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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郭永晟嘴裡哼著曲子手裡撥弄著大哥大穿過走廊。他發現自己哼的是那支叫做《至高無上的愛》的歌曲,驚詫自己怎麼會記住這首這麼長的英語歌曲。錢學平的大哥大一直撥不進去,公司辦公室裡的電話也沒有人接,他又撥了魯婷婷的電話號碼,基地值班員講魯婷婷跟著兩位香港客人吃飯去了。他關閉電話,嘴裡仍興致很濃地哼著曲子,掏出鑰匙,打開總統套房的門。

  屋子裡一股焦臭的燃燒味,驀地使他想起離開時太匆忙,似乎還丟下一個女人在寢室,當時的情景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一天一夜以前的時間彷彿就是開門關門的瞬間。他慢慢地,推開寢室的門,抽了抽鼻孔,聞到一股馨香,愣了一下,想起這是魯婷婷經常使用的那種法國牌子香水氣味,不禁打了個激靈,掃視了一週四下,並沒發現什麼跡象。再嗅時,這氣味變得淡而模糊了。他安慰自己,使用同一種牌子香水的女人太多啦,但他朝衛生間走時,還是不停地回頭四顧。

  推開浴室的門,一股水蒸汽立刻包圍住他,他站在霧裡聽著水珠滴落的滴嗒聲,依稀看見牆壁上沾滿亮晶晶的水露。漸漸,看見浴池裡的水仍在奔湧翻滾,音樂聲娓娓入耳,他上去關閉了水龍頭和音樂,四周立刻安靜,嘈嘈切切水滴聲響亂成一片。

  浴缸旁擺的香煙,酒瓶和酒杯,證實了他的記憶。他想起那個妖冶女人,衝出門。

  他找過了大衣櫃,床底下,總覺得這個人會跟他開玩笑。在老闆辦公桌旁,丟著一隻用完了的德國進口乙烷罐頭聽,還有一把便攜式焊槍。保險櫃的櫃門掉下來,壓在地毯上,地毯被燒出斑斑洞眼兒……

  他用手撫摩著被高溫熔化又冷卻的保險櫃邊緣,一層氧化粉散落下來。這是個訓練有素的人幹的,手藝非常地道,幾乎沒白費一點力氣,用一小罐乙烷就齊刷刷地取下保險櫃門。他清點了一下保險櫃裡物件,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那把帶消音器的加拿大手槍和一百發子彈不見了,還有些美元,及偽造護照。

  他手抱住腦袋,極力回憶著紅頭髮女人做案經過,設想這女人盜竊武器錢財的意圖,各種離奇古怪的後果令他心驚膽戰,他甚至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青少年時為非作歹,放浪形骸的往事,懷疑自己早就認識了這個女人,同時結下仇。他想到了王顥,想到了多年以前曾經和一群很浪漫的女孩子們度過的那段日子,他已經記不起她們的名字,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綽號,在飯店,舞廳,旅遊區到處有她們飄忽不定的身影……

  他感到渾身發冷,四肢麻木,看看表,離約會的時間剩半個小時了。他邊走邊脫衣服,逕直走進放滿熱水的浴缸裡,躺下。

  一種溶解在水裡的感覺包裹住他,他聽著池水汩汩拍擊聲,感到自己一點點在融化,脖子裡想到的儘是些女人的影子,脖子上晃蕩著輕飄飄的項鏈。

  他拿起煙和打火機,煙盒是空的。

  他拿到酒瓶,往杯裡斟,瓶子亦是見底。他掄起瓶子,悻悻地一揮。瓶子在松木板壁上彈了幾下,站穩,竟然不碎。

  他得使自己靜下來,思考對付下一個女人的辦法……

  王顥差不多是倒退著走下樓梯,背貼在家門上,直到確實不見郭永晟跟蹤的影子才放心。她掏出鑰匙,打開門,心裡還在惶惶。

  走廊裡異常安靜,黑著燈。

  她站在走廊,等待那隻貓的出現,靜謐中,她聽見樓層上的居民沓沓走路與說話。街上的路燈光透進屋裡,一抹昏黯黃色。

  那隻貓一直沒出現。

  她開始尋找,發現專用於喂貓的瓷盤不見了,通常盤子擺在廚房冰箱腳下。那只一直丟在廁所的角落裡供貓便溺的破臉盆也不知哪去了。

  她去推胡小緘住的屋門,門悄然打開。

  她點亮燈,屋裡仍不見貓的影子。這時,她發現母親的房間裡打掃整理過,玻璃、地板都經過洗刷,床上罩了一條乾淨床罩,衣帽鉤上的起居服也收起來,露出牆壁,使屋子一下敞亮許多。

