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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友梅論 作者:張韌



  新時期文學以其氣象萬千的風貌和紛紜繁雜的藝術形態,正在衝擊著傳統的文 學觀念。或者確切點說,它正在豐富和發展我們的文學觀念。鄧友梅近年來描寫北 京民俗生活的一組小說閃耀著奇異的色彩,向我們提出了不少值得探求的藝術課題。

  作者從一九五一年問世的處女作《成長》,到七八十年代發表的《我們的軍長》、 《拂曉就要進攻》和《追趕隊伍的女兵們》等中短篇小說,真實地再現了瀟灑俊逸 的陳毅軍長形象和男女普通軍人的英姿,充分顯示了作者善於駕馭軍事題材的藝術 才能。這是不足為奇的。因為他原本是新四軍的紅小鬼。活躍於連隊的宣傳員。鄧 友梅是以五十年代中期發表的短篇小說《在懸崖上》而蜚聲文壇的,在此前後他還 寫過《小英子》、《「抹灰大王」認師傅》和《邵氏兄弟》等作品。作者寫建築部 門的工人和知識分子的工業題材小說也是不足為怪的。因為北京建築工地曾是他長 期生活的基地。粉碎了「四人幫」,作者重返文壇以後,還寫了《別了,獺戶內海》、 《喜多村秀美》、《他鄉遇故知》、《萬浪橋》、《據點》、《獵戶星座行動》等 中日兩國民族的歷史悲劇和今天友好交往的小說。不言自明,這是作者早年在齊魯 土地上參與抗日鬥爭。在日本當華工和八十年代重訪日本的生活顯影。令人驚奇的 是,一九七九年春,《話說陶然亭》猝然出世,它以迥異於當時「傷痕」文學潮流 的奇麗色彩,震驚了文壇。這是作者偶爾為之吧?當人們正在驚奇地打量鄧友梅的 時候,他竟然如數家珍似的又亮出了短篇小說《雙貓圖》、《尋訪「畫兒韓」》、 《〈鐵龍山〉一曲謝知音》,中篇小說《那五》、《煙壺》等。它們聯袂而來,令 人眼花繚亂,拍案叫絕。這一組作品以獨特的人物、濃淡相宜的民俗色彩和耐人咀 嚼的北京風味,與作者的其他小說,與其他作家的作品區別開來,形成了鄧友梅自 己的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你把它們歸人文學的哪一類呢?工農兵學商,這些傳統 的文學題材的觀念都無法容納它們了。作者開拓了另一生活天地,描寫了別樣裝束 的人物。儘管他們的生活經歷,職業。階層、社會地位和個人稟賦各自有別,但他 們生活在共同的區域,都是文明古都的市民,因此,我們只能把他們稱作市人小說 了。

  自然,市人小說並非始於鄧友梅,也不能說它是文學的旁門側道。它源遠流長, 從某種意義說它是小說的源頭之一。早在十三世紀的歐洲,卜伽丘的《十日談》問 世了,茅盾說它是「市民的文藝式樣第一次果實」,它「把散文的文藝表現力提高 了一階段,並且開始了『小說』的紀元。」我國的市民文學的「第一次果實」即宋 話本,它比歐洲小說的「紀元」早了兩個多世紀。魯迅指出,突起於城市勾欄的 「宋市人小說」,「這類作品,不但體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話, 所以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1市人形象不僅在宋元話本和明清擬話本中雄 踞要位,甚至我國的古典長篇名著《水滸》和《紅樓夢》也都給了他們可觀的位置。 以北京風味小說著稱的老捨,應該說是現代文學史上的市民文學的大師。鄧友梅雖 然沒有正式宣稱他寫的是市人小說,但他說過「嚮往一種《清明上河圖》式的小說 作品。」2出於宋人張擇端手筆的《清明上河圖》,乃是擁有五百多個栩栩如生的 人物的北宋京都汴梁的市人風俗畫,它與宋代的市人小說交相輝映,對後來的市民 文藝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鄧友梅追求《清明上河圖》式的小說,實際上道出了他的 美學理想,表明了他的創作師承了傳統的市人小說和老捨的文學風骨。然而,師承 並非照搬,法古不是仿舊,他有他的寫法,他的路子。作者說他正在「探討『民俗 學風味的小說』」,3也就是說,他的小說是寫市人相加民俗畫。當然,真正的藝 術畫面不是幾種色調的加減法,它是有機的融合。應當說,它是北京社會的經濟、 政治。人情。世態的風俗畫上的市人相,或者說是市人相的民俗畫,這就是鄧友梅 的近年小說的基本特徵。

  

  1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

  2鄧友梅:《〈尋訪「畫兒韓」〉篇外綴語》,載於《小說選刊》1982年第2期。

  3同2。

  巴爾扎克自稱是「風俗史家」、「社會學博士」。在《<以人間喜劇>前言》 中他以明晰而堅定的口氣說,他這個「書記」要寫十九世紀初到四五十年的法國歷 史的「風俗研究」,《人間喜劇》是「許多歷史家忘記了寫的那部歷史,就是風俗 史」。巴爾扎克特別強調多卷本的文學作品描寫歷史、時代的統一性和完整性。盡 管他十分推崇英國小說家司各特的才能,說他把「不朽的金剛石鑲嵌在修文習藝之 邦的詩的王冠上面」,但是他尖銳地批評司各特「沒有想到把他的作品聯繫起來, 調整成一篇完整的歷史」。巴爾扎克在他的卷帙浩繁的《人間喜劇》中,人物在各 部作品中交叉出現,以其瑰麗的風俗史畫,把眾多的人物和多式多樣的生活場景 「調整成一篇完整的歷史」,「一部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 的現實主義歷史」。1這是巴爾扎克對文學史的獨到的了不起的貢獻。將今人與歷 史上的文學巨匠相比附是滑稽而幼稚的。何況,鄧友梅的民俗小說還僅僅是開始,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不過是「一點試驗」。帷幕剛剛拉開,好戲還在後頭。但是, 從描寫北京市人風俗畫這一總的結構圖來說,它們交相網織,形成了獨特而又相當 完整的生活領域和藝術的天地,所以,我們不妨把它們視為既各自獨立成篇而又相 互關聯的組列小說。它們是小說,但也是珍貴的歷史,幾代帝都的北京的民俗歷史 畫。不少論者對他的單篇作品、單個人物形象和他描繪的民俗畫,已經作了評論, 現在亟須的是把它們綴連起來,從其反映和概括新舊北京歷史生活的廣度與深度加 以綜合性的考察。我們評價鄧友梅的創作不能不把他放在新時期文學的總潮流裡, 從他的市人小說所結構的藝術全景,從總體性和歷史性的角度,看他為當代文學畫 廊究竟提供了哪些新鮮的社會畫面,創造了哪些嶄新的人物形象,看一看這一組人 物形象和社會畫面具有哪些獨特的認識價值和美學價值。

