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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勾引計劃


  她從沒有想到,這以前一提起「性」就羞愧難當的自己,怎麼從「精神的性意識」中感到那麼一種透明。此性非彼性,世並被這種意識,琢磨得如八面透風的玉玲攏,它絕不是指那皮膚濫淫流溢出的污泥濁水,而是指精神世界中智慧的靈光。

  回到YM股份有限公司,不論人們怎麼罵她、議論她,她都表現出格外的冷靜。

  「我的辦公室在五十層樓,在董事長F的大轉盤形辦公室內的一個月牙兒形小辦公室內!」她自言自語。M誣告她之後她被罰到地下室辦公。

  她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坐電梯上五十樓。

  ——雖然董事會決議讓她搬出董事長辦公室,但誰也沒正式宣佈撤消她的董事長秘書職務。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平平靜靜地穿過四十五個分公司的四十五層樓,穿過四十六層總經理辦公室,四十七層十五瓣西瓜牙兒般的董事會辦公室,四十八層是十二瓣西瓜牙兒般的股東辦公室,四十九層八瓣西瓜牙兒般的副董事辦公室,然後走進董事長F的辦公室(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層均在大轉盤內,多數辦公室只是半人高的三合板隔出)。

  她心裡一遍一遍念著:「媽媽,給我力量!L,給我力量!」

  ——事發後,自董事長F與她電話聯繫讓搬出後,她還沒有回去過。

  見到F,想起那洛杉磯之夜,想起人們的議論,恍惚他們之間真有了那事一般,她感到自己兩頰飛起兩朵玫瑰,尷尬得無地自容。

  好在F的神態依舊那麼沉穩。談吐之間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她在董事長F面前不再低眉垂眼,她抬起頭來好好感受了那旋轉的大辦公室的氣派;體會了那在煙波浩渺中起伏的味兒;俯看了一下深圳市的車輛人流;仰視了一下玻璃天幕上的雙簷竭牆式寶頂、鞭麻牆、剎式金瓶……

  她以一種全新的心態去體會那個被稱作「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大人物,以一種平視的心態去對待他。

  一次,F不在時,她在那把後面有一塊大型電視屏幕、能自動仰俯的座椅上坐了一會兒……

  看見她回來,小E十分高興,一定要請她去酒吧。

  「慶祝一下,今天是我倆的『吉』日!」

  小E一笑,嫵媚間又隱現無數個「一」。兩道一字眉上下曳動,上『八』下『八』,如一行雁子正從小E的眉心飛入。

  「咱倆走遠些,遠遠地離開羅湖區,玩它個天翻地覆,好嗎?」

  小E半隱著半個眉眼的大波浪起伏翻飛,總彷彿瀟瀟灑灑地在現實生活中作一首飄飄逸逸的朦朧詩。

  小E居然又調來了U副董事長的美國產的加長「凱迪拉克」牌小車。

  小E將一瓶杜康酒和幾盤小菜放在自己的小單間的桌子上,用糖紙疊出一個小盞,在一張明信片上用八種顏色的彩筆寫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再畫上一幅漫畫……然後小E拉她下了公寓,對司機說:「對不起我把雞尾酒調配吸管忘在桌上了,你幫我拿一下吧!」小E的「八」上下曳動,顯得愁苦無限。

  司機看看小E那可愛的神情,歎口氣,上了公寓樓。

  看司機一進電梯,小E坐進駕駛座,發動了小車。小車開了足有一公里,小E才轉過身來衝她頑皮地一笑:「這叫調虎離山計!」

  坐在小E開的車裡,她有一種遠離大自然的高貴心理,彷彿自己化為一片飛離塵世的白雲。

  小E今日上身穿前後U襟寬鬆鵝黃細綢襯衫,下穿高彈牛仔褲。修長的腿,隨風抖動的襯衫,越發顯出小E的氣質高雅,風度不凡。

  在一間裝修」白雪公主變成睡美人」的森林小屋般的高檔酒吧內,她們落了坐。

  燈光幽暗裡低分貝的磁音瀰漫著,瀰漫著。

  小E先給她調了一杯雞尾酒,然後給自己配了一杯。

  水紅、瑩綠、晶藍、鵝黃。雪青、淡青六種顏色的酒和飲料被小E倒出十二層——她看到別的小桌上放的酒多是三層,頂多六層。

  她喝了幾口,色彩就亂了,混成一杯棕色的酒。

  ——她又羞紅成一朵淡雪青色的雪蓮了。和小E在一起,她總有一種青海「阿門了」(土包子)的感覺。

  小E拿過她的杯子一口氣喝下,又給她配一杯。

  小E用一根只有銀針那麼粗的,上面有無數可開關小孔的銀吸管一層一層吸,十二層漸漸變薄,但仍一層是一層,色彩繽紛。

  一種水晶的光在小E的手上、酒中、唇上、眼影上跳動,神秘莫測。

  那半遮眉眼的大波浪靜靜地飄逸著,使小E的每一個動作都像天鵝一般舒緩,都帶著音樂的旋律和顫音。

  她望癡了過去。

  小E似乎已習慣了她癡癡的目光,依然高高雅雅地邊喝自己的雞尾酒,邊用銀吸管緩緩轉酒。

  用足一寸長的指甲尖兒將銀吸管上只有小芝麻那麼大的開關關上,一些打開。小E用氣向雞尾酒裡吹,杯裡竟隱現出一隻五色羽毛的大公雞來。大公雞撲扇著翅膀,忽大忽小,忽隱忽現地旋轉著旋轉著,水面上竟然發出「咕咕咕咕」的水泡聲,真真像一隻發情的大公雞喚母雞時的聲音。

  小E莞爾一笑,把銀吸管上某些小孔上的開關關上某些打開,再放到酒中一吹,竟吸出一股龍捲風來。龍捲風越轉越快一下子分成兩部分,居然轉出一個公雞、一個母雞來。公雞圍著母雞轉著,轉著,一下子上到母雞身上,頭壓頭,尾壓尾……

