢。」上官儀說,「陛下意欲廢後,是否當真?」

  這句話差點把高宗逗樂了,他再一次提高了聲音:「朕意已決。」

  「可是,」上官儀不安地問道,「倘若明天上朝時,眾臣出面反對怎麼辦?」

  高宗笑道:「你放心,舉朝皆吾敵,朕亦不改其度。」

  事已至此,上官儀似無話可說,他當場取過紙筆,起草了一封詔書。

  這天傍晚,武則天正在蓬萊宮中散步,一名太監氣喘吁吁地從門外跑了進來。當他將高宗意欲廢後之事告知武則天時,她起先還不大相信。類似的稟報接踵而至。

  武則天站在花園的籬畔,看著漸漸西沉的落日,突然如夢初醒。她意識到,一件重大的事在朝中悄悄地發生了。生性懦弱的丈夫居然背著自己密謀廢後,這大大刺傷了武後的自尊心,同時,也使武則天感到了極大的震懾:倘若不是情報及時,說不定明晨一覺醒來,自己已成冷宮之囚……

  武則天趕到高宗寢宮的時候,上官儀尚未離去,桌上那封起草完畢的詔書似乎墨跡未乾。高宗李治儘管一直在擔心這件事可能洩密,但沒有想到消息傳得如此之快,當武後滿臉怒容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高宗不禁感到頭暈目眩,差一點跌倒。

  武則天逕自走到桌前,抓起那封詔書,匆匆看過之後,將它撕得粉碎,接著她閉上雙眼,開始大聲地喘息。

  上官儀匍匐在地,面若死灰。

  武則天緩緩轉過身來,將目光投向高宗,指著地上的那團廢紙,語調平靜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高宗低下頭去,沒有答話。

  「陛下近年龍體欠安,我一直將幫助陛下處理朝廷政務看成自己的職責。這幾個月來,我寢食難安,兢兢業業地效奉朝廷和皇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陛下的聖德能夠光揚天下,現海內昇平,國運昌隆。邊疆番夷,莫不臣服,舉國百性,莫不安居樂業,可是陛下卻聽信小人讒言,做出這樣荒唐的事來,這難道就是我的忠誠勞碌所應得的報償嗎?」

  「可是,」高宗聲辯道:「王伏勝昨天向朕享……」

  武則天打斷了高宗的話,溫言說道:「蓬萊新宮修立之初,臣命人將宮中邪異之氣驅除,使聖上的新居祥瑞吉安,難道也是我的過錯嗎?」

  武則天一連串心平氣和的詰問已使高宗面有愧色。

  「這,這……」高宗看了上官儀一眼,「這不是我的主意,廢後之事都是上官儀提出來的……」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重要的是你自己。你既為天子,也該有個天子的樣子。」

  說到這裡,武則天走到高宗的身邊,掏出手帕幫他擦去臉上的汗水,猶若一個母親在照料自己的孩子似的,她繼續說道:

  「我為陛下日夜操勞,陛下也該顧恤我的一片苦心才是。我看陛下也有些累了,還是早早上床休息吧,好好睡上一覺,將今天這件事徹底忘了吧。」

  隨後,武則天返回蓬萊宮。在整個過程中,她始終沒有看過上官儀一眼。

  武則天回到蓬萊宮,立即召見大太監魏安和侍中許敬宗。對於這起現已流產的宮廷內變,他們也是剛剛聽說。他們來到武後的住處,臉上似乎仍然餘悸未消。

  詩人上官儀看來已難逃一死,問題是他將以何種方式在世間消失。

  許敬宗提醒武則天,詩人上官儀和王伏勝都曾侍奉過太子忠,給他們一個合乎情理的罪名並非難事。

  武則天現己失去了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的耐心,聽了許敬宗的話,武後當即向魏安問道:

  「太子忠現在何處?」

  「太子忠被廢為庶人之後,一直幽禁在黔南。」魏安答道。

  武則天略一思索,便說:「那就再用他一次吧。」

  三天之後,上官儀和王伏勝以與原太子忠密謀造反為名被押赴曹市處斬,同時,原太子忠亦在黔南被賜死。上官儀死後,他的家族隨之受到清洗,他的孫女上官婉兒作為倖存者,日後將在一系列朝廷變故中興風作浪,起到關鍵作用。

  

  




  高宗李治發動的這場宮廷內變雖在發軔之前即告破滅,但它給武則天留下的愴痛與不安遠未消除。武則天內心非常清楚,詩人上官儀只不過是受命造反,充當了高宗發洩憤怒的替罪羊。只要高宗願意,朝廷內外潛伏的反對自己的勢力一有風吹草動,便會死灰復燃,使自己苦心編織的夢想毀於一旦。

  在麟德二年七月,武後曾經向高宗皇帝上過一紙表奏,提出了泰山封禪的願望,這封表奏送達高宗之後一連數日沒有音訊。上官儀事件平復後,封禪的願望再一次在武則天的心裡激起了道道漣漪,現在也許是應該利用一下封禪大典來提高自己聲望的時候了。她決定親往高宗住處,與他當面商討封禪之事。

  高宗對此事依舊頗為猶豫。泰山為五嶽之首,在道教經典中,它一直被視為萬物滋始的淵蔽,為陰陽交替消長之地。封禪的儀式神秘而複雜,歷時漫長,耗費甚巨。自古以來,封禪大典一般在新皇初立,詔告天下,或誇耀聖皇仁德,祈福延年時舉行。歷代王朝中的秦始皇、漢武帝等人都曾舉行過這種儀式。

  高宗也許尚未從上官儀事件的影響中完全恢復過來,自己身為皇帝,卻形同虛設,當無「聖德」可言。另外,武則天屢次提出封禪之請,其中必然隱藏著某種目的,想到這裡,高宗推脫說:

  「以先父太宗皇帝之英明聖賢,封禪之禮尚為魏徽諫止,何況我朝……」

  武則天反駁道:「先帝未行封禪之典與本朝有什麼關係?他不封,為什麼我就一定不能封?莫非陛下做了什麼虧心事,配不上禪封之禮嗎?」

  武則天語帶諷刺,高宗感到太陽穴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朝武則天連連點頭:

  「好,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還有……」武則天瞥了高宗一眼,繼續說,「自古及今,封禪大典的祭獻儀式,均由帝王首獻,公卿王室亞獻。這樣的安排未免禮有不周。泰山既為陰陽交匯之地,我以為應由皇后亞獻,這樣才能陰陽協調……」

  高宗默然頷首。

  十月二十八日,按照既定的計劃,封禪的隊伍由東都洛陽出發,浩浩蕩蕩往泰安迤邐而去。武則天今年三十六歲,極盡繁盛奢華的封禪儀式使她一度忘記了宮中的凶險禍咎,一路上所經之處,村舍、樹木、山川河流的壯麗景色使她喜不自勝。嫵媚明朗的笑容再度出現在她的臉上,看上去猶若一位婷婷少女。

  封禪隊伍經過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於元旦前夕到達泰山腳下。

  元月三日,按例是武則天登壇祭獻的日子,一夜的歌舞笙樂之後,武則天天不亮就起來了,經過齋戒沐浴,在女官和侍從的簇擁之下,武則天頭戴鳳冠,身穿錦袍,走上了祭壇的台階。

  在拂曉清冷的微風中,武則天屹立於首陽山巔,從一名女官的手中接過祭酒。山下蒼茫的煙樹還在晨靄中沉睡。一輪旭日卻已噴薄而出,遠處大小群峰盡收眼底。嘹亮的登歌和鐘馨之音驟然響起,武則天面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徐徐跪地,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當她想到自己十四歲入宮,二十五歲淪落感業寺,二十七歲重入皇宮的經歷,不覺在欣喜之中隱隱感到了一絲悲慼。極度的歡樂似乎讓人難以承受,大自然的無比神聖使她不禁熱淚滿面。她秀美的臉龐被步障的錦帷遮擋著,她一度聽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當天晚上,在武則天的親自安排下,一場盛大的歡宴在行宮外的樹林中舉行。莊嚴肅穆的破陣歌舞和詼諧輕鬆走索表演使武則天忘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她喜形於色,無所顧忌,盡情地沉浸在歡悅的喜慶氣氛中。

  但是,在晚宴進行的過程中,卻也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不快。

  這天早晨,武則天在首陽山舉行祭獻儀式時,她的外甥女魏國夫人一連幾次藉故向她挑釁。她固執地認為,自己的母親韓國夫人的猝死,是由武後幕後操縱的結果。只是武則天在祭獻儀式的過程中不便發作,她對魏國夫人的無禮未予理會。到了晚上,在觀看歌舞的晚宴之上,魏國夫人再度對她流露出明顯的敵意,她借與高宗親暱之機,有意無意地用身體擋住了武則天的視線。武則天只得頻繁地挪動位置,對魏國夫人視而不見。

  在返回東都洛陽的路上,魏國夫人與高宗同坐一輛馬車,她不時地從馬車的轎廂中探出頭來,朝武後的鳳鸞大車張望,武則天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一個念頭從她腦中一閃而過:也許應該給這個少女不更世事的愚蠢來一點必要的教訓。

  

  




  在泰山封禪的大典中,高宗的三子杞王上金和四子郇王素節因分別由楊氏和蕭淑妃所生,而未能獲准參加封禪儀式。郇王素節時為中州刺史,為人性情敏淑,機智過人,深得高宗寵愛。母親蕭淑妃慘死的記憶多年來一直在折磨著他,加上近來屢被冷落,他在憂憤鬱結之中,寫成一篇《忠孝論》,通過許王府倉曹參軍張東之送達高宗。由於素節長年在外,他並不知道父皇高宗如今在朝中已形同傀儡,這篇文章送往官中不到一月,他便獲罪降為鄱陽郡王,軟禁於襲州,祀王上金亦因此事受牽連,被貶往湖南澧州。

  乾封元年四月,封禪隊伍輾轉半年多,終於回到了都城長安。這一年,太子弘已年滿二十。

  在隨後的幾年中,北方番夷各族頻頻犯境,戰事迭告失利。總章三年,長安城又發生了罕見的饑荒。為了趨福避害,武則天將年號一改再改。朝廷中反對武則天的勢力正暗暗抬頭。這股勢力的核心由大唐王室的門閥貴族所組成,他們既無政治遠見,又無治理國家的才能,武則天對他們早已失去了耐心。她的一系列革新計劃往往越過這批門閥官吏,直接由出身寒微的下級官吏去實施。

  這些大權旁落的門閥貴族對高宗李治已徹底絕望,他們迫切需要在朝中尋找新的代言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太子弘都將是他們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選。太子弘風度翩翩,儒雅謙和,飽讀經史,善惡分明。高宗李治現體弱多病,一旦駕崩,太子弘必將繼承大統。每當武則天在朝中推行新政,貶抑貴族時,他們便來往穿梭於太極殿與東宮之間,久而久之,太子弘實際上已經成了復古派手中與武後對抗的一塊籌碼,而太子本人似乎對自己眼下的兩難處境一無所知。

