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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兵終干受好奇心的驅使,向索泓一提出了問題:

  「喂!俺想問你一下,你那兩隻眼睛咋會是兩個模樣哩?」

  索泓一的思緒被打斷了,這時他才發覺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條平行線上來了。 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說:「我的左眼有病。」

  「啥病?」

  「遇著風吹就流淚。」

  「噢!俺老家那邊,管這個叫『風淚眼』!」士兵說。

  「那就把這隻眼也叫『風淚眼』吧!」

  「咋得的?」士兵刨根問底。

  「娘胎裡帶來的!」索泓一胡謅地回答。

  「你咋不治治?」

  「不治之症。」索泓一急於想中斷士兵的盤問,繼續想他那隻眼睛的事情,便 含蓄地說,「秋天風多,我只好讓它像燭油一樣,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

  士兵單純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把槍往肩上背了背,獨自低聲哼哼開河南梆子:

       一支紅濁萬滴淚,

       一更流到五更天

       …………

  ……士兵的梆子調哼哼過後,蘆葦塘重新回復了剛才的寂靜。索泓一非常需要 這種沉寂,好把眼睛——幸運兒的過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個唯物論者,並不相信人世間真有什麼命運,但命運偏偏向 他叩門。這要追溯到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雖然早已經拍著翅膀飛過群山,向人 間報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裡,刮著五六級的大風, 索泓一龜縮在石灰窯的火牆上值班看窯,他木呆呆地聽著大風的喧嘯,那淒厲的聲 音一會兒像飢餓狼群的嘶叫,一會兒又像是誰擂響了千面大鼓,最初他聽著這大自 然的雄渾粗獷交響樂,心裡倒是十分愜意。他把雙手揣進破棉襖的袖口,身子往火 門上抹著泥巴的牆上靠了靠,想在這□牛吼叫的風聲中打個盹;但他的肚子咕嚕嚕 地向他提出了抗議——他餓了。其實,兩個玉米面的窩窩頭,和幾塊剛剛從封凍的 土地裡摳出來的鬼子薑,就在他的手邊,他摸來摸去就是捨不得吃。「我不餓!我 不餓!」索泓一經常使用阿Q抑制肚饑法,現在又使用了出來,他伸手摸摸已經燙手 的窩窩頭,又把它放下,「嘎渣兒還沒烤焦哩!再等一會兒吃更香!」

  為了轉移飢餓對他的挑戰,他微閉著眼睛,開始想些快樂的事情。他記得有那 麼一天,幾個老右在宣傳室外向陽的牆根下「精神會餐」。甲說:

  「全聚德的烤鴨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順的也夠味兒!」

  丙插嘴說:「別忘了,還有一家烤鴨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飛色舞地喊道:「我願意用我的行李卷,換一隻烤鴨;不,哪怕是只換 一條鴨腿,我也認了。」

  當時,索泓一正在這間屋內畫勞教隊的牆報報頭:一個身強力壯的礦工,頭頂 上舉著一塊超過自己體積的礦石。他聽見窗根下同夥們正在精神會餐,他陡然起了 個開玩笑的念頭。他用畫筆醮著調好了的顏色,在一塊白紙上畫了一隻渾身油亮的 烤鴨,又用一截短線頭拴好,從窗欞慢慢地下墜到他們面前。像天上掉下餡餅來一 樣,這幾個老右先是愣愣了一陣,短短的寂靜過後,甲乙丙丁中的兩位,搖搖頭向 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兩位戴眼鏡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張畫 餅充飢的烤鴨。那個起誓要用行李卷換一隻烤鴨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鴨 頭把紙上的烤鴨狼吞虎嚥地嚥下肚子。大概是因為顏料氣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 噴泉一樣,從他喉頭一下把一團團亂紙吐了出來……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 地為他捶打後背。沒想到丁君反而感謝他說:「你變的戲法不錯,偏方治了我的餓 病,這回我一下午都不會餓了,謝謝!」

