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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春萌動


  她這才發現在自己娟秀、嫻靜的外表之下,在血流的深處居然有一股潛流。這潛流像千萬匹野馬在生命的曠野上縱橫馳騁著、揚蹄嘶鳴著。這潛流將性火向四方漫延,性火浸延到哪裡,哪裡的土地就生動起來……

  深圳的喧嘩熱鬧依舊,似乎壓根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似乎她只是這個城市偶爾飛棲過的一隻小鳥,沒有人在乎她曾經來過,又曾經想走。想想自己的生命竟不如一葉落花一片柳絮,她心中一陣惱火。再想想這麼些日子似乎自己就沒有真正加入這個城市,她心中的惱火更盛。她想起上大學時一位被她拒絕過的男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饋贈她的古詩: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現在她想把這首詩饋贈給被稱做「少年」(珠海被稱「少女」)的深圳。

  她覺得深圳的神聖與威嚴在這一瞬消失了,變成一種可以衝入的「英健」與「瀟灑」。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去蹂躪它褻瀆它。

  她感覺心中那拗勁更足。對的,這一次,她就是要衝破這個城市與自己的隔膜,進入這個城市的內核。

  她在心中暗暗重複L的話,「我佩服的是她們的精神!」對的!

  不知不覺,她已轉到晶都大廈。她想起那一次與那兩個打工妹在這裡找妓女,想起看到那幫女人心中的感受,她的靈魂像掠過一道閃電。這世上誰是妓女,誰不是妓女,誰能分清分明?

  她又想起那些卑鄙小人的惡毒中傷,心中依舊是新鮮的血,依舊有刀子在她心上慢慢地拉,慢慢、慢慢地拉。

  想想自己的委屈,想想自己永不被人知的生命的隱衷,再想想這眾多的紅顏女子,她心中頓生無限的悲涼。

  她忽然想找一個舞廳,最豪華又最低俗的且最易遇上YM公司同人的舞廳進去看看究竟。來深圳這麼久,她竟然沒有到街上的舞廳跳過舞。以前她總覺得這些地方雖然霓彩繽紛但籠罩的不是一種純透明的精神瓊液味兒,而是性的鼠腥味兒,少女的屍體味兒。而她總覺得性味兒只有在愛情中才是純潔、透明的。

  ——正是傳統文化對性的動物性理解,使她意識中所有的性成份全指向那個最初級最低級的形式。而從小經歷的政治氛圍中感到的性的殺傷力與傳統道德中感悟的性的罪惡感,使她對這種似被性籠罩的地方望而生畏。就像對自己生命中的「性」望而生畏一般。她從沒有到自己生命的三個「景點」裡面去看過也不知裡面到底在舉行什麼活動,只感到裡面燈火通明……

  對!去舞廳!她這樣想著,身體便跟著感覺走了。剛走了幾步,又向來的路上凝望,凝眸處沒理沒由地又添一段憂愁。但她依舊轉身去那種舞廳。

  她先是找到一個位於荔枝公園一角的「大家唱」露天卡拉OK。這種文化場所搭一個露天舞台,花兩元錢進去,誰都可以拿起話筒放開嗓子瀟灑一回。款爺們對此不屑一顧,然而深圳青年消費者把這種場所稱之為「打工仔之家」。

  接著她去找「NF之夜」歌舞廳。聽說它不僅有氣氛典雅如詩如夢的廳堂,還有一流的音響設備、樂隊、歌手和服務。

  下公共車時明明買了車票,就是不出示,任售票員罵她,任人們議論她。

  「NF之夜」歌舞廳的門口有一個偌大的停車場,綠籬蔥蔥鬱郁。她沿著黑色大理石台階走上去,感應門金碧輝煌地自動打開。身著銀白色大開氣旗袍的小組帶著「東方微笑」迎接她。她們看樣子都來自北方,一個一個身材苗條,容貌俏麗。

  走到門口,手裡拿著的票卻不出示,任那幾個守門人小聲奚落、嘲諷、挖苦、謾罵。

  「沒有錢有臉吧?連拉客的本事都沒有?」

  「這麼靚!莫不是一個愛滋病?」

  「……」

  她忍住不讓淚水流淌出來,把手中的票越攥越緊,心裡在一遍一遍地告誡:「若連這種有準備的罵都承受不住,怎麼能承受住那意料不到的種種中傷呢?怎麼可能?」是呵!這麼多年風風雨雨,不就是自己所謂的自尊自愛太想讓人承認,不就是自己所謂的人格人品太想有人理解。

  她感覺自己若進自己生命的三個「景點」遭遇也是這樣的!那些小她不肯讓她進的!

  罵吧!所有的惡毒的中傷都來吧!她就那樣挺著,硬是沒讓淚水流出來。直到最後,一位與她一同買票的女子硬是掰開她的手拿出票交給守門人,聽著他們的道歉聲,她的淚水才滾滾而下。

  歌廳裡的菲律賓地板剛打過蠟,在幽幽的燭光下反射出森森魔光。一排一排低矮的沙發圍成一圈一圈像一張一張無底的魔口。廳堂不小,前面是一個圓形的演歌台。整個歌廳也是圓形的,如天塌下來扣在她的頭頂上,使她感到一種凸凹不平的緊張與壓抑。

  歌廳的中央,八根金碧輝煌的圓柱拔地而起,像她心中繃緊的一根一根心弦。圓柱圍成的空間有一個一個現代派雕塑的噴水池,那一個一個音樂噴泉似在向人們演示她軀體中的熱血沸騰的樣子。隨著音樂的節奏,七彩的水柱或舒緩或激越地拋到空中,飛珠濺玉地落在水池裡,落在她臉上。她感到那細小的水珠也是滾燙的。