  這一年的冬天,韓國夫人的女兒,現位居一品的魏國夫人與武後一同進餐時突然中毒而死。這件事情的起因是,武後的同父異母兄弟惟良和懷運在宮中置辦了一桌酒席,以圖改善與妹妹日益緊張的關係。魏國夫人於席間突然中毒身亡,一時在宮中鬧得沸沸揚揚,武則天雖然於事後將惟良和懷運立即處斬,但這一大義滅親之舉未能阻止流言的傳揚。

  當太子弘感覺到所有流言的鋒芒都指向自己的母親時,他第一次陷入了痛苦而冗長的沉思之中。近日來,他在宮中一連幾次碰到魏國夫人的弟弟武敏之,對方不是藉故遠遠走開,就是充滿敵意地對他側目而視,武敏之早在一年前就被母親指定為武氏繼承人,改賀蘭為武姓。朝中的一些遺老曾不失時機地提醒太子弘,武敏之將來很有可能接管大唐江山,倘若情形果真如此,那麼母親僅僅是因為一時嫉妒而毒殺武敏之的姐姐魏國夫人一事就顯得荒誕不經。他怎麼也無法忘掉母親臉上偶爾顯露出來的那種飄忽不定的目光,以自己目前的心力和經驗,對其中的內容尚難以窺測。

  一天晚上,太子弘來到蓬萊宮向母后請安。武則天不禁喜出望外,除了武則天親召太子入宮問事之外,太子弘很少主動登門探望。弘按照禮儀和母親說了一會兒閒話之後,便單刀直入,提起魏國夫人之死這件事來。

  武則天一聽,勃然變色,她怒道:「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武敏之?」

  「近來宮中謠言四起,連官女們都在悄悄議論著這件事。」太子弘見母親對武敏之已充滿警覺,暗暗吃了一驚。

  「你相信那些謠言嗎?」武則天飛快地瞥了太子弘一眼。

  「兒臣並不相信這件事系母親所為。」太子弘淡淡答道。

  武則天沒再說什麼,她走到弘的身邊,替他拽了拽袍服的衣襟。

  「弘兒,這事已過去了,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武則天說,「這些年來,你在宮中潛心讀書,溫文有禮,深得朝中大臣們的嘉許,不過,既為太子,就要謹慎從事,要小心被別人利用……」

  過了一會兒,武則天又說:「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你的弟弟賢都已生了孩子了,你也該及早完婚才是,我近來也一直在為你的婚事奔忙。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女兒端莊賢惠,我想讓你們明年春天擇吉日成親。」

  太子弘早已聽說過這件事,今見母親主意已定,只得點頭稱謝。

  太子弘走後,武則天憂心忡忡地對前來探訪的太監魏安說道:「弘兒連婚姻大事似乎都漠不關心、我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想要什麼。」

  魏安聽後只是嘿嘿一笑。

  武敏之近來感到武則天的目光突然增添了幾分嚴厲。他不安地意識到,既然武後懷疑自己洩露了魏國夫人慘死的真相,那麼他的下場無論如何都不會十分美妙。他看來比太子弘更為瞭解武後的性格,趁著姨媽尚未朝自己下手,武敏之便終日與朝中女眷尋歡作樂。當太子弘將與楊思儉的女兒完婚的消息傳到他耳中時,武敏之總算得到了一個發洩憤悶的機會。武敏之平常就瞧不上太子弘,而眼下弘在朝中聲譽日隆之象與自己的頹唐敗落恰巧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這種對照無疑增加了武敏之對太子弘的仇視。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底閃過:為何不在日後的太子妃,或許還可能是未來的皇后身上搶先刻下一道痕跡?

  武敏之一旦決定鋌而走險,便立即將自己的計劃付諸實施。他用重金收買了楊氏小姐的奶媽,通過她給楊氏小姐送去了一封詞章哀婉的情書。在一個風高月淡的晚上,武敏之終於獲得機會進入了少女的閨房。楊氏小姐果具傾城之貌,長得楚楚動人。而武敏之風流瀟灑,挺拔英武,兩人初見之下便已墜入情網。

  冰清玉潔的少女所撩撥起來的慾望和對太子弘的積怨加在一起,使武敏之度過了一個筋疲力竭的夜晚。

  一個月之後,東窗事發。武敏之在被解押赴雷州的途中,被護送的士卒用馬韁勒斃。但是,這件小小的插曲未能使武則天由武姓子嗣繼承大統的願望破滅,不久之後,她的侄子武承嗣和武三思相繼得到提拔重用。

  

  




  鹹亨五年三月,太子弘的婚禮在太極宮文華殿舉行。新娘裴氏雖無楊氏般的嬌美之貌,不過儀態大方,謙和賢淑。雖然年紀未滿二十,但行為舉止與太子弘甚為投合。婚後不到數月,太子弘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光澤,病弱之軀也似乎慢慢強壯起來。

  這年夏天,太子弘與裴氏去洛陽避暑。為了排解旅途的寂寞,太子弘與隨行的一位老臣聊起了一些宮中舊事。老臣偶爾提及,已故的蕭淑妃在死後曾留下了宣城和義陽兩位公主,她們一直被囚禁在掖廷後宮,到如今已有整整十九年了。

  老臣只不過隨便說說,沒想到這件事在太子心中卻激起了軒然大波。他聯想到父皇以天子之尊,居然能夠容忍已故寵妃的女兒在後宮囚禁達二十年之久,自己卻泰然自處,不免替他感到了一絲羞恥。