  這幕飢餓世界的真實童話,索泓一深深地記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 只冒著油光的烤鴨的形象還歷歷在目。他打著盹,流著口水,兩隻手本能地各抓著 一個窩窩頭,好像生怕被大風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覺得手中的熱窩頭,被什麼東 西拉動了一下。「興許是尋食的長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 吃,何必來和我爭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隻手上的窩頭,也蠕動了一下,索泓一 猛然驚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電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沒有看見,兩個窩頭和 那幾塊鬼子薑卻不翼而飛。他用電棒向前掃了掃,看見不遠處有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正在向前飛跑。

  「月黑風高的更深午夜,誰到這荒山野嶺來搶我這口食物呢?!或許是後半夜 來接班的同夥,在和我開玩笑吧!」索泓一猜測著。所以,他靠在石灰窯的火牆上 悠悠然地喊道:

  「喂!我看見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繼續往前跑。

  「別開這樣的玩笑好不好?這是我晚飯領來的兩個窩窩頭,沒捨得當時吞下肚 子,特意拿到窯上來烤著吃的!」索泓一語聲裡摻雜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沒停住腳步,反而腳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覺地站起來,順手抓起身邊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過去。在電 棒的光束下,他看見那個奔跑的人,後背上的棉襖咧著嘴,袒露出開花的舊棉絮, 頭上戴著一頂耷拉著耳扇的棉帽子,那兩個耳扇因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擺動著。

  「站住!」

  「你給我站住!」

  「我開槍了!」索泓一拿著那根撥火棍比試著,他想讓他停下腳步。

  哪知這一下那個搶了他窩窩頭的人,反而和他打開了「游擊」,那黑影不再筆 直地朝前跑,一閃身躲到了石灰窯後邊去了。——顯然,這個人當真認為索泓一手 裡拿著步槍。這兒一字排開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窯,石灰窯旁邊還有一堆堆用破苫布、 爛席頭蓋著的石灰堆,那個人憑借這一個個小山頭和他兜開了圈子,給索泓一對這 位不義食客的追尋,增加了很多麻煩。

  索泓一毫無畏難之意。因為這兩個窩窩頭,對他來說太貴重了。晚飯時,他拿 著兩個窩窩頭,思想鬥爭進行了足有一個時辰。一會兒,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 —這不需要更多時間,只需要幾秒鐘。一會兒,他又想把它裝在口袋,等到了窯上 值夜班時再吃。在窯上吃他可以先用自製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黃的窩頭切成像蠶豆 大小的塊塊,然後用刀尖叉起這些小塊塊慢慢咀嚼,反覆咂摸滋味夠了,再把他咽 下喉頭。在度荒年月的勞教隊,這是生活中的一件樂事。索泓一自認為並沒有因饑 餓,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樣的程度,明知是畫餅硬要拿來充飢;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 己,飢餓給他帶來了精神變態。比如:他吃飯之前,先要抱著鋁制飯盆,喝上一飯 盆水,直到他一挪動身子,腹內發出光當光當的水響時,才停止他的牛飲。之後, 開始對著窩頭相面,先看看個頭大小,再翻過來看下邊的眼兒大小,第三道工序才 是檢驗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檢驗程序是看手中的窩窩頭週身,是不是在那兒被 粘掉了一塊皮……這天,索泓一這四道工序統統檢查完畢以後,他思想鬥爭才有了 結果:把它帶到窯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熱量。於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湯 盆對滿了水,咕嚕嚕地喝了個水飽肚兒圓,便揣起窩頭到石灰窯來了。哪知,他靠 著窯門火牆打盹時,竟然冒出來一個「三隻手」,索泓一怎麼能善罷甘休呢?!