  七彩的宇宙燈緩緩掠過,與台桌上的紅燭相映成輝,顯現出無數黑色的幽靈……

  「小姐,要點什麼?」服務小姐柔柔的,甚至帶點哀婉的乞求的問語在她聽來也陰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慄。

  她拿起點單:一扎啤酒九十元,一份果盤八十元,一杯咖啡五十元,一杯參茶四十元……

  她硬著頭皮點了一杯參茶、一扎啤酒。

  坐進大沙發,感覺真像坐進鯊魚口。似被鯊魚咬了一口一般,她跳起來又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坐下去。一種犯罪感與墮落感與被毀滅感令她渾身顫慄。她想跑出去,腳卻一動沒動。

  她生命的三點隱隱作痛,彷彿「景點」中從沒來過像她這麼大的人物!但沒有人在乎她——原來她在自己生命中沒什麼了不起……

  唯有在這會兒,她那麼真切地感到:性不是獨立的,而是社會的投影,在政治運動中跟了父母所經歷的一切的苦難,一切的彷徨,一切委曲,一切恥侮,一切的愛與恨都留在那裡結集在那裡,並在適時成為三個點的痛向自己傳遞出來。只不過自己從來沒有打開過那個三個可怕的黑根盤結交錯的「包裹」。

  是那裡透出沉沉的死氣騰騰的仙氣,讓少女的生命一會結上死結一會結上活結使少女在夢幻中死去活來。

  那個地方最敏感,敏感到任何一種語言都可以使她顫僳不已;那個地方最單純,單純到不能容納一點兒雜質;那個地方最複雜,複雜到可包藏一切宇宙的秘密……簡單地說:那個地方最純潔,那個地方最骯髒;那個地方最天真,那個地方最成熟。

  而現實中一切發生的事情都是先在那裡上演過一千遍一萬遍然後才發生的,一切的矛盾一切的戰爭都起自那裡又收自那裡。

  那裡有潘多拉的魔匣子,那裡有安徒生的驟寶盆。

  那個地方就是天堂!那個地方就是地獄!

  有一種迷惑:她來深圳到底是幹什麼來了呢?恍惚就是為了到自己生命的三個景點,來看看……

  對呀!「春悲秋怨皆自惹。」她來深圳前除跳過幾次交誼舞外從未跳過迪斯科、搖滾、恰恰等舞,更沒見過這麼氣派的舞廳,這本使她感到自豪的「正統」,竟使她有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受。

  一位搖滾歌手模仿崔健在唱《一塊紅布》。

  單純的旋律、強烈的節奏,中國的笛子、嗩吶、古箏全用上了——中國民族曲調引進了搖滾樂。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

  蒙住我的雙眼也蒙住了天

  你問我看見了什麼

  我說我看到了幸福

  這時,舞台自動地緩緩延伸,一直延伸到舞廳的中央,燈光漸漸地熄滅,只有台桌上紅燭幽幽,五道紅色的追光集中到歌手身上,紅色的煙霧緩緩升騰起來,在整個舞廳瀰漫開來……

  歌手身後的幕布上一片紅。躁動喧器的場面似乎突然遠去,大廳中一下子什麼也看不清,有一些紅色的影動,彷彿青海1967年「二·二三事件」後她在湟水河邊那一個血紅的黃昏中看到那一大片攻守廝殺中被打死的紅衛兵的屍體,又恍惚是一個血紅的黎明她領著跳忠字舞的「戰鬥隊」、「保衛隊」、「紅衛隊」……那一片被一種紅顏色塗抹的大自然,分不清是樹?是人?是花?是山?是石頭?還是太陽……

  似乎她看到自己的子宮膜充血增厚,重重疊疊的毛細血管虯結在裡面……

  她的眼前又幻化出少女時,為怕人講自己豐滿,而恐懼被當成資產階級小姐再被「上綱上線」,就用幾米長的哈達纏胸的情景……她又聽到由於這段時間的壓抑乳房乾枯縮小的嚓嚓聲。

  接著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感覺有一塊紅布遮住了雙眼。她想喊喊不出,想走走不動,分不清臉上的淚與身上的汗,只覺得受不了那《一塊紅布》。

  那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它讓我忘掉我沒地方住

  你問我還要去何方

  我說要上你的路

  看不見你也看不見路

  我的手也被你篡住

  你問我在想什麼

  我說要你做主

  我感覺你不是鐵

  卻像鐵一樣強和烈

  我感覺你身上有血

  因為你的手是熱乎乎

  我感覺這不是荒野

  卻看見這土已乾裂

  我感覺我要喝點水

  可你用吻將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也不能哭

  因為我的身體已經枯乾

  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

  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她是喧囂的人潮中看似唯一冷靜的一個,她沒有跟著跳、跟著喊,但生命中卻有干萬個小生命在跳動,在渲洩惱怒、不安和茫然。

  「上你的路!」「上你的路!」

  想想童年時,那轟轟烈烈的武打、武鬥、遊行等場面,在那樣舉國上下充滿一種激情的時刻能不「上你的路」嗎?是冥冥之中的神力嗎?這力彷彿從四面八方彙集起來,使她身不由己。

  「上你的路!」「上你的路!」

  這句話在她靈魂中反覆轟響。

  她想自己忍受各種委屈的原因,想起這些輿論的指向,她忽然領悟了,這麼多人這麼熱烈這麼熱心不就是期待她:「上你的路?」這「你的路」是經濟高速發展下促成的人的思維方式、情感模式?還是……她還分不大清,但她卻清楚地看清了那個並不朦朧的指向。

  而她心中這麼多委屈與冤枉不就是自己苦苦地恪守著自己所謂的人格與道德而不肯「上你的路」嗎?