  

  1恩格斯:《致瑪·哈克納斯》(1988年4月初)

  北京作為歷史的名城它是古老的,作為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它又是年輕的。因此 它彙集了歷史的與新型的各式各樣的人物。對於市民文學的觀念也不能作簡單的狹 隘的理解,它並非是單寫小市民的卑微心理和生活瑣事。市民即城市之人,他們是 由多階層、多行業、多色彩結構而成的,以北京人作為描寫對象的當代作家作品, 真是色彩繽紛,如王蒙的短篇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和長篇巨製《青春萬歲》 等,寫的都是北京人,但他不是從市民而是從新中國的革命幹部與新一代青年學生 的角度去寫北京人,它洋溢著革命的青春的氣息,而不在於透出「京味兒」。鄧友 梅則另闢蹊徑,他的筆鋒挑開了古老北京的歷史幕布,拂去了各色人們蒙著的文明 面紗,把形形色色的人物推上了他所繪製的歷史舞台,從王親貴族。富豪遺孀、紈 褲子弟到市井細民,從行醫郎中到小報記者,從「小說家」到說書唱戲的,從書畫 煙壺古董商到地痞流氓,讓人們真實地看到三教九流的眾生相,以及由他們結構而 成的光怪陸離的社會風俗畫。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在職業的歷史家。經濟學家、 社會學家那裡也難以看到的八旗子弟史。梨園史。文物書畫煙壺史和藝人史,領略 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都市風光。繁雜的經濟細節。紛壇的社會知識和老北京的民俗 味兒。

  在作者筆下的北京人物譜裡,我以為塑造得饒有色彩而最為成功的藝術形象是 那五。他是作者長幅畫卷的軸心,由他的浪跡生涯帶出了老北京的各類人物,環繞 著他的行蹤又展示了古都的色彩斑斕的歷史畫。因此,要評價鄧友梅的人物系列和 他的二十世紀北京的「風俗研究」畫,不能不首先談到那五,《那五》可以說是滿 清貴族子弟傳。在當代文學畫廊上,他也是僅見的藝術片典型。那五這個形象早在 《尋訪「畫兒韓」》裡就出場了。他拿甘子千的仿作《寒食圖》當作真品到「公茂 當」去當,一上手不過是湊趣賭勝,但在當畫、贖畫全過程中他無疑是扮演了不光 彩的騙財角色。那五為什麼是這樣一個人物呢?揭開這個謎的不是《尋訪「畫兒韓」》, 而是把他單獨「拎」出來作為主人公的《那五》。那五的祖父作過內務府堂官,其 父受封為「乾清宮五品挎刀侍衛」。他是貨真價實的名門清族的後裔,但也是八旗 子弟中最不長進的「這一個」。鬥雞走狗,聽戲看花,提籠架烏,無所不能,惟獨 不能自理生計。有人奇怪中國的末代皇帝溥儀為什麼不會掀門簾(這是一種連學步 幼兒也都會的最簡單的生活技能),其實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事有人侍候,自 然不必「御手」動簾了。那五比不上溥儀,但他也是用金錢塑造的金枝玉葉,可惜 他的時運不佳,福沒有享上幾天,隨著大清王朝的覆滅和家業的敗落,他也變成身 無絕技。腰無分文的「捨哥兒」了。

  吳祖光在評介《那五》的文章裡,曾引用周總理告誡幹部子弟的話,要求他們 吸取八旗子弟的歷史教訓,不要躺在父輩的功勞簿上,做不勞而食的寄生者。這的 確點出了那五形象的教育作用。然而,這一藝術典型主要在於它有著多方面的認識 價值和美學價值。他混雜於三教九流,什麼都幹過,但正如他的學藝師傅胡寶林說 的,他「什麼也沒幹過!」浪跡半生,一事無成。作者用真切。幽默以至帶點揶揄 的筆調,撕開了這個貴胄王孫的寄生性。但是,那五的人生悲劇不僅僅是由於他的 寄生性,我們還要特別注意到他性格中所蘊含的傳統的國民性的某些致命的弱點, 同樣是構成那五悲劇的一個重要因素。那五本來有兩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以使 他獨立謀生,變成一個體面的自食其力勞動者。一次過大夫勸他「放下架子」,跟 他學醫。當醫生,即使在舊社會也是養家餬口的相當光彩的職業,但那五說什麼: 「我一看《湯頭歌》、《藥性賦》腦殼仁就疼!」一口拒絕了學醫正道,反而想學 醫道所不齒的給「大宅門小姐」「打胎」的偏方。另一次,武存忠(他在《那五》 裡體現了一個旗人依靠勞動。自謀生計的正面人物)勸他學打草繩,同樣也被他拒 絕了。那五自認為:「我這金枝玉葉,再落魄也不能賣苦大力呀!」這無疑是他的 寄生性格的大暴露。值得探究的是,他為什麼好話聽不進去,反而輕易地聽從黃色 小報《紫羅蘭》主筆馬森,「整躉零售」的小說商人「醉寢齋主」,拿藝人當搖錢 樹的賈鳳樓之流的旁門邪道的誘唆呢?當然,這是那五「耐不住寂寞、受不了貧寒」 的寄生性人生觀的反映,但還有他性格的另一面,即惡劣的國民性使他熱衷於此門 之道。他所以干小報記者,買稿發表以充當小說家,因為他從中「過過當名人的癮」, 甚至還有一種「重振家聲」的「暈乎乎熱騰騰」的自我感覺。賈鳳樓叫他當「量活」 的,合夥「架秧子」騙錢,這不能說是那五的本意,但是他在「清音茶社」場上佯 裝闊「經理」,大把大把地甩鈔票(其實是賈鳳樓提供的),點戲,捧角,那種得 意忘形之態,竟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這是典型的「精神 勝利法」!當然,那五不是阿Q,一個貴族後裔,一個貧窮農民,然而,內中空虛、 外表尊大的大清帝國的那種沒落的腐朽的社會風氣,污染了不同階級。階層的國民 精神。那五本是個清貧如洗的破落子弟,但他並沒有從家世中衰,由富變窮的挫折 中正視現實,不能自謀生路,反而在「混」和「騙」中夢想恢復過去的榮華富貴。 根生於沒落王朝和腐朽階級的國民性,在那五身上有其獨特的表現,用作者的話來 概括,那五是「倒驢不倒架」,它同「精神勝利法」有其相似的意思。他以往昔的 「家族聲勢」來安慰自己,用虛造的幻影來麻醉現實中的窮困無聊的自我。寄生性 與國民性在他身上往往是互為因果的。那五這種植根於腐朽沒落階級的「倒驢不倒 架」的國民性的弱點,使他在寄生的泥潭裡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過慣了寄生生活 的那五,又常常情不自禁地在「精神勝利法」裡討生活。所以說,寄生性與國民性 的某些特質相混合,乃是那五悲劇的性格之因。那五作為一個不可多得的藝術典型, 概括了相當深廣的歷史生活和社會內容。「倒驢不倒架」的那種腐敗無能而又妄自 尊大的國民性,那種坐吃山空。好逸惡勞。玩世混世的寄生性,害了那五,也是由 盛而衰的滿清貴族階級的致命傷。舊中國的寄生的剝削階級已經被掃進歷史的垃圾 箱,但是寄生性,特別是腐朽沒落階級的某種國民性的餘毒,仍然在今天的生活中 發散著臭味,在某些角落裡仍然依稀可見那五的影子。那五典型形象的認識價值和 美學價值是多方面的,它的現實意義是不容忽視的。

