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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白色卡迪拉克以它平穩無聲的行駛穿行在夜市,灑滿燈光的車身吸引過來黑暗處的目光。

  魯婷婷坐在駕駛室裡,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大哥大;兩岸霓虹燈閃爍不定,照亮她的表情。這張臉被激情所充填,冷淡地看著路面。話筒裡,傳出一個圓滑得有些走形的男人的聲音,正喋喋不休地辯解著他所在的屋子裡主人不在,他是外邊來的客人,也在等這裡的主人,主人去哪裡了不知道,據說是去外地談生意了,外地具體地點也不清楚,估計不會遠行,公司裡的人說他大概明天上午就能回來,因為屋子裡的主人不在,所以不能接待來訪者……

  魯婷婷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問一句,意在勾起男人的反覆解釋。她眼睛監視著路面,盡量加快車速超過前面的車。紅燈,她踩下剎車,重重拍了一巴掌方向盤。她已經忍耐好幾天了,郭永晟明明是在托辭迴避她,但她抓不到他的影子。現在,她下定決心逮住她,她已經忍無可忍。

  東方大酒店外的停車場上停滿了車,大概這裡住了一群全國性會議的代表,一些超長的日產大客車擺在出入口擋住視線,魯婷婷兜了一圈沒找到泊位,只好把車開到酒店外的路上停下。她鎖上車門,一隻手還在把大哥大捂在耳朵上跟對方通話:「那麼,既然找不到他人,我就留言吧,麻煩您記一記。」

  對方立刻答應,傳來一陣翻找紙筆的聲音。

  魯婷婷緊倒著兩條腿,鞋跟兒在水泥地上發出急促的噠噠聲,她被這段步行的路惹惱了,目光裡氣勢洶洶,登上酒店台階,不等門僮開門禮讓,逕直闖入。

  大廳裡堆著一堆堆的行李,罩著防盜網,她在行李間快步穿過,直奔電梯。

  偏偏幾部電梯都在向上運行。她罵了一句,逐次按亮每部電梯的鍵鈕。這動作使周圍等電梯的人全驚詫地朝她看。

  大哥大裡傳來音樂的聲音,背景中一台音質低劣的擴音器在播放惠特尼·休斯頓的《至高無上的愛》。「好了,說吧。」對方用圓滑的腔調說。

  「好了?你這樣寫,」她抬頭望著周圍電梯的指示燈,「就寫本市寵物養殖基地,什麼?殖字就是殖民地的殖,殖!我也形容不上來,殖一邊是直,對,直來直去的直,直!直呀!不是石!也不是西!直的另一邊是個夕字上邊加一橫,夕呀,夕陽西下的夕,夕,不是雞,對,還得加上一橫,算了,你就寫直吧,直來直去的直……」這時,靠右手第二個電梯門打開,擠出一群人。她不等人下完,衝上去,嘴裡還在說著:「寫完了?再寫姓魯的女士,魯,魯班的魯,對,找過他,請他回電,他知道號碼。」

  電梯門一次次開放,關閉;一站站地往上運行。魯婷婷不顧周圍的白眼,對著話筒說:「你再寫上一句,叫他別吃著碗裡,瞪著鍋裡,小心被奪走馬勺!」

  電梯門打開,魯婷婷小跑著衝出電梯,朝走廊盡頭的總統套房奔。大哥大裡,男人再次複述完畢,問她還需別的留言嗎?

  「還有,你再寫,她想見他一面……」

  魯婷婷終於站在了總統套房的門前,長舒一口氣,抬起手,撳響門鈴。

  惠特尼·休斯頓的歌聲在總統客廳裡迴盪。

  郭永晟嘴上叼著煙翕目躺在沙發裡,脖子處夾著電話,腦子裡還在回憶下午博覽會上發生的事情,王顥的影子始終縈繞下去。同時,隔一會兒,他得捏著嗓子重複一通話筒裡傳來的女人聲音,他已經煩透了,但他沒辦法。還是得捏著鼻子這樣去做。

  「門鈴響了!『她想見他一面』還有嗎?對不起我這裡有客人來了,就到此為止吧。」

  郭永晟終於找到一個解脫的機會,脖子夾著電話離開沙發。電話裡對方忙阻止道:「你可以還再寫上一句……」

  「嗯嗯。」郭永晟邊說邊打開門,看見對面,魯婷婷脖子上也夾著電話,他甚至聽見大哥大裡傳出他的聲音:「好,你說……」

  魯婷婷看著郭永晟閉死過去的動作,哧地冷笑,推開他,橫著膀子往裡闖。郭永晟看著她的背影,擰在那兒,想笑,連自己都感到難為情。

  魯婷婷走到他剛才躺的沙發那裡,重重地坐下,看著他,對著大哥大說:「你記的留言呢,亮出來叫我看看。」

  郭永晟眼巴巴地看著這個詭計多端的女人,他不知道應該採取一種什麼方式來緩解眼前的僵局。他想了半天,被魯婷婷冷酷的表情所懾,竟轉過身去,做出一個往嘴裡塞紙團的動作,翻動眼白,鯁直了脖子,往下嚥。他大概是想逗魯婷婷笑。魯婷婷果然鼻翼一陣冷笑,道:

  「是不是這樣玩兒挺有意思?你要是這樣覺得,我還可以陪你玩兒下去。」

  「怎麼了你又?」郭永晟見魯婷婷真的在生氣,哭喪著笑臉問,「又怎麼了奶奶?又誰招你了?」

  魯婷婷冷笑著,看著郭永晟往下怎麼演。

  「我不過是開個玩笑,您的聲音我能聽不出來?我的聲音您也聽濫了,咱們誰跟誰?」

  「我警告你,下次再想騙我別拿這種怪腔,你不是練過各種方言嗎?撿個別讓我聽出來的。」

  「嘻嘻,我這口一張開,什麼氣味能躲過您的嗅覺?」郭永晟察言觀色,粘乎上來。

  「去去!警告你聽見沒有?」魯婷婷踢開郭永晟,餘怒未消地說,「我這把年紀什麼陣勢沒闖過,當你媽都夠了!我對你怎樣你心裡有數,你可別好心沒好報,打不著狐狸落一身臊。到那個時候,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你這是說哪兒去了,我怎麼聽著犯糊塗?」

  「是嗎?今天過得銷魂吧?」

  「你看你,我說你吃醋了吧?」郭永晟紅了臉,辯解,「我在家根本沒出去,知道你會生氣!」

  「呸!你去看看晚報,照片都登出來了,收拾得小蠟人似的。」

  魯婷婷斜眼瞟著郭永晟,從郭永晟強作笑顏的臉上,知道話已經戳到他心窩裡了,而她知道郭永晟的脾氣,再往下說就該傷了雙方的和氣。再說,她還沒抓住郭永晟在感情上背叛她的證據。她踢了郭永晟一腳,腳法很溫柔,換了口吻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

  郭永晟光是笑,不回答。

  「你不信?」

  「我倒想聽聽。你等等。」郭永晟說著,轉身倒了一杯長城干白,端過來給魯婷婷。

  「還是你知道我。」魯婷婷接過酒,抿下一口,咂味著,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不甘罷休地說,「想聽我就給你講個小故事。說有個走路的男人,衝著人家門縫撒尿,被這家女人看見了罵個不停。男人隔著門說:『我還是個童男,怎麼聽得了這麼多髒話!』女人說:『扎槍頭多褪了一大截,還裝什麼童男?』這家裡男人聽見笑了,說:『這句話真不該是媳婦你說出口的。』女的不幹了,嚷:『他明明欺負我不在行,如何不點破他?』就完了。」

  「完了?」

  「完了。」

  「還是媽會講瞎話。」

  「去!鑼鼓聽個聲,瞎話聽個音。」

  魯婷婷牽著郭永晟的手,吊住郭永晟的脖子,親了一口。郭永晟看出她熾欲難熬的樣子,擦掉臉上的濕印,插科打諢:「什麼事能逃過媽眼裡?我其實是個愛抖小機靈的傻男人,在媽面前更是傻小子!」

  「你甭又犯壞!門關死了?」

  「關死了。我也講個瞎話,您也只當聽個音。說有個婦人,那地方裡生瘡,癢得熬不住,她丈夫就帶她去看醫生,醫生診斷後說:『這藥必須我親自塗上,才知瘡疾深淺。』她丈夫為了治病,就答應了……」

  「等等,這後半截叫我講!」魯婷婷打斷說。

  「好,你講你講。」郭永晟看魯婷婷眼裡直冒火,動手動腳地貼上來,心裡厭惡,起身欲躲,被魯婷婷一把拉住。

  魯婷婷抱住郭永晟,浪著問:「這醫生可是個男人?」

  「壞男人。」郭永晟說。

  「太好了,我就稀罕壞男人。」魯婷婷說笑著,就動手解郭永晟褲腰帶,「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解開褲子就伸進去,沙著嗓說:「醫生說:『這藥得我來塗,我這兒有一根大棉簽。』說著,掏出來沾上藥面兒,」魯婷婷脫光郭永晟,自己也脫了,騎到郭永晟腿上,嘴裡話不成句,「醫生就,這樣,哎——喲!」