  望著又羞得籠罩著雪青色的她,小E開心地笑了,無數個小雁子又在小E的眉間飛動,她忍不住地笑了。

  「『雞』預示『吉』,你失蹤後我天天都劃這個字,你看我的項鏈。」

  小E拿起自己胸前景泰藍的項鏈墜兒給她看:一隻大母雞中間一個「吉」字。

  「去找你時路上買的!『心誠則靈』!果不然吧!」

  小E撫摸她的瞼,撫摸她裸露的胳膊。

  「真美呀!若是看不見了,你想沒想過我心裡會多麼可借!」

  「劫難過去必是大『吉』!怎麼樣,今天咱倆要喝個一醉方休!別忘了這『雞尾酒』就是『吉味酒』!為了我熬紅的眼睛,這『吉味酒』你也得多喝幾盅!」

  小E邊說邊將「吉」項鏈往她脖子上戴。戴好項鏈,她倆抬頭都驚住了。

  ——十幾個男人圍住了她倆。

  那些男人開始較著勁兒往她的面前放錢。

  她倆半天才反映過來:男人們將這「吉」項鏈當成「雞姐」的暗號了。

  小E將項鏈從她脖子上取下來自己戴上,男人便開始沖小E放錢了。

  「五百!」「六百!」「一千!」「一千五百!」「一千!」……

  小E悠悠地點燃女式綠沙龍煙,一口一口地吐煙圈,那麼一種如醉如癡的情態。望著那些在煙霧中浮現的臉,小E的目光如夢如幻,最後停在一個形像有些像阿蘭·德龍的男人身上。

  小E半隱的眉眼中透出隱隱的春情,嘴角兒稍稍地調動那男人,依舊是高貴地翹著蘭花指。

  ——似乎小E早已返噗歸真,在小E面前男人都是自然人,無好也無壞一般。

  似乎覺得十分好玩,小E轉過身來衝她嫣然一笑。

  那男人受到小E目光的鼓動「叭」一聲甩出一萬元。看見小E依舊不動聲色又「叭」一聲甩出一萬元。

  看到那剩下的男人都被這舉動怔住了,小E甜甜地笑了,那夢幻般的笑靨顯得越發美麗動人。

  那幫想收回自己錢的男人們都噤住了,顧不得拿自己拋出的錢紛紛坐回自己的座位。

  小E的臉上對一個新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和嚮往。

  小E沖那個「阿蘭·德龍」仰仰下頜,那男人忙站起來慌不迭地給小E披上風衣,將那只有手掌大的扇貝形珍珠包遞在小E手上。

  小E拿著那二萬元錢,用手一投一捏成一把精美的扇子,煽了幾下風,又「嘩」一聲遞回那男人手中:「謝謝您!」

  小E的聲音美如黃鶯。

  拿起桌上那一堆錢,小E一圈一圈按投放的次序分還,居然沒一個人錯,沒一個數錯,驚得那幫男人嘖嘖感歎。

  「一個小時就回來!別怕!」小E拍拍她。小E轉過身,又不放心地回頭望望,觸到她的目光,小E怔住了:那西部少女密密的睫毛凝煙凝霧,清幽幽似露水一片,涼爽爽似野草一叢。那眉眼中總彷彿寫滿好奇與心機,就似有透明的小魚跳進跳出,使人想起載滿活魚的小船出沒在水草間。小E又一次轉過身子,拍拍她,用更加輕柔的聲音對她說:「你就在這坐著等我回來!別怕,來這的都是深圳的『人物』!」

  小E跟了「阿蘭·德龍」在眾目睽睽之中風度翩翩地走到酒吧的玻璃轉門跟前,一抬頭卻見YM公司總經理G高高大大分腿插腰擋住了自己的路:

  「我出四萬,貴小姐是不是可以換個人。」

  小E吃了一驚。小E與G兩個人似乎已有一個世紀沒見過面,陡然遇上,兩個人都很尷尬。

  ——G今日穿了一身夾克式牛仔裝和一位YM客商坐在酒巴的旮旯裡,以致於她倆都沒注意到G。

  很快,小E恢復了風度、高雅。

  G牛仔裝裡水洗布襯衫中胸大肌呼呼地「發達著」,如火的激情湧動著澎湃著,小E又望癡了過去。

  「當然,不過得兩個人同時來!總經理敢嗎?雖說也是個大雞(G)!」

  G的眉毛呼地揚起了,真個「揚眉劍出鞘」。

  「對!大總經理敢嗎?我們不敢包房準備搭出租,是不是屈尊總經理大人!」「阿蘭·德龍」的口氣中帶有明顯的諷刺意味。

  「你不是要拿四萬嗎?你以為我會還你,你才報這個數,對吧,我喜歡要你的錢,尤其是你手裡的公家的錢!尤其是你這位大總經理的錢!你和別人當然是不一樣的啦!……你是不是準備為我們駕『凱迪拉克』?我們在後面大幅度地動作,不會影響總經理大人為我開車的興趣吧!」

  小E嫵媚中「一」又在隱現,雁子又在飛行,兩頰的粉啟、嫩紅中泛出一種神秘的風情,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G幾下打開手中的密碼夾,取出四萬,「嘩」地展開。望小E跟「阿蘭·德龍」上了出租車,G跟上去跳進了出租……

  聽汽車的引擎聲,她昏昏乎乎:「這世界是怎麼了?難道大城市的人就是這樣生活著?」

  她想起小E與G在舞場上第一次交鋒,想今天這事,忽覺得小E與G的關係十分微妙,似乎他們之間早有不可告人的隱私。每一個男人都像謎一般地貫穿於小E的氣息之中。

  她有些兒相信小E是和兩個外國人睡覺而被航空航天部某研究所開除來闖深圳這個謠言了,可一想小E的高貴氣質,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斷。

  「他們真會做那事嗎?」

  她天真的眨著滿眼的好奇。

  身在異鄉,卻不能靜靜地品嚐孤獨和寂寞。而她經歷的事情一次一次點燃自己的青春生命,使胸中的火焰越燒越旺,她有時感覺自己本就是一堆性火,在向世界漫延,轟轟隆隆地漫延。她恍惚明白,這便是漫山的野花在廣袤的土地上一茬一茬盛開的理由了……

  和小E的這次接觸,她似乎一下子「開放」了許多。她似乎從苦難、動盪、迷惘中掙脫了出來,尋得一種暫時的解脫。她居然實施了一個星期的勾引計劃。

  她一次一次回想小E告訴自己的:「我能抓住生命處於高潮的那個瞬間!」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為了這個計劃,她的心中一下子充滿了靈性。原來什麼事情只要肯往那個方面想竟立刻生動起來。

  星期一勾引行動:

  星期一早上約九點,小E給送來一架玩具天文望遠鏡,說是副董事長U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雖是「馬後炮」請她一定收下。

  望著這架放在了自己辦公桌上,鏡頭對準大轉盤辦公室外一個水晶球的天文望遠鏡她有些納悶。

  從鏡頭裡向外望,水晶晶的一片。她想調整一下望遠鏡的角度卻怎麼調也調不動,似一個死角。出於好奇她再一次向鏡頭裡望,發現水晶球中有個黑點,黑點中有一個光點。再仔細看那黑點發現那也似一架天文望遠鏡,掩隱在紫籐中。

  她根據入射角等於反射角等原理計算了一下,判斷出那另一架望遠鏡是在董事長F的「葉紅別墅」。

  她暗暗吃驚,又一次從望遠鏡中望,恍惚看到那另一架望遠鏡中有一隻眼睛。那眼睛的色彩變幻著,忽藍忽綠,彷彿一隻獨眼狼的眼睛。

  ——這種折射看目標的方式真絕妙!她能看到對方,對方卻不知道。

  一陣寒冷從她的腳心浸入骨髓。

  ——這麼說自己在辦公室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督著。這個監督自己的人非董事長太太M莫屬!她再一次向鏡頭中望時證實了自己的這個判斷。M在家半休已近一年,這麼說……她想告訴F但忍住了。

  「哼!人靠管是能管住的嗎?」她沒來由地想起那樓梯口背對天文望遠鏡的洗手間(WC),心中掠過一些滑溜的感覺。

  一股火從她的身上騰起,這對自己的人格簡直是一種褻瀆!