  《那五》的結尾,作者用章回小說的筆法寫了這樣幾句意味深長的話:「正是: 錯用一顆憐才心,招來多少為難事!此後那五在新中國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 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至今,我們尚未看到《那五》續篇的問世,那五在新中 國的「演義」,我們還得耐心地等待作者。不過,從作者的其他小說,比如《雙貓 圖》裡的金竹軒,我們從他身上似乎看見了那五的影子。你看,金竹軒的「伯父是 貝子」,身出名門,算得上一個貴胄子弟。隨著滿清王朝的結束和八旗子弟的「鐵 稈莊稼」的消失,他也變成個四壁空空的窮光蛋了。這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 的紈褲少年,雖然不像那五混跡於三教九流,但他只能給人作清客。當清客雖然不 必手提竹籃沿街乞討,但與那五一樣,都得「靠出賣自尊心換飯吃」。幸而解放了, 民族事務委員會和政協考慮到他的民族和家族的關係,給他安排了工作。儘管是芝 麻粒大點的文書工作,但這是金竹軒平生第一次有了正當的職業,是他做夢也想不 到的美差,所以他感激涕零他說:「政府派我工作,這夠多抬舉我……夠體面了。」 新中國的三十兒年,金竹軒雖然在十年動亂期間遇到點波折,當了幾天「封建餘孽」。 「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但他有退休金的固定收入,生活用不著憂愁。特別是黨 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他被禮聘為故宮博物院整理論文檔案的幹部,連外交部還 請他幫助使館鑒定所藏的古瓷真偽,金竹軒這個「廢品」也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材了。

  金竹軒與那五都是「就會吃喝玩樂。可又吃喝玩樂不起」的落魄人物,但是這 兩個人為什麼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命運呢?當然,金竹軒為人本本分分,不像那五 那樣的雲山霧罩,荒唐成性。除了他們之間的性格因素之外,重要原因在於社會變 了,制度不同了。如果將社會比作一泓湖水的話,新社會宛如「不沉的湖」,將金 竹軒那樣的行將「溺死」的人托了起來;舊社會那「湖水」如同罪惡的淵藪,包括 那五在內的許多人都陷了下去而不能自拔。試想,金竹軒如果得不到政府給他安排 的合適工作,沒有固定的收入和安定的生活,他的下場怎見得比那五會好些呢?新 中國沒有拋棄他這種人,反倒給他鋪設了一條正大光明的做人的道路。金竹軒與那 五本是相似的人物,但不同的社會制度給了他們各自不同的命運。再從人與人關係 看,金竹軒也有「一套沒落階級的生活習慣」,吃喝玩樂的本事並不見得比那五差, 但是他周圍的人沒有利用它,沒有用壞主意把他拖下水,反而從康孝純這樣的領導 和其他同志那裡,他得到了「平等相待」,真誠的「尊重」,得到了舊中國無法得 到的作人的尊嚴和勇氣,促使他清清白白地做人,「勤勤懇懇地干」工作。金竹軒 所得到的,恰恰是那五所沒有的。不能說那五就是一個自甘墮落的人物,可是債主 把他從「號房轟出來」以後,社會不但沒有幫他一把,反而把他拉人了「大染缸」。 《紫羅蘭》主筆給他一個記者的頭銜,他由此卻學會「報棍子」那一套,捧藝人, 但又「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踏藝人」;他認識了「小說家」,但沒有學會老老實 實地寫作,「醉寢齋主」卻引誘他買文賣文,導致一場意料不到的災禍;賈鳳樓讓 他當了幾天闊氣的茶社「觀眾」,實際上把他拉人了「架秧子」的無恥騙局。包圍 在那五周圍的人物,形成一個特殊的小社會,這社會不是漂白粉而是染色體,腐蝕 劑。金竹軒交往的人物和他所置身的環境,處處尊重他,幫他扶他;那五周圍的人 卻是把他拖人污穢不堪的泥潭。那五與金竹軒這兩個出身相似而遭際不同的人物命 運,深刻地映照了兩種社會制度,兩個時代的不同色彩。當然,從某種意義說, 「那五」的續篇,不只是金竹軒,《〈鐵籠山〉一曲謝知音》裡的焦三勝也算得上 一個。解放前夕的那五,走投無路,竟然跑到南苑機場國民黨軍隊裡充當京劇「教 員」混飯吃;焦三勝也是京劇演員,他從一個「戲混混兒」當上了主角,不是反映 了藝人在新舊社會的兩種命運嗎?在《雙貓圖》和《〈鐵籠山〉一曲謝知音》裡, 雖然沒有看到那五「演出的荒唐故事」,但是,將那五和金竹軒。焦三勝的命運聯 結起來,在我們眼前呈現的恰恰是一幅從清朝末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歷史 變遷的一個側影。