  ——原來這麼多人竟是給她指路!

  ——一切的一切原本因「以自度人」而起。

  ——而她的這種「做人」的觀念,除了被一些人當成一種幼稚,還有什麼?

  「上你的路!」「上你的路!」她反覆呢喃著。

  在新的「經濟模式」下上演上千年的中國歷史,走向歷史那一副愁腸,該怎麼走事態將怎麼發展,竟然有那麼多的規律可以抓可以握。

  她感到吃驚。上了「你的路」,一切行動都以各種物質利益做為終極目的,再也沒有她生命中常常出沒的詩與畫、幻想與夢想人品與人格,就似那千頭萬緒都匯入一個風道,就似那千樹萬花都枯乾成只剩枝椏的腐林。

  走「上你的路」,下一步該怎麼走,竟在那麼多博古通今人的督視下,似每一個人的秘密,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那千百年形成的愁腸竟是一副,這歷史的愁腸竟有那麼多規律可抓。

  那路是那麼多朝代、那麼多人用經驗與智慧共同開闢的路。

  ——抬抬頭,她似真的看到了那條彎彎曲曲的愁腸。

  那條「你的路」,似乎是最合理的路、最簡捷的路、最經得起考驗的路;那條「你的路」,似乎總發生最讓人感到興奮、最讓人產生嫉妒或羨慕、最讓人得益或最讓人利益受損的事。

  似乎不上「你的路」,就有被人類社會淘汰的危機。

  這條「你的路」上排著長隊,路上的人個個臃腫、遲緩,他們一步一步跑著向前挪。每個人與每個人的路發生聯繫或衝撞。每個人都有足夠的時間思考「超越方式」與「捷徑」、「劫徑」,各種思緒在隊伍的上空織成濃濃的雲霧沉沉的瘴氣。

  她明白了別人為何覺得自己難以捉摸、智慧莫測,原來就是因為自己遲遲不肯「上你的路」。

  那麼,身為董事長秘書的她,被M製造的輿論籠罩的她,「上你的路」就是去競爭董事長太太。

  是的!與其被這麼多人猜測、議論,被這嚴酷的現實逼上「你門的路」,不如自己主動走上「你們的路」!讓那些不知內情的人以為「你們的路」就是「我的路」。對的!不是被人強迫是我自己自願的!

  ——既然已無路可走,那麼轉過身子迎上去!她生命的拗勁又一次從羞澀中浮出來,她那頑皮的小酒窩又開始帶起那麼一種鮮靈靈的感動。

  她想起了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

  有了這種感悟再想公司那些起哄的年輕人,教條感知他們不全是惡意的。那裡面似乎對她的「勇敢」有一種激勵與獎勵。似乎他們並不完全相信M的話,而渴望那一切真的像M講的那樣。她想起他們對著她的窗子唱的歌:

  天是個鍋周圍是沙漠

  你是口桔井越深越美

  這胸中的火這身上的汗

  才是真正的太陽真正的泉水

  ——這種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的「覺醒」中,她感到一種熱情在她心中燃燒,有一種力量在裡面湧動。她感到一種很久很久沒有過的興奮,使她似乎一下子變得十分複雜。使她感到一個被囚禁多年的自己復活著,在生命的牢籠中走動著。

  一想到自己將主動「上你的路」,人群的喧嘩聲一下子遠了,那些中傷也在一瞬間減小了殺傷力,變得輕飄起來。

  ——加入主體意識後,被動「上你的路」變為主動「上你的路」,她竟然感到萬物的血氣、血質從四面八方彙集過來,軀體竟一下子充實了起來,她再也不怕被誤解而畏畏縮縮,彷彿自己一下子變成了一方河山,有山川貫穿其中,有河流奔騰其中,有浩氣流轉其中。生命中又有兩個內核的漲痛有一個梨形的隱痛。更加的執拗又一次從她的羞澀中浮出來,帶著那麼一些鮮靈靈的激情。

  輿論/是因為有許多人分析出一條捷徑/你不走議論

  聲就起/你走上輿論輿論啞口無言/呻吟幾聲,心底裡

  卻為你歡呼起來

  前路在哪裡/別人的輿論裡/一條科學而合理的路

  對輿論/說聲謝謝/再說聲請放心/我已上路終於

  上路,心懷的/是怎樣一種感動一種激動。

  從此/將嫉妒之心拉得長長/將期待和希望拉得長長

  也仰仰頭/終於可以得到一份理性的溫柔的什麼/這

  個時代請放心/我終於成為你眼中的釘子

  哪怕坐在董事長太太的位置上不當真正的太太,也要讓M明白她行為的能量,不能辜負那麼多人的「期望」,讓那些扯嘴的人看看自己的力量——那除了她具有的不就是女性的嬌柔與嫵媚嗎?她生命中壓抑著好多好多女性的柔質呢!

  她感到董事長太太M也在舞廳中……

  她試著向四周投出一個媚眼:她的唇曳動著將生命內在的多種光華收斂在一起,然後讓它們像那個舞台上的那個球形宇宙轉燈般旋轉起來,再然後將它們提上來試圖從眼睛中放飛出去,由於羞澀那些光一下子敗落下來發散開去,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扭曲成一個麻花的疼痛。

  為這大逆不道、褻瀆神聖的舉動,她驚慌地向四周望望,心頭掠過的是希望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剛才舉動的祈禱……

  她的耳畔又一次響起L的聲音:「我喜歡的是我們導師的女兒!」導師的女兒會投媚眼嗎?她的心中劃過一種慌亂,覺得對自己心愛的人是一種褻瀆。可是,為了與命運抗爭,她不能不這樣。在「生與死」的選擇上她知道L肯定會告訴她選擇「生」。