  茶几上擺著一張留箋。

  她移開壓在留言上的火車頭,在一陣小火車的鳴叫聲中往下讀:

  

  小穎:

  我和你鏡開叔叔登記結婚了。正逢市總工會組織一百對新婚伉儷赴海南島蜜月旅行,我們報名參加。久等你不歸,由於是集體活動,只好匆忙啟程。

  媽媽知道你心中有自己想法,媽也有一肚子話想對你說,我想我們會通過交流相互理解的。

  冰箱裡有食物,錢和各種證件都鎖在抽屜裡,鑰匙在老地方。希望你多保重。

  

  

  

  

  

  

   永遠愛你的媽媽

  

  

  

  

  

  

  

  

   8日下午5時

  便箋從她手中悄然飄落,滑進茶几下。她看見櫥上供奉父親遺像的地方空了,換上胡小緘與馬鏡開的彩色合影。

  BP機又叫起來,她撥通何全。何全上來就問情況怎麼樣了,他已經急瘋了,哥哥的情況很不好,在手術台上躺了八九個小時,不停地輸氧,推回病房裡一直昏迷不醒,水米不進,滿嘴胡話叫著她的名字。「他死死攥住我的手,叫你的名字,問我嫂子消息……」

  王聽出對方聲音哽咽了。

  「有生命危險嗎?」她問。

  「暫時特護,大夫什麼也不肯講。」

  「你告訴他,事情正在辦,所裡已逐級審報,估計明天就會放她出來。」

  「明天肯定?」

  「肯定!」她遲疑了一下,說。

  「明天什麼時候?」

  「大概……很難確定。這樣,你還是等我電話,一有消息我通知你。」

  「我哥他,」對方焦急地,「你知道他這個人天底下少有,太強!如果確定我嫂子什麼時候出來,我先把親戚朋友,公司領導,能叫來的人都盡量叫來,讓他們看見我嫂子來了。你知道吧,我哥他嚥不下這口氣的就是這個,對我嫂這人他心早涼了。」

  「……」她無法回答何全準確的時間,她心裡甚至對事情成否都無把握。

  「喂?」

  「嗯嗯,我在聽。」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你告訴我一個大概時間,我好把這些人都召集到醫院裡聚齊。」

  「這個……你還是等我電話吧,事情正在辦理中。」

  「您是記者,跟他們熟,不能……」

  「有些事不是報社裡能做主的,需要勞改局的批示。」

  「好吧,」對方歎息,說,「一有准信你呼我。」

  「嗯。」

  她感到渾身無力,倒在沙發裡,順手打開電視機。

  電視裡在播放一部美國肥皂劇,夾帶笑聲效果。她使自己什麼都不去想,在近乎於麻木的狀態中得到安寧。偶爾,笑聲像一種暗示,提醒她還有個約會。她產生出懊悔的心情,不明白一向矜持的自己怎麼會冒失答應一個男人。

  浴室裡也被清理過,各種溶液瓶和毛巾排放得有條不紊,教人領略到主人的一番用心。

  她擰開水龍頭,溫吞水一下子濺到地面豁然有聲。她站進水裡,看見腿上傷口的血痂遇水融化,拉出遊絲一樣的紅線,一直從腳面爬到腳趾縫裡,然後這條線就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化做一陣刺癢從腿傳到心裡。她又想到郭永晟,一想這個男人她就心裡突突地跳,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她甚至面對他時也不敢證實自己的內心體驗。她有一種預感,彷彿在參加一場感情的拔河比賽,她正竭力阻止自已被拖過那條決定勝負的橫界,她已經有些力不從心,嘴裡還在叮囑自己:防備!再防備!她看著自己的腳,那雙被血染紅,被水沖洗得閃亮的腳……

  她知道這頓飯並不是那麼好吃的,飯桌上郭永晟將毫不留情地攤牌,這是他一直窺伺等待的,他完全正確,須牢牢抓住她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他別無選擇,只有這麼幹,從事情的開始她就非常清楚結局了,她為此一直逃避他,意外地是,郭永晟也在案難逃,使她為之一愕!