  他用電筒苦苦地搜尋著,終於看見了那個貓腰和他轉大窯的人影。電筒是新換 的電池,光圈很亮,這使他能看到這個「三隻手」的一切動作。使他心悸的是,那 個人好像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填著什麼。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邊追一邊向這 個人展開了宣傳攻勢:

  「喂!放下窩頭、鬼子薑,我不開槍!」

  「你的嘴怎麼還在蠕動,我可要開槍了!」

  「你別跑了!我把那幾塊鬼子薑送給你吃了!」

  「你可得把那兩個窩頭給我扔下。」

  怎奈那個人好像也是個餓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邊跑邊吃。索泓一忍無可忍, 把褲帶往裡緊了一扣瘋了般地朝那個人撲了過去。他身體因腹內缺食就夠虛的,那 位「三隻手」似乎比他還要虛弱,因而在360度的圓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個人距 離在不斷地縮短。眼看,索泓一揚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夠得上那個人了;那個 「三隻手」突然弓下身子,從石頭壓著的爛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順風揚沙地向他 臉上一灑。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雙手摀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飢餓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窯旁。

  之後,發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場夢。他恍恍惚惚地感覺好像是被一個人背在了 身上。去哪兒,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誰,他沒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燒火燎 地疼痛,直到他又能重新睜開一條眼縫。

  這個地方是距離灰窯不遠的一條不封凍山泉,他躺倒在溝溝裡一塊長長的青石 板上。暮冬之夜的月亮外邊雖然繞著一個大風圈,但皎潔的光亮仍像一盞天燈!他 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人,半跪在青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澆在他的眼上。 他從那頂棉帽上茸拉著的耳扇辨出:這就是和他爭食的人。

  「告訴俺能看見月亮了嗎?」是個外鄉女人的聲音。

  索泓一蠕動了幾下下巴頦。

  「可嚇死俺了,俺以為你手裡是桿槍,真要開槍打死俺呢!」她語音裡流露出 驚喜,兩手不斷撫摸著索泓一的眼皮說,「我撿起你掉在地上的電棒照了照,原來 是根燒火棍!你要是不用槍嚇唬俺,俺也不會去抓石灰!」

  眼睛沒瞎,使索泓一的怒氣消了一半。他睜開燒傷較輕、已完全復明的右眼, 看了看這個滿臉污垢的女人,詫異地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盲流!」

  「哪兒的人?」

  「河南蘭考大沙窩的!」

  「怎麼到了這兒!」

  「俺餓!」

  索泓一的心像被鉗子夾了一下,一挺身腰從青石板上坐起來:「餓?」

  「你知道俺河南餓死多少人嗎?……」

  「別說了。」索泓一不願聽見這些,「你一個女人家,怎麼隻身跑到這兒來了?」

  「俺是成群逃荒出來的,進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給抓散了。俺溜進了車站, 坐上北京開往張家口的火車。俺想:去哪兒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蘭 考,哪怕俺就是到邊關去抱瓢討飯,也比餓死在大沙窩強。俺可沒想到,火車上查 票查得那麼緊,要是被鐵路警察抓了去,還得送俺回蘭考。趁路警不注意的當兒, 俺在康莊車站溜下了車,又趴在一輛往啥礦拉煤的卡車,看見這兒有灰窯,俺想暖 暖身子,便趁著卡車爬坡慢行的當兒,俺滾下車來。俺在一座窯門火牆根下睡了一 覺了,醒來嗅到一股烤玉麵餅子味兒,俺挨著幾口灰窯找這氣味,找到了你歪斜身 子打盹的那口窯門,俺……俺就……」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談著她的來歷,毫無 難為情的樣子——索泓一憑直感判斷,她對風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經習以為常了。

  一種人類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認真打量了一下 這個逃荒的女人,她臉上沾滿煤粉,黑得就像來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這使 索泓一無法判斷她的年齡;他的目光順著她的臉頰向下移動,那開花棉襖也像她的 臉蛋一樣,像是在煤堆上打過滾似的一抹烏黑。這個女盲流,似乎發現索泓一在凝 視她,她立刻蹲在山泉邊嘩啦嘩啦地撩水洗臉,然後從一個草黃色的破背包裡掏出 一條毛巾,擦淨臉上的水跡,重新坐回到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臉 看著他。

