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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的代價


  1967年 女 21歲
  B市某大學畢業生
  1967年 男 25歲
  B市作家協會幹部

  托李敏送給毛主席的生日禮物——在兩種崇拜之間痛苦的抉擇——一連10天參加他的批鬥會——結婚之夜抱頭痛苦——他是從五樓窗戶跳下去的——競然是革命樣板戲救我一命——逃離魔掌——崇拜的毀滅和毀滅的崇拜


上部分:崇拜的痛苦





  我並不怎麼欽佩作家,作家們都自我感覺很深刻,但常常會寫出很膚淺的話。 比如,有位作家寫道:崇拜是一種最無私的感情。我料定他根本就沒崇拜過誰。

  崇拜是把自己掏空了,交給人家。如果人家拿過去隨手一扔,或在人家手裡丟 失了,你呢?你就光剩下一個空殼,整個完了!人生是一次性的。你便永遠像個空 紙盒那樣被遺落在世上,無法挽回。

  崇拜是人生頂冒險的事,要拿生命做抵押的。所以,我不大愛看書,寧肯相信 自己的人生經驗,不信作家們那些假深沉,哎,我這話有沒有冒犯你?什麼,我說 得對?你是說真話嗎?反正我顧不上你是真是假,我有話講給你。




  我曾經最崇拜的人是:毛澤東。

  不單是我,你去問問我們一代人20歲時候他崇拜誰?擔保會板上釘釘子地告訴 你——毛澤東!舉個小例子說明那種崇拜有多麼純:

  毛澤東的女兒李敏和我大學同班。12月26日是毛澤東生日。23日晚我同宿舍九 個女同學商量,托李敏送件什麼禮物給毛主席。有的說織條大圍巾吧,上邊繡「毛 主席萬歲」五個大字;有的說一起用彩色絲線繡束花吧,每人繡一朵,大家嘰嘰喳 喳,興奮得眼睛直冒光,直議論到12點多,還是找不到一樣禮物能把我們心中一腔 火全捧出來。一崇拜是很難表達充分的。

  李敏說:「我們照張像,再寫封信送給爸爸吧。」

  大家一同拍手叫好。讓毛主席看見我們每一個人,他才會知道我們是怎麼回事 呢!

  第二天下課我們一個個溜出學校到照相館集合。為了不聲張,不把事鬧大,幸 福的事也是愈保密愈幸福。照相館不給照快相,但聽說我們這張相片是送給毛主席 的,就像接到重大政治任務一樣,第二天就洗出來。大家叫我起草給毛主席的信。 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寫的一封信,幾句話寫了整整一夜,滿地都是寫壞的紙團兒。直 到把信交給李敏拿去後,我才把更美好、更真切的話全想起來。

  一周後李敏回來告訴我們,毛主席看見照片很高興,還指指我說,這姑娘年齡 不大嘛!據李敏說,當時郭沫若去拜壽,毛主席就把這照片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邊。 無比幸福的感覺啊!真的天天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了!他天天都會看到我的!我再看 教室黑板上面懸掛的毛主席像時,就覺得他那溫和慈祥的目光像陽光一樣照著我, 多大的精神力量!你甭問就知道,我大學時學習成績為什麼一直名列前茅。




  這期間我還崇拜過另一個人是:他。

  那是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我們都是派到國棉三廠去搞廠史的學生。去寫資 本家的發家史和工人的血淚史,加強大腦裡階級鬥爭這根弦吧!我和他不是一個學 校,我在北師大二年級學化學,他在北大,正經八百學中文的,又是畢業班。他個 頭不高,穿著樸素整潔,給我的印象是穩當可靠,頭腦清楚,清瘦斯文,在我這個 理工科學生眼裡頗有點文人學士的味道。他是我們這廠史寫作組的組長,言語不多 卻很能體貼人。晚上大家寫東西肚子剛有點餓,他不聲不響把早準備好的吃的東西 擺在面前;週末才覺得有點閒,他笑瞇瞇掏出一疊電影票一人一張。他像個天生的 大哥哥。我那時模樣很小,人又單純,為他把我當做小妹妹而快活。可寫完廠史, 他送我回校,把行李替我扛到宿舍放下肩時,眼神有點特別,忽然說:

  「我還能看見你嗎?」

  我挺奇怪,傻乎乎說;

  「怎麼不能見呀,隨便來嘛。」

  我傻吧!這就是當時的我。

  可儘管我那時把從書本上看到的愛情,當做迷人卻陌生、遙遠。與自己無關的 事,不知為什麼,這個人竟然很自如地一步步走進我的心裡。

  從他談話中,我知道他很窮。他家在蘇北南通,當年陳毅新四軍的老根據地, 叔叔們都是老地下黨,父親被日寇殺害,母親守寡把他和幾個兄弟姐妹拉扯大,他 排行老三。從上中學到念大學都靠著國家助學金,一個月19元6角……他的家史叫我 欽敬不已。這家史不但使他特別受重用,一直擔任北大留學生的指導員,還使他天 經地義構成一個革命青年純正的抱負和形象。這正是我所追求的。他把填寫的「畢 業生志願書」給我看,都是激奮人心的誓言啊!他要到原始森林,到荒僻的山村, 到沒有人煙的邊疆和草原,去開拓,幹一番事業,獻出一生,真叫我感動呀。我心 裡默默地說,你無論去哪兒我都一准跟著你。