  作者說他把舊中國生活真實地再現出來,為的是「讓青年瞭解,舊中國已經腐 朽到一切都潰爛了,如果沒有共產黨領導這場革命,我們的民族已經到了沒有希望 的境地。新中國就是從這樣一塊廢墟上走過來的。」1而且,他不只寫了舊北京, 還寫了新中國,在藝術對比中,兩種社會畫面色彩分明。應該說,作者所追求的藝 術目標是實現了。他以豐厚的生活經驗,廣博的社會知識,精確的生活細節,色彩 斑斕的民俗畫,纖毫畢現地描繪了人們不大涉足的五花入門的社會場景,刻畫了人 們不甚了了的三教九流的眾生相。可以說,鄧友梅的市人小說和北京社會民俗畫所 提供的認識價值和美學價值是獨特的,也是相當豐富的,別的作家作品無法代替, 在當代文學歷史上會給它一席應有的地位。

  

  1《訪鄧友梅談〈那五〉》,載於《新觀察》1983年第7期。

   




  文學「不能不是時代願望的體現者」(車爾尼雪夫斯基語)。時代精神乃是一 代文學之魂。我們評價文學的某種題材。風格和流派的時候,不能不檢視它的時代 精神。鄧友梅的民俗風味小說引起論爭的一個焦點,即它與時代的關係;人們喜歡 他的民俗小說,但又不無擔心他說它距離時代似乎遠了些。應當看到,儘管文學題 材。風格各有不同,它們所反映的時代在色彩上也有或濃或淡的區分,但是,作為 優秀文學作品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反映出時代的精神風貌 來。那些描寫歷史主潮和政治事件的重大題材,它們從正面切人湍急的生活潮流, 是色彩濃麗的時代畫卷;民俗小說對時代生活的描寫,往往不是正面的突進而是精 心選擇一個或幾個生活的側影,畫面上很少出現「高天滾滾寒流急」的驚心動魄的 場面,但從淡淡的風俗畫裡令人感到「大地微微暖氣吹」。也就是說,民俗小說往 往不是寫重大的事件,而是從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寫出民心。民情、民德和民風來, 從人情世態中折射出時代的光澤。

  《話說陶然亭》是作者探求民俗風味小說的發軔之作,在寫民心民氣方面自有 獨到之處。作品的時代背景是丙辰清明的天安門運動,同類題材的名篇佳作屢見不 鮮,如宗璞的《弦上的夢》和李陀的《願你聽到這支歌》都選擇了直接參加天安門 運動的勇士作為主人公,小說從正面展現了那場震撼世界的偉大鬥爭。《話說陶然 亭》有別於它們,在這幅風俗畫裡,有公園的幽靜林陰道,有四位老叟悠哉飄然的 習藝拳術,惟獨沒有《弦上的夢》那種撲向人們靈魂的大提琴的激越旋律,也沒有 「我們要民主。不要法西斯」的「這支歌」的悲壯。昂奮的聲音。陶然亭公園是北 京市民不時出入和徘徊流連的地方,小說選定它作為人物活動的環境,似乎是有點 空寥。疏淡的氣氛,然而,透過四位老人的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人們將會發 現,這裡的民氣與「這支歌」、與大提琴昂揚的旋律是相呼應的,他們的心靈與聲 勢浩大的天安門的群眾鬥爭息息相通。作者的藝術構思甚為別緻,筆法含蓄而又饒 有韻味,小說分明是寫天安門運動的「濃」色,但它偏偏用四個「閒散」的市民和 公園的「陶然」之色,把作品的畫面塗抹得淡淡的;它分明是寫四位各有特定身份 的老人「暗使勁」兒,每顆心與天安門的鬥爭緊緊相連,但公園裡的溜早、練拳這 一類「靜」的場景,又似乎是與悼念周總理的群眾之「動」態相去甚遠。可以這樣 說,《話說陶然亭》與時代的關係,不是直路相通,而是曲徑迴旋。小說的畫面色 彩與時代精神的光芒,呈現出反正相襯、表裡烘托的審美特徵,即形遠意近,似淡 亦濃。表靜而內動。四位老人的一言一動,風俗畫的一絲一縷,無不展示了動亂年 代的那種「心事浩茫連廣字,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民心和民氣。

