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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駱駝的人 作者:從維熙



  三月三,廟門開。

  大漠煙塵籠罩下的冷寂小鎮,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進香者接踵而來,旅遊者 紛沓而至。吹糖人的,頂竹幡的,賣棉花糖的,耍猴戲的,唱大鼓的,推售耗子藥 的,雲集在小鎮外喇嘛寺前的廣場上。而從南方來的「倒兒爺」,在場子周圍掛出 五顏六色的新潮夾克衫;土的,洋的,半土半洋的以及土洋摻合的雜拌兒,給這一 年一度的廟會,抹上了不倫不類,但卻充滿了英勃生機的色澤。

  農曆三月三是公歷四月十八日,塞外已然柳煙朦朧,難得見到的幾行沙柳枝頭, 織出一片鵝黃的綠。駱駝刺在荒蕪枯乾的地皮上萌出芽芽,這是浩渺大漠春色的推 一裝飾;除此之外,除去黃色還是黃色,只有遙遠的沙丘抹著紅唇——那是太陽從 那兒升騰起來了。

  洪德章牽著一匹雙峰駝,從距離廟會十八里遠的大沙窩趕來。他雞叫二遍起炕, 雞叫三遍登程,鬆軟得像棉絮一樣的沙路,心急似箭的人也難以走出速度。洪德章 已經習慣於伴隨駱駝的四蹄,踏出固定的節拍,不緊不慢、恰然自得走路。

  這是一頭塞外老駝,肉囊囊的脖頸上駝毛茸拉著,背上一高一矮的兩座峰,像 寸草不生的禿山,袒露著和岩石近似的褐青色粗皮。那是無盡長途的重載,留下的 生命印記。

  老駝雖近珠黃年紀,裝扮卻很露俏。駝繩是尼龍製品,籠頭是藍絨線編就,籠 頭中間懸繫著一穗紅纓,像火紅的高粱。在塞外,號稱「沙漠之舟」的駱駝,幾乎 清一色是沒有「行頭」的苦力,洪德章卻別出心裁地有意把它打扮成「花旦」;就 連脖子下墜著的鈴鐺,都區別於它的同類駝群脖下只系一隻鈴鐺,它繫著雙鈴,銅 鈴珵光瓦亮,鈴聲清脆悅耳。一走,一搖,一響……串串鈴歌撒向大漠古道,給這 寂寞行程增添了一點點歡樂。

  駝主洪德章和老駝的神情相仿,他背手牽繩走在老駝前面,眼似睜似合,似睡 非睡;間或他催促老駝快走的時候,拽一下手中繩子,才能斷定他在醒著。走了一 陣,他手搭涼棚望了望影影綽綽的喇嘛寺院的朱紅色圍牆,便把弓著的背,盡量挺 得直些,好像對那廟會存有什麼希望似的,嘴唇顫動,若同喇嘛默背經書一般,反 反覆復念著這幾句話:

  遠去黃金失色

  泰來捧捶出芽

  月令極好無差

  招財進寶發家

  不知從哪個年頭的哪個時辰,他和「金錢卦」結緣。每逢他拉駝離開大沙窩, 都把三個二分的鋼蹦在地上滾它六次。昨晚,他剛拉駝從張家口回來,人困駝乏, 但想到明天是三月三廟會,便用鋼蹦代替古錢,搖出了六十四卦中的第六十卦,卦 中天象示意三月三是出行的黃道吉日,便拉著老駝踏沙奔喇嘛守而來。

  去買什麼?不買。

  去賣什麼?不賣。

  洪德章從大沙窩去張家口,給一個專幹皮貨行業的鄉鎮企業當拉腳的駝夫時, 在連接張家口新、舊市區的橋頭,曾被一群黃頭髮、藍眼珠的男女洋人攔住去路, 正待他瞠目結舌不知所措的當兒,翻譯告訴他這些洋人沒有惡意,只想輪流著和他 及這匹駱駝在大橋上照一張相。洪德章著實不知他和老駝有甚討彩的長相,他沒有 搖頭拒絕,也沒點頭表示願意,就糊里糊塗地當了照像的「作料」,卡卡嚓嚓一陣 響,有一位挺好看的外國妞子,當時就從相機中拿出一張照片送給了他。初看,底 片上一片模糊;再看,他和老駝都慢慢地顯出來了。他忙掏口兜,把半路上打尖的 兩塊盤纏錢拿出來,翻譯把錢給他塞回兜裡不說,剛才攔著他的那個大鼻子洋人, 還塞給他一張印著外國人頭像的票子。到皮貨收購站一打聽,才知道那是一張拾元 票面的美金。