  她的生命中一下子轟響起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在那大海般透明的旋律中,她漸漸地明白了「逼」她去闖世界的L咬牙切齒地喊出這句話的含義。

  ——那裡面飽含了多少希望她去掉嬌柔投入時代的焦灼、希望與情感——那是怎樣一份博大的已超越一般中國男人的自私、狹隘的觀念,已成為一種信念,成為一種高尚品質,成為一種競爭意識,成為一種獻身精神的愛。

  沒有什麼時候比這時更使她自豪於這份情的擁有了。

  一時間她感覺被這種神力鼓舞著,她又一次斂聚生命的光華並使之轉動,然後借這種神力將它投擲出去。

  這竟然是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向世界投出的媚眼——她上中學、大學、工作時總是異性關注的對象,這全憑借她自身的慧氣、靈氣、多才多藝。但她並不覺得被別人關注是件幸福的事,她是一個喜歡幽獨、寧靜的女子,她僅僅喜歡所愛的人關注自己,對其它的人她僅希望保持一種「美」,她願意為一份愛情去生去死。

  她從來沒有想過利用自己的女性去吸引男人,也從不會用。

  為了這個媚眼,她緊張得每個細胞都清醒了,身體中劃過一陣一陣尖銳的痛,生命中一下子水光搖曳,似積雪的西部在晨光的照耀之中。

  全世界彷彿一下生動了,發出陣陣輕微的「嚓嚓」的聲響;每個人的臉上恍惚也一下子生動了,放射出那麼一種光華。似乎她一下子就變成被那幫傷害她的人托舉的一個女神或女巫。

  這時候望西部,她忽然覺得西部山區就是神話故事中被冰凍在冰中那個栩栩如生的少女子,那冰中隱現的酥胸籠罩著淡紅淡白的朦朧光暈。

  ——那麼多年,她這才發現自己骨子裡具有不怕卑下力量的底氣。卑下只能給她以激情,給她以毀滅力與創造力。

  她的心裡一遍一通告誡自己:既然「上你的路」,那就將自己的「小真純」換為「大真純」,看到了「大」的(更多人的利益不就坦然了,接天地四方血氣,走入歷史那一副愁腸。她想起了G寫給自己的詩:

  《投鉛球》

  這是一個男人

  一個成熟的男人

  成熟了三十年的希冀

  今日向你投去

  你

  敢不敢

  接住

  無數個飛旋的爆發力之後

  在奮力投出的一剎

  淚水飛濺而出

  筋腱欲迸裂血管似爆破

  只為這種投擲這種投擲

  已注入整個整個的生命

  對的!要走就決不再糊糊塗徐地走,要清清醒醒地走!要走就決不再平平淡淡地走,要轟轟烈烈地走!對的!青春的美麗與光華為什麼不可以衝破腐枝敗葉綻放出來?智慧與靈性的花朵為什麼不可以放在它最燦爛的位置上——那本就是應該置放的位置麼!既然公認的是個「才」,那麼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她的腰部像點著了兩簇火,這火旋了幾個圈由兩股分為四股,在她軀體上漫延,一下子將她的全身點燃了。

  她忽然有了一種主動展示自己生命美麗的心態。她找到舞廳老闆請求義務伴舞。

  走進化妝室,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心中微微一怔:

  一頭長髮由於海水鹽份的作用微微捲曲,凌亂閒散地飄垂,絲絲縷縷地貼在臉上、脖子上,似乎想牽引她對這件令她傷感事的細節的追憶。

  雙眼皮由於哭得太久,眼淚流得太多而成為單眼皮。那迷譚細長的眼神透出淡淡的冰冷與不可捕捉的飄渺,似凝視無限的遠方又似看著現實的夢幻。

  那微微有些腫的唇飽含著更加豐厚的質感與更加豐富的情感。

  那彎彎的眉就那樣生動地像兩個小生命疏朗地放在細長了的眼睛上。那眉尖兒有些庸懶地放下去,似要無限長地放下去,似在幽幽地向人傾述許多的無奈,無奈中種種的思緒與思緒中種種的寂寞,又似要將她這些日子飽經滄桑的感受從生命中排泄出去,而這種流洩的神態讓人感到一種格外的哀傷與蒼涼。

  而那睫毛的顫動卻在展示她在這種喧嘩中的孤獨感與生命中一種不安的躁動。

  唯有帶一點點頑皮的小鷹鉤的鼻子似要與命運進行抗爭,這小鼻子的執拗在這樣柔順充滿質感的五官中竟使人愴然感歎,心痛不已,就彷彿那樣地強調小小的她是在怎樣無依無靠,無幫無助中,在為生計奔忙的芸芸眾生中恪守一種精神上的什麼——哪怕在生活的逼迫下退一千步一萬步,仍舊是那種令人心靈感動,靈魂撼動的真正的不屈服,不扭曲……

  幾十個伴舞女見來了一位新人,簇擁著她,在鏡前媲美。她還是那個在夢裡對雨入癡、對風入醉的她吧?她還是那個能聽懂小花的呢喃、小草的幽怨被朋友稱為大自然的小情人、小媽媽的女人嗎?她還是那個在夢幻裡靜靜地追憶往事,任往事的枝葉漸伸漸長直觸及到一般人無法感知的境地的她嗎?這種感覺是全新的,似乎比過去更有味。

  看形,彷彿她已不是她,單眼皮的嫵媚之間,透出濃濃的城市氣息,透出淡淡的成熟的傷感,顯示出一種任性,一種氣質,儼然一個寂寞的城市小姐。

  只有從那曲曲折折的目光深處看她的神韻,才能感知她仍是那個想逃離城市,想走出鋼筋水泥叢林,在城市的嘈雜聲中品味寂寞,在強烈的陽光下渴望孤獨,在經濟領域變幻莫測的快節奏中感覺舒緩,在一座座摩天大樓的凸起中嚮往自然的她。