  有一個念頭在她腦子裡閃過,但她立刻否定了——如果她不去吃這頓飯呢?撲滅這個念頭的有各樣想法,但一下子佔據她心理活動的又是郭永晟。這男人的含而不露、堅韌不拔形成一股無形的威懾力,使她感到每一步行動都在他運籌帷幄監視之中,連腦子裡的念頭都不寒而慄。

  生活給予她的就是這樣,永遠心驚膽戰的生活,永遠在流血的傷口,沒有人能拯救她。她決定,丟下一切幻想,不擇手段的時候到了。就像國際歌中唱的那樣,自己救自己。

  她認為自己完了,已經變成沒有感情,沒有人性,隨波逐流的一塊木頭,心裡難過,欲哭無淚……

  她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準時趕到約會地點。

  郭永晟已經提前到了,車停在路旁,衣著整齊,梳了珵亮一顆頭徘徊在夜色裡,看見她,打出招呼。路燈下,兩個人的眼睛裡都閃動著興奮的光。

  郭永晟打開轎車門,手心墊在車門框下,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王顥鑽進車裡。

  看著郭永晟的身影從車前繞過,坐到駕駛室,王顥想到了那個聖誕音樂會,她第一次見到郭永晟時,他亦是以這樣一瀟灑動作出現在公眾場合,身伴一位丰姿綽約的女人。

  「現代企業家都是這樣生活的嗎?」車駛在公路時,她問。

  「活的不好,請多指教。」

  「你可是都計算好了,別到時候碰上舊情人鬧出不愉快。」

  「你別鬧出不愉快就不會有不愉快。」

  王顥鼻孔裡哼了一聲:「這樣白天做人晚上做鬼累不累?」

  「你問的是白天還是晚上?白天累,晚上不累。跟鬼在一塊渾身輕鬆,鬼魂西行。」

  「我真羨慕你們這種日子,吃著喝著玩著就把錢掙了,又有名又有利,你們怎麼弄得這麼好,也教教我們,中央不在號召『扶貧』嗎?」

  「你還用跟我學嗎?」郭永晟甩過一句。

  王顥頓住,然後說:「我只吃一口飯,吃完就走,我得等電話,說不定人家會打電話來。」

  「你怎麼老想到我心裡去,我也正在想著明天的官司。」

  「缺德,滿口台詞。」

  「咱們能不能不背台詞,我真的累了。」

  「你活該,你不是說做鬼輕鬆嗎?」

  「我是說風流鬼,沒說倒霉鬼。」

  「我看你一肚子鬼。」

  「哼,那也沒有你鬼!」

  轎車順著五彩斑斕的燈光噴水池拐彎,水柱的折影在車身上閃煜。

  用這種對話方式來填充兩個人相處的時光,他們都感受到潛在於雙方間的窘困,沉默著。

  「你先到客廳裡等我,我去把車停好。」郭永晟說。

  王顥覺得這句話那麼耳熟,她又想起那個聖誕節夜晚,本茨600開到音樂廳門口停下……

  香格里拉大廳裡燈光輝煌,穹頂中央懸吊的水晶藍花瓣燈放射出幽雅的光芒,身著刺繡旗袍的侍女手托漆盤在沙發間穿行,動作輕盈,似飄浮的影子吹來吹去。

  王顥跟隨郭永晟朝大廳深處走,金屬牆壁映照出他們的身影;一群靠在酒吧櫃的侍女停止嘁喳,看著他們。其中一個梳髻的高個兒侍女沖郭永晟微笑點頭,郭永晟也很快地點點頭。瞥見王顥在抿嘴笑,他也笑了。

  「還不快過去?」王顥小聲說。

  他們拐到一家坐滿外國人的西餐廳裡。門口侍女用英語問了一句,郭永晟用英語回答。

  穿黑色緊身裙的站櫃侍女過來,帶著他們穿過爬滿籐蘿的木架走廊,又繞過些盆栽的熱帶灌木。一些穿著袒露的歐洲男女在守著大玻璃升杯喝啤酒,就著紅瓤西瓜,談笑風生。他們被帶到園林式餐廳的角落,侍女指著白色圓餐桌說了一句英語,郭永晟回答了一串英語,侍女跟著說出更長一串英語,侍女笑著點頭答應,模仿著腳底下生出彈性的步子離開。