  回得家來,像是心裡打翻了個五味瓶,憂憂喜喜,喜喜憂憂。他瞅著他牽駱駝 的那張彩照,乾癟的嘴唇綻開一絲淡淡的笑意,因為在方圓幾十里內拉駱駝的夥計 有幾十號人,沒有一個趕腳的駝夫能有這麼一張職業肖像;再看那張十元一張的美 金票子,綻開的嘴唇又合攏成了「一」字,這東西他在朝鮮見到過,連同美國的湯 姆式等戰利品,一塊上繳給部隊。

  這些往事太遙遠了,就像在地球上遙看天上若隱若現的星星:那年他剛剛二十 出頭,一次在表演「騎馬奪羊」的嬉戲中,被駐軍首長看中。剛剛入伍不到半年, 便唱著「雄赳赳,氣昂昂」的歌兒,過了鴨綠江橋。洪德章至今還記得那天是1950 年的10月25日。他的崗位在後勤部門,每天牽著背上馱有鍋灶炊具的騾馬,追隨先 頭部隊挺進。那日子過得既緊張又愜意,過了江,不到三個月,他一槍未發就隨部 隊到了漢城。之後,他和夥伴們的厄運來了,在撤離漢城時先頭部隊和後勤脫了節, 美國的坦克群切斷了北撤的路,許多志願軍當了戰俘。

  在電網交錯的戰俘營裡。入朝幾個月,他沒打過仗;成了戰俘,他顯露出兒馬 蛋子的桀騖不馴的脾氣。在月黑風高的蕭瑟之夜,他兩次逃跑,兩次被抓。看守為 了防止這匹兒馬蛋子再次溜韁,給他來了手絕活:趁麻醉劑使他喪失意志之際,用 鋼針蘸著化學藥水在他左胳膊上刺了「反共到底」四個字。當他甦醒過來時,第一 個反抗行動就是絕食一周,後來他偷偷撿來一塊鋒利的石片,像關雲長讓神醫華倫 為他刮骨療毒那樣,他叫戰友在被窩裡用石片刮掉胳膊上的恥辱。他咬緊牙關,不 哼不叫,那條胳膊被刮得血肉模糊,染紅他蓋著的棉被;但使他失望的是,等血疤 脫落後,那幾個扎他心肺的字眼,依然清晰地鑲嵌在他的皮肉裡!

  他喊。

  他叫。

  他跳著腳罵著美軍看守。

  當這一切都無法發洩他心中憤怒之情時,便找茬兒發邪火,賞了和他一起被俘 ——長著好看的小白臉的譯電員李廣廉兩記脆脆的耳光。僅僅因為這個小白臉藉著 戰俘放風的時刻,在茅廁裡好心地勸說他「識相」,不要自討苦吃……

  早已死去的記憶,被他掌心這張美鈔勾聯起來。他,癡呆了一般,乾柴眼裡有 些酸澀……當年他曾見到過戰友把美鈔捲成大炮皮,裡邊捲上煙葉,讓票面上那個 頭戴假髮的什麼大人物,伴隨煙葉一塊化為灰燼。三十多年一場南柯夢,他已然不 是打小白臉耳光的洪德章。據皮貨收購站的人告訴他,這一張票子,私下至少能換 上五張「大團結」,當時有個年輕的小師傅伸手拍在櫃台上五十塊錢,洪德章把這 張票子揣進內衣兜,不願冒冒失失成交。他是孤墳野鬼,一個人吃飽一家子不餓。 五十年代中期,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女人,相中了他,過了三十年的「家家」,到 了1984年,她先他登上了黃泉之路,躺倒在沙漠裡和駱駝刺作伴去了,只剩下那頭 老駝與他為伍,倒也落了個清靜自在。不知洪德章是出於尋找感情寄托,還是那次 在張家口橋頭給他留下了夢幻,反正從老伴故去,他就把精力用在打扮這匹老駝上, 刷鬃毛,梳駝尾,買籠頭,拴鈴鐺。但是使這老頭兒惆悵的是:張家口橋頭發生的 美事,再也沒有光顧在他頭上。久旱不雨,心田板結,於是他拉著駱駝去往喇嘛寺 廟前的廟會。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

  嘛喇廟的朱紅色圍牆,雖已映入眼簾,但以老駝的「慢四步」來折算,道兒還 漫長著哩!