  馬車剛剛駛離京城十里之外,太子弘即刻命令車隊返回長安。現在自己既已知道了這件事,如果再撒手不管,那也未免太殘酷了。老臣自覺失言,想要勸阻,看來已無濟幹事了。

  太子弘的馬車經由朱雀天街進入皇城之後,逕直朝後宮駛去。

  他們來到兩位公主被囚禁的地方,太子弘和裴氏從車上下來,穿過一片稠密的樹林,朝那幢破敗不堪的頹房走去。

  那位引路的老臣一邊往前走,一邊不住地長歎。

  「先生為何歎息?」太子問道。

  老臣久久地凝望著那幢陰森森的房屋,沒有回答太子的問話,而是兀自感慨道:「和當年真是一模一樣……」

  「什麼一模一樣?」

  「十九年前,你的父親高宗皇帝來探訪王皇后和蕭淑妃時,好像也是夏天。我想起這件事來就像是做夢一樣。只是,當年那些蔦蘿剛剛栽下去沒多久,如今它們都己爬滿牆壁了……」

  太子弘遠遠望去,牆壁上翠綠的籐蔓之中開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其中有幾株已經枯死,經年的花英在風中颯颯作響。幾隻烏鴉棲息在牆外的樹梢上,嘁嘁喳喳地叫個不停。

  太子弘在去洛陽途中半路返回的消息不久就由宮中的耳目密報給武則夭。她正準備派人前去東宮探明原委,不料太子弘已經怒氣沖沖地來到蓬萊宮中。

  「弘兒這麼急著來這兒,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吧?」武後問道。

  「孩兒今天剛剛聽說,我有兩位姐姐現被囚禁在後宮,」弘答道,「母親一直教導孩兒仁孝寬厚,遵循聖人教訓,可為什麼在宮中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太子弘用不加掩飾的責問語調和她說話,使武後頗感不悅。不過,她還是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兩位姐姐?」

  「就是宣城和義陽兩位公主,」太子弘說,「她們十九年來一直被幽禁在宮中。」

  「原來是這麼回事,」武則天笑道,「這些年來,我一心輔佐你病弱的父皇,朝內朝外的事讓人忙得喘不過氣來,差點將她們忘了。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我……弘兒,以你之見,我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呢?」

  「以兒臣之見,母親不如立即將她們釋放,讓她們婚嫁生子,以沐大唐天子和母后的恩澤……」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去辦吧。」武後訕訕說道,「弘兒現在真是越來越懂事了。」

  太子弘謝過母親之後,退了出去。武則天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裡突然掠過一絡不祥的預感。

  兩個月之後,皇宮中緊接著又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武後的第三子周王皙的王妃趙氏因在高宗面前對武後出語不遜,激怒了武則天。武則天為了給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婦以必要的訓誡,將她關入別房思過。可是不知什麼原因,性情剛烈的趙妃數日後竟絕食而死。她的丈夫周王哲似乎並不為此而感到悲傷。他像往常一樣去校射場練習騎馬,與太監去禁苑獵場狩獵。這一切,均被感情敏銳的太子看在眼裡。

  有一天,太子弘在弟弟打獵回家的路上攔住了他。太子照例提起了趙妃之事。周王哲不冷不熱地對弘說道:

  「我勸殿下還是少管點閒事為好。」

  「為什麼?」

  周王哲神秘地衝他笑了一下,逕自策馬離去了。

  當太子弘再次來到蓬萊宮面見母后時,武則天看來已失去往日的那種耐心。

  「太子來找我,一定是為了趙妃之事吧?」

  「正是。」

  「弘兒,你現在的行為簡直是一個仁慈的君王了。」

  「母親何故這樣說?」

  「半年前,你讓我給長安的軍士增發糧餉,我依了你。兩個月前,你讓我釋放宣城、義陽兩位公主,我又依了你,現在趙妃已死,你難道還要向我問罪不成?」

  「兒臣不敢!」太子弘見母后聲色俱厲,趕忙跪地叩拜,「啟稟母后,孩兒記得母后寫過一本《女則》,規勸天下女子恪守婦德,而現在,一個賢惠的兒媳婦卻在您的家中餓死,這件事倘若傳揚出去,恐怕會有損母后的聖名……」

  「你要我怎麼辦,人都死了,難道你想讓我給她償命嗎?」

  「請母后恕罪。」太子弘深深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武則天的臉色平靜下來,她流著淚對太子說道:「弘兒啊,我當年無倚無靠,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在感業寺中輾轉數年,最後在宮中生下了你,希望你日後能成大器,內安臣民,外眼遠疆,可如今……我也不怪你,你現在之所以會用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教訓我,指責我,是因為你現在還小,你並不知道宮廷之中許多事情的真相。」

  「可是,趙妃縱有錯失,她畢竟是您的兒媳婦啊。」太子弘似乎仍然想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

  武則天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兀自歎息了一聲,朝太子擺了擺手。

  「我累了,你退下去吧。」

  

  




  上元二年初春,彗星再度出現於長安城西北方的天空中,隨後太陽突然變成了黃褐色。皇宮內院一時被各種謠傳和猜測攪得人心惶惶。這年三月,武則天決定離開都城長安,移往洛陽的合壁宮。

  當時,武則天的近侍、大太監魏安以七十四歲高齡染菏臥床。武則天雖然重務在身,極感勞頓,但還是親延太醫為他治病,並時常來到他的住所控望。到了四月,魏安的病情急劇惡化,漸至不治。

  這天深夜,武後再一次來到了魏安的病榻前。自從武則天第一次來到掖廷後宮的永巷,被樹上的烏鴉吵得晝夜難眠時,正是魏安給了她最初的安慰與支持,當她從感業寺返回皇宮,所有的宮人都對她側目而視時,也是魏安獨自一人來到嘉獻門迎候她。在一系列的宮廷內變的風雨之中,魏安成了自己最為忠實的夥伴。

  武則天一想到魏安不久之後便將撒手塵寰,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我也許等不到天後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了。」魏安也顯得頗為傷感。

  「先生還有什麼事情要交待嗎?」

  「魏某孤身一人,除了娘娘之外,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我所擔心的只有一件事……」