  真沒想到他被分配的地方竟沒離開我一步。當他告訴我要去的地方是「王府井」, 我居然不知道王府井在大西南還是大西北。他笑了,說:「除去北京哪兒還有王府 井?」原來他的單位是王府井的中國作家協會。同學們都羨慕他,後來才知道,像 作家協會這樣重要的意識形態部門,只能派他這樣政治可靠、業務優良的學生去。

  為了不叫我倆的關係影響自己的學業,我給自己定了規矩,每半個月只見一次 面,地點都是在北海。每逢約會,幾乎整整一天都在聽他說話。他知道的東西那麼 多,我感覺每次見面自己的知識都在增長,幻想著今後的生活多麼充實。我的政治 理想、他的形象,全都有聲有色有血有肉地融在一起。我常為自己的幸運而癡醉。




  我在1966年5月份考完研究生,成績相當不錯,心裡挺有把握,6月份文化大革 命就鬧起來,學生們都瘋了,喊著「砸爛研究生制度」,把老輔仁學校美國教會的 大銅盆端到當院,將我們的研究生考卷扔進去燒。我趴在宿舍樓三樓窗台往下看, 就像看土改時農民燒地契,心想完了。這突如其來使我發懵。跟著愈鬧愈凶,開始 把校黨委的人一個個揪出來鬥。

  作家協會那邊鬥得更凶了。名作家們全成了黑線人物。一般幹部也都扯上些問 題,只有他政治上乾淨,革命群眾組織還選他當頭頭,但他也許由於家庭和經歷的 原故,比較沉穩,依舊那樣的斯文氣。他再三對我說:「要相信黨,靠攏組織,注 意學習毛主席最新指示,看準大方向,千萬別跟著起哄。」不管學校裡各種口號怎 麼有誘惑力,自己思想怎麼混亂,只要一見他,立時靜了,清晰了。我想,憑著我 們的純正和對黨的忠誠,再大風浪也決不會翻船。

  大串聯時我跑回四川老家,把我和他的事告訴家裡,父母都挺高興。母親給他 買了毛衣、棉毛褲、襪子,還有家鄉特產四川桔子,整整裝滿一小箱子,我便上火 車擠了三天三夜,到北京回學校洗了洗,就提著小箱子滿心高興去找他。他要是見 到我父母的這些禮物,臉上會怎樣笑,我都會想到。




  在作家協會宿舍樓前,我碰到他北大一個同學。平時見面他總是非常熱情,必 開玩笑,這次卻異乎尋常的冷淡,只說聲「你來了」,就走了。一種出事的感覺就 給我了。後來我想,多虧先有這種感覺作為過渡,否則下一幕我絕對接受不了。我 敲門。

  他一開門,人變了一副樣子!那樣子——奇怪?可怕?悲慘?瘋狂?我描述不 准,但強烈地刺激我,至今難忘。他頭髮蓬亂,滿臉橫紋,見到我眼淚嘩地下來了! 然後遞給我一張油印的小字報。我只看到:「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打倒反革命 分子×××!」這是他呀!別的字怎麼也看不清了,頭發昏,身子全軟了,皮箱 「吮」地掉在地上。

  隔了一會兒他講了情況:

  他大學時讀毛主席著作和詩詞,順手在書眉上加些感想式的評注,大多是從文 學上考慮的,有的注「好,好極了」,有的注「平平」,有的注「不佳」或「錯了」。 寫時沒多想,過後便忘了。他同宿舍一位同事翻他的毛主席著作找語錄時發現了, 在作家協會公佈出來。這在當時是件了不得的事,頓時全沸騰起來……

  我聽罷,腦子完全亂了。我只想說:「你怎麼幹出這種事來!」我直瞪著他, 恨他!一句話也沒說,忽然提起箱子很堅決地走出他的宿舍——我走!

  他跟出來送我,用自行車幫我馱著箱子,從東城走到西城,一路無話。連接我 倆的那座無比堅固可靠的橋,一下子從中間斷開,兩岸中間是洶湧的激流。我在岸 這邊背過身去,他呢?

  他送我到學校門口,對我說:

  「我這事犯在毛主席身上,估計沒什麼希望了。我雖然喜歡你,但我沒資格再 愛你。咱們算了吧,也不再聯繫了。你將來不管分配到哪兒去,把地址留給我南通 的大哥,行嗎……」

  他在我面前從來沒這樣狼狽過,老實說,這幾句話我也沒聽進去,自己回到宿 捨,箱子一撇,一連三天沒下床,腦子裡全在劇烈地打架。恨他呀!他怎麼在毛主 席著作裡寫這些混賬話!這和他平時對我講的——黨如何培養他呀,對毛主席感情 如何真摯呀,要一輩子忠貞不渝幹好革命文藝工作呀——完全不符合呀。我想,我 是不是叫他騙了?迷住了?他是否真的打著紅旗反紅旗?我把他兩年來對我講的話 翻騰一遍,仔細回憶,琢磨其中是否有對我潛移默化搞反革命的內容,但怎麼也想 不出來。我真是痛苦極了,難道被他騙得這樣的實在和徹底?不,我要去他單位親 自參加他的批判會,聽聽別人對他怎麼看,弄清他的真面目!