  他停下步,想抽打老駝幾下,催它加快速度,繩頭舉在半空,又抽回手來。洪 德章琢磨不出要打它的理由,「文革」後民政廳給他摘掉「特務」鐵帽的同時,給 他發放了一點救濟金,他買了這匹馱腳的駱駝。吃糧靠它,穿衣靠它,就連老伴下 葬時的那口紅柳打成的薄棺材,也是靠它賺來的。還有那十美元的鈔票,沒有駱駝, 那大鼻子洋人能順風攘錢嗎?!大漠人說:白駱駝是神駒,在洪德章眼裡,沙漠裡 沒有神駒,他手裡牽著這匹駝峰磨出青皮來的老夥計,就是神駝。

  沙很軟。

  路很長。

  洪德章弓起微駝的背,兩眼又瞇成一條窄縫,就像在毒毒太陽下一隻打盹的老 貓,顯得完全沒有了當年捕鼠時的生氣。走了一陣,他把牽繩揚手扔在了老駝身上, 讓老駝信步邁蹄。他從駐前轉到駝後,跟著駝步而走,鬆了手中的繩,渾身似乎更 滋潤一些。他牽駝牽得手臂麻木,捶捶胳膊便又低下了腦袋。

  走。

  走。

  駝很高大。

  他很矮小。

  如果他不是穿著一件醒目的「藍的卡」四個兜的制服,戴著一頂中國普通老百 姓的藍帽子,在黃色的大漠古道上,他就形著路旁一株枯死的沙柳,或宇宙洪荒中 的一丘黃沙。他很懼怕枯黃顏色,這不僅僅因為大漠捲起的沙暴,讓牽駝人感到頭 疼;更為重要的是他多外的命運,是從穿上入朝的草黃軍裝開始的。戰俘營中的 「刮骨療毒」,雖然疼得鑽心,心裡沒結下傷疤;板門店談判之後,他重進國門, 心泉就開始淌血。記得,在出國的列車上,一路鮮花,一路淚雨,列車每到一站, 是山搖地動的歡呼;回國時戰俘乘坐的悶罐車專列,只聽車輪碾軋鐵軌發出的隆隆 之聲,餘下的是一片伯人的死寂。儘管車廂裡還有人聲淚俱下地小聲念著這幾句詩:

  車過鴨綠江,

  好像飛一樣,

  祖國——我回來了,

  我的親娘! 但這孤單的聲音,已經像是秋蟬的哀鳴,沒有蟬群唱合,甚至沒有喚起任何一絲回 聲。戰友們橫躺豎臥在車廂裡,似都在預卜著未來的命運吉凶;因為在朝鮮等待返 國的日子,專職的保衛幹事已經把紙筆分發到每個人手中,嚴酷的審查已經開始, 溫和的目光後邊深藏著陌生,關切的語調裡包涵著冷淡,剛走出「北門」[注]時那 種淚雨紛飛的擁抱,已經不復存在,戰俘們焦熱的心田上開始落霜降雪……

  洪德章記得他歪歪斜斜地寫了四頁說明材料,把被俘經過及在戰俘營中的抗爭, 一五一十地都寫到紙上。他自覺問心無愧,對得起土地和良心。但是材料交上去一 直沒有回音,這種沉默使他心冷,因而從坐上門罐車後,他就龜縮在車廂角角上, 貓爪撓心般地不得安寧。

  「到哪兒了?」有人低聲地問。

  沒人回答。

  「估摸著過了四平。」

  「甭算計了,等著換後娘的掃帚疙瘩吧!」不知誰在譏諷那個念詩的人。

  「也許不會吧!」洪德章插嘴說,「那些不認親娘的都出了『南門』,咱們都 是捨不得中國這塊黃土地的。」

  「哼!」回答者略去了語言,只是鼻翼蠕動了一下。

  車廂靜下來了。

  車輪不再轉了。

  這裡是中轉站,戰友們要在這兒分別奔向東西南北中了。洪德章被叫進一間紅 磚屋,像審判台一樣的木桌後面,坐著一排威風凜凜的軍人。

  「你為什麼要回國?」

  「我是在這兒生養的。」

  「材料中寫得都如實嗎?」

  「屬實。

  「在戰俘營裡那麼堅強,怎麼在戰場上就舉手投降呢?」

  「炮彈翻起的泥土把我埋在裡邊,醒過來時已經被俘了。」

  「不是為怕死開脫吧?」

  「不是。」

  「能找到證明人嗎?」

  「有一個譯電員叫李廣廉,他和我一塊被埋在土裡的。只是這小白臉子耳軟心 活,在最後選擇出『南門』還是出『北門』時,這小子走向了『南門』。在和他分 別以前,這狗崽子曾來動員我走他那條路,我咬了他手背一口,給他留下一點記號。 這些東西都寫在材料裡了。」