  「此地只接待外國人。」郭永晟說。

  「你不是中國人嗎?」王顥說。

  郭永晟笑了,說,「咱們能不能別跟吞了槍藥似的說話。」

  「可我聽不懂你們說的禽語。」

  「那我用國語告訴你,此地是合資飯店裡專門對外餐廳,憑護照入內,付外幣用餐。」

  「我算不算混進來的?」

  「我認識他們,咱們例外。」

  王顥白了郭永晟一眼,嘟囔:「反正我也聽不懂你跟她們嘀哩嘟嚕什麼,你不定怎麼跟她說我呢!」

  郭永晟笑著搔搔頭,他伸出手要摸王顥的手,王顥把手閃開。郭永晟笑著。

  侍女回來,托上一份菜譜,郭永晟傳給王顥,王顥又給扔回來,郭永晟拍打腦袋抱歉說:「我都叫你給鬧糊塗了。」

  王顥手摀住臉,從指頭縫看見侍女在笑郭永晟。

  郭永晟翻動打印著英、法、日、俄、西班牙文的菜譜,嘴裡報著菜名,邊報邊詢問叮囑侍女,侍女用筆記下,托起菜譜離開。

  一支四人管絃樂小組開始演奏,幾個喝得醉醺醺的男女踩著節拍扭起來,圍著桌子打轉。

  「他們有時會胡鬧。」郭永晟說。

  「我覺得很可愛。」王顥看著他們緊緊摟在一起,說。

  「你們搞法制的記者到這地方來,是不是——怎麼說呢,叫『犯戒』吧?」

  「應該向公安局舉報。」

  「你寫一篇報道吧?」郭永晟詭笑著說。

  兩位侍女推來一輛四輪餐車,把刀叉盤子擺上餐桌。其中一位從冰桶裡伸出一隻水淋淋的大酒瓶子,墊著布遞到郭永晟面前讓他看瓶口處的日期和商標,然後用螺絲錐鑽入木塞,蓬地一聲拔起塞子,將酒斟入玻璃杯。