  只有用全身心去聽,才能聽到她的心在一遍遍呼喚那個原來的自己——為了這個願望,她感到她的鼻尖總是酸脹脹的,彷彿鼻子隨時都會崩潰,如她的天地隨時都會崩潰一般。

  一位女士用飛逸的筆法將她哭腫成單眼皮的眼睛畫成細細長長的丹鳳眼;用唇線筆將她略腫的唇勾勒得更加有稜有角,更加生動地觸動一種感覺……幾位小姐幫她脫下濕裙子,那熙熙攘攘的裙子頓時散發出一種淡淡的草香。那幾位小姐又幫她穿上飄地長裙。她閉著眼睛將橄欖油緩緩抹在自己的胳膀上、大腿上,然後輕輕揉搓,一種全新的感覺伴著淚水就緩緩地流出了,一時裡整個心身都被清清亮亮的淚水浸潤了。

  又有白雲在感覺裡湧動,又有天鵝在感覺裡翱翔。

  這時候,她想起那個為了一個「高尚」拚命壓抑自己而成為一個激情發洩不出的怪物仍被人誤解的小女子,淚水忍不住又要噴湧了。

  是的!生命的路上她在走,總是怕傷害那些可憐的女人與孩子,總是在乎別人的一切而不在乎自己。傷害自己、扭曲自己、醜化自己、隱藏自己。走過的路是怎樣一條干乾巴巴扭扭曲曲的路——一切都根據理智按步就班。

  那一次,為了那激情不要衝刺上去,任激情隕落下來,像雪崩、像石裂、像天塌地陷,砸得自己頭破血流。可結果,她們何曾理解一個自己?且不說理解,每一次持尖刀往自己致命地方戳的竟是這些本當善良的她們,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而她真的像自縛高加索山任這些女人挖心掏肺感受精神昇華的普羅米修斯。

  既然壓抑的結果適得其反,為什麼不可以盡情地展示自己?為什麼要一次一次殺傷無數個小我?

  音樂響起。

  她盡情地跳著,一種過去從沒有過的主動參與意識在她的生命中衝動。她第一次有意識地展示自己青春的美麗與嫵媚,第一次有意識地調動生命的千種風情與萬種溫柔,任女性的曲線在音樂中曳動,任女性的溫馨在空氣中漫散。

  一股股情感的浪潮在音樂中起伏。

  她的耳畔仍是轟響著L的話:「我喜歡的是我們導師的女兒!」她感到那博大的氣場又一次籠罩了她.心胸又變得格外博大了。

  這時候,對那些曾經阻礙她、傷害她的人,她格外地感謝他們,感謝他們對自己格外的寵愛、格外的恩賜。尤其是感謝M一類的女人們。這時她多麼想說自己的美麗是她們為她撥開雲霧顯示出來的,她的個性是她們為她製造種種磨難顯示出來的,她的魅力是她們的防範嫉妒襯托出來的。

  她第一次真真實實地感到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存在著。

  「從今以後,我就是我了。我就是我了!」

  「無論你用怎樣卑鄙的手法,你捕不住我,捉不住我,傷害不了我。」

  「我是青春!我是美麗!我是風!是雨!我是魅力!我是魔力!我是太陽!我是月亮!我是大海Z我是草原!我是激情!我是靈感!我是音樂!我是秋水!……」

  「我想是啥就是啥,你!你們!捕捉不住我!傷害不了我。」

  「我走過,我劃過,我掠過,再不做那個悒鬱的悵鬼,一定要讓每一個女人都嗅到自己青春的氣息、美麗的氣息、智慧的氣息、女人的氣息!一定要讓每一個女人都感到一種威脅,感到一種緊迫;一定要讓每一個女人都感到一種召喚力、一種上進心;一定要讓每一個女人都感到生命中被注入了一種毀滅力、創造力;一定要讓每個女人都盡力守護好自己的擁有,都充分地展示自己的美麗……」

  ——整整一個世界不都是水滋潤出的嗎?

  她感到被壓抑的生活的活力在自己年輕的軀體中衝撞,並放射出萬丈光芒。她感覺生命中的大樹又復活了,枝、葉、花蕾都漲得通紅通紅,彷彿那一棵羞紅的碧桃——一枝一葉總關情。她感到自己纖細的神經都顫動著,並將那顫動那般微妙地傳遞出來,牽動每一位觀眾生命中從沒有被彈動過的弦。

  她用自己略帶憂鬱的形體語言向所有在場的女人宣佈:「從今往後我不再壓抑自己!」

  她跳著,一個翻身探海,一個弧步迴旋、一個回眸微笑……她跳著,她聽到一種創造力與毀滅力在天邊隆隆響起。

  她感到自己又騎在去尕斯庫勒湖考察的爸爸脖子上,看到那一隻白天鵝從湖葦叢那大筐般巢窩中頂著「屋頂」飛到湖中……

  她跳著,感覺一些女人嘴唇微微張開表現出一種讚歎與詫異,感覺一些女人在議論她,目光透出羨幕與嫉妒,感覺有些女人以嘴角與眼角「對付」她表現出一種藐視與不屑。

  她跳著,聽到自己二十多年從未真正調動起來的軀體——那像西部山地的土地深處有血脈的湧動聲——那漸漸復活的不曾張揚過的女性活力,以一種含而不露的文化底蘊在她的軀體裡湧動並使她的生命留下許多神秘的記號……

  在舞蹈中,隨著那種逆反心理的增加,漸漸地她感到自己健康的皮膚更有了一種質量感與肌理感,更有了一種向外的勃力與向內的吸力。這種傾向明確地反映了她生命中一些從沒有被喚醒過的部位對自身內部與事物內部的關注。這使得她舞步的輕柔中隱動一種不可抗拒的動感與力感。