  「什麼事?」

  「這些年來,太子弘在朝中聲譽鵲起,朝中門閥貴族莫不對他寄予厚望,況且太子為人獨斷獨行,近來對娘娘頗多怨言,日後他羽毛豐滿,事情將很難逆料。目前宮中看似風平浪靜,但一有不測風雲出現,我擔心您將會措手不及,使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武則天淚流滿面,聲音哽噎:「先生放心養病吧,這些事情武媚自有安排……」

  「娘娘,」魏安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兩眼佈滿了血絲,「你難道看不出事情已經到了間不容髮的境地了嗎?」

  「請先生指點。」

  「我聽說,上月彗星在天上出現之後,中書侍郎李義琰、中書門下郝處俊已經多次與高宗皇帝密商,要將皇位禪讓給太子弘,如果木已成舟,一場宮廷復辟在所不免,到時候,娘娘再想……」

  「我已知道這件事了,只是……」武則天眉頭緊鎖,欲言又止。

  「您顧念母子親情,以至於對此事委決不下,亦是人之常情,不過事到如今,此事萬不能再度拖延下去……」

  「讓我再好好想想吧。」

  「宮廷之中歷來瞬息萬變,娘娘應當知道先帝太宗皇帝是怎麼登上皇位的吧?」說到這裡,魏安的嘴角掠過一絲陰冷的笑容,「也許今天你還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可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江山早已易幟……」

  武則天不經意打了個冷戰。以武則天的聰慧和膽識,她對自己現在所面臨的險惡的處境並非一無所察。同樣,太監魏安對武後心中鬱結的苦衷亦瞭如指掌。兩個默默相對了很長一段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三更的鼓聲敲過之後,魏安對武則天說道:「自從娘娘初來宮中至今,魏安一直恃奉左右,竭盡愚鈍,如今微臣大限已近,就讓魏安最後效奉娘娘一次,將此事了結吧。」

  「你想怎麼辦?」武則夭吃驚地問道。

  魏安沒有接話,他背過臉去。

  武則天從魏安的話中突然覺察到了某種危險,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大聲喝道:

  「魏安,沒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貿然從事……」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魏安平靜地說道,「幾個時辰之前,我已派人前往東宮……」

  上元二年四月十三日,太子弘遇鴆而亡,年僅二十四歲。太子暴斃的消息傳到合壁宮時,高宗的臉上顯露出一反常態的冷靜。御醫的查驗報告很快送達高宗的案前,太子弘似乎是死於酒後的急腹症。高宗李治對醫術一竅不通,另外他對太子死亡的真相看來也已沒有什麼興趣,即便他對御醫的診斷存有疑心,他也沒有降旨對此事進行徹底的調查。

  在場的宮女和宦官對皇帝陛下表現出來的冷漠或克制感到大惑不解,他們甚至難以從他臉上覺察到哀傷的痕跡,末了,高宗李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是我殺了太子啊……」

  沒有人知道高宗皇帝如何度過了這個仲春的夜晚,但是第二天一早,當高宗衣冠不整,神智恍惚地來到殿內上朝時,他彷彿在一夜之間就變得衰老不堪了。

  高宗搖搖晃晃地來到御座上坐下,沒有理會陪坐在一邊的武則天,他俯懶地對殿內的大臣看了一眼,隨後說道:

  「朕自從繼位以來,一直遵循先帝遺命,以圖大唐天下平安昌盛。怎奈李治德淺才疏,至於朝中災亂迭出,家禍屢現,朕昨晚思慮再三,決定將皇位讓給至仁至德的武皇后……」

  朝中文武大臣聞聽,莫不大驚失色。他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武則天也沒有想到高宗居然會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無疑是在向群臣暗示,太子弘是為自己所殺……

  一位大臣流淚上前奏道:「陛下,太子暴亡,是我等輔佐無功,陛下如此自責,讓臣等無地自容。臣懇請皇上為江山社稷著想,收回成命。」

  高宗古怪地笑了一下:「如果大唐帝國注定要滅亡,那就讓它亡了好了……」

  高宗一言既出,朝中大臣立即放聲慟哭。武則天見狀,趕緊說道:「因太子新喪,陛下心中極度悲傷,以至神智恍惚,臣等故且退下。」

  高宗反駁道:「朕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只可惜,有些事情朕明白得太晚了。」

  武則天見局面眼看著難以收拾,便下令退朝。

  

  




  太子弘的突然死亡將武後與高宗的第二個兒子從幕後推到了前台。雍王賢健壯英武,外表看似稚拙爽直,但內心卻曲折多疑。長期以來,宮中和坊間早就流傳著這樣一則軼聞:雍王賢並非武後所生,許多年前暴斃的韓國夫人才是他真正的母親。不管賢是否篤信這一傳聞,韓國夫人、魏國夫人、武敏之的先後死去畢竟使他對母親有一種天生的懼怕。在兄長弘為太子的年月裡,武後除了在每年的節慶日派人送來幾封「勸進」的書信外,平常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

  雍王賢既無政治野心,又無出人頭地的非分之想,他白天在筵經院編修《後漢書》,到了晚上就時常與宮女和宦官們縱酒狎戲,歡宴竟夕。

  現在,隨著弘的死去,在他與母后之間,一道幕障被悄悄拆除了。經驗和敏感使他意識到,太子弘的死顯然是源於他一廂情願的幼稚的理想,源於他為父皇過於倚重。如今,他既已繼立太子,前車之鑒促使他不得不處處小心,事事提防。