  索泓一馬上閉合了眼睛。因為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和 一張沒有皺紋的臉。索泓一心想,她頂多不過二十歲出頭,竟然離鄉背井獨身流浪 到這個山窪裡來了,他心上不由地打了個冷顫。

  「你咋合上眼了?」

  「我眼痛。」

  「俺再給你洗洗!」

  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隻手,把他拽到山 泉邊,強令他仰起頭來,翻開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順著他的面頰流進脖子,便 把她擦臉的那塊毛巾,圍在索泓一的脖子週遭。索泓一幾次想掙扎著坐直身子,不 再讓她洗眼睛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開口,而是讓那盲流姑娘的濕手掌,不 斷揉擦著他的雙眼。

  「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兒!」她說。

  「我叫索泓一。」他答。

  「俺叫李翠翠。」她自動報名。又問,「你是公社燒灰窯的?」

  「……是燒灰窯的。」他虛掉了他的從屬單位。

  「索師傅,你頂多不過二十八九吧?」她問得非常唐突,但口氣十分自然,就 好像嘮家常話。

  「你估少了兩歲,我今年已經三十一。」

  「你家在哪兒?」

  「……」索泓一隻好虛指了一下東南。

  「家裡都有啥人?」

  「……」索泓一模糊地感到這姑娘好像有點什麼心思。

  「你咋不言語?」

  「我眼睛好像不那麼疼了!」索泓一的臉移動了一下位置,躲開了盲流姑娘的 手。這一霎間,他的理智完全清醒過來:我的命運就夠苦的了,不能這樣對待這個 比我更不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搶吃窩頭的氣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諒俺吧;俺太餓 了。俺上過村裡小學,知道人有臉,樹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快餓暈了。從上 了火車,只吃了一個麵包,那是乘客看我這個盲流可憐,施捨給我的。」

  「沒有生氣,只是那兩個窩頭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頭。

  「那……是抱怨俺向你臉上撒石灰?」她神色沮喪地自問自答說,「俺怕你拿 槍打死俺,俺娘生下俺來,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蘭考,幹啥跑到這山旮 旯來吃槍子兒?俺出來就是為了有吃,活下來。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

  「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著的頭仰起來。「我的命運……」

  「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這只救生圈隨水飄走了似的, 急不可耐地截斷了他的話,「你有窩窩頭吃,俺是討飯的叫花子。」就著,淚兒從 眼角奪眶而出,滾下臉腮。

  索泓一亂了陣腳,他幾次翕動著嘴唇,想告訴她自己的命運並不比她好,然後, 再說點空頭的安慰話,讓這淒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鄉。可是這些話,如鯁在喉,難 以吐出口來;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賤的身份,而是怕在她苦澀的心田裡再澆上黃連。 深更半夜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兒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淚,索泓一就更沒了主意, 他把想說的話,一下鎖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沾沾臉腮上的淚痕,「你是怕俺進你 的家,只會吃你喝你,是吧?地裡的鐮刀,炕上的剪子,俺樣樣抄得起來。五五年 互助組合併為農業社的時候,俺還當過兩年社勞模哩!俺現在不需要別的,就需要 一個能吃飯的窩!」

  索泓一眼窩酸漲了,他避開姑娘求救的目光。他裝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燒痛的眼 睛,蹲在咕嘟嘟冒水花的山泉旁邊,貌似洗眼,實則是用泉水沖刷眼淚。冷水澆在 他赤熱的臉腮下,他紊亂的心思似乎冷卻了一點,經過縝密的思考,他覺得無力拯 救這個姑娘,便把溫手在棉襖上蹭蹭,從內衣小褂口袋裡掏出白天剛發下的勞動工 資——二十四塊錢,他把四塊錢自己留下,把兩張拾元一張的票子,轉身遞給這個 盲流姑娘:「喏!給你。明天天亮,你到康莊車站,是南歸是北上,你看著辦。翠 翠姑娘,我就這麼大的能力,幫不了你別的忙了!因為我的身份比你盲流還不如。 就這麼辦吧!」