  第四天我起床去作家協會。




  當時在我面前擺著兩種崇拜:

  一是對毛主席的,一是對他的。

  對毛主席是對理想偶像、至高無上的崇拜;對他是對一個活生生人、情意相融 的崇拜。但是,對他的崇拜是基於對毛主席的崇拜上,是包括在對毛主席無邊無際 的崇拜之中。這大關係我心裡非常清楚。

  具體說,對毛主席的崇拜是無條件的,對他的崇拜是有條件的。如果他真的反 對毛主席,我只有毅然決然和他分開。這就是那天我提起箱子決斷走出他宿舍的原 因。可是硬從心裡扯出一個血肉相連的人哪有那麼容易?可我又怎麼解釋他做的這 件不可饒恕的事呢?




  作家協會的五層大樓顯得高不可攀,外牆上懸掛著要打倒他的巨幅標語。我馬 上置身一種氣勢逼人的異樣的氣氛裡。我登上五樓會議室參加他的批鬥會。一連十 天,我天天都去。作家協會的一些人認識我,他們都不理我,卻佩服我尋求真理時 表現出的執著與虔誠。我靜靜地坐在會場後排一角,認真聽著每一個批判者的發言, 還把樓道中所有關於他的大字報全都仔細看過。我發現除去他告訴我的這件事,再 沒有別的內容。批判者是有道理的,但那些上綱上線。氣勢洶洶的言辭卻不令我信 服。在那場合中,我感覺只有我是最神聖的。

  批鬥後他被掛起來,天天在作協打掃衛生。我沒去找過他。因為我還不能判斷 他,儘管這件事發生在他大學時代,而且只此一樁,但我仍舊拿不準他的本質。深 深的苦惱、困惑,以及激烈的情感衝突和思想鬥爭,使我一時一刻無法安靜下來。 這問題誰也無法幫我解決,誰也不會為我解決,於是我決定去他老家南通一次,看 看他的根兒,是不是也和他對我說的一樣。八

  正巧「一月風暴」發生了,學生們都湧向上海串聯。我隨同學們到上海,藉故 在上海的姑媽有病留下來,同學們一走,我便買船票去南通。按照他曾經給我的地 址,先找到他老家所在的公社。我拿出大串聯用的「北師大井岡山紅衛兵」的介紹 信,說我要瞭解一個人。沒想到他家在當地那麼有名。我一提他家,公社幹部馬上 說他家是個革命家庭,父親因主張抗日被日寇殺害,兩個叔叔都是新四軍時期資深 的地下黨員等等。所講的和他告訴我的好比一塊版印刷的那樣完全相同,我的心便 發生了變化。

  他大哥就在公社小學教書,我去找他,一望而知是個純樸老實的人,人比他還 瘦,臉形、眼神和有些動作很相像。我不知該說我是誰,大嫂卻馬上認出我,因為 大哥家有我的照片,對我分外親熱。鄉間人的感情實實在在,沒法兒擋,只有熱乎 乎被感動地接受。轉天一早,大哥帶我去見他母親,去往他出生長大的那塊故土。 從公社到他老家還有40多里地,他大哥騎車馱著我,在水田中間的羊腸小道橫橫豎 豎地穿行。大哥的車術真是高極了,穿呀穿呀終於看到他家。

  他母親大概提前聽到信兒了,遠遠站在幾間茅草房前等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一幕。他母親頭上梳一個小抓髻,穿著一件陰丹士林藍布褂子,肥褲子下露著腳 脖子,一雙小腳,瘦高瘦高,直立著,臉頰的皺紋一條條像雕刻上去的。我應該叫 她什麼呢?未及細想,情不自禁叫她一聲:「媽媽!」

  老太太兩隻瘦長的手伸上來,直抖呀,把我從頭一直摸到腳。心疼我啊!她五 個孩子中只有他一個出息了,還到北京那麼大城市上大學,工作……但她哪裡知道 兒子成了反革命?我當然不敢講,只說他忙,托我回來看看。

  老太太把他兄弟姐妹都從別的地方叫來,殺一隻雞。村裡有點消息就像陣風霎 時吹遍,男女老少,抱孩子,拄枴杖全來看我這個「沒過門的媳婦自己找上門來」。 這裡方圓百里,大概還沒見過北京來的女大學生呢。大家圍著我看呀,笑呀,問話 呀,這時我已經覺得自己是他家的人了。當晚,他母親幾乎摟了我一夜,喋喋不休 講了他小時所有的事,在母親嘴裡,孩子任何一個細節都裹著濃厚的情感……不知 不覺,他這樣的「反革命」我不信了。轉天告別時,他母親送給我一小袋子花生。 我提著這袋子回上海,沒停,馬上返回北京,去找他。當我把這一小土布袋花生放 在他面前,他多麼聰明,什麼都猜著了。他哭了,覺得對不起把他拉扯成人的苦命 的老母親。他從來沒有這樣讓人可憐。