  她將望遠鏡放在辦公桌上,開始尋找一種報復的手段。

  經過一番思索,她準備明天下午當著M的「面」給F送一套像征生殖崇拜的筆筒。

  ——剛來深圳時作為見面禮,L送給她一套古色古香的筆筒。那筆筒L說是在文物商店買的,當時她並不懂那一大一小雙層的插筆筆筒與那一長條平放筆的匣子有什麼象徵意義,更不懂那泥燒製的筆筒上雕刻的黑色蛇尾巴的人在幹什麼,只是覺得那整套筆筒給人感覺好極了。

  沒想到那筆筒因是L送的,就活了,由不得她不去仔細琢磨。這才感知那雙筆筒與那長筆匣似乎隱示男女的生殖器,像征一科生殖崇拜。而那人蛇般扭在一起的兩個黑人兒像征交合的女媧與伏羲(傳說女蝸是伏羲的妹妹,兄妹結合為夫婦而生產了人類);最是生動那蛇尾的尖尖兒,觸動人心尖尖兒上微妙的什麼,探向未知的遠方。

  那是藝術地隱示創世紀的性感之美。而將它做成一個筆筒是否預示性的昇華——精神的性。

  悟出後,她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自己一個女孩子怎能接受一個大男人送的這麼一個「流氓」禮品呢?能解釋成「不知不為過嗎?」唯一心存僥倖的是:或許L自己都沒看懂。司現在,她準備給F送那樣一套筆筒。為怕F不明白,她準備同時向F拋一個媚眼。她又去找拋媚眼兒的感覺,半天沒找對,心就有些緊張。

  等到下午四點董事長F還沒來辦公室。

  為了不讓M失望,她先把新買的筆筒在自己桌上放了一會兒,然後將筆筒放在董事長F的大辦公桌上。

  那筆筒很快引起了M的注意——上面閃爍出一種明透透的光。

  她看那套筆筒忽然靈機一動將放筆長匣放在筆筒中。這樣這套筆筒就如一個上下雙眼皮的大眼睛,默默地與M的眼睛對峙,並且能給M永遠的「性滿足」。

  下午五點四十分董事長回到辦公室,靜靜地靜靜地盯了那套筆筒看。

  她羞得又籠罩在淡雪青色煙雲中了,幾次想衝過去搶回那筆筒,但感覺M的目光,她忍住了。

  F慢慢地抬頭,用異樣的目光望她。目光深處依舊是可感悟一切的神情。

  「我少年的時候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過書。去法留學是後來在F公司的護送下。」

  F停頓了一下,望向窗外:

  「上大學時,我有一門必修課:星象地理學。那一次老師讓我們在天上觀察靠北斗星很近的北極星及北斗星繞北極星旋轉的的規律。我的弟弟與表哥卻將天文望遠鏡的鏡頭放低、放低、再放低,直到對準接對面的女生宿舍……」聽到這她忍不住笑了。F接著說:「為這事弟弟與表哥還挨了老F的手板!二十下呢!手腫了幾個星期!差點兒沒遣送出國!」F無意地向她展開手掌。這使她想到這故事是F的不是F弟弟與表哥的。F站在落地窗前向「葉紅別墅」望了一會兒:「現在我的天文望遠鏡真成多功能的了!是嗎?」

  F爽朗地大笑,親切地拍她的肩。F在她面前從沒這麼隨便過。

  她覺得奇怪:「F怎麼知道自己有這樣一架小天文望遠鏡呢?並且F早就知道M的行動?」

  她的心裡有幾分著急還是幾分慶幸?那套筆筒的蘊意畢竟是十分難懂的。

  星期二勾引行動:

  按一星期前董事會的計劃是F、她、公關部主任陪新加坡商人在河北太行山區看花崗、卵石樣貨之後去參觀太行山的巨大回音巖。

  臨行前,副董事長U領著董事長大太M來了。從M太太鬧事後,F就沒理過M。

  「公關部主任有急事去不了了,派M去你們歡迎嗎?」

  副董事長U神秘地一笑,小聲對董事長F與董事長太太M開玩笑道:「天上下雨地下流,老兩口乾架不記仇!不過工作時間!不能談戀愛!不能在一起睡覺!」

  M用眼角兒瞅著她說:「就這個方便,你嫉妒了?」

  M提高嗓門,抑抑下頜,用刻薄的音調對副董事長U說:「想見縫插針?告訴你!我們可是鐵板一塊!難著呢!」

  「不是嗎?『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U說。

  M與U對望著一陣大笑。她想跟著笑以表示自己不在乎這種玩笑,或是這個玩笑與自己無關,可是M的笑使她如針芒在身,似乎她真做了什麼虧心事。

  U出辦公室時她轉看U,看到U正在看自己。U的嘴迸出一絲笑意。

  U身上有種撩人心弦的東西,熱乎乎的充滿活力,像股神秘的電流擊痛了她。「邪不壓正!」她悻悻地想。

  太行山等地她上次陪台商去過。

  太行山處於河北、河南、山西三省交界處,形成於幾千萬年前的燕山運動,山間斷層發育、河流深切、峽谷縱橫交錯。原是古海的海底。

  看完樣貨,新加坡商人十分滿意。

  當晚他們住在一個當地人的小四合院裡。

  M與F居中,她與新加坡商人一邊一個。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她聽見M對F說:「昨晚聽到鬼喚魂了嗎?」房東男主人忙介紹到:

  太行山中有個山谷叫紙糊套,裡面的回音巖的地質結構是石英石,在晚上溫度適宜時,它會像磁石一般將白天人的呼喊聲播放出來。所以,當地人到了回音巖都不敢相互呼喚名字,只敢喚「哎——」。若有人被呼喚了,到了晚上,常常聽到太行山裡傳來一層一層呼喚這個人的聲浪,如同鬼喚魂,令人毛骨悚然。

  當年日本鬼子進紙糊套作戰,在紙糊套中全軍覆沒。所以晚上有時能聽到紙糊套中傳來的風聲、雨聲、槍聲、哭喊聲、慘叫聲與一聲一聲的呻吟……日本人現在來太行山參觀都不敢進紙糊套。他們說紙糊套這個名字不吉利,而這個大地名中的小地名:上大凡、下大凡、沒嘴帕、漏底更不吉利。想為那些死難的日本兵立碑的日本人更是不敢進去……