  「是啊,拿沒回來的人當人證,是最聰明的手法。我們不是傻瓜,不能憑你這 幾頁材料,推倒你是在戰場上屈膝投降的判斷。你還有什麼有力的證據嗎?」

  洪德章突然吼了一聲:「天地良心!」

  那幾位軍人並不因洪德章的悲憤呼喊,而失去審判官的威儀風度。他們既無怒 也無笑,而是神態。冶然地合上卷宗,呼喚下一個戰俘的名字。把門的那個軍人, 同時利索地給他一個信口袋,裡邊裝著路費和路條,路條上寫的是限他在三天之內 到××自治區民政部門報到。

  男兒有淚不輕彈。洪德章走出那間紅磚房時,眼眶溢出了淚水。剛才那一聲霹 靂,彷彿傾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語言,從這天起,他覺得說話都屬多餘。當天,他 登上了長途汽車向西北進發,兩天之後當地民政機關給他開了封介紹信——把他安 排在沙石廠。

  這是一個非城非鎮的野河灘。由干沙漠不斷吞噬水源,寬寬的河床早已枯乾, 卵石大如人頭小如鴿蛋,密麻麻地鑲嵌在板結的河道裡。這些無業遊民的活兒,就 是把這些石子從沙子中挖出來,按大小分類運往火車沿線的一個小站。

  河岸上兩排簡易工棚。一排住男,一排住女。沒有灶房,避風的地方支起一個 四面無牆的篷頂,篷頂上蒙著一塊苫布,下邊堆著籠屜和一口頭號大鐵鍋,算作伙 房。這兒也沒有廁所,好在在這渺無人煙的荒蕪河灘兩岸,遍地是兀立的遮眼沙丘, 躲在哪個角落都可以撒野尿、拉野屎。是不是因為洪德章會騎馬,被寫在檔案裡, 他不得而知;第二天就分配他到馬號餵馬。馬號倒比人住的工棚要好,木牆,木槽, 木頂篷。旁邊有一個碎木條拼成的大窩棚,一半堆放著精飼料,另一半就是馬扶洪 德章的家。由於拉運沙石任務十分繁忙,洪德章剛來到這野地方第三天,就從車把 式的嘴裡知道了,這兒並非真正的沙石廠,而是由公安和民政兼管的強制勞動大隊, 來自西北幾個城市的男男女女,都有老帳,都有前科——他當過戰俘,理所當然地 成了這個大醬缸裡的一條大蛆蟲。

  從那個時日起,洪德章開始忌諱黃色。他把穿得補丁落補丁的草黃色軍衣軍褲, 送給了一個用針線補牲口套具的女啞巴。這個女啞巴,年紀比他大上三歲,是國民 黨的一個排長留在大陸的老婆,由於這件破爛棉衣的機緣,她夜裡偷偷溜進獨自睡 在馬棚的洪德章的被窩。洪德章當時還不甘心長期與這號人為伍,掀開被子往外推 她。她「喏喏」地吐不出聲,只是用食指不斷指著她的心,這手勢是告訴洪德章她 鐵了心要跟他。洪德章背過身去攆她走,她繞到面前,先是給洪德章跪下,後又趴 在地下裝成匹馬,來來回回爬著,表示願意一輩子讓洪德章當馬騎。洪德章的心哆 嗦了,他扶起這啞巴女人,留在窩棚裡過了夜。

