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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人


  無處歸宿的船兒,最終會在漂泊中沉沒。
  無處棲息的鳥兒,最終會在盤旋中死掉。
  你依傍在哪裡?
  你生根在何處?



  莫愁大地被暴雨攪成泥濘,頃刻就被烈日曬乾;莫愁冰凍的河面一片死寂,很 快就給春風化解。繁花到處盛開,轉眼落紅滿地,林木凋零不久,又是一片醉人的 新綠。萬物在白日的光亮裡赤裸袒露,隨即被漫無邊際的黑夜遮掩起來。潮汐是大 海喘息,氣流是天空呼吸,春夏秋冬是大自然一次又一次老苑和生還。冥冥中有座 巨大而無形的鐘,日夜晨昏,興衰枯榮,是這鐘面上的刻度。誰適應這鐘的節律, 誰就生存下來。否則就會給不停地運行的時針拋下,在無聲無息中遭到淘汰。

  天地間,有暖風、雨露、清泉、土壤、果實、氧氣和紫外線,也有颱風、地震、 火災、洪水、蟲害和病毒……一種植物絕種,就使另一種動物斷食;「生存養育著 生存,滅絕連繫著滅絕。於是宇宙誕生了一種最有適應力的生命--人。

  人創造社會,社會卻給人出難題。人們愈是想識破世界的一切奧秘,世界在這 愈來愈多的發現中反而變得更難解釋。人類的童年是克服自然,人類的成年是克服 社會;大自然漸漸明瞭,社會漸漸窮於應付。中世紀田園生活那種單純,是未開化 的單純;有如牧童短笛,屬於音樂的孩提時代。孩子們巴望快快長大成人,成年人 卻懷戀一去不返的童子歲月。人間交流的深入,始知民族、思想、文化、習慣和語 言的隔閡,如同鴻溝,縱橫交錯。物質富足,精神隨之更新;哲學的普及,使每個 腦袋都成為一個獨立的世界。那麼世界是混亂還是豐富了?人與人的距離是更遠還 是更近了?而科學的昌達又帶來憂患。人在排除舊障礙的同時,樹立新障礙。風車 和天花離開地球,電腦和污染降臨人世。難怪人們懷舊,幻想回到平靜安寧的中世 紀,回到樸素的過去,回到單一的昨天。但社會和人一樣,都不能返老還童。社會 將在日趨複雜、矛盾倍增的狀況下前進。當代人的首要任務,是要瞭解這個變化了 的社會和變化了的自己。前提是承認現實,承認存在的一切事物。無論你責任還是 贊同,厭棄還是寬許,推崇還是改革,你必需先把它搞清。那麼,你就得心平氣和 了!

  一隻鋼鐵的巨鳥穿雲破霧,降下來,親吻大地。吻聲如雷,這是飛機□轆和堅 硬的跑道發出的劇烈的磨擦聲響。飛機停穩,一些外國旅客都站起來,鼓掌、劃十 字、輕輕唱歌,他們習慣這樣慶祝平安著陸;中國人感情不外露,只在嘴角浮出一 點點難以覺察的笑意。其實,數萬里不無危險的空中航程完好地結束,誰心中不溢 滿輕鬆和喜悅?尤其對於我,頭一次來到這個在世界上獨具面貌的國家訪問。我還 有件心事,是件私事,與這個陌生的國家緊緊連繫著。我這個人,一向是把公事擺 在私事前頭。不知為什麼,當我走出沉悶的機艙,迎著潮潤而爽神的晨風,腳底剛 剛踏上這異國的土地,心裡那件私事竟然迫不及待似地躥出來,它逼我快去做。心 情真是種奇妙的東西,有時很難違抗。




  英國人把我安排在有名的「金枴杖」旅館下榻。它在車水馬龍的河濱大道上, 與悠然自得的泰晤士河只隔一條街。旅館門旁有個精緻、珵亮、古色古香的銅牌, 標誌這旅館誕生於遙遠的維多利亞時代。在守舊的英國人眼裡,似乎歷史價值高於 一切。

  負責接待我的,是位名叫珍妮的英國女郎。她肯定喜好運動,長得健美動人。 尤其那一雙藍色、透明的眼睛,像兩滴海水。目光明亮銳利,直視我時,簡直像是 逼視。因此顯得精力飽滿,聰明強幹。在這個強者競存的世界上,出頭露面的都是 這種人。但一接觸她,即刻感到與她出現一種難以消除的距離感,這是否來自於她 臉上帶著的傲慢神氣。為什麼?我一時弄不清。她的聲音可是悅耳好聽,同BBC電台 的播音員差不多。使我這一口在國內被人艷羨的英語,在這裡只能用來應付對話而 已。

  珍妮小姐把一張事先打印好的訪問活動內容安排表給我。又向我交代幾句必須 知道的事項後,轉身就走。外國人辦這種事,不像中國人那樣無微不至。公事公辦, 完事再見,只講禮貌,不會客氣。

  她一走,我立即從床頭櫃裡取出幾本又厚又重的電話號碼簿,查到號碼,抓起 電話撥通,真幸運,接電話的恰好是她本人!難道她一直守在電話機旁等候我嗎? 不,我雖早在臨行前,請她爸爸寫信轉告她,但她並不知道我抵達的日期。

  「你就是簡梅小姐嗎?請猜一猜我是誰?」我用英語說,為了使她意想不到。 但我激動的情緒從自己的聲音裡都感到了。

  「當然知道,但願沒猜錯!」她說一種愉快的聲調從電話線裡傳來。真沒想到, 她才來一年多,英語說得這樣好。「那你猜猜看?」我仍用英語。

  她忽然改用華語:「你為什麼不說中國話?怎麼,小馬克思先生,剛到資本主 義國家來就變質了嗎?」一聽到這口氣,使我立刻覺得她一切都沒改變:那好鬥而 伶俐的小嘴,那任性使氣、逞強好勝的脾氣,那漂亮而含著挑戰意味的笑容。一切 依舊。我們之間,這種久已習慣並無惡意又互不示弱的雄辯氣氛,陡然重現。我當 然不客氣,馬上回敬她一句。

  「我是怕你把中國話忘了。」

  「中國的一切我都沒忘。這裡的情況你最好別拒絕知道一些,免得蒙面大盜把 你綁架了!」

  這是我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現在她用這話取笑我。我反擊她:「綁架我這小馬 克思有什麼用?」「當然他們不要《資本論》,而要你身上的錢。」「那正好。我 從不吝惜錢,《資本論》還得留著看。」「算了!《資本論》再好有什麼用?反正 沒錢活不了。在這裡你盡可以大講《資本論》,絕對不會有人干涉。你還可以到海 德公園發表演說,到海洛特公墓的馬克思墓前獻一束花。但你的活動可能沒人響應, 英國人現在感興趣的不是馬克思,而是查爾斯王子和戴安娜公主的婚禮。說吧,咱 們什麼時候見?」

  「今天行嗎?今天我白天沒有活動。我就住在『金枴杖』旅館。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但我不能去,我得上班。」

  「不能請假?」

  「不能。」

  「怎麼解釋『自由』兩個字?」我說,我又發動一次攻勢,而且攻得如迅雷不 及掩耳。

  「用你的話講:怎麼解釋『紀律』,就怎麼解釋『自由』。你中午來吧,我請 你吃午餐。你在旅館門口坐9路汽車,坐到牛津街。我的餐館就在牛津街南面的唐人 街上,名叫『鑽石酒樓』,記住了?」

  「喲,你萬里迢迢出洋,反而在唐人街上謀生,這倒有趣。」

  「世界上的事除去沒趣的事,就是有趣的事,何必大驚小怪?」

  「你有什麼沒趣的事?」

  「不,都很有趣,非常有趣。見面我會告訴你的,看你這位雄辯家怎麼饒舌。 恐怕你得帶來兩張嘴巴。一張招架,一張詭辯。好,我等你!」她說到最後,伴著 一陣笑聲。聽她的口氣,她多麼滿足和神氣!