  董事長太太M接著說:

  「這麼執著地呼喚,就是不知為何不起作用!」

  房東、新加坡商人都莫名其妙地望著M,看到M用餘光望著她,她轉過身來望了她一眼。

  窘迫中她的臉又呈深玫瑰紅,呢呢喃喃地回答:

  「作用……作用……作用要等走進去以後才知道!」

  她盡量穩住陣,可裙子仍熙攘作響。

  董事長F率先大笑起來,房東與新加坡商人不解地相互對望之後也跟著大笑起來,最後她與M也跟著笑了,笑得她眼裡都滾出晶瑩瑩的淚。

  他們一行人去紙糊套深處的回音巖參觀。

  臨行前她記著這個日子是M與F的結婚三十一週年紀念日,為怕再落入尷尬境地,為了她心中那一份真誠的祝願,便去太行山山區小店裡買了一個賀卡:

  「願你們的Love(愛情)像你們的兒子大G一般充滿了青春的氣息與創造的氣息」。

  M客氣地收了賀卡,連聲說謝謝。

  上了當地人開來的車,走了一段之後,那張賀卡從M的座位底下溜到她腳下。她含著淚揀起賀卡撕了,扔出窗外。

  她心想:「哼!讓我這麼灰溜溜的那麼容易嗎?我一定要給你一點厲害瞧瞧!」萬種風情又開始在她的臉上隱現。她的睫毛又開始顫動,盈盈的水光又那麼撲朔迷離,使望到她的人禁不住心旌搖曳,夢魂飄蕩。她把路邊采的一枝黃綠色小花(後來才知道是械樹的花,這花「咬」人,即摘了渾身腫。幸虧那天早上她吃了雞蛋)插在辮子中,又把那掌狀分裂出的葉子拋得滿車都是……

  由於M對她一舉一動的監視,她忽然覺得現實中的每一個物件都被賦予了性感。她由精神境界降到物質境界之中。性感也由精神的性感降為物質的性感。一種執拗又從她的骨子裡顯現出來。

  她忽然感悟到:

  紙糊套的形狀不正是像一個巨大的子宮嗎?地球的子宮!而那位於紙糊套山谷,深處的回音巖,那半圓形,高約三百米,半徑約一百米的天然回音巖不正像子宮的底部嗎?

  而紙糊套中的小地名更彷彿有某種禪意:上大凡、下大凡、沒嘴岫、漏底……走入大子宮的底部還有什麼話不好暗示的呢?她感到自己頭上的反骨又在發熱。

  走到回音巖的跟前,她被回音巖那宏偉的氣勢震撼了。

  「北京那個天然的人工回音壁連這自然回音巖氣勢的百分之一都不如!」F說。「太壯觀了!真可以堪稱世界奇跡!」新加坡商人說。「真是讓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M說。

  她仰了頭望那幾乎與天相接的巨大岩石組成直上直下如同半個巨大天井壁的回音巖,聽當地人介紹從古到今發生在這裡的幾次大鏖戰,感覺自己被一種蒼涼、博大、雄渾的氣勢所籠罩,感覺自己又聽到了古戰場上的廝殺聲、金屬碰撞聲、風雨聲、雷電聲……一種從沒有過的豪情壯志在自己這麼一個小女子心頭迴盪。她感到自己真的想唱鄭秋楓的《我愛你中國》。她覺得只有這首歌配得這情這景。她覺得這首歌的旋律早就在空谷、山巖中索回。

  她正想放聲高歌,聽見董事長太太M在她身後不陰不陽地說:「這下又到喚魂的時候了!」她轉過身來怔怔地望M。

  董事長F走過來拍拍M的肩說:「快找地方接電話!我的手機又沒電了!說不准又是U在呼你……」

  淚水從她的眼中緩緩溢出。

  她轉身走開,又轉回身來走向董事長F:「我在那頭喚您敢答應嗎?」董事長沉默一會兒說:「敢!」她說:「不怕夜裡太行山裡傳來陣陣鬼喚魂的聲音?」F用更沉穩的聲音說:「不怕!」她抬高聲音故意讓M聽見:「真的不怕我把你魂喚走了?」F說:「不怕!」

  M向她撲過來。她靜靜地望著M,那雙黑朦朦的眼珠被睫毛完全遮住了。「您呢?敢答應嗎?」M哼了一聲說:「好像還是第一次似的!」她說:「那,我可是要去喚魂了!」

  她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與新加坡商人一起跑到回音巖的那邊。

  她用石塊在這邊擊打了幾下回音巖,F在那邊用石塊擊打了幾下回音巖,只聽見回音陣陣,餘音裊裊且那聲音被分成無數層。被切成無數縷在山谷中神出鬼沒……

  她把耳朵貼在岩石上,那邊F與M小聲講話竟像電話一般聽得一清二楚。她聽見M在埋怨F。F說:「別說你和她,全世界女人一起喊我都敢答應!」

  F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寧可你再去告我!我不喜歡聽你叨叨!你再這麼叨叨我可要向全世界的女人喊了!女士們!小姐們!都來吧!今一個!明一個!一點不多!一個一個來!今你來!明她來!若一起來就不知該怎麼辦了!」她聽到F對M這樣說,想像F還配有動作,笑得淚水都出來了。

  她對著山巖唱起了西部的《牡丹令》(花兒中的一種)《牡丹令》是山裡擋羊或拔草時唱的不能在村莊裡面唱,尤其不能在老人面前唱,如同城裡人的「黃歌」。《白牡丹今》捂了一個耳朵吼,讓氣聲伴情感與各種期望在主旋律中神出鬼沒,如沖匯出的一股水中有無數帶腳的蝌蚪奔躥。她唱的字句含混,別人聽的是:

  哎……哈……咳……哈……呵……阿哥的白牡丹呢!咳……嗨……呼……哈……哈……呀……把我底花兒別丟下……

  《尕嘴兒一抿者笑下》抓住了(一個)尕手(者)問(也)實了話(也),

  (阿哥的白牡丹也)尕嘴(哈就)一(呀)抿者(想我的花兒)笑(呀)下。

  她那帶有野味的嗓子被太行山音谷分成一層一層、一浪一浪、忽粗忽細、忽嘹亮忽沙啞,如一股子奔湧而來的山泉,一層層、一浪浪直往人的骨子裡滲,使人感到如飲醇酒、如沐清風,一種說不出的爽新、暢快感直往人的心骨裡鑽,帶著嚓嚓聲。在回音岸上相互呼喚的人聽到她優美的民歌嗓子都吆喝起來。