  作者的民俗風味小說還從道德的角度切人生活,從民德的演變中展示了新舊更 替的時代色彩。注意寫民德,重視道德的感化作用乃是市人小說的一個傳統。魯迅 說宋市人小說「尤以勸善為大宗,故上列諸書多關懲勸」1。鄧友梅認為,文學作 品「要起個『勸善懲惡』的作用。」2當然,他的善惡標準是以社會主義、共產主 義思想為準繩的。《尋訪「畫兒韓」》、《雙貓圖》等作品,大都是寫落實政策。 舉賢薦才的主題。然而,它們不同於那些從政治角度揭露極「左」思想阻礙政策落 實的作品,其藝術焦點是寫三中全會之前。之後不同歷史時期人物的道德感和責任 感的擅變。譬如說,甘子千所以要尋訪「畫兒韓」,對於「畫兒韓」說來,當然有 一個落實政策的問題。這位善於品鑒古玩字畫的人物,解放後被「擠」出文物界, 固然因為甘子千當初的一語之誤,但是,身懷絕技的畫兒韓居然從文物行「清理出 去」,隨後,又不讓他拉三輪,不准擺攤賣大碗茶,甚至連他燒鍋爐的茶館也被取 締了。那些年,他一步步的退,最後,連退的地方也沒有了,幸虧戲劇界的一位朋 友給他一個落腳的地方。畫兒韓這坎坷的人生旅途,不正是日趨氾濫的極「左」思 潮把他一步步地逼到死胡同的真實歷史寫照嗎?按照通常的寫法,這類題材完全可 以寫成一篇黨的政策在畫兒韓身上如何落實的政治色彩相當濃烈的作品,然而, 《尋訪「畫兒韓」》作為一篇充溢民俗美的小說,卻從另一角度開掘了思想主題。 它沒有寫政策落實與反落實的政治衝突,也沒有寫黨和政府與畫兒韓之間的「官方」 與「民方」的關係,而是寫甘子千晚年時為了彌補自己的「虧心事」,帶著道德上 的沉重的「懺悔心情」,去尋找失落多年的「畫兒韓」。小說開頭第一段,逕直寫 了甘子千重訪三十年前的充滿北京鄉土味的「犁園先賢祠」和「鸚鵡家」的一帶地 方,寫他尋找不到畫兒韓的「茫茫愁」的心緒,其筆墨頗似水銀洩地,眼瞧著就要 直露為什麼要「尋訪」的主題了。但是作者筆鋒一轉,寫了解放前甘子千與畫兒韓 之間發生的一場糾葛。解放後,畫兒韓未能進人文物界,甘子千是無法推卸責任的。 由於歷史上的個人糾葛和出自於嫉賢妒能的考慮,甘子千一句話,誤了朋友的半生 前程。甘子千暮年之際一心想把畫兒韓請回文物界,無疑是一種道德感推動了他的 行動。然而,這並非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單單追求道德完善的偶然性的個人意氣, 而是在時代之光照耀下,使他那密封於靈魂深處的道德觀念得到了復甦。你看,多 少年來,「甘子千從沒為畫兒韓的事感到理虧心虛,慢慢地,連畫兒韓這個人都不 大想到了。」他從忘卻的記憶中所以重新想起畫兒韓,並引發了他的道德懺悔和內 疚的感情,這不能不歸因於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黨落實各項政策,開發智力資源,因 而激發了甘子千產生一種新的道德觀念,即舉賢薦才,把「搞四化用得著的人物」 畫兒韓請回文物界。同行是冤家,這是一種舊的道德觀念。甘子千與畫兒韓雖非冤 家對頭,但因歷史的「疙疸」他一直是擔心以至反對畫兒韓回到文物行。現在,甘 子千自釋前嫌,真心誠意地尋訪畫兒韓,這在道德觀念上是何等巨大的變化啊!道 德是民族的傳統觀念之一,是歷史形成的,但它不能不深深打上社會的。時代的烙 印。《尋訪「畫兒韓」》從表面上看,沒有寫時代的風雨雷電,它只是寫了文物界 一對同行的糾葛,但是從甘子千與畫兒韓之間關係的一分一和,從甘子千的新舊兩 種道德觀念的擅變中,折射出來的色彩不正是新舊兩種社會。兩個時代的投影嗎?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2鄧友梅:《談短篇小說創作》,載於《山東文學》第5期。

  作者的市人小說,寫民俗而不媚俗,不是迎合小市民的趣味;但也不故作高雅, 用「雅士」的目光去俯視。嘲弄。鄙視世俗,作者把描寫市人和民俗生活作為小說 的正宗,態度嚴肅,筆姿真切。這些作品雖然畫的是北京三教九流的眾生相,也沒 有迴避某些紛紜雜沓的世俗場景,但是作者以社會主義思想作為小說的靈魂。傳統 的市人小說往往以市民眼光寫市民,鄧友梅則以馬克思主義思想去觀察。體驗和剖 析北京的人情世態。他的一幅幅情趣盎然的民俗畫上顯現的民心民氣民德和民風, 無不映照了時代的色彩和歷史的影相。畫面的歷史認識價值,市人形象的美學價值, 啟迪心靈的教化作用,這三者在北京民俗風味的畫面上得到了和、皆的統一。

   




  鄧友梅的市人小說與通常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有著共同的屬性,注意細節真實, 注意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但是,它作為「民俗學風味的小說」又有 其自身的特點。民俗風味小說不同於《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大牆下的紅玉蘭》 這一類政治色彩濃烈的社會問題小說,那是作家用烈火狂釗似的感情噴射出來的作 品。民俗小說的作者也要具有熾熱的愛憎感情,但他不是用火山爆發一樣的噴射的 方式,而是讓感情像涓涓細流似的悄悄地流淌著;他不是用電閃雷鳴的藝術形象去 驚動讀者,去燃燒人們的心靈,而是以饒有情致的風俗畫去陶冶人們的感情。因此, 作為民俗風味小說具有迥然有別於一般小說的獨特畫面。這種小說的結構成分,必 須有自己的帶有濃厚民俗味的「基本人物班子」,如同作者所言,「必須有你自己 創造的人物,除了你,別人沒有的人物。」1那五,畫兒韓,金竹軒,烏世保,何 明義等等,他們的經歷、身份及其性格特徵,無不撒上了北京歷史的煙塵,帶著濃 郁的民俗色彩而進入當代文學的畫廊。他們獨屬於鄧友梅的。作者的這套「人物班 子」,我們已在前面論述,這裡無須贅言。需要探討的是,構成民俗風味小說還有 哪些獨特的藝術因素。

  