  「好,我歇一歇就去!」

  我還真得有點準備,好應付這位出洋在外、志得意滿的女人,她肯定會朝我發 起一連串的不斷的嘲弄和挑戰的。




  我一鑽進汽車,就爬到上邊一層。

  外國旅遊者到了英國,都喜歡坐這種老式的雙層公共汽車的上層,好俯瞰市容 和街景。牛津街上幾乎沒有一間房子不是商店。老闆們為了使人們看見自己的商品, 乾脆把箱子、靴子、帽子、毯子和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掛在門臉外邊。尤其那些五色 的衣褲隨風飄飄,遠看像一堆彩旗。整條大街成千上萬種商品連成一氣,使人感到 自己腰包再鼓也是極其有限的。它的確能滿足人們的物質要求。我忽然想到,簡梅 臨出國時,我們在她家門口那次不愉快的辯論--「你以為我出國,只為了吃好穿 好?」她說。「此外還有什麼?我缺乏你的想像力。」「我要這裡沒有的。」「這 裡有的,你不一定都看見了。」我說。「算了吧!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你就死守在 中國吧!中國人口過剩,不缺我一個。再說,我認為,地球是屬於全人類的。誰喜 歡哪裡,誰就去哪裡。國家的形成是歷史的錯誤。隨著人類進化,它不應當再限制 人活動的自由。」

  「我卻深信,哪個社會也不見得使人一切都心滿意足。小心蒙面大盜把你綁架 了。」

  「別嚇唬人!死亡威脅過我,我早已經不怕它了。如果真有什麼蒙面大盜,攔 路搶劫,我倒想親自去試一試被搶被劫是什麼滋味。吃辣椒總比喝白開水有味。噢, 你原來是個小馬克思呵,真沒想到。」她說著用鼻音發出幾聲短促的笑。她稱我 「小馬克思」就是從這次開始的。這當然是一種嘲諷。

  「我從來沒說過,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說。我略略有點動氣。

  「我承認,馬克思主義者經常打敗它的對手。但馬克思主義者們也常常吃自己 的虧,哈哈哈……」她故意用笑刺激我,加重她的話的譏諷意味。

  「有什麼好笑?馬克思主義者一邊與對手較量,一邊不斷清除自己的冒牌貨。 馬克思主義的鬥爭內容之一,就是辨別真假。」

  「行了!如今世界上各種馬克思主義已經有幾十種。自己身邊多得更數不過來。 就讓歷史把這個『責無旁貸』的區別真假的重任放在你肩上吧!我沒這種能耐,還 是走了好,免得『假』的出來,我又得吃苦受罪,上當受騙。還總得擦亮眼睛,再 擦兩次,眼膜就得給擦破了!」

  於是.她那塗了口紅的薄薄小嘴,像機關鎗一樣朝我開火。好像我是她多年來 坎坷生涯和不幸遭際的全部根由。人間任何一件事,都不止於一個道理,說服人並 不容易。何況她的道理並非完全荒謬。可是出於我倆之間的習慣,在鬥嘴時誰也不 能退卻,我就進攻她的薄弱處:

  「你選中一個比你大十五歲,只認識一個月的人,做你丈夫,不過是為了嫁給 他,可以把你帶出國罷了。你對自己負責嗎?」

  「生活教給我:無論什麼事,都得走著瞧。好壞靠運氣,誰也不能預卜。」 「但你的運氣全押在這個僅僅認識一個月的男人身上了。」

  「你認為是種冒險,或是犧牲?」

  「是的。如果說冒險,是實實在在的;如果說代價,未免太大了!」

  「世界上的事都得有代價。」

  「如果你們不合適?」

  「離婚好了!」她說得十分輕鬆。好像說一個空酒瓶和廢報紙什麼的。

  「離婚?你把它看得這樣輕而易舉?」

  她哈哈大笑:

  「你這位『解放派』竟然這麼害怕離婚?你這個人的私事都沒有膽量去碰,還 敢去什麼『干預生活』?」

  我沒說話。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說什麼也沒用。由她去罷!我想。這是我們在 國內最後一次談話。我們之間這種談話,她向來是不佔上風就難以結束的。這次我 有意讓她佔一點上風,算是為她送行。送行總是要給人一些快樂、祝福和安慰的。

  她就是帶著這些頑固又奇特的想法,跟著那男人走了。

  我知道,她先到香港,隨後又隨那男人來到這裡。她沒有離婚,據她爸爸說, 她生活得相當如意。我只想親眼一見罷了。

  我一走進索霍區的唐人街,立時有種異樣的感覺。這裡很像四十年代上海的霞 飛路和天津的勸業場一帶,只是更加破舊和灰黯。不知是這些舊樓維持著這裡的人 生存,還是在這裡謀生的人維持著這些破房子的存在。只是林立的買賣招牌上寫的 都是中國字,注著英文。街上的人大多是黑頭髮黃皮膚的華人,比起牛津街上來來 往往、高大精壯、面泛血色、大步流星的歐洲人,完全兩樣。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香港?台灣?東南亞?美國?來旅遊還是久居此地?為什麼在倫敦大街上很少見到 一個,卻都聚在這狹小又無趣的街上?來買他們自己用慣了和看慣了的東西嗎?不, 這些專賣中國物品的店舖,都是為外國人開設的。這些算盤、毛筆、宮燈、筷子、 紙扇、銅佛和龍頭枴杖呢?不過為了滿足異國人的獵奇。他們又為何而來,……忽 然,我這個遠離故國才僅僅一天的人,好像失鳥飛回故林一般,一種親切、熟悉、 諧調、難捨難分的感覺,好像一團熱氣撲在我身上,使我陡然被感動了。哪來這種 感覺?這些招牌上的中國字?大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們所說的家鄉話?他們那些熟習 的舉止與神情?我想,炎黃子孫本色難移,肯定會萬世不竭的!他們即使在地球的 背面,在異國的鬧市街頭,也要頑強地開闢出一塊使自己情感有寄托,心理有慰藉 的地界……簡梅也是為此之故,才來這裡謀生嗎?不知道。

  「請問,鑽石酒樓在哪兒?噢!對不起。」

  我剛問一位路人,已然看見招牌。招牌極大,下邊只有一個小門。但倫敦的鋪 子大多象牛魔王的肚子,口小肚膛大。外面只有一扇門,裡邊卻上三層,下兩層, 多少英鎊也填不滿。

  這是扇落地的無框的玻璃門。玻璃反光,如同不透明的一樣。我才要推門,門 兒自己開了,原來裡邊有位專管開關門、迎送客人的侍者。

  「簡梅小姐在嗎?」

  侍者朝我微笑一下,扭頭用廣東話叫一聲。

  簡梅從裡邊的高台階上輕快地走下來。她好像一直站在那裡,就等著一聲招呼。 她一出現就使我一驚!她真是大變了樣子,修長的身材穿著一條極合體的白軟緞旗 袍,下端繡著幾枝花苞繁盛的銀梅,又鼓又亮,好像金屬的。外面被一件寬鬆又鮮 艷照眼的大紅毛衣。長長、打卷兒的頭髮自然地披落下來。我從來沒見過她的頭髮 這樣黑、這樣好。白旗袍、紅毛衣、黑髮,加上雪白的臉兒、紅唇、黑黑的眉毛和 眸子;紅、白、黑,分明又奪目,的確漂亮極了。她身後還跟著兩個矮粗的男侍者, 好像什麼貴婦人在夜總會出場露面時那種氣派。就在我倆見面的一瞬,她對我流露 出的驚奇的目光似乎感到很得意。我卻立刻後悔了,我應當裝得不以為然才是。

  她請我在兼做起坐間的走廊的沙發上坐下來。問我想喝點什麼。「啤酒吧!」 我說。

  她從酒櫃上端來兩杯,給我一杯,她自己一杯。

  「怎麼樣?」她問我。

  「你很適合穿紅的。」我說。不知我為什麼這樣說。

  她更高興。可能為此,她沒有像往常那樣,一見面就和我鬥嘴。

  「我爸爸好嗎?」

  「很好!」

  「我弟弟呢?」

  「大概也挺好吧:我出國前沒來得及去你家,只和你爸爸通過一個電話。」

  「你夫人呢?」

  「還好!」

  「嘿,都是好。好不能概括一切,好中間有各種各樣的區別,這些回頭再談吧! 我先領你參觀一下我們的餐館!」

  她興致勃勃陪我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看了整座餐館:樓下右側是酒吧間,左側 是餐廳,樓上是專供包飯的單間。侍者都是華人。矮粗,長髮,穿西眼,說廣東話, 互相長得很相像。黑西服的領口露出雪白的襯衫,上面好像粘著一個蝴蝶形的黑領 花。我總覺得他們像什麼,後來想到了相像物就暗自笑了:像一群肥壯的企鵝!

  餐館格局小巧,傢具和陳設都是中國式的,餐具是碗筷,典型的中國餐館。新 奇的是,整座樓所有屋頂都吊著橫斜穿插的干樹枝,上面紮著絹制的紅白梅花。

  「這兒應當叫做『梅花酒樓』。」我說。

  「這是老闆特意為我裝上的。因為我叫簡梅--」她說著指指自己的旗袍, 「這也是老闆專為我定制的,你看,上邊也繡了梅花。」她用受人恩寵、洋洋自得 的口氣說話。

  「看來,老闆待你很不一般。」

  「當然了!他是以每週三百鎊的佣金請我來當領班。原先我在東華餐館當領班, 一離開那裡,那裡頓時少賺一半錢。東華餐館的老闆再花大價錢請我去,我反而不 去了。」

  「你真行。是因為你漂亮,還是能幹?」

  「兩樣都有,你說呢?」

  「我想說的,你都說了。」

  說著,我們又回到走廊的沙發上坐下。跟著就來了一個傳者,給我們送來兩杯 熱咖啡,一個奶罐和一個糖缸。簡梅下意識地搓著兩隻雪白細長、塗了銀色指甲油 的手,並沒有答理這侍者、我對傳者說一聲:「謝謝!」侍者先是莫名奇妙地一怔, 隨即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朝我一連深深點了幾下頭才走去。

  簡梅說:

  「你為什麼謝謝他?你來吃飯喝茶,得付錢,他賺了錢,就得謝謝你。這兒可 不像國內--你對服務員點頭哈腰,他不高興答理你,照舊不答理你。那種服務員 要是到這裡來混日子,保準不出三個月就得餓死在泰晤士河邊。要不就得學會笑。 怎麼?你笑什麼?這也是資本主義的腐朽性嗎?」

  我又笑一笑,說:

  「我謝謝他,因為我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同事。」

  「去他的!這些傢伙都是在香港混不下去,才跑到這兒混日子來。我剛到香港, 他們叫我『大陸崽』,瞧不起我!可到了這兒他們就神氣不起來了。我現在是領班, 管他們,都得聽我的。哼!我要是想拿他們洩洩氣、開開心時,就叫他們『香港崽』, 氣他們!香港算個屁!不過是中國的一個腳趾頭,還是最小的一個。」

  「喲,你居然也有『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情感了?」

  她描過的黑眉毛一挑。顯然由於義氣用事,缺乏防備,失口叫我抓住什麼,她 一時反不過嘴來,馬上換句話說:「十一點半了。我去找一個人替我頂班,咱們吃 飯去!」她站起來。旗袍和高跟鞋使她顯得挺高。

  「老闆不會扣你薪金?」

  「你來之前,他到俱樂部賭錢去了,一賭就得到半夜。他走了,我當家。現在 客人不多,只有幾個『鬼佬』。懂得什麼叫『鬼佬』嗎?香港人把外國人都叫做 『鬼佬』。你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她進去一會兒再出來時,換了一身黑衣眼,黑外衣,黑裙子,黑靴子,黑色挎 包。黑頭髮反而不顯了,白臉紅唇卻更突出。

  「走!」她說。

  我們走出去。

  在路上,她問我:

  「我穿這身黑衣服好嗎?』

  「嗯?嗯。似乎不如紅的。」

  她沒說話。她高高的硬鞋根,快步走起來,像小馬駒走過那樣「得得」地響。

  「我們到哪兒吃飯?不如到我們旅館去,吃完還可以聊聊天。」

  簡梅淡淡一笑,好像我輕看了她。她立即領我走進一家中國餐館。剛坐下,立 即有一位年輕而削瘦的男人走過來,用廣東話慇勤地同簡梅說話,我不大懂廣東話, 大概他們在說笑打趣。這男人掏出煙來請我們吸,還微笑著對我說一句話,我聽不 明白。簡梅說:

  「他說『歎番支』,粵語,意思是『請享受一支煙』。」

  我馬上向這男人表示謝意,說明我不會吸煙。簡梅拿一支叼在嘴上。這男人馬 上掏出打火機,「噠」地打著火給簡梅點上煙。動作熟練,表明他老於此道。但從 她吸煙吐煙的樣子上看,分明是個新手,卻盡量裝得老練自如。她一邊把只吸人口 中的煙,像吹氣兒那樣吐出來,一邊以一種漫不經心、略顯大氣的態度與這男人交 談。隨後點了菜,都是清淡的廣東小吃。

  「看來你經常到這兒吃飯。你和侍者好熟。」

  簡梅笑了:

  「這哪裡是侍者,是老闆。」

  「老闆?」

  「你印象中的老闆大概都是飽食終日、坐享其成的了?對不起,你那些千古不 變的概念,還得根據變化了的現實修改一下呢!如今這裡的勞資關係不同以往。這 種小老闆,不帶頭幹活,僱傭的人就不給他賣力氣。這老闆姓陳,九龍人,在這條 街上齊了三家餐館,他整夭得三家餐館輪流跑,迎客送客,端酒端菜,你看他那雙 腿都跑成細棍兒了……」

  我剛要笑又趕緊止住。陳老闆親自端來酒菜,還笑嘻嘻把一張印著銀字的紅紙 名片給我,請我指教。這時,一個客人吃過飯走了。他轉身跑上去,說客氣話,鞠 躬致謝,一直送出大門,此後再沒進來,大概又跑到另一家餐館應酬去了。簡梅對 我說:

  「你儘管吃飽。我在這裡吃飯,向來不花錢。」

  「噢?你好大能耐!」

  「能耐?誰沒能耐?」她向熱雞湯裡的餛飩輕輕吹了兩口氣,抬起她漂亮又神 氣十足的臉兒說:「只不過這兒一切都得靠自己。自己靠自己。不像國內,可以靠 老子,靠領導,靠誰也砸不碎的金飯碗;幹不幹,都吃飯。」

  「你在四萬里之外,還在批評自己的國家。」

  「批評自己國家的人,。並非不愛惜自己的國家。批評不是咒罵,頌揚也不見 得是熱愛。批評現在,正是為了將來。」

  「真沒想到,你居然有這些可愛的想法。」

  「想法是想法。想法可愛不見得有用,最後還是空的『因此我什麼想法都有, 哪種想法有用,我就哪樣想。」

  「你剛剛這個想法呢?」

  「為了說給你聽。你是經過訓練的--專喜歡聽沒用的好話和大話。」她說著, 嘴巴已經停住咀嚼東西,唇槍舌劍和我幹起來。

  「咱們把鬥嘴的嗜好,放在飯後好嗎?」

  她笑嘻嘻閉住嘴。每次爭辯,總要讓她說完最後一句才好結束。我們吃飯。吃 飽後揚長而去,沒有傳者來送賬單。

  「你吃飯真可以不花錢?」

  「至少在唐人街是這樣。」

  「好牛氣!請問,這些餐館都是依仗你的力量才開張的?」

  「不,靠我們老闆。」

  「你的老闆是地頭蛇?」

  她令人莫解地笑一笑說:「差不多。」然後把話鋒一轉:「地頭蛇並不只這裡 才有!」

  我們說著,不知不覺走出索霍區,一片喧鬧的鬧市聲篤地把我包圍起來;繁華 的牛津街重新光彩燦爛地展露面前。簡梅立即明顯地興奮起來,她陪我走串一家家 店舖,從那些小型、單間、熱熱鬧鬧的紀念品商店,古色古香的古董店,珠光寶氣 的首飾店,濃香撲鼻的花店,酒店,瓷器店,燈具店,汽車商店到超級百貨商場。 簡梅不等我在一處看仔細,就急著把我拉進另一家店舖。她彷彿要把這一切都塞進 我的眼眶裡,一邊向我解釋:這是無人洗衣房,這是帶電腦的冰箱,這是歌星愛迪 ·維廉姆斯的唱片,這是電子賭具,這就是代替主人照管商品的監看電視……說話 的語氣常常能區別人之間的位置,聽她的語氣,我像是從山溝裡初入城市的鄉巴佬, 她卻像這個富有的城市的當然主人。她以一種令我反感的炫耀神氣說:

  「這裡應有盡有。」

  「不見得。」我說。我又到了反攻時刻。

  「沒有故宮、長城、莫高窟。對吧?」

  「只要它還在你心裡就好。」

  「可惜那只能代表過去。」

  「不,同樣代表現在和將來。」

  「將來我不知道。現在是現代社會,你隨我來--」

  她一拉我胳膊,走進一家商店。一個令人眼花鏡亂的小天地。四邊全是五顏六 色、搖金晃銀的東西,又被屋角投來的轉來轉去的光束照得如同夢幻的影像,細看 原來是各式各樣、垂掛著彩色絨線球兒的衣褲。室內用最大的、幾乎不能令人忍受 的音量,播放著節奏異常強烈、旋律近似瘋狂的現代音樂;店內的顧客和職員卻置 若罔聞,大都隨著音樂輕鬆地跳著現代舞。我聽說西方有種商店,店員耳朵裡塞著 棉花團,大概就是這種商店吧!我一扭頭,一個高高的英國青年的模樣使我覺得好 笑。他的頭頂兩邊剃光,頗似當年紅衛兵們創造的「陰陽頭」。只不過那是強迫的, 這是自願的。新奇的是,他的頭頂中間留了一長條頭髮,不知用什麼辦法把頭髮搞 得豎起來,好像一排二尺長的黑色的細針。這使我想起古代印第安人的武士。他是 在頭髮中夾了鋼絲還是用樹脂凝結起來的?我想走近看個明白,但音樂發展到高潮, 撕扯我的神經,我簡直一刻也呆不住了。簡梅為了使我聽見她的話,衝我耳朵喊著 說:

  「這是新潮商店。這裡的衣服才是世界上最時髦的衣服。那人的髮型也是最新 式的。這裡播放的音樂叫做『曖』樂,最現代的,你聽得見我的話嗎?」

  我轉身拔步走出商店。簡梅跟出來:

  「你害怕了?」

  「耳朵受不了。」

  「馬克思主義者不是無所畏懼的嗎?」

  「勇士也會厭惡某些東西。」我回答她。

  「馬克思反對新潮嗎?」

  「他沒見過這種東西。他見了也會反對。」

  「這是你替馬克思說的吧!」她嘲弄地說。

  「你當真不同意馬克思?」

  「我不懂馬克思主義。但我反感借用馬克思的名義的實用主義者。」

  「這話太籠統。」

  「太細說不清。再說馬克思與我無關。現在與我最有關係的是--」簡梅微蹙 眉頭思索著說。可是她忽然眼睛一亮,表情笑逐顏開,「是這個。請你站在這裡等 一下。」她推開一扇玻璃門走進去,不知什麼事使她心血來潮。