  這樣,我不但決定和他恢復關係,而且堅定地往前邁一大步,我們結婚了。

  這是1967年12月1日。

  我的新婚之夜不叫新婚之夜,整整一夜我倆抱頭痛哭……




  婚後,學校把我分配到燕北。但山西武鬥不能去報到,閒在家中。他的問題看 來得等「運動後期解決」了。文革像迷了路,愈來愈沒有盡頭,那一陣子挺茫然。 一天,我去科學院學部看大字報,正是楊成武「大樹特樹毛主席的絕對權威」口號 出來,到處都是這內容的大標語。那天不知為什麼總感覺特別緊張,好像要出事。 回到家等到天黑也不見他回來。忽然門「匡當」打開,作協造反團的兩個人押他進 來,其中一個對我說:「我們還要查查他的書。」這就抄家,把書架上的毛主席著 作全抱走,又對我說:「這段時間他不回來了,明天早上開他的批鬥會。」說完就 把他帶走。我坐在床上傻了,追也沒追,一種大難臨頭的味道這次實實在在地感受 到了。還真的覺得他這一走,完了。小屋變得又大又空,我坐了一夜,挨到天亮去 作家協會。

  我登上五樓,坐在會議室參加他的批鬥會。由於楊成武的講話很極端,批鬥的 氣氛就不同以往,我也不像以前那樣一心為了確認他是不是「反革命」。我是來陪 他的。我是想叫他看見我便感到不孤單,我在和他一起承受……在批鬥會上,轟轟 烈烈的叫喊一聲兒也聽不進耳朵,心裡亂成一團。批鬥結束後,我被作協造反團叫 到另一間屋談話,他們還把我同班同學叫來,要給我做工作。我下定決心一句話不 說。

  就在這時,忽聽外邊走廊人聲嘈雜,腳步很亂,好像突然發生什麼事。我腦子 下意識響起一個聲音:「壞了!跳樓!」不由自主猛地從沙發跳起來要奪門而出。 馬上幾個人堵在門口不叫我出去。誰也沒告訴我什麼事,我像斷然什麼都知道了, 木頭一樣戳著不動,大約二十分鐘後,會議室那邊批鬥會又開始,卻變成一種聲討 會了。陣陣加劇的呼口號聲竟然變得忽高忽低,忽遠忽近,一會兒如雷炸腦,一會 兒隱隱約約很遙遠,這時我已經沒感覺了,麻木了,腦子完全停頓,不會哭,不會 笑,什麼也不會。

  只見進來一幫人圍著我說話,誰也不直說,作協那些人多鬼,誰都怕把我刺激 瘋了擔責任,繞著彎於做開導工作。我毫無反應,只見許多雙眼直對著我,許多嘴 巴在動。恐怕這是人將死時的一種感覺吧。

  當天他們不叫我回家,把我弄到一位老作家的愛人家裡。這女人和老作家劃清 界限,家裡只有她和一個女兒,作家協會還加派一個女幹部陪我,大概怕我出事。 其實我不會出事,因為我像傻子一樣已經什麼都不懂了。不會思維,不知道時間, 連他死沒死的概念也沒有,恍惚只覺得自己是個動一動都很困難的肉體。

  後來才知道他是從五樓窗戶跳下去的,摔得血肉模糊,許多骨頭都斷了,很慘。 他出身好,政治上一直受優待,受不了這種歧視和委屈,尤其是自尊心承受不了, 只有走自殺這條路了。作協打電報叫他哥哥來處理後事,他哥哥卻不想見他屍體, 怕受不了。喪事處理完,已經半個月過去,他哥哥來看我。

  那天的感覺異常奇特。我正渾渾沌沌之中,一見大哥,好像突然受到一種刺激, 半個月的恍惚一掃而光,一切細節都清清楚楚地一齊湧來,我異常清醒,非凡地明 白,死而復生,感覺很振奮那樣,卻一下子撲上去抱著大哥大哭、我明明白白,他 確實沒有了。

  大哥好像瘦多了、皮包骨頭,眼睛顯得大大的,眼淚嘩嘩流,眼神和他一樣。 忽然我感覺他留給我的種種眼神唰唰地往大哥的眼睛上重疊,這一瞬間,我沒瘋了 就算福氣;當然,我要是真瘋了就不見得再經受以後那些罪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把家拆了,傢具物品、鍋盆碗筷,所有東西全廉價賣掉。 他是反革命畏罪自殺,沒有喪葬費,大哥靠工分吃飯,也沒有返回去的路費。我分 給哥一半錢,揮淚而別。我當時急渴渴只想擺脫,擺脫北京,擺脫他死的地方,擺 脫這一切,擺脫得愈乾淨利索愈快愈好。這就背起行李卷兒,子然一身,去往一無 所知的燕北。


下部分:崇拜的回報




  生活給我的第一個教訓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我到達大同的燕北專署報到後,知道自己是分配到山陰縣第一中學教書,立刻 對管分配的一位處長說:「我發生了一些事,不能當老師。」跟著我就把這些事一 五一十地說了。這也是我多年受黨教育的結果——有事不能瞞騙組織,只有對組織 說清自己才感到輕鬆坦然。我上午說過,下午就覺得空氣凝固了。來到燕北報到的 各地大學生都像看稀奇動物一樣看我。有的扭過臉嘁嘁嚓嚓議論,我感到一種威脅 壓來,低頭回到招待所。同屋一個30多歲挺爽快的當地女人問我:「你愛人死了?」 我驚奇地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說中午時專署那位處長把待分配的各地大學生都召集 起來,說我是個危險人物,要大家警惕我,注意我的行動。他把我向組織匯報的話 全兜出來了。

  我便不敢出屋,躺在床上仰面瞧著屋頂,飯也不吃,心想我這輩子全完了,我 才21歲呀!