  1鄧友梅:《談短篇小說創作》,載於《山東文學》1982年第6期。

  民俗學,它的國際名稱叫Folkloe,是一位名叫湯姆斯的英國學者於一八四六年 提出的,它的意思是指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風俗。習慣和口頭故事、歌謠等。在我 國,北京大學一九二二年出版的《歌謠》週刊的發刊詞中,最早採用了「民俗學」 的提法,正式提出了對民俗的研究。民俗包括廣泛的內容,諸如婚喪禮儀。居所陳 設、交往禮俗、酒食服飾,等等,都是民俗風尚的內容。一個民族的民俗,有階級 性,歷史性,傳承性和變異性,同時還有地方性。鄧友梅所寫的北京地區的民俗風 味小說接受了傳統藝術的影響,他喜歡戲曲,願意聽說書,他自己也能說出相當精 彩的段子。但作者對筆者說過,他起意寫北京民俗,主導原因不是傚法傳統的藝術 形式,而是生活激發了他的美學追求。他的初期作品如《小英子》、《成長》、 《「抹灰大王」認師傅》等,顯然是接受了趙樹理小說的影響,故事性強,語言通 俗,明白曉暢。今天看來,這些作品雖然不是取材於北京的市井生活,也不能算是 風俗畫,但從藝術特點說,它們隱埋著作者現在所寫的民俗小說的種子。五十年代 中期發表的《在懸崖上》,這是作者創作上的第一個高潮。不過,它沒有作者早期 創作的影子,反而烙印了蘇聯文學的痕跡。然而,意外的事件打斷了他對那種帶點 「洋味」的文學追求,他被摘除了作家的「桂冠」,驅趕到社會的「底層」,結識 了滿清貴族子弟,也有武術世家。戲曲名角。手工藝人等各種行業的「老北京」。 他和他們過從甚密,形象已爛熟於心。他發現這些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不用 民俗畫似的彩墨不足以表現他們的性格和情趣。政治漩流中挫了他的創作,他的生 活「還俗」了,但也埋伏了今天他寫民俗小說的契機。

  作者的民俗風味小說的藝術特點是,注意描寫北京這座文明都城特有的習俗風 貌,用多彩的畫筆來描寫具有民俗形態的生活細節和風土人情,構成了一個個具有 濃郁的民俗風味的人物活動的場景。在北京作家群中,以風俗畫著稱的大有人在, 但他們又各有不同的藝術追求。鄧友梅和劉紹棠都是北京地區風俗畫的能手,他們 之間除了在選材上有著城與鄉。市人與農民的區分,在風俗畫的結構因素方面也有 明顯的差別。劉紹棠的《蒲柳人家》也寫了望日蓮的「七七」。「拜月乞巧」以及 新郎新娘雙雙拜「花堂」的傳統民俗,然而,他的風俗畫框裡的主要色調是由京東 運河的水鄉風物和秀美的自然景色而構成的,抒寫了田園牧歌式的情調。鄧友梅也 寫北京城的自然風光,如對陶然亭一帶的景色的描寫是相當出色的,但是,他的筆 墨對天然景色是很吝嗇的,主要還是用於對文明古城的文物書畫,對人物的服飾, 室內的陳設,對各色市民的生活情趣和風俗習尚的描寫。請看一看《那五》對昔日 的三教九流彙集的天橋是怎樣描畫的: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的三角市場的西甫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 撂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裡顯得稍 冷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修腳的,點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細批 八字。圓夢看相。拔牙補眼。戲裝照相。膏藥鋪門口擺著鍋,一個學徒耍著兩根棒 糙似的東西在攪鍋裡的膏藥……

  當你讀到這裡如同身臨其境,彷彿是自身也走進那光怪陸離的環境。那無聲的 文字也變成多聲道的立體聲,讓你聆聽各種各樣的市聲,領略了老北京的雜沓相陳 的社會相。下面再引一段那五來到賈鳳樓住處的一段描寫:

  

  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牆上懸掛著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 裡鑲著從報紙上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著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 一旁掛著三弦,紅漆書桌蒙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畫刊》、《三六九畫報》 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折子,茶几上擺著架支著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

  作者寫到這裡無須點明年代背景和主人的身份,那戲折子和鼓詞戲考,那《三 六九畫報》,那哥倫比亞牌的話匣子,這陳設、這環境氛圍已經清楚地告訴讀者, 賈家兄妹是什麼人了。這是舊藝人家庭生活的典型寫照。緊接著,門簾一動,賈鳳 魁走進客廳,雙手平扶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見面禮不卑不亢,儀態從容。 她是個年輕的藝人,但不塗脂粉,只在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陪客時她不接碴兒說 話,雙目時而走神想心思。僅僅幾筆描寫,它就把一個胸有隱優。身世淒涼的女藝 人活活畫出來了。

  鄧友梅與北京的另一位風俗畫高手汪曾祺也是有同有異的。汪曾祺的名篇《受 戒》和鄧友梅的《荒寺》,山林寺院是構成他們風俗畫的共同景物,然而,仔細觀 賞,兩篇小說迥然有別。《受戒》寫小和尚的愛情,寫佛門的規矩和出家人的禮尚, 作者興致所往,如行雲流水;無意為之,則戛然而止。他是以「信馬由韁,為文無 法」的散文筆法來寫風俗畫的,而且是純粹意義的風俗畫。《荒寺》也寫了蓮花山 禪宗聖地的風物畫,但它不過是給幾個人物提供了一個活動環境,讓和尚。年輕的 處長。離休的部長各從不同的角度去回憶寺廟的「毀滅」經過和回思歷史的經驗。 《受戒》讓人沉醉於美的風俗畫之中,《荒寺》令人深思,深思在風俗畫中熔鑄的 時代風雨和歷史的啟示。