  我抬頭看看門楣上的招牌,是一家賭馬的小店舖,我也推門進去。迎面櫃台上 懸掛著的大型電視屏幕上亮出各匹馬和騎手的名字,還有賭價。幾個男人,一邊吸 煙,一邊填寫單子,誰也不與誰交談。賭博是鬥法,和政治一樣。簡梅面對電視屏 幕思索的當兒,無意中扭頭看見我站在一旁,立即笑道:

  「我可能交上好運了。」

  她從店舖職員手裡要兩張單子,填寫好,付了錢,朝我搖了搖單據存底,喜氣 洋洋地說:

  「瞧吧!後天我就會賺一大筆。上次我睹了一匹純種的英國黑馬,一下子賺了 二百鎊。」

  「如果輸了呢?」

  「那就自認倒霉。運氣有好有壞,你既然掌握不了它,就得靠它。」

  我們站在街頭。

  「我得回去了。晚上英國文化藝術委員會為我舉辦一個小型酒會。我得回去洗 洗弄弄,準備一下。這裡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兒,找一天空閒,你再陪我見識見識。」

  「一定奉陪。不過你總得來我家玩玩。我還得托你帶些東西回去給我家。」她 把技在肩上的頭髮甩向背後說,「後天行嗎?我歇班,你來我家。」

  我掏出珍妮小姐給我的活動安排時間表看了看說:。

  「後天下午吧!你家在哪兒。」

  「這上邊有我的地址。」她掏出一張名片給我,頗有某家大公司經理的派頭, 「你還坐九路汽車,多坐兩站就行了,不用換車。」

  「好,後天下午,一言為定。」

  「我送你回去!」簡梅說。她站在路邊一招手,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黑色出租 小車中,立即有一輛機靈地拐一個彎兒,停在我們跟前。我們上了車。在車裡,我 問她:「我後天能夠見到你的先生了吧?」

  「不能。」

  「為什麼?」

  「你見不到他。」

  「他在哪兒?」

  「倫敦。就在這裡。」

  「怎麼,他病了?」

  「不,他好著呢,大概正在和什麼女人睡覺……」她咯咯地笑。但這決不是一 句玩笑話!

  我聽了不禁一驚。幸好沒使一旬莽撞的話脫口而出:

  「他把你--」

  「甩了嗎?」簡梅接過話反問我。倒比我更痛快、更直截了當,並且不當做一 回事兒。笑容雖然還在她臉上,她卻認真地說:「是的。不過在這裡一夫妻不合適 而分開,叫做『分居』,沒有『甩了』這個詞兒。那是男尊女卑觀念的專用語。一 片葉子從樹上掉下來。你說是葉子拒絕了樹,還是樹把葉子丟棄了?」

  「那,那要看你怎麼理解。」

  「我活得不是很好嗎?」

  「獨身?」

  「誰都是單獨的。難道你和誰連著?」她說。她一直微笑著,笑得自然、隨意、 開心。

  「你不是開玩笑吧。」

  「正常的事,沒有玩笑內容。」她為了表示不是玩笑,收斂了笑容。雪白的臉 十分平靜。

  比她大十五歲而和她僅僅認識了四個月的男人,遲早會甩掉她。我早就料到。

  我癡呆呆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車停了,已經到達我的旅館門口。

  「你該下車了,作家。否則司機要我多付錢了。」

  「晤!」我木然地下了車。

  「再見:」她微笑地朝我一擺手,「啪」地關上車門。汽車一溜煙兒地開走了。 從車子的後窗看見她的背影,黑衣黑髮,很快就同飛速而去的黑色汽車混在一起了。




  金枴杖旅館非常舒適。

  深紅色的地毯、床罩和粗呢椅面,使人感到沉靜。紅,並非僅僅給人以火熱, 也含著鎮定。

  我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鬆軟的床上,懶洋洋地伸一下胳膊大腿,真要好好睡 一大覺,把幾十個小時以來旅程和活動中積累在身上的疲勞排除掉,蓄足精力,好 應付下邊一連串緊張繁忙的訪問。

  不知什麼原因,我腦袋挨上枕頭,精神反而抖擻起來,睡意一掃而空。怎麼? 我並沒有換地方睡不著覺的毛病呵!由於時差嗎?記得,在北京上飛機之前,有個 朋友要我在肚臍上貼一塊傷濕止痛膏,據說可以消除時差反應,我這樣做了,看來 不管用,就把那塊還緊巴巴貼在肚皮上的膏藥扯下來。然後打開電視解悶,屏幕顯 現出一部正在播放中的電影,題材是當今西方最流行的。即性解放造成家庭解體, 最後致使孩子到處流浪,老年孤居寡伴。一個老鰥夫用這麼一句話傾訴衷腸:

  「你以為我臉上笑,心裡就輕鬆嗎?人世間還有什麼比孤獨更可怕?」

  這話使我一下子聯想到簡梅。她是我睡不著覺的原因嗎?

  她的生活真像她告訴我的那樣快活?整天串飯店,迎客送客,與老闆們鬥智, 梳妝打扮,逛商店,賭錢--這就是她的生活內容。但生活是否幸福,不在於別人 怎麼看,而在於本人怎麼理解。這種生活她很滿足嗎?那個比她大十五歲的男人終 於象扔掉一個廢煙頭似的拋掉她。她真不當做一回事?化解開這些厄運和不幸,是 她堅強的個性還是消沉灰色的心理?一個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這個人情淡漠 又充滿陌生的世界裡,竟活得像鴿子那樣開心,簡直不可想像!她又為什麼不回去? 她的希望在這裡麼?生活的希望比現實更具有吸引力。不,不!簡梅告訴過我:現 實比希望更有力。人活在實實在在的現實中,不是活在夢幻般的希望裡。只有傻瓜 才不講實際,只要實際的人就沒苦惱?

  我隱隱有些不安。雖然我說不出任何具體的東西,卻總感覺她得意洋洋地炫耀 富足,有點強撐門面的意味。尤其她的笑容後邊,總象藏著什麼令人擔心的東西。 我從來不認為笑就是快樂和幸福。人生中的笑,大部分只是一種表示。如果說敷衍 的、假裝的、勉強的笑是樹上無數的葉子,那麼真正舒心的笑不過是這樹上有限的 幾個花朵。在我和她接觸的十多年中,她一次比一次難以理解,這一次簡直叫我摸 不清頭腦了。此刻,不知由於心裡的莫名的擔憂心情,還是一種捉摸不定的異樣感 觸,促使我把深埋在記憶裡的一本有聲有色的舊相冊打開--

  記憶是個篩子。該留下的都留下,該漏去的都漏去。

  我自然忘不了,最初認識她時,她只有十四歲;我二十四歲,剛剛從中國人民 大學新聞系畢業不久,做為《光明日報》的記者去訪問她。那時我挺神氣,總愛穿 一件風衣,沒有風也立起衣領,見了人就掏出記者證。虛榮心誰沒有?現在想起來 真好笑。

  她是這一年(1964年)全國青少年鋼琴比賽的一等獎的獲得者。她爸爸是音樂 學院的副院長,媽媽是這個學院的鋼琴教』師和有名的演奏家。簡梅是個幸運兒, 少有的天賦得到了最恰當和最充足的滋養。

  那次見面,真是一閉眼,就能出現的一個光潔透亮、色彩鮮麗的畫面。東交民 巷。大樹冠蓋的寧靜小路。一扇墨綠色的小鐵門,潔淨的鋪石板的小院,一幢兩層 小樓,走廊,樓梯……然後是一大間向陽的屋子。屋裡,細白的紗簾,窗外的綠枝, 桌上的瓶花;陽光把這些東西的影子都投在一架斜放著的、漆得珵亮的黑色大三角 鋼琴上。簡梅坐在琴前。這個身材修長的姑娘穿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長長而黑亮 的頭髮梳成鳳昆式,上邊是鮮藍色的絲帶扎一個蝴蝶結,下邊的裙帶也在後腰上扎 成一個蝴蝶結。她最動人的還是那張雪白而漂亮的小臉兒。

  她為我演奏《熱情奏鳴曲》。媽媽爸爸站在琴旁,一會兒看看簡梅,一會兒看 看我,表情是歡喜和緊張的,好像他們自己在應考一樣。簡梅的手很大,不費力就 夠上八度,可是琴音一響,我就不再為她的天賦條件和嫻熟的技巧而驚歎,我感到 有一股感情的激流傾注琴上,她的演奏便開始了。我不是音樂行家,卻是一個入迷 的愛好者。我幾乎想不到著意去欣賞,就。給捲進音響的漩渦中去了。還覺得這旋 渦中有股內在的、充沛的、難以擺脫的帶動力。感動都是沒準備的,而任何天賦首 先都是感人的。我正在激動不已的當兒,曲子已經結束,她沒站起身,腰兒一轉, 面對著我。表情有種大人樣的嚴肅,與她的年齡極不相合,這是由於緊張嗎?