  「哦——」

  「喔——」

  一層一層,一波一波聲浪在空谷匯成一個波濤光湧的聲音的海洋……

  她聽到M還在F耳畔嘰嘰咕咕說自己,她換了一個調,唱得還是花兒:

  哎——青石頭尕磨嘎啦啦響

  你把個磨物兒倒上

  外旁人挑唆了別上當

  你個家〔自己〕拿上個主張。

  唱完,她害羞地捂上自己的臉,又自己輕輕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罵到:「誰叫你唱這些!」卻聽見M還在F耳邊說自己。

  她開始放開嗓子喚F。她的聲音在那些旅遊者相互呼喚聲中極特別。新加坡商人也跟著喊,她衝他蕪爾一笑。

  她回到F與M身邊。她像喝醉了酒,有些醇然薄醉。她醉意朦朧地對F說:

  「這下好了!您每天晚上都聽到從太行山深處傳來的呼喚你的聲音了!」她的潛台詞是;「知道嗎?我生命中也有這麼一個紙糊套,也有這麼一個回音巖,也有呼喚聲在裡面迴盪,磁音幽幽,翁音陣陣……」她的臉色更雪青了,眼睛更迷濛了。羞澀如霧籠罩了她。

  「有了今天,太行山真的不得安寧了!」她說。「今天嗎?」M說。

  她怔怔地望了一會M,心裡默默地發誓:「我一定要通過文明競爭取得最後勝利!一定!我一定要讓M為她一次一次承受的侮辱付出相應的精神的代價!一定要讓M懺悔!」

  這樣想,她小小的鷹鉤鼻子又顯出格外的一種執拗。

  這一瞬她忽然想讓全世界的男人都拜倒在自己腳下,氣氣那些女人們。

  他們去參觀貧瘠、荒涼的太行山深處那四個石窟。這四個石窟曾使她的靈魂震顫不已。這四個石窟是:臥佛石窟、三佛石窟、千佛石窟、空石窟。

  F與M對前三個石窟不感興趣而對第四個空石窟感興趣。F與M都坐在空石窟中像「佛」一般拍了照,那神態彷彿他們是世界中心。

  她也坐進空石窟。坐穩的一剎那,靈光四射,她忽然意識到了。那四個石窟似乎在寓示一個經歷滄桑變故人的一生的四種生命意境:「臥佛式」的幻想期;「三佛」式的「現實婚姻」期;「干佛」式的迷惑期;「我即是佛」的覺醒期。

  而感覺前人、F、M留在這石窟裡的氣場,她恍惚經歷了所有人間的滄桑變故進入第四個生命意境:「我即是佛」——坐在第四個空石窟中——這會兒她像兒時一般任性:「我想要的一定要要到手!」

  她這才搞清了自己與別人本質的區別。難怪別人無法懂自己!

  這樣想,她嘴角的兩個小酒窩又開始打著旋兒。

  天地間一時裡又蕩漾著淡雪青色的山光水色。

  她靜靜地悟空石窟上明萬曆年間刻的字然後將它背給F與M聽。

  物物皆佛眾生不了○○○○○○○○鑿山

  出佛悟物非物悟者即佛聖人有言若能轉物即

  同如來……

  星期三勾引行動:

  他們在太行山區看完石塊、石塊作貨後在新加坡商人的提示下他們去趙縣參觀趙州橋。這橋位於趙縣城南五華裡的膠河上,由隋代石匠李春設計製造,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

  堪稱奇跡的是那由千餘塊巨石凝成的二十八道彩虹竟沒有橋樑,只有用石與石之間小小的鐵石腰、細細的鐵拉勾靠科學原理拼湊在一起,如滿天的碎石靠神力聚積在一起,據說先堆土,橋造好後將土扒去。在一千多年的風雨雷電中,多少靠橋樑硬拉在一起的各種橋都鬆散了,而趙州橋橋身竟越來越結實,千餘塊碎石越擠越緊,越來越似一個生命的整體,真可謂形散而神合,如一個泱泱大國的民族魂。

  董事長F驚漢道:「這真是一首史詩!」

  新加坡商人驚歎道:「這真是一道智慧的拱門!」

  董事長太太M道:「這真是一道可怕的拱門!」

  她眨動著靈氣的眼睛心想:「這才真正是一道愛情的拱門!」

  ——站在這橋下的一剎那她感到了一種靈魂的力量,有種精神昇華感。

  ——這一瞬間她悟出了:「石也有靈性,有雌石雄石之分。也有一石一頭雌一頭雄,如磁鐵的兩極。砌橋時將雌石、雄石按悟性搭配開,遵循科學原理,只須配小小的鐵石腰與細細的鐵拉鉤,則如千餘「人」同在「愛情」的「最佳」狀態中又同於天地在那「事」中。這種甘願結合凝出一種向心力,形成一種精神上的力量,於是附會了天地之真精神。這便是那設橋樑生拉硬攫,卻能經歷千年風雹雪雨考驗而愈發牢不可破的真諦之所在……她想把自己悟到的講出來又不好意思。

  他們三者不約而同地轉過來望她,只見她又羞紅成一株碧桃了,空氣中籠罩著淡雪青色的水光水影。她的眸子裡神光撲閃撲閃,睫毛上露珠顫顫悠悠。三個人都感到她有話要說。她的唇又像小舟在春水中輕輕搖曳。

  三個人都被她那搖曳的水光水色迷惑住了,癡癡地望著她,像望一泓花影婆娑的春水……

  就在這時忽然他們眼前閃現一道光芒,展現在他們面前的竟似是在沙漠中看到的海市蜃樓。

  蜃樓中無數穿古代衣服的人忙忙碌碌地搬石、運石、鑿石。無數仙女在雲彩中翩翩然然起舞。「風吹著清泉的水動了,清泉水涼涼兒(地)飛濺了」。裊裊歌聲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大山裡傳來。他們想走近它卻總也走不到跟前。天地間磁音裊裊。

  一位仙風道骨的人一揮手,仙女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工地上視察一轉然後向他們走來。並徑直走到她面前。ˍ

  「我乃造橋人李春!看你一小小女子!居然破我真諦!實話相告:那些石頭是一些生命!你沒聽到我們劈它鑿它之時,它發出各種的喊聲、哭聲、歎息聲?那小小的鐵石腰是顯示那些石頭隱秘的『那玩藝兒』,那細細的鐵拉勾是顯示那些靈石隱形的胳膊與腿。我就要讓干塊巨石同在『那事』中並形成一個整體成天地溝通的『契子』……此橋實乃展示「精神之情感」合二為一的境界!此『性』而非『性』!早已從污泥濁水中掙脫出來,只能淨化人而絕不誘人墮落!如你看此橋感到一種由衷的愜意如進入佛教中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涅架境界……」