  在馬燈下,洪德章用筆代口,在地上劃了三個大字:「你為啥?」

  這又聾又啞的女人,字兒寫得比洪德章方整得多:「因為你也是個啞巴。」

  洪德章這才恍然大悟:他到這強勞隊來幹活許多天了,還沒和人說過一句話哩。 她是真啞巴,他成了不是啞巴的啞巴;這倒提醒了他,當個只幹活不說話的啞巴, 省得惹是生非。

  這個啞巴女人心很靈俏,知道洪德章不喜歡草黃色,便把他給她的那套破軍裝, 換了三盒煙卷給男人抽了……

  第二年他和她結了婚。

  只有兩張結婚證,一張木板床。

  沒有來賓,沒有朋友——因為這是「瘸驢配破磨」。




  自從他買了這匹老駝後,便在駱駝屁股蛋的駝毛中燙上了「洪德章」三個大字。 之所以如此,一是怕丟,二是覺得老駝和他相似是奔波勞碌馱重載的命。走在駝後, 他總看見「洪德章」三個字,心中倍加淒苦。為此,他緊走兩步,又繞到了老駝前 邊。歪脖看看太陽,日出有一竹竿子高了;抬頭看看喇嘛寺,距離正在縮短。真他 娘的邪了門了,走到駝前也還是擺脫不掉那「瘸驢」「破磨」的事兒。忽然,他解 過悶來了:這是老伴兒顯靈哩!因為老伴就葬在那棵沙柳旁邊,此時,她看見老頭 子牽著駝走來,咋能不和老頭子說說啞語呢!

  「我一個人活得挺好。」

  「這匹老駝跟我很親!」

  「這老東西和你一樣通靈性哩!有一天,我牽駝出來撿乾柴,老駝死活不出門; 我想是老東西累了,腰裡系根麻繩,手拿一把鐮刀,剛要出門,那蜷臥的老駝冷丁 從地下站起來,一嘴咬掉了我四兜制服上的兩顆扣子。我罵了它一頓,回到『地窩 子』去縫扣兒,這時候沙暴鋪天蓋地般捲了過來。老親親,這不是挺像你那樣疼我 嗎!」

  「老親親,閉上眼吧,攢足了錢我給你立塊碑。行吧?」

  洪德章歪著脖子,向那枯枝枯權的沙柳嘟噥著。他感到脖子有些疼了,才把臉 回轉過來,弓起背,低下頭,背起手,牽著老駝往前走。

  腳下這條路他太熟悉了。這兒原本就是那條挖石的河灘,挖完一段,工棚前移 一段,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一來沙石廠停了產,挖沙石大概要挖到天邊去哩!那 年挖石正好挖到大沙窩,紅衛兵爭先恐後到這窩窩裡來掏「狼」。有的用吉普車裝 走,到原籍去批鬥;洪德章原籍已無親人,提審就在大沙窩進行。

  「你他媽的是美國特務!」

  洪德章跪在地上不吭聲——他已經當了十幾年啞巴了。妻教會了他用手勢打啞 語,嘴巴和舌頭的功能逐漸蛻化。

  「你他媽的交代不交代?」皮帶和木棍準備好了。

  洪德章聲音輕得像只蚊子嗡嗡:「我只是當過戰俘。」

  「沒有加入反革命組織嗎?」

  洪德章微微地搖著頭,有氣無力的樣子像即將停下的鐘擺。

  「捲起你的衣袖來!」

  洪德章想不到紅衛兵會知道他胳膊上的秘密。在如蒸如烤的河灘挖沙石時,十 幾年內他沒穿過短袖衣裳,啞巴女人覺察到丈夫的隱痛,特意在每件小褂袖口縫上 紐扣,以防袖管被風吹起,招來突然的災禍。1963年,「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的標語掛滿工棚馬號,連馬槽上都貼滿花花綠綠的標語。在那個年月,洪德章曾叫 啞巴老婆,用燒紅的火炭燙掉那幾個字,老婆不肯下手,洪德章搶過那亮亮的火炭, 狠命往胳膊上一滾,「滋拉」一聲,胳膊上冒起人肉的焦糊煙氣。洪德章疼得暈倒 在地,醒過來時,啞巴老婆正像貓舔粥碗一樣,用舌頭舔著他的傷口;他看看血肉 模糊的胳膊只燒掉了一個「反」字,把牙一咬,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勢,硬 逼他老婆用火炭燒掉第二個「共」字。剩下「到底」兩個字,是沒有任何政治含義 的字眼,啞巴老婆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了,她抱著他那只翻了漿的肉胳膊,一直哭 到天亮。真是邪了門了,那只胳膊沒用任何消炎藥物,居然漸漸復原了,只留下兩 個黑乎乎的疤坑。此時,紅衛兵讓他捲起袖子,他自知劫難臨頭,只有聽天由命了, 便慢吞吞地解開袖口,亮出胳膊。