  「你想成為一名鋼琴家嗎?」

  「是的。不然我彈琴做什麼?」她說。小嘴很利索。

  她的回答使我一怔。看來她毫不緊張,也決不是一個靦腆羞怯的姑娘。

  「你媽媽彈得很好嗎?」

  「很好。我要很快超過她。」

  「胡說。」爸爸在一旁說,「驕傲會成為障礙。」訓斥的口氣中透露出明顯的 寬許和嬌愛。

  「不是驕傲,是自信。」簡梅的小嘴一努說。她又似乎比她的年齡小得多。

  這是那次談話中我記得最清楚的幾句。她說話隨便,表明她在家中的地位-- 父母的掌上明珠.而一個人的性格,首先表現在他的說話上。當然從一個未成年的 孩子的話裡,又很難看到他的將來。她對世界和生活知道得太少了。鋼琴、媽媽、 爸爸、貝多芬、學校、音樂會和裙子……大概只有這些。而這些只不過是世界的幾 個微不足道的細胞而已。世界還有一雙擺佈人命運的巨手,一張吞食人的嘴!一個 呼喚人早起的太陽和催人休憩的星夜,還有千千萬萬個機遇、機緣、機會,許多轉 折和十字路口,許多險灘和暗礁,許多陡坡和高峰……。

  我把這次採訪寫成一篇報道,叫做《鍵盤上的希望》,刊在《光明日報》上。 為此,只要她去參加演出,她爸爸准寄票給我。我很忙,採訪工作迫使我全國各地 奔跑,她的大部分演出我都給錯過了。但我只要再沾上有關音樂的事,準要想起她 來。她是屬於音樂的?她的確是音樂的一個希望。

  但是,希望僅僅是一種可能。千萬種可能中的一種。不能依賴於它。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在別人眼裡,我像一隻喪家犬。由於父親的歷史問題,我 的家被搗得粉碎。全家人給轟到一間窄小的屋子裡,等待父親問題結案而發落。人 為什麼會感到命運的存在?因為你有時必需聽候它來安排。這期間我的記者證被報 社收回。在收發組管理每天來來往往的大宗郵件的收發。記者的視線應當四面八方, 我的目光卻只能停在各種郵件的封皮上。當外界的壓力不斷朝帝迢來,使我只能考 慮個人的出路,心情低落得很。雖然年紀不算小,卻無伴侶。役人願意跳進我所陷 入的災難的坑底,我更不想拉著別人一頭栽進來,陪我受難。幸虧我愛讀書,家中 受劫之後殘留的書便成了我最親密的夥伴,它填滿我打發不掉、無所事事的空虛時 光,給我知識、經驗和同情,寬解和撫慰我的痛苦,卻不向我討取半點代價和報酬。 因此我想,我將來是否也寫書,幫助那些我從未見過的人們,化苦楚為甜蜜,變頹 喪為力量?當然這想法在當時只是一種空妄。

  那天,我沙沙踩著滿地干卷、焦黃、又脆又薄的槐樹葉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 溜躂。一扇出現在面前的墨綠色的鐵皮小門,喚起我的記憶--簡梅的家!一九六 六年是中國當代史的一條分界線,過去的一切恍如隔世。如今這小鐵門也沾上了時 代色彩--殘留的大字報翹起的紙角,在涼嗖嗖的秋風裡輕輕顫索。由此我猜想到, 不久之前,這一家肯定也卷人時代狂潮的中心了。我受懷舊情緒所驅使,推開她家 這小鐵門。

  依舊是那兩層小樓,樓下的房門貼滿封條。我頭次來採訪那房間不是在樓上嗎? 對,在樓上!我上樓,一邊問:

  「有人嗎?」

  沒人應答。

  樓上一扇門沒關嚴,留一條縫,屋裡的光從這條縫隙透到幽暗的走廊上。這就 是簡梅彈琴那間屋子嗎?是的,是這間。「可以進來嗎--」我問。

  仍沒人回答。

  我輕輕推開門。

  屋裡很靜,但一切變得面目全非。三張去掉床架的墊子落地放著,成了地鋪, 鋪上沒人。周圍沒有一件家俱,連一張小板凳也沒有。地上鋪了許多張大大小小的 牛皮紙和草板紙,上邊放著水杯、飯鍋、碗筷、煙碟、瓶瓶罐罐和幾個小布包袱, 象難民的住房。奇怪的是,那架大三角鋼琴依舊擺在原處,使我想起廣島給原子彈 轟炸過後,爆炸中心不可想像地聳立著一棵電線桿,那是奇跡,這也是一個奇跡! 大概由於在當時鋼琴毫無用途,又不好搬動,臨時存放在這裡。琴蓋交叉貼著兩條 大封條,封條上寫著「東城紅衛兵」的字樣。比上鎖更難打開,我呆呆望著這個被 囚禁的音響世界,幻想小簡梅當年演奏。熱情奏鳴曲。的景象。回憶使我一陣癡迷。 忽然發現,在鋼琴一側的陰影裡,還有一個人!一個身材修長的姑娘坐在放倒的破 木箱上,腦袋斜靠著鋼琴,默默而直怔怔地望著我、從這蒼白、淡漠而依舊漂亮的 臉上,我一眼認出是簡梅。

  「你在家……」我說。

  她沒有馬上回答,停了一瞬,直起身子,抬手指指地上的床墊說:「坐吧!」 看她這平淡的神氣,她大概把我忘了。

  我坐下說:

  「你還認得我嗎?我是--」

  「方記者。」

  她說。她分明記得我,但沒有半分熱情。

  我不怨她。屋裡的一切,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吧!

  「你來採訪什麼?」她問我。臉上無表情,聲音更單調。

  「我已經不是記者了。我路過這裡,想到你們,來看看,你爸爸媽媽好嗎?」

  在鋼琴的陰影裡,她的臉顯得十分蒼白,嘴唇也隱隱發白。她說:「我爸爸現 在是我的敵人。媽媽已經和這偉大的時代絕緣了。我呢?活著就很不錯了……」她 苦笑一下,笑裡含著濃郁的苦澀和辛辣的嘲弄。

  聽了她的話,我就不好再問了。我想扭轉話題,無意間一眼瞧見了鋼琴,大概 是給一種同情心促使吧,我說了一句完全沒有經過思索的話;

  「你與鋼琴也絕緣了吧!」

  她聽了,臉色一沉,黑眉毛象受驚小燕的翅膀一抖,猛地站起來,把木箱放在 琴前坐下,雙手將琴蓋向上用力一推,嘩地一聲,琴蓋帶著封條掀開,封條斷了! 迷人的黑白分明的亮閃閃的大鍵盤橫在她面前。她陡然把雙手抬到肩上,然後像兩 只鷹疾落鍵盤上。沉寂的空間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強壯的、震撼人心的旋律。這 個上世紀的、歷久不竭的聲音閣進我們的生活中來--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四 樂章「歡樂頌」的旋律。

  『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剪短的頭髮、發白的藍布褂子、瘦溜溜的肩膀,此刻 卻顯示出一副真正的英雄氣概!她一下子把音樂中內涵的深沉磅礡的激情、苦海求 生的慾望、壯闊的境界、對嚴酷的現實壓抑之下那些美、真誠、善良和諒解的痛苦 而勇敢的追求,全都表達出來,拋灑出來,呼喊出來!音樂是對世界的呼喊。此時 此刻,再沒有一支曲子能夠這樣痛快地為她--也為我--呼喊一聲了。它猛烈地 錘響我的心,喚起我收藏心底的那一切美好的東西。世事醜惡,然而我們心裡有著 怎樣寬厚、宏大和慷慨的愛呵!我的淚水流下來,同時感到這姑娘突然長大起來。 她像成人一樣成熟了。

  是的--

  幸福使人長久幼稚,苦難使人很快成熟。

  這是音樂最強烈一次感動了我。以後我還想這樣重新被感動一次,但無論怎樣 去聽《第九交響樂》,再沒有這種令人顫慄的感受了。

  就在這當兒。門兒啪地開了,一個男人撞進來,是簡梅的爸爸,他穿一身破舊 衣服,面容憔悴,好像老了許多。他看見我,立即認出我,但只朝我點一下頭,就 朝簡梅衝去,抓著她的肩膀,使勁地搖,制止她彈下去,一邊急啾啾叫著:

  「你撕開封條!彈貝多芬!你,你難道不想叫我活了?」

  她回過頭來,滿臉斑斑淚痕。這淚痕頓時使她爸爸冷靜下來。他們好像很容易 互相理解。

  她站起身,離開鋼琴走到床前,面朝著窗外站著。窗外一片藍藍的秋天,脫葉 後的楊樹,把粗長挺勁、銀白髮亮的枝丫伸上去,疏疏落落地舒展開。一群黑色小 雀在上邊又跳又叫。

  小黑雀在線條般的枝條上,好像樂譜上的音符。大自然不管人間發生什麼事, 照舊演奏它的樂章。如果我是一隻小鳥多好,我想--那時我經常發出這種渴望變 成動物或植物的奇想。

  這時她爸爸已經關上琴蓋,從飯鍋裡取出幾顆飯粒,細心把扯斷的封條粘好。 他貓著腰,垂下額前花自的頭髮,動作小心翼翼。模樣可憐巴巴,他被這世界嚇破 了膽!