  李春一揮手,橋已造成,再一揮手只見那橋不是一些石而是一些人,男女相間攜手並肩,彷彿是迎向霹雷、迎向炮火。

  李春又一揮手,一千三百多年歲月的煙雲在她眼前滾滾而過,一次一次事件在她眼前疊現,那一個整體團結一心、浴血奮戰的場面也在她眼前歷歷展現,那些石中的生命彷彿鮮花般一層層綻放……

  李春再一揮手,那膠河水立刻成黑幽幽的,臭氣熏天。似乎地獄顯現,無數沉溺淫慾之中的人在裡面撲騰努力地眨著茫然若失的眼睛,那越來越沉悶的喘氣聲令人毛骨悚然。……那在烈日翻滾像吸了嗎啡流著黑血的人肉堆,一過了橋就沉溺在水中再也不敢出來……

  雲散霧散,她不知怎麼站在趙州橋上。看他們三人卻見F也在橋上,新加坡商人還在橋下,而M卻在膠河中掙扎。

  她與F忙將M救出來。

  「霧大!怎麼就踏進去了!」M說完用那麼一種怪怪的目光看她彷彿是她製造的霧。她與F將自己的風衣給M披上,M狠狠扔進膠河,於是F與她就掉入膠河裡。在那些臭氣熏天的河水中無數扭在一起的魔鬼忽將F與她往水中按……她恍惚聽見有人在哭。

  隱隱約約從趙州橋裡傳來議論聲:

  「可憐這兩個人還以為自己多麼高尚,不知他們與前者比有過之而無所不及!他們更不知虛無的精神戀愛實乃天下之大淫者也……只可惜應分開往水中按……冤枉他倆了……」

  她迷了方向,根本不知岸在哪裡,急得哭了起來。

  就在他們不斷嗆水,在水中沉溺得越來越深時,一陣白霧從水面上掠過,她聽見了李春的大笑聲漸漸遠去……

  F、新加坡商人、M、她仍好好地走在趙州橋下。

  一切似乎並沒有發生過。

  M揉揉眼睛說:「剛才你們倆去哪了?」

  M的手裡拿了一個生鐵的鐵石腰:「你們不知趙州橋創造奇跡的關鍵是契人嗎?」她指指趙州橋說:「關鍵不是契入而是契合,『形』與『神』,區別是本質的。」

  星期四勾引行動:

  按原計劃,F、M、新加坡商人、她一起參觀了新加坡商人準備投資的YZ軋輥廠。

  參觀到軋輥的澆鑄、淬火工藝時,感覺M那帶毒鉤的目光,她忽然覺得那「且」形的軋輥澆鑄器,與能使澆鑄出的「且」形軋輥增加硬度的淬火工藝(將澆鑄出的高溫軋輥放入冷油中「激」以增加軋輥的硬度),十分性感且有某種含意。

  M對F不冷不熱地說:

  「你聽到了?那玩藝兒經淬火之後能更加堅硬,能經歷鋼水的考驗,將鋼坯軋成任意形狀的鋼材……」

  F沒聽見似地轉身離去,她的臉又脹成一朵玫瑰了。

  「哎呀!這麼害羞呀!那我這有一張報表單子是誰『填』的?』M瞅了眼在機器上與廠長交談的新加坡商人。

  「好像是很在乎臉面的!」M小聲對她說。

  M將那單子晃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

  她記起了那是自己寫給L的一首詩:

  如果真的Love(愛)/為何不布下天羅地網/使這只

  小鹿無處可藏/為什麼不讓她不得不投入/心存那麼一份無奈欣喜

  如果真的Love/為什麼不設下重重陷阱/只留下一

  條通向你的小徑/那存在唯一的小徑通向「醜惡」與「本

  我」/就讓神秘與危險同時盛開/就似路邊終於有了護送

  的花朵/——那朵朵白色的罌粟/護送我們走入那神聖的殿堂

  如果真的Love/為什麼不願看她在張惶失措中/撲

  入那片原野/在慌亂無依時將真情在身後傳遞/無處可藏。

  這首詩是自己寫好後夾在日記本裡的。難道……她頭陣陣昏暈。

  努力鎮靜了一下說:「對的!這首詩就寫給你丈夫的!想看嗎?我現在再給你寫一首!」

  她在手上的記錄本上嘩嘩地寫下另一首給L的詩,寫完撕下當M的面遞給正在專心看繪圖紙並沒聽她們談話的F:

  如果真是夢/那就讓我們入夢吧/關於現實/請不要

  留下/任何痕跡/只留下一個我一個你/就讓那心頭渴望

  已久的雨終於迷漫/在原野/只允許上帝/看心與生命生命與心交付

  請別問淚水為什麼會在那一刻泉湧/明日攜風攜

  雨/只為已用整個生命做盞/盛下滿滿一盞「今夜」

  F還沒來得及看這首詩,她又從F手中要過來,遞給M:「F太太!如果您喜歡看我寫的東西的話,我一定多寫一些!只是請大方些!這樣才符合你高貴的身份!」

  她仍是用眼尊敬地望M,然後慢慢地抬頭、抬臉……

  她眼中的渴望在閃閃發亮。

  她想起那次,激情之後自己依偎在心愛的人L的懷裡,伏在L的胸口上聽那隱隱傳來的風聲、雨聲、海潮聲,沉浸在全心身的愛意之中,體會那麼一種情感的神聖時,L忽然說:「你是一個大夫?在給我看病呀!」當時她與L都忍不住笑了。後來到深圳L挪揄道:「若我能正式調到深圳回青辦手續時我請你這位小小水晶公主小小野花仙子來深圳跳舞!」她回答道:「不是我!是一個大夫!」

  對的,為M無法理解她並不肯放過她的緣故,她一定要讓F感到自己悟他悟到骨子裡,並要讓F像L一般感到自己那全心身的愛。

  這樣想,她不覺恍恍惚惚,這時回望F,感覺L就如一個小佛盤坐F的丹田,彷彿是F修練出的真身。那如一個大螃蟹的光芒竟似一些胳膊、腿,如天地處於陰陽交合之中……

  宇宙於是一下子充溢了智慧之光,靈氣之光。

  她感到子宮驀然一亮,如生命中珍藏有一個寶瓶。……

  星期五勾引行動

  星期六勾引行動

  星期天勾引行動

  F、M、新加坡商人、她星期六乘飛機、火車到了四川大巴山。

  新加坡商人看完木材之後聽說深山裡有一種天然的薄如玻璃透亮如水晶的白雲石板,用這種石板蓋出的房子像水晶宮一般,便提議去音谷看這種白雲石板。

  一位巴山老人說:「這種白雲石板我們也只是聽說過但沒有見過。你們順這音谷向裡走,約一百公里有一三岔路口,一條岔路通向有白雲石板的村子,一條岔路通向無白雲石板的村子。但由於有白雲石板的村子裡的人不希望外人知道他們那兒有白雲石板,故統統說假話;而沒有白雲石板村裡的人統統說真話。」