  賢平常在宮中曾熟讀者莊著述,深知無為獨處的道理。因此,他在當上太子之後,幾乎將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對付可能會降臨的災難。不久之後,太子賢的防微杜漸簡直到了病態的地步。武則天曾多次讓他離開長安前往洛陽,協理朝政,他總是藉故推倭,留在長安,做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凡是武後所賜的美食佳釀,他一概棄之不用,其中的理由似乎非常簡單:韓國夫人、魏國夫人以及原太子弘的暴亡都是因為吃錯了什麼東西……另外,為了防備不測,他暗中吩咐左右親信將一些武器藏入馬廄,這樣,一旦宮中有變,他也不至於束手就擒。

  不過,高宗皇帝看來對太子賢的心思一無所知。現在,李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難行帝王之實,前些年武則天的「建言十二事」刊布之後,她又召北門學士修撰典籍,天下臣民對武後獨攬朝政似已習慣。李治也許只有將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這種希望是盲目的,對太子賢來說,它往往是殺身之禍的前兆。這位昏聵的老人時常派人給太子賢送來嘉獎詔書,彷彿存心跟自己過不去。什麼「賢於處決」啦,「敏於利害進退」啦,尤其使賢膽戰心驚是如下一些文句:「深究經史之奧妙,開發聖賢之遺范,寬仁有王者之風……」

  有一次,太子賢在與自己的老師,太子洗馬劉納言閒聊時曾這樣說道:

  「倘若我日後得到皇位,必拱手相讓。」

  劉納言聽後不禁問道:「莫非太子心中隱有不安?」

  賢笑道:「我的安全感如果丈量出來,它只有六百五十里。」

  劉納言知道,太子所謂的六百五十里是暗指長安和洛陽的距離,言外之意非常明顯。

  太子賢沒有想到的是,母后武則天對他一直非常鍾愛。在武後的幾個兒子之中,她內心對賢最為賞識,她雖然不像高宗李治那樣溢於言表,但太子賢的強健的體魄和能騎善射的習性讓她頗感欣慰,她彷彿從他身上又一次看到了當年太宗皇帝的影子。對於一心推行新政的武後來說,聰慧好動的賢不僅不會像弘那樣成為儒教的犧牲品,相反,也許他能成為自己未來的幫手。

  不過,自從弘死後,賢的一系列反常舉動很快就引起了武則天的警覺和不安。她知道,賢之所以故意躲著自己,完全是因為他聽信謠言的結果。眼看著母子親情日益殆危,武則天不得不在繁忙的政事中幾次派人前往長安,急召太子來洛陽,試圖澄清事實,消除隔閡。但太子賢照例推延,一封封書信石沉大海,她派人送去的食物和布帛,太子亦分毫未取。武則天漸漸產生了這樣的疑慮和猜測:莫非太子賢另有圖謀?

  大太監魏安死後,素信巫術卜卦的武則天以為病中的高宗求壽為名,將一位名叫明崇儼的道士召入宮中,官補正諫大夫。這個人的出現幾乎立即導致了武後與太子之間關係的進一步惡化。

  明崇儼也許看出了武後與太子之間的隔膜,有一次,他在武後的床邊對她進言:「我曾見過太子賢的面相,他骨骼崢嶸,薄福多難,日後難繼大位,倒是英王哲和殷王旦頗有帝王之相……」

  明崇儼的一席話顯然加深了武後對太子賢的憂慮,但她依然沒有放棄讓賢回到自己身邊的努力。幾個月之後,武則天利用一次返回長安的機會,命人急速趕往東宮,召太子賢來太極殿相見。

  太極殿與東宮只有百步之遙,武後身邊的近侍不一會兒就返回稟報,太子賢宿疾新發,不便前來。武則天得到這個消息,顯得黯然神傷,不覺中竟落下淚來。

  一名太監見狀上前勸道:「既然太子稱病不至,聖後為何不以探病為由親往東宮看個究竟?」

  武則天略微思索了片刻,便點了點頭。

  在武後駕臨東宮的途中,太子賢就接到了門下的密報。他召來太子洗馬劉納言、張大安等人商議對策。張大安對他說,既然武後親來探視,太子不可不見,太子賢對此事仍頗為猶豫,當武則天的步障鸞轎來到東宮外的肅義門時,太子賢在一念之下還是躲進了東宮花園的一間馬廄。

  武則天從坐轎上下來,張大安、劉納言等人率領太子侍從遠遠出來迎接。

  武後掃視了一遍眾人,向劉納言問道:「太子在哪裡?他為何不出來迎接?」

  劉納言答道:「太子殿下宿疾未瘳,這會兒騎馬出去散心去了。」

  武則天冷笑了一聲:「太子能騎馬出去遊玩,難道與我說兩句話都不行嗎?你們平素是怎麼教導太子的?」

  張、劉二人趕緊伏地謝罪。

  武則天沒有理睬他們,她獨自一人繞過花園的護欄,朝太子的內房走去。

  房間裡空空蕩蕩的,朱閣倚窗,錦簾綢帳,一如往昔。殘陽的餘暉灑滿了窗台,深秋的涼風從迴廊下掠過,傳來了一匹天山良駒灰灰的悲鳴。

  屋子裡酒香四溢,牆帷下掛滿了獸角和鳥類的翎羽,桌上的一隻三彩茶壺似乎余熱縈繞。武後一想到太子賢在故意躲避著自己,不禁淚流滿面。武則天在太子賢的床邊枯坐了大略半個多時辰,直到日迫西山,才帶領隨從悻悻離去。

  永隆元年八月,武後的近侍突然來到東宮,給他送來了《少陽正范》和《孝子傳》兩書,並囑他仔細領略書中的精妙。太子賢內心十分清楚,這種看似「勸進」的贈書儀式實則上是母后在暗暗指責自己的忤逆和不孝。兩天之後,武後再度派人從東都洛陽給他送來一封書信,申誡他不要縱情恣肆,貪戀聲色。語詞和行文皆十分嚴厲。