  第二天一早,我想再找那處長談談,一出招待所大門,一個小姑娘就朝我尖聲 叫:「反革命!反革命!小寡婦!小寡婦!」

  這就促使我對燕北專署不辭而別。我腦袋一熱買票去到西安姐姐家。一見到姐 姐那張標準的黨員面孔就懊悔不該來。我只說山西武鬥沒處報到,便來看她。姐姐 天天上班,我就在街頭漫無目的地亂走一氣,直到把身上錢花光,茫茫站在西安來 來往往的人群裡,心想哪裡是我的去處?四川父母那裡,不行,父親是石油工程師, 也在挨整,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再加給他們。我耳邊忽然響起他大哥離開北京時說過 的一句話:

  「你要是實在受不住時就來吧,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我便賣掉身上惟一值錢的手錶,換了70元,買張去南通的車票。在火車站我給 姐姐寫封信,把我的一切遭遇裝在信封寄給她。

  過後姐姐寫信說,她看見信哭了一夜,怨怪我把最需要安慰的機會沒有給她……


十一


  我到達大哥家時,他母親正住在那裡,聽說我來了,從屋裡跑出來,長長瘦瘦 的老太太,飄著滿頭白髮,一雙小腳邁著很大的步子,跑得太急,忽然絆倒,摔了 一身土。我撲過去抱住她,娘倆緊抓著對方後背失聲痛哭。我們共同失去一個人, 但此刻好像失去雙倍的親人啊。

  大哥說:「你要願意在這兒,咱就苦在一塊兒吧!」

  這樣,我便隨母親住到鄉下。

  一住進曾經生他養他那幾間茅草屋,就有種小鳥回巢、遊子歸家的安定感覺。 我想,工資、工作、大學生的待遇全不要了。死也死在這裡了。我天天跟隨鄉親們 幹活,鋤草耙地收麥子,也不要工分。我和他母親在一起時,常常有種他並沒死的 錯覺,覺得我就是他,這錯覺給我很大的安慰。鄉親們都很親近。他們模模糊糊知 道一些事,但從不問我。我便像在狂風惡浪出生人死地掙扎過後,躺在沙灘曬太陽 一樣,出奇的寧靜,無限的寬解。有時癡望著蘇北煙雲雨樹,水田中淡淡的倒影, 大片大片濃得化不開的鮮黃的油菜花,我會幻想出他童年在水牛背上和少年在田埂 中玩耍的身影……

  這期間,燕北專署發現我失蹤,到處打聽我,電話打到北京、西安、四川,最 後知道我在南通,就一封封信催逼我回去,直到寄來最後通牒。我原想抱定宗旨不 去,但不久,農村也搞起文化大革命,特別是《公安六條》下來,我算反革命家屬, 屬於管制對象,情況變得緊急。一天夜裡,大哥從公社騎車風風火火跑來說,村干 部告訴他:「你弟妹是逃亡的反革命家屬,明天早上要鬥她,你快轉移她吧!」

  母親發火了,她的臉頰直抖說:「他們要把她怎麼樣?先把我老命要去!」死 活不叫我走。

  我想,不行!這時候,他兩個叔叔都被打成「叛徒」,家裡的情況不妙。再說 農村斗人很野,動不動亂棒齊下。我又怕回燕北,怕那位處長,怕那些眼神。整個 世界都在逼我,我已經沒有出路了,便想到死。乾脆就找他去吧!最無妨礙的去處, 只有死亡。但我決不能死在他家。決心下定,我就說我先回上海暫避一時,母親才 答應。

  當夜大哥騎車馱我走,為了怕人瞧見,在漆黑的田野裡繞來繞去,天亮才到達 南通碼頭。分手時大哥發現我什麼東西都沒帶,他哪裡知道我永訣人間的決心。人 本來空手而來,空手而去,什麼也不需要的。

  我清清爽爽地上了船。


十二


  一個人只有要死的時候,才更有求生的慾望。當船行海上,我在滑溜溜的甲板 上徘徊,那天天空特別暗,大霧濃得幾乎船都鑽不出去,看不見遠處的海水,只有 偶爾看到對方開來的模模糊糊、鳴著船笛的大船影。還有海鷗突然一間就消失在濕 漉漉的海霧裡……

  愈是沒有出路,愈想找到一條出路。我甚至憎恨自己懼怕自殺的怯弱。在一陣 陣死的念頭愈來愈強烈地襲來時,我突然聽到船上擴音喇叭播放的樣板戲《白毛女》 中的一句唱詞:「我、不、死!我——要——活!」一個個字吐字特別尖利,特別 清晰,猛地刺激了我。我忽然想到,白毛女遭受到那麼大屈辱,在深山叢林中吃野 果子還要活,我為什麼非要死?陡然我渾身都響著這三個字:

  「我——要——活!」

  雖然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非活不可,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求生」兩個字本 身那麼大的鼓舞。我衝動,我激昂。我混亂,也茫然,糊里糊塗到上海站了。被人 群擠來擠去擠下了船,回到上海,回到了人間。

  我這個文革的受難者,反而被樣板戲——這個文革文藝怪胎救了,多荒誕!