  「這兩個村子的人過著近乎於原始人的生活……」

  「這音谷是豺狗兒谷,裡面有數不清的豺狗,這豺狗,小巧機智,專趁人不備時從人的肛門中把爪子伸進去掏人的內臟,所以外村沒有人敢進去。據說吳三桂的兵就在這兒被豺狗兒掏空了幾千人。豺狗兒掏出的內臟吃不完就成蛇到處奔躥……那些被掏去內臟的兵表面看好好兒的,只是肛門流黑血,嘴上吐小小的血泡泡。那些鬼魂因沒有內臟,就變成豺狗兒掏人的內臟,所以音谷中的豺狗兒越來越多……」

  他們一行人,帶了獵槍、穿了皮褲、租了一輛帶空調的密封小車,由董事長F帶著他們向音谷進軍。路邊的野生植物幾乎將「路」蓋成「山洞。小車撞在樹枝上,露水簌簌地如游動的陣雨。不時有熟透的果子被沉沉地撞落……路上F忽然問他們,「若遇到一個人,又不知他(她)是哪個村的,怎樣問,只問一句話,就知道我們該怎麼走。」

  她說:「只須問:『上你家怎麼走!』這樣,不論這個人從說假話的村還是說真話的村來都會指出同一個方向:說真話的村的方向。這樣,我們想去哪兒不就可以去哪了嗎?怕就怕某個村裡的人一會兒講真話,一會兒講假話!」

  F與新加坡商人說:「好個聰明女子!」

  M說:「那可說不准!人嘛!豺狗子偷偷上來時人在講假話,豺狗子一步一步逼上來時誰敢不講真話……對嗎?」

  M轉過來問她,目光直逼到她的靈魂裡。

  F接過話題說:

  「剛才我提的這個問題極像那永遠的生命之謎!正如我們身上的染色體X可能和X相遇,X也可能和Y相遇,雖然相遇的結果依舊是個永遠的謎!但一群雌魚沒有雄魚,其中最強的一條魚會變成雄魚;抓走這條雄魚,雌魚群中最強壯的一條又會變成雄魚……在特定的環境下往往會發生特定的變化……」

  F話的弦外之音不知是暗示M不要拿話激她,還是對她在M的面前表現出的「個性」給予一種解釋。

  「這問題應當是我來問你,只能問你一句話,就知我的路怎麼走!」

  F對她講完,又別有深意又帶有一些挑戰性地望M一眼。

  然後,F哈哈大笑。這是F第一次在M面前露出鋒芒。

  她忽然想起幾個月前L給自己寫的條子。

  當時她正陪台商在河北參觀石料生產線,按計劃,一星期後她將陪台商去青海西寧參觀西寧毛毯廠。她聽一位女友說L在西寧辦停薪留職手續,便寫信告訴L自己將赴西寧然後返回河北,並問L在西寧的哪兒可找到他。她到達西寧之後,L留給她的條子是:「親愛的!我去河南了!」

  當時她納悶:「L的家鄉不在河南,也不可能去河南闖天下,怎麼會去河南呢?」

  現在她才明白:L的「北」與「南」正好是「X」與「Y」。L是隱示她這是「方向問題」。L等她到西寧後才讓她知道他去河南了,蘊意是:方向由她來選擇!

  那更深的意思不就是把她當成一個「X」面臨「X」與「Y」兩種選擇嗎?紙條的意思是:

  若我們的染色體X與X相遇,則我們的愛情『生女孩』。若染色體X與Y相遇,則我們的愛情『生男孩』。若染色體X與X、X與Y沒有真正相遇,則我們的愛情沒有任何結果。」

  當然這裡指的是她自己生自己、精神上的。也就是進一步說L給她的信的全部意思是:

  「若我們的愛情生『出』的是女孩,那麼你只能與流浪兒我天各一方,若我們的愛情『生』的是男孩——女子的生命中生出男孩的韌性、堅強,那麼你就跟我一道去闖世界!一起去流浪吧!」

  她那麼深地意識到:L給予她的總是需要她投入生命去悟。而那一團一團混沌的星雲總也有街燈一次一次瑩瑩地向她展開……

  似乎這種意境永無止境。

  似乎今生今世她可以這樣一層一層悟下去,且永遠沒有真正悟透的一天……

  她不知道L的靈魂孤獨有多少層,但感知那孤獨之心就如一個巨大的包心白菜。那一層一層的孤獨,一層比一層白,一層比一層新鮮,並有更自更新鮮的一層一層一層一層悄悄孕育,默默滋生……

  「如果孤獨是很多層/我已走到了多少層/還有多少層//如果孤獨是很多層/我現呆在第幾層/還要呆多久/還有多少層……」

  她默默地想,那神志又沉浸在一個夢幻之中。

  她努力地辨認在歲月的風塵中L為自己留下的路標:那水的痕蹤,路的痕蹤……

  「L!你在哪裡?今夜裡,今夜裡你會悄悄地潛回來嗎?會嗎?會嗎?……」

  她感到幸運的是自己曾把自己全部儲蓄的二分之一五千元交給L讓L買股票。她想起自己在西寧給L寄錢時寫的句子:

  「請幫我購買股票。升降無怨!」

  她覺得那根本不是錢,而是她與LAA制的愛情合同,是她與L攜手闖世界的合同……

  L被雜誌社解聘之後,也不知在哪裡流浪,多少次她為L手中終有一種實在的屬於自己的「東西」,可抓可握的「東西」而幸運,而有種精神上的愜意。

  幾百、幾千個豺狗撲上來在車窗上亂抓,亂叫一氣。他們在車內亂叫亂打一陣。豺狗兒跑開,車身上、玻璃下留下無數抓痕。

  情緒稍稍穩定後她說:「哎!我們遇見的第一人誰知是說真話村還是說假話村的!」

  M轉過身來一笑:「你應當說……」她接過話:

  「路是知道怎麼走了,可誰知是X與X相遇,還是X與Y相遇!看來這難題依舊是永遠的生命之謎!」

  F接過去說: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一看她與F一唱一合,M不吭氣了。

  她的小小鷹鉤鼻子又在斜斜地感覺M。那執拗的勁兒似乎她的小鼻子是一把可以劈開一切荊棘的寶刀……

  這時忽聽到一種奇怪的響聲,回望發現無數豺狗扒在車後扭成一個變動的大疙瘩,在車後的排氣孔裡掏著,似乎想把汽車的「內臟」掏出來。

  他們忍不住都笑了。

  「什麼都掏!掏成習慣了!」

  「也不怕屁臭!」

  董事長F將車窗開一條縫,將一大團麻放在窗邊,立刻無數雙尖爪「嗖』、「嗖」地伸進來將麻抓了一個精光。

  被麻攪成一團的豺狗兒掙扎著,越掙扎纏得越緊、發出淒涼的求饒般尖叫。不一會兒繞成一個巨大球體的無數個豺狗從車上滾下去。

  F掉轉車頭,向那球體撞去,並從球體上壓過去,慘叫聲立刻將她的心揪在一起,她也跟著慘叫了一聲。

  她的心怦怦亂跳,幾乎要從繃緊的胸罩裡跳出來,裙子濕淋淋地包裹著她,使皮膚一陣陣炸痛……

  濃霧一下子漫起,山谷一下子黑魃魃地合圍過來,懸崖兩邊掛的水簾也一下子離他們近了,似乎瀟瀟秋雨來了,各種野獸的怪叫聲令人毛骨悚然。而貓頭鷹、狼的藍眼睛、綠眼睛將一種可怕的寂靜傳遞過來……

  而越來越多的濃霧使那兩個撞得凸凸凹凹的車燈更加微弱,又隨著幾聲豺狗的慘叫聲,車燈滅了一隻,殘廢的恐怖一下子籠罩了她的心野。裙子冰涼涼地緊裹著她的身體,使她覺得自己在一個鐵箍之中,她越掙扎鐵箍將箍得越緊。

  路面越來越泥濘……

  一切都變成憧憧鬼影。

  她疑惑地望著四周,望望車中坐的幾個人,一種可怕兩熟悉的感覺向她襲來:彷彿她自己的無數惡夢就是在這個山谷中,又彷彿她前生前世曾置身這個谷中……

  小車畫著「S」路線在路上衝著撞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車窗上竟爬滿了蛇。那些彎彎曲曲的蛇彷彿將整個車捆了起來。那些蛇在車窗上吐信子、吱吱亂叫。那些毒蛇有腹蛇、金環蛇、銀環蛇、眼鏡蛇、竹葉青、白花蛇……

  望著車後那一大灘血,望著玻璃上濺滿的血點,望著那些蛇火苗般曳動的信子,M的面部肌肉因恐怖而痙攣著,嘴角不易察覺地竟掛著「一種滿足」似的微笑,似在說:「真是一種享受!」彷彿在想像那因是自己擠壓的……她打了幾個寒戰……

  車好不容易在幾具衝撞過來後被撞死的豺狗兒屍體間停住,F趴在方向盤上很久很久,彷彿一幀貼在車窗玻璃上的剪影,散發出那麼一種悲涼。

  「這下好了!是吧!」

  F轉過來看她們。

  F踩動油門,又是那麼一種沉穩。

  開著開著,F轉過身來用那炯炯的目光望了望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她:「別怕!有我呢!」

  F用目光安撫她,又給M一個寬慰的笑,M卻把頭甩開了。

  ……

  出了音谷,她回望了一下,忽然發現這會兒是F坐在L的丹田之中。想想自己連L與F都分不清,就這麼胡思亂想,她的臉一下子羞紅了,空氣中一下子又朦朧著淡雪青色的光暈,身體中又顯現那殷紅的碧桃,那卵子般殷紅的葉兒又羞澀地遮掩著、躲避著那小小子宮一般殷紅的花蕾……

  她恨使自己胡思亂想的董事長太太M,可是越恨越「胡思亂想」。她想念童年時那個「等級制」清晰的環境,可是那種環境被M越打越爛。

  她心裡不服:「耳朵聾了心不要聾/路把穩點有亮晴的一天。」

  那些車上的毒蛇出了音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神秘地令他們目瞪口呆。只有幾條肉乎乎沒毒的蟒蛇。那條條黑褐色,有暗影斑點、乳黃腹部的蟒蛇盤在車身上。

  她忽然覺得無毒蛇自己也臃腫、笨拙了,像一下子放了氣,心裡忽地躥起一股無名火:自己注重「人格」、「品格」等等,天大的事都默默忍受,別人看了自己會不會像看一個溫柔的無毒蛇一般感到索然無味呢……而蛇無毒總給人一種肉慾感!她忿忿地想:「看毒蛇真帶勁!」

  這些日子她恍惚已不是自己。那一個自己最多的時候是以最本質的感知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如同是觀音有無數個幻身一般。那些幻身可以從自己的毛孔中鑽進鑽出,變幻無定,神秘莫測。她們有不同的個性,她們完全獨立地真真實實地生活在自己的生命中。

  她們以最快的速度反饋她們的見解、判斷,似乎根本沒有大腦。那麼多的信息湧動著,反映速度總是「立桿見影」。這些判斷連她都要細細地感悟她們。這可能嗎?原來,女人的生命是由兩個或者更多個各自獨自發揮作用的自己組成,她們互相矛盾又互相融合。

  那些個自己要說自己想說的話,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帶著宇宙中轟轟隆隆的能量。那個自己要說的話是宇宙要說的,那是一種自己不可企及的高智慧高靈感。

  那些個自己各自獨立地發揮作用,隱現各自不同的精神結構。

  以前,那個「本我」被困在三個洞中。現在,總有騰騰的蒸汽從那三個枯洞中冒出,總有漫漫的煙嵐從那三個暗洞中溢出,那個「本我」復活著,騰起時便感知出現的是一個仙女;當她看到妖霧從那三個大洞騰起時便感知出現的是一個白骨精。總是在你想捕捉那些幻影時,她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個空靈的仙女與嫵媚的妖精回來總給自己的三個洞帶來一種隱隱的搖撼的顫慄的痛,總是帶回沉沉的霧氣……

  自己的生命倒底是什麼?難道就是一個現實中的軀殼,裡面不僅珍藏著無數的仙女妖怪,而且隱藏著神僧道聖魑魅魍魎?難道到了最後就只有骷髏是自己的?卻不能留下將化為骨灰煙嵐。

  而青春的美麗就是冰燈一般的短瞬空靈,而青春的美麗就是在這骨頭架子中隱現。

  她接著又構思了一個月的勾引計劃。

  「兩套方案,一個目標。一定要成功!」她這樣想。感到不僅是嘴角的兩個小酒窩旋轉起來,小臀兒上兩個小窩窩也開始旋轉起來,帶著格外的嬌柔與嫵媚。

  她從沒有想到,這以前一提起「性」就感到羞愧難當的自己,怎麼從「精神的性意識」中感到那麼一種讓精神透明,讓精神昇華的美感。此性非彼性,世界被這種意識琢磨得通體透明,如八面通風之玉玲瓏,它絕不是指那皮膚濫淫流溢出的污泥濁水,它早已從沼澤中掙脫出來,成為精神世界中智慧的靈光。她真想對全世界的人悄悄地說:「讓我,讓我把生命的美麗還給生命!讓我,讓我把性感的透明還給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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