  太子賢不安地想到,最近一段時期以來,他多次聽說正諫大夫明崇儼妖媚皇后,聲稱自己無德繼承大統,現在看來,道士明崇儼的挑唆似乎已經對母后產生了巨大的作用。他深知母親的為人,一旦她嗅到了什麼氣味,並決定將某種計劃諸付實施之時,她的動作往往迅雷不及掩耳。

  太子賢整日憂心忡忡,如坐針氈,太子洗馬劉納言見狀前去勸道:「我看殿下是過慮了,武後畢竟是你的母親啊……」

  他的話未能使太子愁腸百結的憂慮得以寬解,一連幾天閉門幽思的結果,促使太子作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

  一天深夜,道士明崇儼在返回洛陽的途中為刺客所殺。在當今的朝廷之中,居然還有人膽敢對武後的寵侍下手,它使武則天十分震怒,她下令對此事嚴加緝查。幾經周折,兇手趙道生終於供稱:刺殺明崇儼之舉系由太子指使自己所為……武則天當即下令拘押太子,並派人前往東宮搜查。搜查報告在翌日清晨就送到了武後的手中,其中一項使武則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太子賢的馬廄裡發現了五百餘件刀槍兵器……

  太子賢派人暗殺正諫大夫明崇儼,在宅內私藏武器,密謀造反的消息傳到高宗李治的耳中,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

  高宗皇帝一想到忠和弘的慘死,就不由得渾身癱軟,冷汗不止。雖然他在病中已臥床數日,但他獲悉這一消息之後,還是命人即刻起駕,匆匆趕往武後的寢宮。

  武則天表情嚴峻地端坐寢宮帳內,彷彿她料到高宗會來,早已在此靜靜恭候。

  高宗李治為太子求情的一席話尚未話完,武則天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她反問高宗:「天下何罪最難寬免?」

  「謀反之罪。」高宗答道。

  「以陛下之見,對謀反叛逆之罪應如何處置?」

  「誅滅九族……」

  「貞觀十六年,承乾密謀造反,先帝太宗皇帝又是如何處置他的?」

  「廢為庶人,遠謫黔南……」

  「這就是了。」武後流淚道,「如今太子所犯之罪為十惡之首,我怎能絢私綰宥,況且眼下突厥屢犯邊境,洛陽、長安連年災荒,朝廷內外,人心不穩,若陛下一意袒護,大唐法度,何以為繼?」

  這種單調的一問一答式的談話使高宗的處境顯得極為可笑。李治靜默了半晌,隨後說道:「我聽說,太子殺明崇儼是實,至於造反謀變朕諒他不敢,太子原本善騎好獵,他在東宮私藏刀劍,或為防身習武,亦未可知,我們可以再細細調查……再說,明崇儼本為一個區區道士,太子將他殺掉,也算不得什麼大罪……」

  武則天覺察到高宗的話中暗含嘲諷,不禁大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如果執意要殺掉賢兒,」高宗泣不成聲,「那就讓朕同他一起去吧……」

  第二天,高宗下詔,將太子賢貶為庶人,流放到兩千里外的巴州。平常與太子相善的宦官侍從一律處斬。

  太子賢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長安的日子裡,他曾處心積慮地提防著母后的毒鴆,他在被流放到巴州四年之後,當一位名叫丘神勣的宦員逼令他自殺時,他所得到的依然是一杯毒酒。庶人賢在驚愕之餘,不能不想到這也許是上蒼對他的故意嘲諷和作弄。

  在被囚禁於巴州的枯索歲月中,庶人賢曾經寫過一首哀婉淒涼的黃台歌詞,表述了他心中結郁已久的憤悶:

  

  種瓜黃台下,

  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為可,

  四摘抱蔓歸。

  這首著名的歌詞後來傳到洛陽,陪伴著高宗皇帝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後一段時光。

  在病中,高宗李治時常讓御醫秦鶴鳴將這首詞反反覆覆地念給自己聽。他彷彿對自己日益頹朽的境況漸漸上了癮。時值十二月的冬天,窗外大雪壓枝,山嶽潛形。高宗李治不時從昏睡中驚醒過來,喊著賢的名字。

  「外面下著這麼大的雪,賢兒遠在巴州,不知是否平安?」

  御醫秦鶴鳴一時不知所答,只得陪高宗暗暗落淚。

  十二月十二日,高宗皇帝離開嵩山的奉天宮,返回洛陽。二十二日,為了給高宗祈壽,武則天再度下令改元,將永淳二年改為弘道元年,並特赦天下。

  這天午後,高宗駕崩於洛陽貞觀殿,享年五十六歲。

  按照高宗遺命,中書令裴炎讓太子哲在靈前即位,是為中宗。

  

  




  中宗哲這年二十八歲。在登上皇位之前,他的存在由於兩位兄長在朝中的影響和聲望而遭到冷落,平常似乎很少為人矚目。無論是先帝高宗皇帝還是母后武則天,對他都顯得極為平淡。

  許多年前,武後一時性起將他的妻子趙妃處死,

  竟絲毫沒有顧忌到他可能會有的種種不快。這些年來,朝廷中的變故一件接著一件地發生,幾乎令他目不暇接,並使他養成了置身於事外的習慣。他平常很少過問朝中是非曲直,不像他的兄長那樣在朝中擁有廣泛的支持者。因此,當他被冊立為太子,並在弘道元年登上皇位之後,他的周圍連一個可以商討政事的親信都沒有。多年來積壓在他心中的自卑感以及身為帝王的盲目喜悅彷彿注定了要使他釀成大錯。