  崇拜嗎?這時對於我已經是個很模糊的東西了。


十三


  到達大同專署後,作為懲罰,他們把我分配到燕北最窮最苦的一個地方——O 縣當教師。

  O縣非常封閉。愈封閉,消息傳播愈快。我一到那裡,我的事在縣城幾乎家喻 戶曉。走在街上都有些破衣爛衫的人指指點點議論我。縣軍管會政工組對我說: 「我們已經研究過你的問題,你去了家窯公社教中學。記著,你要接受貧下中農再 教育,不許亂說亂動,有事外出必須向我們請假。」我對這種話已不再感到壓力, 麻木地點頭稱是。

  第二天,我乘坐了家窯供銷社一輛拉東西的大車去學校報到。這種大車每兩天 由丁家窯來一次,送來山民們挖的甜草根和農產品,再帶一些可憐巴巴的生活必需 品回去。我把行李扔在車上,跳上去。車子一出縣城,哎呀,真是美極了的一天。

  這地區處在山西和內蒙交界,全是平緩又單調的丘陵。沒有路,只有大車□轆 軋過草地的兩條淺色的印子。趕車的老漢和我言語不大相通,很少說話,七八十里 的路程幾乎看不見一個人,有時覺得只有自己和自己。又大,又空,又靜,又舒服, 脫離人世其實並不寂寞;前頭是三匹馬和老漢的背影,左右是對我絕無傷害的大自 然,長長的草葉刷著大車嚓嚓響得很好聽。在車子晃晃悠悠中,我便不自覺唱起歌 來,唱完一個再唱一個,把我所有會的歌全唱過來,無憂無慮唱了一路……我盡量 什麼也不想,享受這一切。真恨不得這條路沒完沒了,一直走下去,幾萬里,幾十 年。

  下午五六點鐘到達一個山坳裡。趕車老漢說到了,我大吃一驚。黑濛濛大山影 中只有孤零零兩排空磚房,周圍沒有村莊。沒等我問,趕車老漢說:「這是學校。」 就把我交給一個又聾又啞的老頭。這老頭給我拉風箱蒸幾個土豆,一碗鹽水,便是 伙食,然後領我到一間陰冷的小房裡叫我住下。既沒有校長老師,也沒有一個學生, 哪裡叫學校?我驚愕又惶然,好像進了迷宮。當晚在空山空屋裡,我害怕極了,白 天脫離人世的快感全沒了,我十分需要一個女人。我跑去拍那老頭的門,說我要找 個女人說話。無論我怎麼叫喊,用手比劃,但他又聾又啞,只搖手,不懂。

  都說地獄十八層,我現在哪一層,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層了?我整夜心裡在叫— —生活啊,你到底還有什麼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嘗受行嗎?


十四


  我住的這裡是公社革委會所在地,占前一排房,只有革委會主任、副主任、一 位秘書、一個抓藥和送信的通訊員、一個獸醫,再一個就是那聾啞伙夫,大都是老 頭。後一排房是學校,公社準備辦個中學,從各村小學招收學生,但當時鬧文革, 孩子們都無心上學,所以房子全空著。革委會主任說:「你自己到各村去動員吧, 動員來一個就教一個,沒有學生來你就沒事兒。」他見我很為難,便說,「你去胡 柴溝找一位聯區校長,他姓王,他說咋辦就咋辦吧。」

  我心想找到這位王校長就找到明白人了,跑了20多里山路摸到胡柴溝,一見這 位王校長,心裡的感覺馬上改變。他個子很矮,下巴滿是胡茬,兩眼凶凶瞪著我, 好像對我這個北京來的大學生有種透人骨子裡的仇恨,先給我一個下馬威說:

  「你的情況我早聽說了。你主要任務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捎帶辦一所中學, 自己去動員學生。」

  除此他二話沒有,似乎看我一事無成才好。這麼大的公社我怎麼去動員學生? 幸虧公社秘書熱心,撕塊紙,拿筆畫個草圖,我就按這圖完全陌生的荒野荒村中像 個流浪乞丐,挨個村子串,上門動員。沒等我動員來一個學生,縣裡忽來緊急通知, 全縣600多教師立刻都集中到縣裡辦學習班,搞清理階級隊伍。災難又要迎頭重來。


十五


  清隊運動來勢兇猛,我大概很難逃過這一關,索性去找縣武裝部政委,他直接 管教育系統的運動。我從頭到尾把我的事說一遍。這次不同於在燕北專署那次天真 地向組織交心,而是很清楚自己處在任人宰割的境地,反而無所畏懼,索性好歹全 兜給他了,要整死我最好快一點。出乎意料地是他眼裡流露出這世上難得的同情。 我便問他:「我這些事在學習班裡該不該談?」