  「來吧。」郭永晟舉起酒杯。

  王顥也舉起來,看出郭永晟表情不免生出幾分真誠。

  「為了,為了,嗯,為——」郭永晟嘴顯得笨了,說,「為咱們第二次在一起喝酒,為了今天的辛苦,為明天的合作,干!」

  王顥看著郭永晟一飲而盡,也就干了。

  「什麼酒這是?」王顥痛苦地咧著嘴問。

  郭永晟說了一句英文,故意不說中國話。侍女抿嘴笑著欲言。被郭永晟攔住。

  「真難喝。」王顥用叉子戳起一塊炸焦的鳥類。

  「像狐狸尿?」郭永晟向前俯下身,笑著小聲問。

  「嗯。」王顥咕噥著嘴裡,說:「還是一百多年前撒的,都酸了。」

  兩個人灰灰地笑,引得兩位侍女也莫名其妙跟著笑。

  「跟你這樣的人吃飯很有食慾。」郭永晟說。

  「你把話說明白?」

  「你吃東西很香,這樣子能催動食慾……」

  「損我?」王顥打斷郭永晟,「損我就不吃了!」

  說著丟下刀叉,摘掉餐圍巾。

  「喂喂,我說的真心話。」

  「那我也不吃了。」

  「為什麼?」

  「飽了。」王顥用餐巾抹去嘴角的油汁。

  「可是——」郭永晟看著滿桌的菜餚,「可這才是第一道菜呀,後面還有三道呢?」

  「誰讓你不早說的,我還認為齊了呢!」

  郭永晟哭笑不得的樣子,看著王顥,又偷看身後的侍女。侍女全扭臉看別處,憋在肚裡的笑把身體頂得一聳聳地亂顫。

  「您是不是象徵性地,再用一點兒……」郭永晟俯下身小聲求道。

  「誰讓你老學鳥叫的,我哪兒知道還有呢!這會兒飽了。」

  「一點兒也吃不下了?」

  「我看著你吃。」

  郭永晟轉身叫過侍女,用英語說了一陣。侍女露出為難。郭永晟摸出錢拍進侍女手心,侍女點著頭離開。

  郭永晟面對滿桌酒菜,又看看王顥,歎息一聲。

  「我飽了,」王顥看著郭永晟,「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

  「聽不懂你說的?」郭永晟停止咀嚼,抬起臉。

  「甭裝了,乾杯不是說了嗎,千辛萬苦找到我,為了明天的合作。當然這是好聽的,你快把難聽的說出來,別讓咱們等著怪難受的。」

  郭永晟看著王顥。

  「還不明白?說白了就是打算怎麼發落我。」

  郭永晟搖動頭,又開始咀嚼,說:「你這孩子心眼忒多,我可沒想那麼多,只想請你吃頓飯,就像你在車上說的,僅此而已。」

  「噢,那你不虧了?」

  「打官司是明天的事,明天的事放到明天去參議,今天咱們只管吃,噢對了,你飽了,只管坐著吧。」

  「我可是真把這件事當大事了,準備著坐牢殺頭的。」

  郭永晟從盤子裡抬起臉,說:「咱們能不能不說那樁倒霉的事。再說了,案子還沒判呢,該誰腦袋搬家沒準兒呢。咱們別操那份心怎樣,挺好的氣氛弄這麼個話題全給攪了,多可惜!」

  「我心裡這麼想的,怎麼想我就怎麼說了。」

  「那就撿個輕鬆點的話題,忘掉它。」

  「輕鬆點的。那好,我提醒你件事,你現在扯著我跟你打官司,證明這件事咱們一起干的。可我要是干了,那份工錢你還沒給呢!」王顥隔著桌子,張開手心。

  郭永晟笑了,不免幾分尷尬。

  「你們這些人呀,叫別人怎麼相信你。自己幹的事就不能讓人相信。」

  郭永晟乾笑著,說:「給,給,回頭堅決給,一分也不少你的。」

  「算了吧,別再給你自己出洋相了,我也不指望你。」王顥瞧著郭永晟,歎出一口氣。

  「可你看看……」他差點把三通說出來,卻不好意思再吃了,干坐著,瞧著王顥。

  「算了算了,快吃吧。」王顥說,「誰讓你明天拽著我呢!」

  「明天你不是有事嗎?你就安心辦你的事去吧,這頭一堂由我頂著。」郭永晟說,「反正你也跑不了,打官司的日子長著呢,以後我遇上有事,你再去頂著就是了,就當它是小兵換崗,你也別拿它當回事。再了,當今打官司不是丟人的事了,是時髦的社會活動呢,各路人馬為了出名專門找著官司打呢,法院的概念在現代人的心目中就跟電影院、KTV包房差不多,也就是交流喜怒哀樂的大茶館而已。」

  王顥翹著眉眼看郭永晟,一笑。

  郭永晟聳聳肩,低頭啃一塊血汁滴答的阿根廷小牛排,好像再次肯定打官司本來就是件無所謂的事。

  「我想知道你太太知道你背著她跟別的女人約會生不生氣?」王顥說,「這算不算輕鬆話題?」

  「算算,當然算了。」郭永晟笑著反問,「誰是我太太,不是你嗎?」

  「呸!小心我抽你!」

  郭永晟一愣,低頭接著啃。

  「我見過她。你忘了?」

  「噢,我知道了,是不是魯婷婷?我們是朋友。」

  「什麼性質的朋友?」

  「好朋友,互相信任,互相理解。」

  「互相互相,互香互香?」

  「不明白?」

  「你們南方人不是管接吻叫『香嘴巴』嗎?」王顥用大拇指對著比劃。

  郭永晟恍然大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結婚?」王顥盯住郭永晟,用刀把盤子裡土豆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咱們是企業家,先是事業,後是家庭,我這麼想的。」