  如果說鄧友梅與汪曾祺所選取的風俗畫還有北土與南鄉的地域差別,那麼,他 和北京另一位作家蘇叔陽一樣,都是把北京市民作為他們的描寫對象。蘇叔陽的 《左鄰右舍》和《夕照街》側重於從一個大雜院、一條胡同來寫人與人之間、鄰居 之間的關係。作者的確是把生活於文明古都的市民味兒寫出來了,但這「味」兒主 要是從你我他之間的交往方式和人物對話中滲透出來的。鄧友梅也注意寫人物的對 話,但不多,句式也相當簡短,沒有蘇叔陽那種話劇式的筆法。真正見功夫的,卻 是作者善於借用北京市民所喜歡的戲院、書館、文物、書畫這一類東西和人們習慣 的風俗禮儀,讓它們來聯繫人物的關係,揭示人們的複雜的心靈世界。《雙貓圖》 的篇幅不算短,人物也只有兩個,但作者寫金竹軒與康孝純之間三十幾年的歷史漫 長的交往,對話次數屈指可數。金。康的性格特徵,他們之間的思想交流和精神世 界的變化,與其說是用對話說出來的,還不如說是借用那個龜鈕章和一張國畫而展 示出來的。那顆晶瑩華美的田黃石章,頂上雕有一隻頭縮在殼裡的小烏龜,印章的 一面,金竹軒刻了一副對聯「事非皆因多開口,煩惱全為強出頭」,橫批四個字 「以龜為鑒」。這個章是康孝純在反「右」運動中受到衝擊之後,金竹軒贈送給他 的。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對話,但贈者自有寓意,受章者也深明箇中之情,而且把圖 章上的對聯作為他的「座右銘」。三中全會以後,康金二人都落實了政策,都有了 發揮個人專長和才能的機會。這時,二友終於坐在一起,深夜對飲。對往日的歎喟, 對今天太平盛世的禮讚,對來日的展望,二位老友理應有一番暢談,然而,小說將 他們之間的千言萬語盡量省去,卻騰出筆墨去寫金竹軒送給康孝純的一幅「雙貓圖」。 只見那畫上一行小批寫道:「年近古稀,又逢知己,廢品一變而身兼二貓,行將就 木之人又欣逢盛世」,故「塗此畫以明志」。友人之間贈送書章詩畫,此乃古老的 禮俗。作者在這篇民俗小說裡利用了一幅貓圖,加上一顆龜章,都是無聲的古玩字 畫,但此處無聲勝有聲,它們不但形成了小說的關鍵性的情節,構成了古香古色的 賞心悅目的民俗畫,而且,作品所要描寫的時代的巨變,金康二人的性格、心志的 演化,也盡寓其中了。真是題旨深邃,意境神妙,意味雋永。

  作者不僅僅長於狀寫文物書畫。民俗習尚的形態,而且善於點透其中的歷史知 識和細微關節。比如畫兒韓壽宴燒畫的一場戲,全景與細目。民俗與掌故,迄通寫 來,極為精妙。畫兒韓借擺壽宴的機會當眾燒假畫,不過是他苦心經營的「撒帖打 網」的計策,以便引出下面的戲文,揭露「噹」假畫的那五(也包括甘子千)的面 目。杯觥交錯的酒宴上,突然挑出了假畫《寒食圖》,真是奇峰突起,令人叫絕。 但更讓人叫絕的是,畫兒韓對那幅畫假在何處的鞭辟入裡的剖析。他所焚的《寒食 圖》,可以說仿製假畫的假畫。它騙得了畫主本人甘子千,但一經畫兒韓的指點, 假畫之假也就暴露無遺了。那一字一句,無不蘊含著他的書畫學、氣象學、音韻學、 歷史學的豐富知識。畫兒韓談笑間說得一板一眼,聽來令人神飛遐思。文學作品是 藝術,不是百科大全,借藝術賣弄知識是不足取的。然而,為了刻畫人物,渲染環 境氣氛,畫面上有一點恰到好處的知識性和趣味性,這將為藝術作品添增了色彩, 給人們以回味。《紅樓夢》令人百讀不厭,其藝術魅力當然是源於它創造了賈寶玉。 林黛玉等栩栩如生的藝術典型,但同它作為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也是不無 關係的。那裡的一幅幅風俗畫,那裡所涉及的經濟。政治。文化。民俗。詩詞以至 醫藥方面的知識,都是構成這部名著百代不朽的重要因素。鄧友梅對知識性小品的 描寫,偶爾也有失誤的地方,但他的作品所以叫人賞心悅目,愛不釋手,顯然同它 給人以豐富的知識。情趣盎然的歷史掌故和迷人的風俗畫是密切相關的。

  作者的市人小說在故事情節的結構佈局上汲取了傳統的話本和通俗小說的長處, 形成了他自己的特點。故事性強是傳統小說的一大特點,但它有時又因偏重故事性 而湮沒了人物的性格;現代小說注重性格或心理的刻畫,但往往又因忽視情節因素 而不大容易給人留下印象完整而深刻的畫面。刻畫人物性格特徵與描述故事情節, 原本不是矛盾的,情節理應是性格的歷史。鄧友梅的小說兼顧二者,以刻畫人物性 格為中心來描述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他的作品沒有多條的情節線交織而成的輻射 式的結構方式,而是嚴格選取足以揭示主人公性格的情節故事作為小說的支撐點, 娓娓道來,故事連環故事,從一個情節或幾個情節的發展來雕刻人物的性格。但情 節與情節。故事與故事之間的聯接點,作者決不多費筆墨,頗似傳統的「說話人」 採用的手法,用一、二句交待性的話,即由前一故事過渡到後一故事,惜墨如金。 然而,當他以重點情節來刻畫人物時,作者毫不吝惜筆墨,一定把故事寫足,把人 物性格寫透。如《尋訪「畫兒韓」》全篇的重點不過是寫了一個故事,即當畫。焚 畫和贖畫,但它把畫兒韓。甘子千的身份。經歷、個性和稟賦都寫透了,同時也把 畫兒韓在解放後為什麼被「擠」出文物界。甘子千為什麼又請他重操舊業的歷史因 緣也「帶」出來了。作者在構思佈局上,有的作品似乎是走他自己的輕車熟道,但 總的說來,他深思熟慮,用幾個妙趣橫生的故事連綴成篇,有重場戲也有輕輕一帶 的「過門兒」。這種有輕有重、有疏有密的筆法,比起那種從頭到尾道來、筆墨如 天女散花似的寫法,它顯得更集中更鮮明,因而給人留下的印象也更要完整而清晰 得多。