  他說:「這不是你個人問題,可以談,也可以不談,但談不談都和我們縣沒直 接關係。」

  我明白,他不能不這樣說,實際上是暗示我可以不說。有這個大人物的態度, 我心裡輕鬆多了。但到了學習班如進了絞肉機,我不說那王校長總拿話敲打我,尤 其整別人時,打得很凶,故意做給我看,嚇我。我想,再不能吃天真和認真的苦頭 了,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這種窮鄉僻壤鬥起人來比大城市野蠻得多。有時把縣長、縣委書記們弄來批鬥, 用鐵絲拴上幾十斤的大糞桶掛在脖子上,一邊斗還一邊往桶裡扔石頭,糞汁濺得滿 身滿臉。有的人熬不住就自殺,找不到自殺的傢伙,便在吃飯時把筷子插進鼻孔, 把頭用力往桌上一磕,筷子穿進腦子;還有的跳糞坑活活憋死。半個月後在王校長 操縱下,矛頭明顯轉向我,氣氛緊張得叫我天天犯心跳。一天,大家正在屋裡學習 毛主席著作,我坐在炕上,王校長突然對我喊一嗓子:「站起來!」

  我立刻在炕上站起來。

  王校長說:「你敢站得這麼高,好大膽,比牆上的毛主席還高!」

  我從炕上跳下來,頂他一句:「是你叫我站起來的!」二一

  王校長一腳把我踢到門口。不知為什麼,我馬上想竄出門跑去找那政委,好像 那政委是我的保護人。王校長一把抓住我說,「你想跑?」這就要大開殺戒了。

  我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說:「咱們的最高領導不是武裝部政委嗎?好,你去 問他,他叫我說,我就說!」沒想到這一來,他怔住了。他們不摸底,其實我更不 摸底,誰知政委會不會保我。我只和他見過一面,他不過流露過一點同情,說幾句 模稜兩可的話。那時代同情是種多麼軟弱和不可靠的東西啊。我的命運全押在政委 手裡了。

  他們到縣武裝部去問。我更沒想到政委對他們說:「她的材料沒來,能搞出什 麼事。」居然把我保住了。後來學習班裡一些沒問題的大學生被派下去勞動,政委 也叫我去,這便使我意外地從一個滾滾而來的巨輪下逃脫出來。我當時對這位好心 政委抱著無限感恩之情,把他當做天下第一好人,哪裡知道他另有目的呢。


十六


  我回到丁家窯公社後,天天奔走於荒山野嶺中各個村子間,去動員學生來上學。 一個小小女子在曠野獨行,既怕人又怕見不到人,見到人怕是壞人,見不到人怕迷 路。有一次我竟糊里糊塗從山西一直走到內蒙,被內蒙那邊人當做特務困了一天。 冬天大雪蓋地,野獸出來尋找食物,常常能在雪地上看見狼或豹子的腳印。我就不 停地大聲唱歌為自己壯膽,有時唱著唱著哭了,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這麼干……可是, 也許被我的誠心和辛苦所感動,居然動員到28個孩子來上學。他們都住校,立時把 我生活的孤單冷落全驅趕走了。我既是校長,又是教師,上課搖鈴也是我。天天早 上四五點鐘我召喚他們起床。大山中間的早晨空氣清冽,第一件事是帶著他們站空 場上,高舉小紅書,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對毛主席請示。這感覺也挺神聖的。崇拜? 我說不清了。反正我需要一種精神支持自己,鼓舞自己,把自己裝滿,否則你怎麼 活?這段時間我還算快活,眼瞧著這些窮孩子學習成績突飛猛進我高興,有時批作 業,備課,搞到更深夜半,惹得黃鼠狼下來了「嚓嚓」撕窗紙,嚇得我打哆嗦。孩 子們教給我說,只要聽到窗紙響,吹滅油燈,黃鼠狼便會走開。我和孩子們處得感 情融洽,他們見我吃得很苦,一起到野地裡挖甜草根時,就拾些野鳥蛋塞進我口袋 裡。一次我伸手掏手絹,手指碰到一個粘糊糊、肉乎乎的東西,我驚得大喊大叫。 原來一個鳥蛋在我口袋裡孵化了,小肉鳥破殼而出,孩子們全咧開嘴笑了……他們 給我多大的安慰和欣悅啊。

  五月端午節,28個學生每人從家裡端來一碗用土豆、豆腐和羊肉蒸的黃糕送給 我吃。這時又搞起「急整頓」運動,王校長帶領各村小學教師來我這裡開會,看見 這些黃糕,王校長當麵點我說:「現在沒有直接的反革命,都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 籠絡學生,搞成他的接班人,這就是階級鬥爭新形勢下的反革命活動!」

  我沒別的出路了,就提出下到村裡去教小學,王校長馬上同意,並通知我要去 的那村的貧下中農革委會警惕我的一舉一動。

  我再沒勁兒了。我發現,一個人,打起精神也是活著,心灰意懶也是活著。一 次我從一面小鏡子裡看見自己滿面灰塵,馬上洗過,再看,依舊灰濛濛,無光,眼 睛竟然也沒光澤。可是我這時才24歲呀!