  她這才發現在自己娟秀、嫻靜的外表之下,在血流的深處居然有一股潛流,這奔騰呼嘯的潛流如西部深山那邊遊牧邊狩獵的土族人身上的血液。這血液像野犛牛頂撞著,如藏羚追逐著,如雪豹扭鬥著。這血液像千萬匹野馬在生命的曠野上縱橫馳騁著,揚蹄嘶鳴著,在牧馬群中衝闖著,在牧人的響鞭中打著激靈……這血液將性火向四方漫延。性火漫延到哪裡,哪裡的土地就生動起來……

  感覺自己生命中如此壯觀的景觀,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土族人神聖的祭山儀式:祭壇上供的是藏紅花、羊肉、酥油、奶酪。煨桑升騰的萬點火花和煙霧中飄動著五色經幡與五色哈達……一山一山的土族人行列跪拜、祈禱。

  在這莊重的博大的氛圍與氣勢中,在那磁音裊裊的誦經聲中,由不得她不加入土族人的行列跪拜,由不得她不在這人神共悟的瞬間含著淚,由不得她不被這原始崇拜的壯美所震懾,由不得她不在這靜中蘊含的動中心曠神怡……

  ——長了二十多年,為了向人們向自己證明自己是個好女子,這些日子,為了向人們證明自己是清白的,拚命向內吸自己女性的三點,這使他感覺自己的三點像身上的三個大洞。而她的「精神」流到這三個大洞時總是在沿中隱秘的地方「糾纏」、「留連」不肯流淌出去,結果太多的「精神」像籐蔓一般枯死在三個大洞裡。

  而今天,她感到在自己肉體的復活過程中,在這樣神聖的祭山儀式中那三個洞中先是有了霧,接著巖洞邊就浸出千萬條淙淙的溪水,再接著巖洞邊壁上就長出綠綠的蒼苔、浸出晶瑩的露水,漸漸地就顯現出那三個自己的「精神」系出的三個大疙瘩——那些貼在巖洞上的枯籐復活著,那三個大疙瘩在流動的音樂旋律中慢慢被解開著,那結節處已變形的曲線痛苦地舒展著,發出輕輕的呻吟,閃著水光的晶瑩。

  一會兒,三個大疙瘩全部解開了,她的精神復活著,那復活了的「精神」竟是那麼透明、那麼流暢的一些線條。那些線條像無數柔曼的輕紗穿梭著,交織著;像無數輕柔的波浪起伏著,蕩漾著。

  那一束束光波,一縷縷水絲,衝破道德的束縛,掙脫觀念的囹圄,越來越舒展地蕩漾著飄逸著,一直延伸到無限的遠方……

  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境界中也有無數透明的性感起飛了,像故鄉山溪水中的點水雀兒:水鴨雀、紅豆子、山楂子、相思鳥、釣魚翁……這些小小靈動的鳥兒在溪水中撲騰著,穿梭著,在流暢的線條間神出鬼沒,用能喚出生命的聲音鳴叫著……

  平生第一次她驕傲地挺起了胸,以那兩個最敏感的「觸角」去感受女人們、男人們複雜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她覺得應該莊重地向全世界的女人發出挑戰!這種挑戰不再是學習上、工作上、生活上,而是愛情上,且愛情真正擁有上。

  ——「從今往後,看見的只有愛情,只有愛情中的男人!不再把一大批別人,排擠在愛情的選擇之外。」

  ——「從今往後,如果我愛,我將一往無前!如果我愛,我就是要將那些把愛情當私有財產的自私鬼視為草芥,勇敢地趟過去!」

  ——是的!這種適合弱者扼殺強者的傳統生存方式已使我們的人種退化近千年了,這種退化伴隨著生產力的退化。不能!就是不能這樣下去!愛情本就是屬於競爭的,只有讓愛情引入競爭機制,我們才能充滿生機和活力,人的智慧與才華才能在毀滅的巨響下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來。

  這個時候,她十分希望董事長太太M真的在這些女人中。

  她居然真的看到了董事長太太M。想想自己生命都險些飛散,M卻在舞場……她心中一陣痛。若自己真死了,不是正中M的心懷?自己不但不能去死還需好好地活著!好好好好地活著!

  M被許多人簇擁著像一位女皇坐在一個豪華包廂內。

  M細心地收斂臉上「抓地」之光,對許多人微笑著……

  YM公司業務主管S坐在F太太相鄰的包箱中。S四十多歲,上海人。渾身上下似沒有肉只有筋。而他的廣東太太,渾身上下似沒有骨全是肉。且全是結結實實的「鍵子肉」。S顯精神煥發,S太太顯得油光閃閃。

  想想M那麼「高貴」的人也來這種場合,她心中生出對M的一種卑視……

  她想對M說:

  「你太讓我失望了!以前我好可憐我自己,從偏遠落後的西部來,啥也不懂,現在我覺得你比我還可憐!你的確是太可憐了,連起碼的人倫道德都不懂!」

  她想一字一板地對M說:

  M暗暗追蹤自己的目光給她平添了幾分跳舞的興致。這更使人感到她柔弱中的倔強是那麼與眾不同。

  「F太太!如果你感到一種危機,歡迎你加入這種女人的競爭行列!在這種真正的競爭面前,母親與女兒的地位是平等的,機遇是公平的。也就是『公平競爭』,你沒有任何優勢!」

  母親若只降入個體,誰能再從宏觀上考慮得與失?這世上女人的幽幽怨怨何時能了?