  我覺得自己站在屋裡有些尷尬,就告辭而去。她爸爸送我到走廊上,簡梅卻始 終面朝窗外,沒有口頭。她是不是正在落淚而不願意叫我看見?

  過不久,我又經過她家時,門口掛一個小牌,漆成白色的小牌豎寫著一行紅色 的字「東交民巷街道居民委員會。」她一家被轟出來了?到哪裡去了?我怕給她家 找麻煩,沒有進去打聽。

  我與她最初的接觸不是經常的,所以每一次都能記得。其中記憶最深的是這一 次--

  那是七二年的冬天吧!我父母被遣送到原籍江蘇淮安,到老家不久就身患重病, 母親的風濕病也發作了,我去著他們。為了省錢,在永定門車站買了慢車票。火車 誤點,拖到深夜也沒來。在空蕩蕩的候車大廳感到渾身發冷,便裹嚴圍巾口罩,到 外邊的廣場上跑跑步,好使身體發熱。在漆黑的廣場上,忽然一個姑娘和一個男孩 兒站在我面前。男孩兒提著旅行包。這姑娘對我說:

  「我們買車票錢不夠,你能幫助一下嗎?」

  我聽這姑娘說話怯生生,聲音低沉,不像經常討飯人的腔調,就伸手向衣兜掏 錢。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躥出一個穿軍大衣的男人攔住我,上來一把抓住這姑娘 的胳膊,好像抓到一個小偷兒。並對這姑娘厲聲說:

  「好呵!你剛才也對我說買車票錢不夠,要走了伍角錢。你為什麼還找他要? 這是詐騙!走,跟我去派出所!」

  姑娘使勁甩胳膊,想擺脫這男人的手,連連說:「你撒手;撒手!」聲音又小 又急,但這男人死死抓住不放。

  「算了,他們提著旅行包,看樣子是上車趕路的人!」我說。我向來希望息事 寧人,不願看到弱小者過於難堪。

  「嗨!你這同志,受了騙還替他們說話。你能保證他們不是壞人?你也得跟著 去一趟,到派出所去作證!」這男人不依不饒,一手抓著姑娘,一手抓住那提旅行 包兒的小男孩,剛走幾步,姑娘一妞頭,她的臉給遠處一盞小燈照見。這纏著深色 圍巾的異樣白的臉兒好面熟,就在這一瞬,她大概也認出我來了,忙低下頭。但我 已經確信無疑:她是簡梅!我不禁大吃一驚,卻來不及弄清這是怎麼回事,必需先 幫助她和那男孩兒脫離困境。我立刻攔住那男人,對他說:

  「你甭管了!我認識他們,他們不是向你要了伍角錢嗎?給,我給你!」

  我拿出錢,塞在那男人手裡。那男人莫名其妙,似乎還要糾纏什麼,我已經拉 過簡梅和那男孩走了.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我一邊走一邊問,她沒回答,我又問,「這男孩兒是 誰?」

  「我弟弟。」她說。

  我頭一次知道她還有個弟弟。

  「你們要去哪兒?」

  她回答得很簡單:

  「我和弟弟到黑龍江去插隊,回來看我爸爸。他上星期就被送到河南一個農場 勞動去了。我們事先不知道,白跑一趟,打算今晚返回黑龍江。」

  這姐倆的景況可想而知。我問:

  「你們……你們吃東西了嗎,這麼冷。」

  她和那男孩兒都沒說話。

  我領這姐弟倆到車站的日夜食堂吃包子。我買了許多,那男孩子見到熱氣騰騰 的包子端來,毫不掩飾自己的飢餓,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只顧吃,也不說話。我 問他叫什麼,他彷彿騰不出嘴來說話,簡梅替他說:「他叫簡松。」說著解去頭巾, 她依舊很美,室內的暖氣使她臉頰的氣色微微變紅。她是那種真正漂亮的姑娘,淡 妝濃抹總相宜,不會因衣著破舊而顯得寒酸,也不會因華服盛裝而顯得艷俗。此刻 她很少說話,手捏一個包子,微微張開唇齒一點一點吃,好像在品嚐。

  「你盡量多吃呀!」我說。

  她反而撂下包子說:「我剛才吃飽了。」就不再吃了,把自己碟裡的包子都給 了弟弟。簡松也不推讓,頃刻一掃而光。

  「你們在黑龍江生活得怎麼樣?」

  「好唄:」

  她帶著冷冷的嘲弄說。她始終垂著頭,沒抬眼看我。大概由於剛才發生的事, 她不好意思正眼瞧我了。我也萬萬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碰到她。這樣我們就沒有更 多的話好說了。她默默地從衣袋摸索出伍角錢,放在我面前說:

  「剛才你替我還了那人伍角錢。還給你!」.

  「這--」

  「謝謝你。我們該走了。」她這才抬起臉來,所給我的感激微薄得很。我不怨 她。我懂得,一個受傷的自尊心會怎樣頑強的自衛,相反我有點可憐她了。

  「你們缺錢吧!我可以支援你們一點。」我說。

  「不,我不需要任何人施捨。」她說。

  實際上,她在認出我之前,向我討錢時,不正是向我尋求施捨?

  「算借的,將來還,行嗎?人生無處不相逢,早晚還會碰面的。」

  我說得很誠懇。拿出四十元錢遞給她。

  她猶豫半天,好像在決定做一件分外艱難的事。然後慢吞吞地、艱難地、尷尬 地向我張開手,接過錢,同時給我一個目光。我真不願意看見一個好強的人給我這 樣的目光。

  這姐弟倆去了。我站在車站廣場上目送他們。入夜的冬天分外寒冷,她緊緊摟 著弟弟。我瞧著他們的背影,心裡湧出要去保護一個困苦女子的男性所特有的感情。

  在對她的回憶的相冊裡,有幾頁是空白的。沒有她的形象,影子也沒有。自從 那次在車站不尋常的邂逅之後,我就辦理了隨同父親「遣返」的手續,遷居淮安鄉 下,為了在有病的父母身邊盡盡孝心。世界不要他們,唯我能給他們安慰。我在窮 鄉僻壤中苦苦求生尚且艱難,誰又知簡家姐弟倆在遙遠而寒冷的邊陲怎樣生活?那 時代,生活給每個人留下的空間極其狹小,並在這小空間裡加上十足的壓力。使人 只能顧及周圍那麼一點點攸關切身利害的事情。我僅僅在一次翻動書箱時,無意中 從一本舊書中間發現一頁剪報,就是我當年為簡梅寫的採訪《鍵盤上的希望》。如 今這希望已經被現實撞得粉碎。當然它只是那時被消滅的無數的大大小小希望中最 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她此刻正在生活的鍵盤最低一組的琴鍵上掙扎吧!我想。那會 發出怎樣的聲音?

  待我又一次見到她時,十年沉重的歲月過去了.

  想到這次,我的眼睛一亮,耳邊竟然響起一片暄嘯和狂喊,這是天安門廣場上 怒不可遏、火山進發般的呼吼,還是苦盡甘來、令人悲喜交流的十月裡的歡叫?喊 呀,叫呀,揮舞拳頭呀,五色的綵帶漫天飛舞呀,不!我從記憶的深井裡跳出來一 看,原來是面前的電視屏幕變了畫面。剛才那部影片早已演完,正在播放一場英國 人喜愛的異常激烈的橄欖球比賽的錄相。呼喊、揮拳、拋擲綵帶,都是球迷們的狂 鬧。

  我起來「啪」地把電視關了,燈也閉了。一片漆黑包圍著我。但是,黑,有時 並不能使人閉上眼睛,反而叫人張大瞳孔努力把裡邊存藏的東西看清。




  一九七九年。中國如同再次脫開母體的新生兒。一切都不適應,一切還沒完全 過去,一切又都重新開端。打開的桎梏還沒有完全從身上卸下,滿懷希冀中難免疑 慮重重,帶著惡夢殘留的恐懼面向又大又空的未來。這未來任人們用幻想的大筆去 塗抹和充填。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像中的未來,未來又能像誰料想的那樣?它 總是在含糊不清的時候最有魅力,就像這個剛從黑暗的母胎裡痛苦分娩出的新時代。 誰知道它漸漸會長成什麼模樣?

  這時代,又像風兒吹動的大海,所有舟船都顛簸不穩,揚帆卻正好開航;這時 代,還像戰後、象早春、象黎明、象溺水上岸、象起死回生、象鬆綁、象大地返青, 也像一場非凡的大勝利。生活,再一次敞開人們心靈的窗戶,點燃人民心中不滅的 熱情,把自由還給它的主人--人民。但這自由有多大?有沒有邊界和輪廓?會不 會重新被沒收?自由是個陌生的東西。它像水,沒有它生態就會枯竭,氾濫開來卻 會釀成災難。過去中國很少試驗它,試驗一次吧!陌生的路,需要一雙有勇氣走起 來的腿!