十七


  突然一天,喜從天降,縣裡下調令,調我到縣中學教化學。但到了縣中學不久, 武裝部政治科一位幹部對我說,調我來縣中學是政委的決定,然後吞吞吐吐半天才 說,政委有個內弟在大同煤礦當工人,一條腿有殘,光棍兒,希望我能嫁給他。一 下子我才醒悟,在清隊時受到這位政委特殊保護的真正原因。我感到我命運中的一 切幸運,都是以雙倍的犧牲為代價的。剛剛為自己逃脫開王校長的控制而慶幸,轉 眼卻落入政委更有力的手掌之中,絕難逃脫。清隊時那次不過把我從籠子裡放出來, 這邊卻早下一道網了。幸虧縣中學校長是山西大學六五屆學生,為人正直,經歷也 有一段坎坷,很同情我,便仗義牽線把我介紹給另一個縣的小學教師——也是由外 地分配來的大學生。經過許許多多曲折,我嫁給這位大學生並因此調出O縣,去往 K縣,雖然徹底得罪了那個政委,卻從此也了結了我這長達十年、不堪回首的苦難。


十八


  我這男人老實厚道,待我很好。但我對於前夫的那種感情卻很難再現。那不僅 是初戀的純情,更是一種崇拜才有的聖潔,以及全部生命的投入。一個人只能有一 次這樣的崇拜,一旦破碎,永難復生。特別是文革結束後,我前夫被落實政策開追 悼會的消息傳到南通,不到十天,他母親便死去。我對人生才算真正地大徹大悟, 此生此世不再可能崇拜誰了,因為我經過崇拜的毀滅和毀滅的崇拜。我能在這兩種 毀滅中活下來,是我平生最大的幸運,當然也是最大的不幸!

  被崇拜者搞垮崇拜者,是一種心靈屠殺!




放縱與歪曲


  新聞報道和紀實文學都離不開真人真事,都必須忠於客現事實,都需要使用采 訪的方式,但採訪後,一是報道出去,一是記栽下來。前者不是文學,絕對是不允 許虛構;後者屬於文學,允許虛構。紀實文學來源於真人真事,它是靠事實寫作的, 小說是靠想像寫作的;小說可以任意虛構,百分之百不受約束和限制地虛構,但紀 實文學只能是『有限的虛構」。它有故事,有人物,像小說,但不是小說,「紀實 小說」這概念是不能成立的。這裡所說的「有限的虛構」,是指在不改變真人真事 原型和精神的條件下,為了充實、深化、強化事件與人物,可以虛構,包括虛構的 場景、非主要情節和配角人物,增添必要的細節等等。

  虛構是純主現的行為。因此——

  小說任其王觀;

  新聞禁絕主觀;

  紀實文學不能放縱主觀而歪曲客觀。

  我的《一百個人的十年》不同於一般紀實文學。由於我把事物原始狀態的真實 看得至高無上,因此在寫作中必須將這「有限的虛構」縮到最小。我連配角人物、 環境、場景和非主要情節也不去虛構。我把全部力量用在被採訪者的身上。我盡量 讓他們多講,從中選擇最有表現力、最生動、最獨特的情節和細節。比如《說不清 楚》中那個俄死的犯人貼在自己肚子上的菜單,再比如《苦難意識流》中用吃蒼蠅 的辦法自殺,都是被採訪者真實的經歷。我用文學家的眼光來挑選細節,而不是以 作家的想像去虛構事件。我相信有時生活本身的震撼力無比強大,特別是在這種大 災難的年代。我把採訪過程當做一種文學構思。比如我採訪《沒有情節的人》的主 人公,他說他文革中苦苦把自己變成一個「消失」的人,才平安地活下來。我問他 用什麼辦法使自己消失,他說他把自己變成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影子,沒有朋友, 沒有性格,沒有脾氣,沒有實體。我覺得這些細節還不夠精彩,便拚命追問,他終 於說出一個細節,說他那時盡量不去看別人的眼睛——因為只有你看別人的眼睛, 別人才會把你記住。這個細節連巴爾扎克和福克納也沒有想到過。我便是這樣,用 真實的材料塑造真實的人物,用被採訪者口述的細節去充實他那個形象;就像修復 古物,所用的材料必須是那個時代原有的。這樣就保持了故事的原生態,同時也具 備了文學性。

  其次,我十分注重對每一個故事內涵的開掘。在採訪中,我特別注意這個故事 深層的獨特性在哪裡。比如在《走出瘋狂》的採訪中,被採訪人的第一句話是「我 是一個逍遙派!」我馬上就抓住這個故事的獨特性——一個逍遙派的典型。這是文 革中相當廣泛的一類人,他們對文革抱著獨特的態度。儘管被採訪者更有興趣談他 做紅衛兵時幾次被毛主席接見的情景,但我著為誘使他講出由狂熱的革命派走向冷 漠逍遙派的內心軌跡,探究人本的根由。我把採訪過程當做文學化的過程。

  依我來看,紀實文學就是把真人真事文學化。紀是採訪和寫作,實是真人真事, 文學就是文學化。我給自己在本書的寫作中提出一個嚴格的要求,即盡量從被採訪 者口中調動材料,用以再造故事本身。因此,我才堅信這部作品所記錄的歷史的真 實與心靈的真實。故事來源於嚴酷的真實,我則要做到真實得嚴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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