  她的心靈中又轟響著L的思想:

  「如果投入競爭,母親也當降下人格與自尊!就像一個國家要臍身於世界經濟強國之林。『母親』就得暫時降下自己的『人格』與『自尊』,放棄那淺層次的、像一張紙一般維護的尊嚴與架子,去忍受屈辱去學習去求索去沉思去奮進,找回那屬於母親的真正的人格與自尊……」

  祖國母親不是已經這樣了嗎?這樣想,她的眼中倏然含著熱淚。

  是的,落後了的今日,這才是一種精神,這才是一種真正的尊嚴與架子,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母親應當做的!是的,母親站起來,每一個人都含著熱淚的。

  政治氛圍下長大的她,已習慣了不斷體會這種「高尚」與這種「崇高」。

  她以自己清高脫俗的舞蹈氣質向全世界的女人發出挑戰:

  全世界的女人請聽說,要投入競爭就要真正的競爭,

  要憑一個女子的智力、能力,女性的活力、女性的魅力

  來征服所愛的男人。這裡面不含任何一種卑鄙的手段,任

  何一種見不得人的陰謀與詭計。對的,就是說女人們要

  憑一種真正的力量,在競爭中光明磊落地衝到那個「中

  心」去。

  這種競爭遵循的當是一種革新式的道德,一種L所渴望的G所期望的全新的道德。

  不論怎樣全世界都當為她歡呼!

  ——如果全世界都認為自己是醜惡的,那就算是醜惡的,那怕誤解如濁浪撲天蓋地打來。可總有人為那「醜惡」勃發出的毀滅力與創造而驚歎。

  對的!這種女人間的嫉妒與提防、打棒子與使絆子已有幾千年歷史了,它有體於女人溫柔善良的心態。但隨著時代發展,總有不靈驗的時候。我們這一代新人,小時在共產主義、「雷鋒精神」等全新的教育中成長起來,學習、生活、工作在一種同學式、同志式寬鬆環境上長大(雖然歷經了數次政治運動),在一種較過去寬鬆多了政治氛圍之中,為什麼不可以以一種完全適合於競爭適合於社會、適合人性健康發展的新的道德去進行一場公平競爭呢?這裡面除了一個女人各方面修養外還應有女人坦蕩襟懷、博愛心腸與一種奉獻精神。

  ——如果在公平競爭中失敗了就甘願忍受失敗的一切懲罰,甘願成就成功者這不是這種新道德觀中很重要的一條嗎?「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她想起這樣詩句。

  或許自己投身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毀滅一個世界再創造一個世界的,不然為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呢?

  在迪斯科瘋狂的音樂中,她像一個柔軟的精靈舞動著,一些靈感在她小臀兒曳動中神出鬼沒。潛藏的千種風情,萬種溫柔被她揮灑得淋漓盡致。

  ——這以前她從沒有跳過這種讓她「臉紅心亂羞慚內疚」的現代舞。

  「我是一個爵士鼓手/一個又瘋又狂的鼓手/一個又

  瘋又征的鼓手滿腔的熱血/鼓點著生命碰擊著生命/

  飛出轟轟隆隆的聲響/轟轟隆隆隆隆轟轟的聲響/轟隆隆

  件轟隆隆的歌喉……」

  她邊跳邊流淚,邊流淚邊跳。

  她感到以前的無數個自己撲伏在地上。她拚命地踩她們,拚命地踩他們,直踩得她們輾轉求饒、鮮血淋漓……

  想想將把愛情建在傷害過她並欲致她於死地的人的痛苦之上,雖然她感覺自己身上透出陰森之氣,但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她想起了在牧區看到的雪山女神,想起了雪山女神脖子上像項鏈一般掛著的一百零八個骷髏,她想起了青海那條例淌河……

  她看見M扭過身子與身邊的人講話,骨頭挑起的脖子上亮閃閃地竟戴了三四條項鏈,對M忽有一種憐憫,憐憫過後是更加的不屑……

  她現在不怕!不怕聽到一種愛向另一種愛轉化時那冰河般的浪濤聲,不怕聽到亂倫的喪鐘響起時的哀鳴聲!她不怕!真的不怕。

  她想起M在董事會鬧過之後,董事會責令她搬出董事長辦公定時。董事長F那無聲又無奈的悲涼。她想起自己最後一趟去辦公室拿東西時,董事長F忽然問她的話:「安分的『分』有沒有人字旁?」她抬頭望F閃爍的目光中忽然增添著神秘的什麼,她感到一陣慌亂。

  「沒有!」她說完臉一下子緋紅了,忙不迭又說:「有!」心中又一陣慌亂,她竟然語無倫次地說:「有!沒有!有!……」

  是的!她明白連董事長F都為他們相處這麼久安分守己卻遭誹謗而感到委屈……

  她覺得自己那靦腆羞怯的樣子十分可笑。她想自己應該肯定地回答董事長:「沒有!」

  對的!有「人」就不「安分」!沒「人」不就「安分」了?