  「跑了和尚跑得了寺?你認為剜掉那兩個反革命字眼就能掩飾你的特務身份嗎? 告訴你,你的檔案跟你一輩子。說!你在這兒臥底,到底接受了什麼任務!」

  「喂馬。

  木棍、皮帶一齊打將下來。洪德章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聽到紅衛兵議論著要 斷掉他這只胳膊。醒來之後,他發現全須全尾地躺在地上,雖然全身疼痛難耐,胳 膊還長在他的身上。一個趕馬車拉沙石的同類告訴他,是他的啞巴女人為他解了危, 正當紅衛兵要廢了他胳膊的節骨眼上,她披散著頭髮像個女鬼似地闖進審訊室, 「喏喏喏」地一陣比劃,從口兜裡掏出一張紙條,上寫她知道幾個反革命今天晚上 要用炸藥炸毀造反總指揮部大樓。紅衛兵拋下昏過去的洪德章,把啞巴女人往吉普 車上一塞,風風火火地回城去了。

  這啞巴女人回到大沙窩時,衣袖和嘴上滿是鮮血,紅衛兵為了懲治這個女人, 沒有用木棍敲死她,而是斷去她會寫字的右手五指,讓這個本來已是啞巴的女人, 廢上加廢。可是這一對兒大漠上的駱駝刺,居然保住了身子,熬到了「文革」結束。 沙石廠散了攤子,有地方去的都走了,留下為數不多的挖石工,在大沙窩安了家。 洪德章和那個被斷去右手五指的啞巴女人,剛剛結束了年年搬遷的流浪生活,那啞 巴女人——洪德章眼裡的菩薩娘娘,就離開他升了天堂。物傷其類,洪德章的悲痛 自不必說,沙窩子那群老搭檔,十幾年來第一次舉辦了個祭悼儀式。

  出殯那天,大漠飛著鵝毛大雪,他們拉來一輛昔日裝石頭子的小平車,把薄薄 的靈柩裝在小平車上,洪德章駕轅,其他老夥計前拉後推,輪子硬是碾過又濕又軟 的幾十里黃沙之路,把啞巴女人拉到洪德章剛到沙石廠時那間餵馬的馬號原址下葬 ——那是當年啞巴女人把身子交給洪德章的地方。大漠中沒有紅的鮮花,沒有綠的 草灘,後來,那些老夥計們一人挖一株駱駝刺兒,移栽到墳頭前後。有的駱駝刺因 換水土枯死了,有的駱駝刺活了下來,到夏天圍著墳頭捧獻出一朵朵藍色小花。

  洪德章把那些藍花花,當成她精靈的化身,便買來一身藍制服穿上,他認為和 那駱駝刺開的藍花同色,就是和妻子同體同心。

  駝鈴突然斷了。老駝愕然停蹄,致使背手牽著駱駝的洪德章,身子向後傾斜了 一下。抬頭一看,面前升起一股黃色煙龍,那是通往喇嘛寺的土公路上,飛馳過來 四輛小轎車,車篷頂上立著白色牌牌,他去過西北幾座城市,知道那是出租汽車。 轎車渾身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他揣測車裡坐著的一准有洋人哩;因為大老倌、小 老倌來趕廟會,車篷頂上沒有那塊出租牌牌。看樣子,在喇嘛寺前的廟會上,興許 應了卦上的好運,再次發生張家口大橋天上掉銀子的美事哩!

  轎車遠去了,漸漸變成火柴盒了。洪德章拉著老駝拐上土公路,步點頓時加快 了許多。他想起卦中「泰來棒捶出芽」這句隱喻,心裡不禁有點著急,他怕在廟會 上有第二個牽駝人,奪了他可能獲得的東西——至於這東西是什麼,洪德章也不清 晰。

  到底他在年輕時騎過奔馬,因而翻身跳上駝背時,那種輕巧的姿勢和他駝背縮 脖的走路形象,顯得有失諧和。老駝對主人十分忠誠,先是小跑小顛,後來竟然跑 得四蹄生風,當它拼著老命,呼哧呼哧地跑近紅牆,洪德章在駝背上伸長脖子迫不 及待地眺望著:阿彌陀佛,廟會上沒有第二匹駱駝。




  他慢斯斯地下了老駝。

  首先圍攏住他的是那些來自南方三州——溫州、福州、廣州的衣服小販。他們 大概是第一次看見北國飛駝之故,洪德章剛一爬下駱駝,他們就開始和他打諢:

  「老爺子,借駱駝用用照幾張像怎麼樣?」

  「拍一張給多少錢?」洪德章毫不含糊。

  「喲,當當擺什還要錢?是財迷轉向了吧!」南蠻子笑嘻嘻地挖苦著滿臉沙塵 的北國佬。

  「毬!你們跑上萬八千里來倒騰花花綠綠的衣裳,不為錢為啥!」洪德章只敢 在心裡暗罵,臉上卻賠出的是笑,「當年,老子跑出萬八千里地去,是扛槍過江打 仗,你們他娘幹的是搞自摟!」

  「土老帽,來條頭巾給老伴圍圍吧!省著大漠的沙子迷了她的眼,咋樣?睜大 眼珠瞅瞅,這是香港貨!」

  洪德章突然發了邪火:「留著給你祖奶奶當腿縫之間的那塊騎馬布吧!」說著, 他牽著駱駝走了。

  是那群南方來的「小倒兒爺」無意間提起他老伴之故?還是洪德章在攢動的人 頭中,沒能找到黃頭髮的人呢?反正他臉色越來越陰鬱,就像大漠上空爬上來的那 朵烏雲一般。

  車頂上立著白牌牌的四輛出租汽車,分明停在廣場角角上,他望眼欲穿,竟然 找不到他要找的外國人。喪失了盼頭,他頓感身子的疲憊,把老駝往寺外一棵柏樹 上一掛,他靠在朱紅色的牆根下,掏出炮皮揉碎煙葉,捲了一個沖天炮,一口接一 口地嘬了起來。

  他罵自己昨晚上搖卦時心中不誠,他清楚記得當時他嘴裡也叼著這樣一根沖天 炮,沒有虔誠地默念心中所求。心不誠,則卦不靈,人戲弄神仙,神仙就戲弄你, 這叫一報還一報,活該自個兒白走了十八里沙塵路。

  看看太陽已經升到中天,他扔掉手中煙蒂,長歎了一口氣,剛剛站起身來,突 然看見從喇嘛寺廟門裡,走出來幾個身穿奇裝異眼的男女,阿彌陀佛,裡邊有黃頭 發,也有黑頭髮,不管是外國人還是回國觀光的華僑,胸前都墜著一個長脖子照相 機,洪德章鬆弛的神經一下繃緊了,從牆根下呼地站起來,本想走過去嘮呱一番, 又缺乏「倒兒爺」的勇氣,驀地計上心來,他把手伸向老駝的脖子下,叮鐺叮鐺地 晃搖起駝鈴來。

  這一招十分靈驗,那群遊客都扭著脖子朝老駝看來。洪德章抓住這個時機,先 指指這匹老駝,又把雙手舉到齊眉的地方,做了個拍照的姿勢;那些黃頭髮和黑頭 發的朝他笑笑,當真朝他這匹老駝走過來了。

  真是老天有眼,老柏樹根部滋出一顆大大的樹瘤,正好當作上駝墊腳之用。上 有柏枝滴翠,後有紅牆襯托,廣角鏡頭還能把喇嘛寺的廟門拍進景裡,於是這群旅 游者都成了洪德章的顧客。紛紛摘下脖子上的相機,準備留下在塞外騎駝的照片。 可是由於人多駝少,那些外國來客又都想率先拍攝下騎駝野趣,致使那位長髮披肩 的中國導遊姑娘,不得不出來充當「舞台調度」:她用甜甜的嗓音先排出登駝順序, 然後告訴遊客拍照開始。

  騎駝拍照的事兒樂趣橫生,騎在駝背的遊客千姿百態,引爆了一串串的開懷大 笑。可是洪德章站在一旁卻如同被雷電擊中了的枯木一般,失去了剛才招徠顧客時 的喜興勁兒。拍照憲的遊客,照例往他手心中塞上幾元錢的外匯券或外幣,他無心 去看那票面值,而是機械地把票子塞進口兜。他神色恍惚地盯著一位華僑遊客,因 為那位留著披肩長髮導遊排列登駝順序時,她最後吐出的名字叫李廣廉先生,這個 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兒,先是使他心裡哆嗦了一下,然後呆若木雞……

  他睜大兩隻老乾柴眼,仔細地盯望那位鬢髮花白的老頭兒。白皙的皮膚和那中 等個兒,都能和三十幾年前的他對上號;只是他西服裹著的肚皮微微隆起,臉上出 現不少細碎的皺紋,鼻樑上多了一副金絲眼鏡。人麼,總要老的,難道這是當年走 了「南門」的小白臉子嗎?!