  「坑蒙拐騙的事業?」

  「這你不該怪我,人人不都在這麼幹嗎?我也是別人的受害者,我不能坐以待斃。」

  「就是我的受害者了?」

  「所以考慮家庭時,也要找一個同類。」

  兩個人互相盯著看,本來是在調侃,聊以度過晚宴的時光,卻發現相互的目光裡加入了試探對方心理的內容,致使他們停頓住,沒再講話。

  「你應該說說你了,你從來不對我說起你,老在聽我說,這不公平。」郭永晟言詞裡顯然不幽默了。

  「我是個平凡的人,而且沒有作為。我很羨慕那些敢作敢為的美國人,說起來一串串的故事,但我沒有。」王顥瞅著附近走動的外國人,說。

  「你也應該有。」郭永晟盯著王顥說。

  「可我沒有,報社是個平庸的養老院。」

  「我想問問,你丈夫知道你背著他到外邊跟別的男人幽會能不揍你?」

  「我丈夫?」

  「忘了,我還差點挨他的揍,在博覽會上。」

  王顥笑了,說那是她的一位同事,酷愛時裝,所以那天有那種舉動,她也沒辦法阻止他。

  郭永晟看著王顥非常從容地說出滿嘴瞎話,頻頻點頭,然後說:「看來在這點上我們是一樣的了,那麼我想知道,你準備將來找個什麼樣的丈夫呢。」

  「我?」王顥手托住腮,想想說:「找老外,遠遠地離開這個國家。」

  「噢——」郭永晟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是我的夢想。」王顥翻動眼珠,做出夢幻表情。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郭永晟追問。

  「你別把這話告訴別人呀!」王顥煞有介事地回頭望望。

  「那你看看這個。」郭永晟從西服裡摸出樣東西,在餐桌底遞過去。

  王顥見是護照,哇地叫一聲,說:「你真壞!不過我要的可不是你這樣的,他們在地球的那一邊,鼻子要比你高,尖,眼睛也不對,是藍色的,頭髮是金黃色的。亞麻色的也可以,」王顥指點著護照上的照片,評價,「嘔——你看他真可憐,生了一副亞洲人的扁面孔,老是在發呆。」

  她抬頭看一眼郭永晟,見郭永晟被說得開心地笑,又說:「不過,你這照片還是蠻精神的,有一股不肯安分的勁頭,現在很少有人有這種氣質了,植物人比較多。」

  「你為什麼要離開祖國?」郭永晟問。

  「祖國?」王顥輕描淡寫地笑笑,說,「誰也不願意離開呀,我只是不願再在一張畫過的圖畫紙上再畫別的畫,我要在一張沒畫過的紙上重新畫。」

  郭永晟接過護照,舉著說:「我可以送你出去。」

  「這不可能了。」王顥深深地歎出一口氣,「我有些事你不知道,屬於規定不許出國境的那一類。」

  「是嗎,叫我猜猜哪一類……」郭永晟本來想藉著調侃刨根問底,但一想到王顥的自尊心,又拐了話題。這是他第一次從王顥嘴裡聽見洩漏身世,反而出乎意料,忙說,「我可以從別的渠道送你出去,我有許多朋友,他們有辦法。」

  「噓——我可不幹,我還要命呢!」

  「好了,我全明白了。」郭永晟直起身,不再說。

  「明白什麼呀?我說著玩兒呢。」

  「說著玩兒?不,你不是說著玩兒,你的眼神告訴我根本不是說著玩兒,這是你的心裡話。」

  「我是說著玩兒呢!不過真有那一天,我也不會拒絕。」王顥看著盤子裡的眼神掠過一絲苦笑,說,「可惜沒有這個機會……」

  「說不定就會有,等著吧,命運總是叫人不可捉摸。」

  「不會的。」王顥笑得更淒婉了,搖搖頭。

  「關鍵是等待,」郭永晟手指敲敲腦袋,「相信緣分,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嗤!」王顥輕蔑笑笑,說,「哄小孩兒去吧,你是不是經常這樣哄天真少女?」

  「包括你。」

  「快吃吧你,刀叉都封不住你的嘴!吃完了好送我回去,我還得等電話呢!」

  「我希望你記住你剛才說過的話。」

  「快吃吧,我記住了,如果今天晚上我沒事的話,我就跟你走了,可惜我有事,真的,不騙你……」

  郭永晟端著酒杯停在嘴沿,看著王顥。

  「真的,我不騙你。」

  王顥衝他眨眨眼角,朝一旁努努嘴,讓他注意身後推來滿滿一車西餐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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