  對呀!既然是人,那麼一男一女呆在一起,能幹什麼?正常的,應該是「該怎樣就怎樣」!真是那樣不就坦然了?也沒有那麼多的委屈了。

  想想自己被逼迫向組織寫「事情經過」時,無意識地問董事長F的幾個字:「『矛盾』的『矛』有沒有那一撇?」「『包裹』的『裹』下面是衣服的衣嗎下面有沒有那一撇?」「那麼『猶豫』的『豫』有一撇嗎」?「『冒險』的『冒』下是『日』多一橫嗎?……」

  那一日她被人議論得昏頭昏腦,連一些常用的字都記不全了,可為什麼記不全的偏偏是「一撇」「一橫」呢?潛意識裡她是對董事長F是否是一個真男人,是否有「一撇」產生懷疑了嗎?回想起來那些問話中竟包含著一個小女子對一個大男人巧妙的「性暗示」與「性挑逗」。

  想想那一日觸到董事長F那可以感悟一切的目光,她的臉又羞成玫瑰紅了,嘴仍管不住地說:「『褻瀆』的『褻』有沒有那一撇?圍困的『困』中間是『人』字上一個十字架嗎?」說完扭過頭去淚水就那麼噴湧了,但卻為終於有了「勾引」行動、終於有了「罪證」而感到由衷的愜意。

  她想那時為什麼不再揭示一下呢?表達一下一個小女子對他不曾是一個真男人心底的怨恨與惆悵,也不枉承受那麼多咒罵。為了這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又一次感到一種全新的刺激。

  M似乎根本沒看見她似的與幾次請自己的副董事長U進舞池跳舞。M居然碰了她一下。看M的神態似純屬無意。

  M的眼端莊地向下看,盡量顯示一種尊嚴和禮儀,似乎對她的長裙充滿了鄙夷。

  她恨自己的肌膚,它是多麼脆弱與敏感呀!

  她感覺在那火辣辣的疼痛之後,自己的每一個細胞中一下子都有了一顆童心,那億萬個童心跳動著使她有了那樣的靈動與感悟——自己對外部世界的感受再也不是別人的而是真真切切自己的!都是格外地屬於自己的!

  就連M碰自己的感覺都是純屬自己的。雖然那是一種麻麻的疼痛。

  她開始在適當的時候反過來帶動舞伴跳,那女式的動作中配上纖指靈活的起伏……

  看到業務主管與太太向她旋過來,她仰仰下頜算是招呼。

  不在乎別人,不在乎別人的生與死,只是攜帶一種精神,一種可鼓舞更多人的精神,像一隻西部海子中的裂尻魚,衝入季節河的激流中以獲得產卵時所需的氧氣。

  她頑皮了的心裡充滿了那樣的渴望,衝闖著那樣的激情。她居然在渴望風,渴望雨,渴望雷劈,渴望電擊,渴望被撕扯,渴望被粉碎,渴望聽到一種愛向另一種愛轉化的浪濤聲——就是想再像童年時趴在山巖上聽清黃河變成濁黃河的聲音。那是怎樣一種聲音,先是悶吼聲從上游隱隱傳來,接著山巖顫抖起來,洪峰如草原上萬馬狂奔……前排的浪有一座樓那麼高,攜帶大量的泥沙、枯木……那氣勢真可謂氣吞山河。

  ——從沒有想到一個東方女子的生命中會蘊藏這樣的激情。

  ——從沒有想到這種「僅在乎自己」能使生命勃發出這樣非凡的爆發力。

  「完成一個自己宛如完成了整整一個時代,完成整整一個時代就宛如完成一個自己。」

  她的目光離開了M又碰上了U副董事長的目光。U一直在留神看她。等她望到U的目光時,U並不躲閃,而是更執著地望向她的靈魂深處。

  她心裡微微的不安:這個可怕的U,似乎已掌握自己骨子裡最致命的弱點……

  她聽見麥克風中一位男中音宣佈她為今晚舞會的「皇后」。

  人們向她獻花,她卻示意人們將花獻給M太太。她幽幽地說:「我一個西部女,從中國最落後的老少邊窮地區來,是M教我跳的,M是我的老師!讓我們一起感謝YM公司董事長F的太太……」

  「U副董長的舞步嫻熟……」M語無倫次。

  掌聲中她不忘向尷尬的M動作矜持、優美地拋一個飛吻。

  她發現這個飛吻動作對深受精神折磨和感情折磨的自己有一種神奇的撫慰功能。

  望著被鮮花簇擁的M,她的心頭湧出陣陣傷感……

  站在那裡恭敬地仰望M再回望一下S與S太太,思想卻拋了錯,飛到舞場外……

  她在分析形勢,知道自己若衝上去有許多條件幫她轉敗為勝:首先董事長F與總經理G是理解她的,另外那兩位給她掛電話的股東與一位董事在暗中會幫助她——物質上她不需要他們幫助,精神上她卻需要哪怕是這種形式的幫助——不論風雲如何變幻,這五人中只要有三個人能理解她(三點定一面),她就有勇氣憑自己的力量衝上去——她記了太陽神阿波羅對情人西比爾講的話:「不管多少年,只要她手裡有土,她就能活下去!」是的!生生死死,山裡人都是面向泥土的!

  結果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種精神。

  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可以穿牛仔褲了!真的可以了!真的可以加入浩浩蕩蕩的深圳青年的牛仔褲行列了。

  整個深圳人的平均年齡只有二十八歲,像一個牛仔褲的世界,那洗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牛仔褲散發出那麼一種格外的藍。

  那藍似浸出一縷縷清涼的風;那藍似泌出一層層山泉的水;那藍似不斷綻開的千萬簇馬蘭花;那藍似籠罩西部聖山聖水的藍色的霧……

  那藍彷彿是深圳青年透明的朝氣,透明的競爭意識,透明的性感……

  ——那牛仔褲使女孩兒的臀兒渾圓渾圓的,使男孩兒的「那塊」鼓鼓囊囊的。

  那實在是一種被賦予了生命的藍——好似無數小生命在那層層水波的藍中層出不窮,前仆後繼。

  她覺得自己實實在在配得上那藍了。她覺得自己生命中不斷湧現的清泉水定會將那藍滋潤得更加生動、更有內涵、更具生命力……

  唯有心底,有無數憂鬱的影子不肯被擺脫地追逐在與牛仔褲顏色一般的藍天中,漸漸地匯成一個人字型雁陣,帶著那樣一片迷濛的細雨,緩緩、緩緩,從天邊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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