  那老頭兒並沒發現洪德章窺視的目光,他一會兒站在高土崗上,伸長脖子似在 眺望無邊大漠;一會兒掏出手絹擦擦鏡片,仰望著喇嘛寺殿堂的拱脊飛簷。快輪到 他登駝了,老頭兒步履緩慢地向洪德章走來。洪德章本能地低下頭,嘴裡輕輕嘟噥 著:這不是他,這不是他,這一準是我這老乾柴眼裡的白內瘴作怪哩!

  一雙珵亮的皮鞋,踩在那圓圓的樹瘤上了。老頭兒正在翻身上駝,可是那雙腳 忽然定在那樹瘤上不動了,洪德章囁嚅地抬頭看看,原來這老頭兒兩眼直直地看著 燙在駝背上的字號。洪德章的心跳得如同捶打一面破鼓,咚咚地失去了節奏;那老 頭兒叩打了一陣腦門,彷彿拾起了一件遺落了久久的東西一般,白皙的臉上出現紅 暈,他慢慢回過頭來,眼神在洪德章藍的卡制服上打了個滾兒,沙啞地問道;

  「駱駝是你的?」

  洪德章只覺頭漲如斗:「借的。」

  「駝主呢?」老頭兒喉骨上下蠕動著,「駝主是你朋友?」

  洪德章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破了幫幫的膠底鞋,並忐忑地倒替著雙腳的位置: 「親戚。」

  「噢!」

  待等洪德章抬起頭來窺視老頭兒時,老頭兒已然騎在駝背上了。他攏了攏被風 吹散了的花白頭髮,對著照相機鏡頭作出了享受逸情野趣的笑姿;老頭兒甚至抖著 手中駝繩,扮出騎駝閒遊的架式,引得他那些黃頭髮和黑頭髮的旅伴,一陣嘰嘰喳 喳的低語和陡起笑浪。借此時機,洪德章盯看了那老頭兒牽著駝繩的手背一眼,在 陣陣笑浪中,他的心下沉、下沉。一下子跌進了萬丈深谷……

  他覺得天在旋,地在轉,便一屁股坐到了喇嘛廟的牆根下。他心中暗想:老天 爺實在是有眼無珠,為啥讓我洪德章到這廟會上來,一個牽駝招財,一個騎駝施捨, 連駱駝上燙著的洪德章的大號,此時都壓在那老頭兒的屁股下邊。他欲哭無淚,欲 喊難以出聲,五臟六腑都像燒著了火,他渾身上下只覺燎痛難耐。他怕那些黃頭髮 和黑頭髮,看見他臉上的異樣表情,便把帽簷往下一拉遮住眉毛,像個心絞痛的患 者蜷縮在牆根不動了。

  「錢……錢!」老頭兒在呼喚他。

  洪德章沒有伸出他的手。

  「牽駱駝的老鄉,我有話和你說。」老頭兒彎下微凸的身腰,「你能告訴我一 下駝主的住址嗎?」

  洪德章像泥胎似的一動沒動。

  「請問,他在哪個單位工作?」

  洪德章酸淚突然漲出眼眶,他把頭埋進了兩膝之間。

  女導遊甜甜的話音:「喂,牽駱駝的同志,這位李先生問你事兒呢!你答個話, 這位僑胞想去看看他!」

  洪德章被話鋒逼得無路可退,突然用袖口一抹眼窩,從牆根下像皮球一樣彈跳 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道:

  「我是聾子……」

  「我是啞巴……」

  …………

  他疲憊不支地重新坐在了寺廟牆根,耳旁喧嘩了一陣,一切都重歸寂靜。過了 許久,他聽到柏枝上彷彿有鳥啼之聲,洪德章睜開雙眼看著,樹影已經偏斜,廟會 正在散場。洪德章從似夢非夢的一片混沌中清醒過來之後,感到了肚饑。他扶著廟 牆踉蹌地站起來,看那賣煎餅的還沒收攤,想去攤上買兩張煎餅吃,但他剛邁兩步, 就站住不動了——原來在他靠著牆根犯迷糊的時候,他帶來的幾塊錢和遊客給他的 外國錢,都叫「三隻手」從兜裡扒走了。

  他扯著嗓子先海罵了一陣大街。

  後來又罵自己不該來這地盤。

  當他感到口乾舌焦時候,才想起身旁的那頭老駝。扭頭看去,老駝倒是沒有被 牽走,它神色木呆,無愛無恨無憂無喜地閉著雙眼面壁而立,像是對著朱紅色的廟 牆,為它的主人默默祈禱……

  1988年3月22日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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