  大家都在試著邁步。還都張開嘴巴,吵個不停。這很像融雪的山野,到處發出 歡快的喧嘩;清凌凌的水隨意流淌,在陽光下閃耀著一片眩目的亮點……

  這時,我正回北京辦理父親錯案的落實問題,也辦理我返回北京工作的手續。 但生活的節奏比想像得慢,困難障礙也比想像得多。我家原先的房子早在「遣返」 時就被人佔了,只好住在大柵欄一家低等旅館裡,等候遲遲未決的准批手續。一天 閒著看報,偶然從一位前些年含冤而死的著名音樂家的追悼會的消息中,看到參加 追悼會的各界人士名單中有簡梅的爸爸--簡山川的名字。真使我喜出望外。

  一股莫名的衝動使我奔到她家。

  依舊是那墨綠色的小門。真好,她家門口那塊「街道革委會」的牌子已經摘去 了。她一家人肯定又返回這安適的舊窠。只是院牆上還有當年用墨筆寫的嚇人口號 的遺痕。時過境遷,這些嚇人的東西反會使人發笑。但對於被嚇的人,卻是留在心 中的難以抹掉的陰影。

  我敲了門。

  門打開,一個高高的、臉兒白淨的青年迎出來。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簡梅的弟弟 簡松。他和她姐姐有些相像。

  「你找誰?」

  「我是你家的朋友,也認識你,你還記得七二年冬天在車站?」

  我笑咪咪看著他。他大了,面皮光滑,沒一條皺痕,但唇上已然有一些軟髭。

  他立即露出甜甜的、討人喜歡的笑容。伸出一雙又細又長的大手,熱情地同我 握手說:「記得,記得,快請進!我姐姐和爸爸都在家,還有許多朋友。」他喉音 挺重,像成年人的聲音。咬字可不清晰,不像他姐姐口齒那樣伶俐。

  我隨他進去。樓下的門都開著,物歸原主了,我想。樓上傳來熱鬧的說笑聲。

  「我姐姐前幾天還念叨你呢?你還在報社吧!」

  「不,我在鄉下,正在往回辦。你和姐姐都從黑龍江回來了吧!」

  「也還沒有,快了吧!「簡松笑呵呵地說。他兩條長腿,輕鬆地連跑帶跳地上 樓梯。真是個可愛的小伙子!同當年在車站狼吞虎嚥吃包子的樣子大不一樣。生活 一變,人也兩樣了!

  「你爸爸落實政策了吧。」

  「嗯,差不多,就剩下補發工資和發還查抄的東西了。」他說著,我們已經上 了樓。

  從敞開的門口望進去,屋裡一群年青人正在聚餐。一條長桌子上擺滿啤酒、汽 水、碗筷、杯子和五顏六色的水果。大家七嘴八舌,歡樂在每一張臉上。簡松走進 去說:

  「姐姐,你看誰來了?」

  應聲從餐桌一邊站起一個修長、漂亮的姑娘。幾年不見,她彷彿高了許多。她 穿一件淺藍色、夾著白條的毛衣。這時姑娘們已經開始試探著打扮自己,穿起非規 范的各種衣服了。她的臉兒依舊雪白,明潔透亮,卻褪盡了原先多多少少帶著的孩 子氣,前兩次凝聚在眉宇間的愁雲也一掃而空,她像一隻鹿兒輕快地繞過餐桌跑過 來,握著我的雙手說:

  「太好了,太好了,你來了!」

  快樂使她更動人。她二十多歲了。任何生命的青春時代,都是生意盈盈,有一 股鮮活的魅力。

  她把我介紹給屋裡的青年們。這時,簡山川走進來。一見到他,不免生出幾分 感慨,他頭髮已然全自了。當然不單是時間過早地把他的頭髮耗白。所幸的是,臉 上開心的笑抵消掉浸透在這滿頭白髮上的憂愁。他告訴我,他已經官復原職了。簡 梅對我開玩笑說:

  「你也官復原職了?」

  「我隨父親回到原籍,正在設法回來。」我說。

  「會很快的!」簡梅暢快地說,她從餐桌上拿起一杯酒,對大家說:「為這位 不幸者重新得到幸福,為他官復原職,於杯-一」

  大家一飲而盡。簡梅請我坐在桌旁一張木凳上。我剛落坐,同桌一個回頭圓臉、 唇上靠右長了一顆黑痞的小伙子問我:

  「你什麼官?」

  「哪裡的官!」我笑道,「過去是一名記者。」

  「記者!記者從來不講實話。」這小伙子說。我一怔。跟著我明白過來:青年 們就這樣直截了當。

  簡梅把兩條半長的小辮扔到肩後,說:

  「今後中國要立一條規矩,誰不說實話,就驅逐出境!」

  大家又笑又點頭稱對。那唇上長痣的小伙子把滿滿一杯酒高舉過頭:

  「為實話乾杯!」

  「好!好!好!」

  大家再一次乾掉杯中酒。痛飲最能激發情緒高漲。簡山川也高興極了。他那白 發下皺痕縱橫的老臉通紅,有如雪裡的一團火。簡梅呢?她正為自己說了一句受歡 迎的話而興高采烈。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快樂、開朗和開放過。她和我以前對她的 印象全然不同了。她為了超過大家亂嘈嘈的談話聲,提高聲調說:「不過,我們這 位記者是不會講假話的。如果他過去講了,也是違心的,今後人們再不說違心話, 做違心事。因為,虛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她說著扭頭問我。「對嗎?記者。」

  我正朝簡松點頭致謝,這個只愛笑,不愛說話的青年在熱情地給我斟酒。我聽 到簡梅的問話,便說:

  「我比你們年齡大一些,也許就更懂得,把現實想得困難一些,便不會由於一 旦碰到困難時而懊喪。過於樂觀的人,常常經受不住打擊,事實和想像總有距離, 有時甚至完全相反。中國極左的土壤過於肥沃了。它有多肥沃?你今天埋下一個暖 瓶蓋兒,明天就會長出一個大暖瓶來!」

  大家哈哈大笑。有人說:

  「你可以當作家。」

  我笑而不語。這時我手裡正在悄悄寫一部關於當代青年生活道路和精神歷程的 中篇小說。我習慣於在事情沒有做成之前,不告訴別人。

  可是那唇上有病的小伙子又說:「作家更不說實話。」緊接著補充一句,「在 中國沒有真正的文學。」

  「那麼真正的文學在哪裡?」

  「在心裡。」小伙子說。別看他年輕,往往一針見血。

  「不,現在已經有了起色。」有人反對他。

  「但吞吞吐吐,欲說還休。有了一點勇氣,不過僅僅一點點而巳。」

  「為什麼?」我問。說實話,我不大喜歡這個口氣太狂的青年。但我很想知道 他的想法。他們有時十分尖銳,敢於一語道破成年人習慣了的某些荒謬的東西。;

  這小伙子發出一聲嘲笑。撅起的嘴唇把黑痣頂得快跑進鼻孔裡去了:「我們的 上輩人沒養成說實話的習慣,下筆更得打折扣。《天安門詩抄》裡有幾首詩是名詩 人寫的?甭說文學,中國將來的事都指不上他們!」他抓起酒瓶,把自己和旁邊幾 個人的杯子都斟滿。

  「劉海,「你說話留點分寸,別動不動叫駕『上輩人』,我爸爸在這裡呢!」 簡松用他成人般的粗嗓音嗚嚕嗚嚕的說。

  唇上有痣的劉海抬手使勁拍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小的該死,觸犯伯父,罰酒 一杯!」說著把剛斟滿的一杯酒倒入腹中。

  白髮紅顏的簡山川笑呵呵聽著這些年輕人直率、大膽、純真又狂妄的談論,神 情不免時露驚愕,時顯惶惑。老年人的天職之一似乎是訓戒年輕人。但他們剛剛從 十年囚禁中解脫出來,腦袋麻木不靈,生活的急轉彎弄得他們更是頭暈目眩。轉折 時期總是屬於年輕人的。當青年人帶著活脫脫的朝氣和所向披靡的勇氣衝擊生活、 衝擊傳統、衝擊多年來被視為不可逾越的老化了的經驗時。老年人不免瞠目結舌, 好像騎在一匹豪放不羈的馬背上,一時真有點駕馭不住了。

  劉海給酒精刺激得有些衝動難禁,他大聲說:

  「簡老伯,我可向來是尊敬您的。但中國將來要有希望,思想上必需平等。如 果總是年紀大的當教師,年輕人只能豎著耳朵聽,只准點頭,不准搖頭。國家只能 走向衰老。過去中國是個老年人的國家,今後應當成為年輕人的國家。」

  簡梅叫著:「去你的,我聽爸爸的。」她伸出胳膊摟著簡山川瘦削的肩膀。

  「我們也要相信自己。」一個青年鄭重其事地說:「我們是在生活的漩渦裡滾 著長大的,對生活的理解並不比老年人淺薄。」

  「如果每個人都不相信自己,最後都成了沒有能動性的『螺絲釘』了。」另一 個女青年說。

  簡梅聽了這話,眸子閃閃發光:

  「我同意你們的看法。我剛才是誠心氣劉海,不叫這傢伙太狂。我認為,人就 是人,不能有腦袋而沒頭腦,創造生活不但需要雙手,更需要有創造性的頭腦。」

  劉海端起酒來說:

  「簡梅,別看你氣我,我一直是佩眼你的!在你這幾句話裡,我看到了中國的 希望。」

  「她曾經就是一個希望。」我說。

  簡梅知道我指什麼而言,她瞥向屋角,那裡的鋼琴沒了,空蕩蕩只有一片投進 來的陽光和窗影。她的聲音變得深沉:「過去的希望沒了,希望在將來,來--」 她忽然使自己的聲調升高二度,好似提高自己的情緒,「為將來乾杯,為我們自己 乾杯!乾杯!」

  為將來--多麼壯闊又空泛,為自己--多麼目信又自傲。簡梅卻高興極了。 她已經喝得兩頰泛紅,仍然要大家舉起杯來一起盡興幹掉。她彷彿還很滿足自己此 刻的位置--她是這間小屋和這幾個人的中心。

  幾個杯子叮叮噹噹碰在一起。好像幾顆熱烘烘的心碰在一起。心彷彿也斟滿酒, 醉醺醺了。在酒意朦朧中,我感到,我們好像回到了一九五三年,一九四九年,一 九一九年,那些真實、赤誠、獻身的年代。那時代的一切都是自發的,非人為的, 因此充滿魅力;生活有希望,心中有信念,哪怕這信念中有幻想色彩,希望中有虛 構成份。為它死,嘴角也含笑。即使你將來由於過失成為生活棄兒,錯怪它欺騙了 你。但人的一生中,趕上這樣一次,也不枉來此一世呢!

  迷人的一九七九年呵!一可能由於我喝了簡梅的祝福酒,不久就全家遷回北京, 我在報社重新領到記者證。經過嚴峻的歲月,記者的社會責任感變得鄭重和分明, 它使這記者證變得像鐵製的一般沉重。

  這期間,簡梅和簡松正努力從黑龍江調回北京。他們來找我研究。我在報社, 報社是一個長著一張巨嘴和十萬個耳朵的大腦袋。消息靈通,聯繫面廣,能夠幫助 他們。我也願意幫助簡梅,是不是這樣就可以多接觸她?我模糊而幸福地感到,她 對我有種好感;是好感還是一種信賴?她知道我是個音樂迷,幾次從簡山川那裡搞 到來華演出的維也納、費城、波士頓等交響樂音樂會珍貴難得的入場券,並陪我去 看。此後這姐弟倆的戶口都弄回北京來,連鋪蓋卷兒也從遙遠的地方運回來了,她 家裡一切懸留的問題都已解決。十年劫難裡查抄去的東西和扣發的薪金一律發還。 有如寒飆吹盡,這株幾乎斷絕的樹重新又蔥籠起來。生活把能發還的都發還了,無 法還的則永遠欠著。比如欠她死掉的媽媽,欠她可能放出光華的音樂生涯,還欠她 什麼?光陰?當然不僅僅是光陰。十年正常而良好的生活,會使她獲得多少寶貴的 精神積累。但她現在還看不到,也不當做一回事。生活陡然的轉機帶給她的快樂暫 時壓倒一切。可是當生活像潮水那樣平靜下去之後,她會茫然地將這一切尋找。有 些也許還能找到,有些永遠給流逝的時光衝去……如何補償?她大概想也沒想。

  雖然她和弟弟都回到北京。他們沒有學歷,沒有特長,心氣很高,卻無所適從, 找不到如意的工作,也不知什麼工作如意,她漸漸苦惱起來。我又成了她減除苦惱 的幫手。但是,在別人唾液裡溶化掉的苦惱,轉瞬會在自己心裡重新凝聚而成。何 況她的苦惱象濃煙一樣摸不清,趕不散,緊緊籠罩著她。

  起先,她對我勸慰的話點頭稱是,漸漸默不作聲,後來她拿話反駁我。心情愈 冷漠,對世事議論起來就愈苛刻。我們便開始了一種新的談話方式:辯論。我心裡 清楚,她把我當做對立面,好發洩胸中鬱悶。有時我故意刺激她,為了使她在洩掉 郁氣之後可以痛快一些。鬥嘴使我們沒有忌諱地交換和交鋒思想,關係反而更接近 了……

  簡松呢?簡松好像沒有這麼多苦惱。他整天玩玩樂樂。家裡富裕,沒有迫使他 快去工作的壓力。他聽音樂、跳舞、郊遊、滑冰、游泳,還養只小狗。一幫朋友互 相找來找去,比我這個上班工作的人還忙。他過得挺快活。

  有一次,簡松來報社找我。說同他一起插隊的一個青年寫篇小說,想通過我的 介紹在報上發表。閒聊半天,最後竟落到一個使我十分難堪的話題上。這就是他來 找我的真正目的?

  「你喜歡我的姐姐嗎?」他問得過於直截了當。

  我碰到真正的難題,真難回答。

  「我看得出你喜歡她。」他又補充一句,「她也喜歡你!」

  聽到後一句話,我的心跳了。我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巴忽然不靈了。這天的話全 都叫這個平日裡不好言語的小伙子說了:

  「請你回答我,你是否能保證我姐姐的幸福?你必須回答我,因為我必須對她 負責。前些年我能在黑龍江活下來,全靠著她。她太善良、太能幹、太會照顧人了。 她必須找一個可靠的人一起生活,我才放心。哎,你怎麼不說話?」

  我仍舊沒答話。對一個人幸福的保證,是件份量太重的事,我不敢輕易作答。

  他卻不等我開口就說:

  「你能夠,是嗎?你是看得出來的--我姐姐非常信任你,我一家人都非常信 任你。你應當大膽向她表白。你知道她周圍有一大群追求者嗎?但我總覺得那些人 都不可靠,只有你才最妥當。」

  我連頭也抬不起來。真為難!她的確是我心中最喜歡的人;如果她願意,我可 以把自己的一切全都鑄成她的幸福。只可惜她來到這世界上遲了幾年。我比她年長 十歲,怎好向她吐口?

  「你顧慮年齡比她大嗎?」簡松問。他平時好像什麼事也不走心,原來事情都 在他心裡。他說:「這有什麼?你難道還.這麼封建?許廣平不是比魯迅小二十歲 嗎?再說,現在很多女孩子都想找比自己大十來歲的男人。」

  我聽了大惑不解,禁不住問:

  「為什麼?」

  「她們認為在一個成年的男人身邊夠味,也顯得自己更年輕。另外,現在二十 多歲的傻小子們沒勁兒!什麼也不懂,沒知識,沒思想。四十來歲的男人差不多又 都結婚了。有些女孩子寧肯和自己看中的成了家的男人相好,把人家攪散,也不願 意嫁給跟自己歲數差不多的傻小子們!」

  我頭一次聽到這種話,異常驚訝,我發現自己與簡松這樣年歲的青年存在著很 大一段距離。當然,我又是十分感激這小伙子。他是充滿熱情地要促成我和簡梅的 結合。心裡的秘密第一次公開,我也第一次感到自己怯懦無能。他卻慨然說:「這 事交給我辦吧,你大點膽兒就行了!」說完站起身走了。

  我送他到報社口,他跨上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飛似地轉眼就看不見了。

  第二天在報社,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說,今晚他姐姐請我在大華影院看內 參影片《魂斷藍橋》,還再三鼓勵我「鼓足勇氣」。

  她為什麼請我看電影?是不是簡松促使的?這件事的本身就非同尋常了。

  那天,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打扮了自己。在影院門口看見簡梅,她手裡拿著票站 在道邊等我。她表情平淡,衣著也很一般,是否女孩子在此時此刻,反而要裝扮得 樸素些,神情矜持些?人們不是都說女孩子在戀愛時,自尊心變得異常脆弱?戀愛 是童年之後,第二個多夢時節;猜測縈滿腦袋。

  看過電影出來,我們沒議論電影,這很反常。以前我們每次聽完音樂會出來, 在道上總要一邊走一邊熱烈地議論不休,簡梅還要搶著發表意見。更何況今天看的 這部感人至深的影片,有著豐富的、可供琢磨和議論的潛台詞。這是到了捅破隔在 我倆中間一張半透明的薄紙的時候了吧?

  月光和燈光,使她很動人。晚風一直吹進我的心裡,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我的話好像粘在舌頭上了,吐不出來。當我想到了簡松要我「鼓足勇氣」的話, 心情反而更加緊張。需要勇氣的事總是很難做的事。簡梅忽然說:

  「有人追求我:」

  「誰?」我問。聽見自己「咯咯」的心跳聲,只等她點我的名字了。

  「劉海。」她說。她沒有一點羞怯,好像說別人的事一樣。

  「劉海?」我怔住了。噢,那個唇上長痣的小伙子!我險些給這意外的消息打 昏頭腦,完全靠著毅力使自己鎮定住。理智使我暗自慶幸沒有先把心裡的念頭吐露 出來,否則就會遭到拒絕,多尷尬!現在,自尊心叫我必須裝做若無其事,還要保 持住聲調的平穩,不讓內心的波動流露出半點。我問,「他在哪裡工作?」

  「和我一樣--加裡敦(家裡蹲)大學。」

  「你熟悉他嗎?」

  「他曾經和我一起在黑龍江插隊。」

  「你喜歡他嗎?」

  「他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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