  「風格是語言的表現形態」,威克納格在《詩學、修辭學、風格論》中提出的 這條定義,我們不能視為經典性的,但它的確是說出了語言在構成作家藝術風格的 重要意義。我們新時期的中。短篇小說創作在題材的廣度和思想的深度上,確實超 過了「文化大革命」前的十七年的作品,但與那時的小說語言相比,特別是與那時 的語言大師趙樹理。老捨和孫犁相比,我們應當承認今天的小說語言還需要大大提 高一步。從這一文學現狀看,鄧友梅在小說語言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引人注目的。 特別是作為一個追求民俗風味的小說家,語言對他說來更有特殊的意義。作者說: 「好的小說語言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個是時代性,一個是性格化,再一個是地區 特點。沒有地區性的語言常常是沒有特色的。」1作者在語言上歸納的這三點,一 些評論者也注意到了,強調了他的語言的京味兒的特點。我讀他的小說語言感到還 有不可忽視的一點,就是作者十分注意把握不同行業不同人物的語言的職業性、抑 或可以叫作行業性、行話吧。人們說他的小說,寫軍人像當兵的,寫唸書的像知識 分子,寫市民像市民,寫啥像啥,奧妙在哪裡呢?我以為,重要條件之一就在於他 透闢地掌握了不同行業的語言。這語言包括人物的對話,也包括行文中的描述。作 者寫的是北京民俗風味的小說,所以它要有很強的地域性,如果離開了北京方言, 小說必將失掉了它的地方色彩。但是,方言是語言的地方變體,是一個地區共同性 的生活與交際的工具。而北京地區又包羅萬象,三教九流,每一種行業,每一個人 物,又自有其共性與個性相統一的獨特的語言。作者恰恰是準確地把握了這一特點, 所以他的小說的敘述與描寫的語言,人物對話的語言,具有時代性。地方性。職業 性。個性化互為結合的質樸、簡約、爽脆。透亮的風格,令人讀來如聞其聲,聞其 聲而知其面。見其人矣。

  

  1鄧友梅:《談短篇小說創作》,載於《山東文學》1982年第6期。

  有例為證。康孝純深更半夜請金竹軒對酒的一段對話,寫得相當生動、傳神。 當康舉杯祝酒時,金按住酒杯說:「請你把宣我來陪膳的用意說一說,不然這酒到 肚子也不消化。」這裡,「請我」不說「請」,單用一個「宣」字;二友對飲本是 平起平坐,但他又說是「陪膳」,僅僅四個字兩個詞,乾淨。利索,但金竹軒作為 清朝貴族子弟的身份,對康孝純這位上司的尊敬心情,合盤托出來了。但他畢竟是 個流落北京民間的普通市民,所以他所說的「這酒到肚子也不消化」,就是純京味 兒,而不帶一星半點的宮廷用語的氣息。又如《那五》對「清音茶社」場景的一段 描寫,前池的雅座和兩廊後排的形形色色的觀眾,台口白粉紙寫的演員藝名,台上 的檀板一撂的大鼓藝人,走前竄後送毛巾和接錢的茶房,對這等場面,作者有全景 的鳥瞰式的「俯拍」,又有近景的「特寫」,真是面面俱到,妙筆生花。他的遣詞 造句,以及句式的構成,有北京人的口語,又有鼓書藝人和茶社的行話,從而構成 了古都娛樂場所的「交響曲」和風俗畫。作者對於行話或專業性用語的使用,偶爾 也有失去節制的地方,如《〈鐵籠山〉一曲謝知音》所用的戲行語言,有的冷僻。 難懂,但從作者這一組民俗小說看,在語言方面取得了不可等閒視之的成就。他采 風於北京方言俚語,但不是照搬,而是經過了加工提煉,新鮮而不乖僻,通俗而不 俗氣,頗耐咀嚼,形成了他自己獨有的風味語言。

  鄧友梅在漫長而曲折的人生旅途和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上,歷經坎坷,孜孜矻 矻,探求不已。他已經擁有了相當豐富的生活經驗,擁有了他自己的「人物班子」。 語言和表現手法,已經形成了他的獨特風格。這風格樸素而又秀逸,明朗而又深沉。 通俗而又含蓄,嚴謹而又灑脫。他在藝術上慘淡經營,哪怕是一個細節,一個用詞, 他也刻意求工,但又不留人工斧鑿痕跡,如行雲流水,渾然天成。他的小說如同醇 香老酒,從表面看,寫的不過是一些生活本色的東西,平平常常,似乎清淡,但味 在其中。他沒有劍拔弩張之筆,也沒有爆炸性的情節和刺激性的語言,讀他的作品 決無吃力之感,在恬淡。閒適的藝術享受或忍俊不止的笑聲中,又使人驚醒。思索 和回味無窮。有些論者說,作者近年來所寫的北京民俗味小說,標誌著他「找到了 自己」。是的,這,獨屬於作者自己的,但不能因此說是他惟一的風格。這是我們 民族的、北京地區文學的。他自己的「土特產」,但不要因此而否定作者曾經孜孜 以求的《我們的軍長》、《追趕隊伍的女兵們》的那種描寫軍事題材的挾帶戰火硝 煙味的風格,也不能忽視作者所創作的《別了,獺戶內海》那種以散文筆法所描寫 的異國情調與鄉上風味相融合的作品。更不必抹煞《據點》《獵戶星座行動》那種 不是刀光劍影,濃墨重彩而是以清淡,自然的筆墨,所敘述的齊魯敵後鬥爭中各色 人等的故事。它們和民俗風味小說有差異但也有相通的東西,應該說它們同屬於鄧 友梅的。當然,論述作者這幾種手筆幾種格調的差異性和同一性,不是本篇的主旨, 將是另寫一篇論文的任務了。歌德說得好,「風格,這是藝術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 文學史上,多是一副筆墨一種風格的作家,但也不乏握有多種筆管、善於寫出多樣 情調和色彩的作家。中國的魯迅,俄羅斯的列夫·托爾斯泰,他們的傑作自有其創 作的總基調,但風格也是多樣的。我們評論工作者有責任認識和評價作家的風格, 也有像朋友一樣的向作家提出建議的義務,但沒有權利規定作家選擇哪一種風格, 走哪一條文學道路。文學的道路和藝術的風格,歸根結蒂,應由作家在創作實踐中 去探索。尋找和發揚光大。我們真誠希望從作者那裡繼續看到《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或《別了,瀨戶內海》那樣的藝術形象,我們也熱切等待作者的「清明上河圖」式 的文學畫卷徐徐地展開,看到像中篇小說《煙壺》、《「四海居」軼話》及其他更 多更好的民俗風味的市人小說。一個作家完全應該全副身心沉浸於自己的藝術追求 之中,但對於一個成績卓著的作家,我們更希望他放開眼量,昂首世界,具有全民 族的以至世界性的藝術膽識和巨大的藝術氣魄,用自己辛勤耕耘的作品,當之無愧 地列入世界性的藝術畫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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