  郭永晟似早料到這一手,閉上眼迎合著,聽魯婷婷光顧著呻吟不往下講,就接過話,說:「她丈夫在一旁看著,就說啦:『要是沒這點藥抹在上邊,我可真起疑心了。』」

  「哎——喲」魯婷婷捶打著郭永晟,嘴裡嗔道,「沒比你再壞的了。」

  「我就是那個丈夫。」郭永晟佯裝著躲拳頭,說。

  「我看你是那醫生!」

  「我真害怕你在找借口撤我腳底下梯子。」

  「用得著嗎?你知道我在路上開車怎麼想?」

  「怎麼想?」

  「真想嚼碎你!」

  「現在呢?」

  「想活活吞下你,讓你永遠呆在我肚子裡……」

  魯婷婷扭動著身子壓住郭永晟,兩腮奼紅,舌頭尖兒插在郭永晟嘴裡,直攪得眸光散亂,渾身亂顫。

  「我要你,孩子……」

  「那我給,媽……」

  兩個人抱在一起,從沙發滾落到地毯上。

  收錄機裡的音樂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

  只留下潮水沖擊巖穴的汩汩聲,帶著有力的節奏。

  直到兩個都乏了,並排躺在地毯上,一動不動。

  魯婷婷撫摩著郭永晟濕淋淋的頭髮,嬌喘著說:「我真想給你生個孩子。」

  「那就生一個。」郭永晟閉上眼睛說。

  「生一個大胖小子,像你的。」

  「咱們生一窩。」

  魯婷婷盯著郭永晟的臉,歎出一口氣,說:「不會的,你又在說瞎話,而我是說真的。」

  「我也是說真的。」

  「你在胡說,我知道你,你討厭我,因為你已經找到比我強的。」

  「你看你,又來了?」

  郭永晟睜開眼,看到魯婷婷表情淒涼,像一下子衰老不堪。他一把摟住她,親了一口。

  「你不用跟我來這套。」魯婷婷臉埋在郭永晟胸口,嘴裡說;「我知道咱倆遲早要分手,你這種人是屬狼的,養不訓。可我又怕失掉你。真的,失掉你我怕我受不了,會幹出蠢事……」

  郭永晟向後仰著頭,閉眼聽著,他聽得出魯婷婷今天吐出的是心裡話,手輕輕地撫摩著她又粗又硬的亂髮不言語。漸漸,他聽見魯婷婷抽泣,心裡生憐,想說幾句安慰話,又清楚她要聽的是實話,任何摻假都將激起她更加悲忿。而實話出口,她也許會從這樓窗一頭栽下去。他瞭解這個女人的脾性,她要是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在這一陣一陣地抽泣聲裡,郭永晟眼前浮現出一幕幕往事……

  似乎好多年以前了。他記不清是哪一年,那年夏天悶熱,馬路上沒什麼人,他和她坐在一家冷飲店的塑料椅子裡,啜著飲料。那年流行緊身短裙,魯婷婷打扮得十分性感,手腕上戴著一隻象牙手鐲,十片指甲都塗得瑩光閃閃。他們剛從一個朋友家出來,談論著還是在朋友家談夠的話題,說的都是跟心裡想的不一樣的廢話。後來,他跟她去了她的家,她父親是個老幹部,獨住一個小院。在她的閨房裡擺著許多布縫的玩具,他們進了門就上床,等她家的保姆沏好茶送來,他們已經完了事,規規矩矩坐在沙發裡。頭一回,除了記住她在做性事時會裝模作樣地叫喚,他沒記住她別的什麼。後來的日子變得亂糟糟一發不可收拾,他們在一起到南方做過古董生意,又在一起做了一陣倒賣汽車的生意,中間插進批發南韓紙張的生意,也記不清做過了多少濫生意,如商業老話「十個核桃九個空,砸開一個就不輕」那樣,其中也有做成的,他們發過幾筆,拿著發的錢去欺騙銀行,貸出更多的錢,辦起公司。後來,就更發了,倒閉了手裡的公司,侵吞公司的錢為己有。再後來就發生了詐騙薛仁義的故事,他搖身一變,成為港方投資人在內陸辦起瑪利亞製衣總公司……

  郭永晟清楚,一切都離不開身邊這個女人,沒有這個女人在身邊,也就沒有他郭永晟今日。這個女人從他身上攫取了,也在他身上付出了,生死利益將他們倆拴在一起,郭永晟在溫柔地撫摩著的同時內心充滿悔恨,他從沒像此刻這樣厭惡這個女人。但他知道,甩掉這個女人等待著他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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