  既然他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剛剛得到的權力,那麼他唯一可做的似乎只能是讓他的親族內眷分享自己的榮耀。

  他的妻子韋氏被冊封為皇后不久,他的岳父韋玄貞從普州參軍一躍而為豫州刺史,韋玄貞到任後沒幾天,在韋皇后的策動下,中宗哲準備再度提拔他的岳父,讓他擔任侍中要職。中書令裴炎聞訊後立即前來諫止。中宗哲也許想嘗嘗初為天子的滋味,他不僅沒有聽取裴炎的勸諫,相反私下裡對他反唇相譏:「朕是一國之君,讓什麼樣的人擔任恃中之職是我自己的事,只要我願意,即便將天下拱手讓給韋玄貞又有何不可?」

  一個月之後的一天,武後突然傳令,當日的早朝改在太極宮正殿乾元殿舉行。這道諭旨看來是某種重大事件即將發生的明顯徵兆,一時間驚動了滿朝文武。按照慣例,除了天子登基或重要的節慶日之外,倘若沒有重大事件,早朝不會在乾元殿舉行。

  當文武百官在黎明晦暗的光線下走向乾元殿時,他們不安地注意到,大殿內外增設了御林軍士卒,他們披甲執劍而立,表情肅穆。

  像往常一樣,中宗皇帝跟在武則天身後來到乾元殿,也許是他尚未從睡夢中完全醒來,他對於早朝儀式改在正殿舉行以及殿內的緊張氣氛並不在意。中宗皇帝正想登上御座,中書令裴炎從一旁突然閃了出來,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要幹什麼……?」中宗哲詫異地問了一句。

  裴炎的目光躲躲閃閃,他朝左右做了一個手勢,兩名身材高大的御林軍士兵立即撲上前來,抓住了中宗的肩膀。

  中宗哲勃然大怒:「裴炎,你與朕開什麼玩笑?」

  裴炎和中書侍郎劉諱之上前向中宗行禮,隨後,裴炎從口袋中掏出一道詔書,大聲宣佈:

  「太后有旨,即日起廢天子為廬陵王。」

  中宗哲這才覺得情形確實不妙,他心有不甘地對裴炎說:「裴炎,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朕有何罪?」

  裴炎並不答話,他回過頭來看了看端坐於御殿之上的武則天。

  「拿下!」武則天喝道,「你剛剛登上皇位,尚未布政天下,就大封親戚,私樹黨羽,……你還說要將整個天下讓給韋玄貞,這難道還算不上大罪嗎?」

  中宗哲的身體像頹牆一樣坍倒下來,他似乎還想抗辯,兩名軍卒不容分說將他架往殿外。第二天,武後降旨將廬陵王貶往均州,半個月後又將其流放房州。

  在中書令裴炎看來,既然中宗被廢,高宗的ど子豫王旦實際上已成了皇位的唯一繼承人。皇子旦性情懦弱,與他的父親李治如出一轍。自從他降生的那天起,他的名字就由武則天改來改去——由敘倫改為倫,又改為旦,到了武後天授元年改為倫,直到武後聖歷元年,他的名字最後才得以固定。

  中宗哲被廢之後,武則天並非立即冊立皇子旦為新帝,這使裴炎、劉禕之等人頗感意外。武則天看來是在故意拖延這件事。朝中遺老對此事看得十分清楚,武後實則上是在利用舊君已廢,新君未立的間隙來察看一下朝廷群臣的反應。

  滿朝文武在國不可一日無君的焦慮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在長達半月的對峙中,朝臣的態度,百姓的民意,武後深不可測的願望三者之間似乎正在進行著一場潛在的、無聲無息的較量,這一較量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意味深長的。

  二月十二日上午,禮部尚書武承嗣突然來到了武後的寢宮,他告訴姑媽:朝廷重臣和王室權貴正簇擁著皇子旦前往武成殿外,請求武後臨軒。武承嗣分析道:「他們也許是來請您親自登基,一統天下。」

  這一意外的消息使武後在漫長的等待中終於見到了一線曙光,她即刻命令左右起駕趕往武成殿。當武則天興致勃勃地登上殿樓,二十二歲的皇子旦看來並無擁戴武後登基之意,他只是援例向武後進獻了「皇太后」的稱號。皇子旦說話吞吞吐吐,始終不敢抬頭看武後一眼,最後由中書令裴炎替他說完了要說的話。

  武則天知道,既然朝廷重臣讓皇子旦向自己進獻了「皇太后」稱號,那麼立蛋為天子似乎已不可避免。看來,自己君臨天下的時機尚未成熟。

  中書令裴炎目下已無當初長孫無忌之風範,更無許敬宗等人曲意餡媚之權術,他儘管對武則天忠心可鑒,但武則天心中隱晦的意圖似乎已超出了他的想像力。他也許始終不敢在異性女人統治大唐這件事上深想下去,這不僅導致了武後對他的失望,而且在不久之後就給自己引來了災難性的後果。

  三天之後,武後派承嗣前往皇子旦的寢宮,冊立他為新帝,但等待著旦的並不是隆重的登基大典,而是幽處後宮、遙無盡期的囚禁生涯。

  垂拱三年正月,武後曾一度駕臨睿宗旦被幽禁的別宮,表示要歸政於他。母子之間話不投機,出語言不由衷。睿宗照例謙辭不受,武則天亦不堅持。翌日午後,她下令將睿宗蛋僻為皇嗣。

  睿宗旦在無任何過失的情況下遭到幽禁,很快就在朝廷內外激起了強烈的反應,除了大臣劉仁軌、中書令裴炎向武後屢屢勸諫之外,一場討伐武則天的叛亂也在千里之外的揚州城中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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