  盲流姑娘沒有伸手接錢,睜大兩眼直溜溜地看著他。

  「拿著吧!都是天涯淪落人,用不著不好意思。」

  盲流姑娘一動不動,大眼睛裡再一次盈出淚光。

  「你怎麼了?」索泓一詫異地問。

  「俺不要。」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為什麼?」

  「俺領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塊錢只能買三十個高價窩窩頭。俺把三十個窩窩頭 吃光了,還是沒俺一個窩呀!一個女孩兒家,東逃西竄的到哪兒才是俺的歸宿?」 盲流姑娘頹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從青石板上站起來,「索師傅,俺看出你 的心思來了,你不信俺李翠翠是個正經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裡領!俺該怎麼向 你表白呢!」她低下頭看了看她那雙咧嘴的棉鞋,突然像旋風一樣靠近了索泓一, 索泓一還沒納過問來的時候,他的一隻手已經被她塞進了她的棉襖襟,同時嘴裡喃 喃地說:「你摸摸……它還是硬的,俺是真正的黃花閨女,索師傅,你就收下俺吧! 俺看得出來,你是個老實的光棍漢,歲數又和俺差不多,俺願意跟你吃糠咽菜…… 你要是還不信俺是個好女子,俺可以在這兒把身子給你,讓你試試……」她邊說邊 哆嗦著肩膀嚶嚶地哭起來,顫嗦嗦的聲音像發抖的孩子,「俺……俺……再不當盲 流了,收留下俺吧!俺這就把身子……身子……」

  索泓一萬萬沒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舉動。最初的幾十秒鐘,他有些暈眩。那 只被李翠翠緊緊按在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極度的衝動,他甚至在姑娘的圓硬的奶子 上撫摸了幾下,當他的嘴唇,本能地貼近姑娘的嘴唇時,他嗅到了淚水的苦澀氣味 ——她在為尋找落腳的枝頭而哭!「你站的那根樹枝能允許翠翠落腳嗎?那是男性 勞教分子睡的大炕!你要真幹出來那件事,等於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驚醒, 繼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從身邊推開,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上,雙手用力地 捏著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罵道:「俺把你真當成漢子哩!怨俺瞎了眼!」

  「翠翠,我在這兒沒有家,我是個勞教分子!」索泓一怕她聽不懂勞教分子這 個詞彙,咬文嚼字地告訴她,「用俗話說,就是專政對象。」

  「甭騙俺,被專政的反革命能這麼自在?」李翠翠怒沖沖地瞪著他。

  「誰說瞎話讓天上下來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難以找到讓她信任的東西, 對盲流姑娘起著天誓,「讓我這兩隻揉進石灰的眼睛都變成瞎子!」

  起誓比解釋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審慎地盯了他幾眼說:「俺告訴你, 俺要在這山溝溝盲流幾天,要是發現你騙俺,俺要撞到你家炕頭上,像粘糕一樣粘 上你,你吃,我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沒學會別的,學會了二皮臉。這 年頭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還怕不要臉的哩!為了飽肚皮,俺學 會不要臉了!」

  「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塊錢遞給她,誠心誠意地說,「留著你上路 用吧!這兒不是落腳的地方!」

  「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撥,把票子撥在了山石上,「俺在這兒要尋個漢子, 讓他日子過得舒舒服服,氣死你這燒灰鬼!」

  索泓一貓腰揀錢的當兒,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 在頭上獨自去了。她沿著水溝溝走了一段路,停步回頭對索泓一說:「俺謝謝你那 兩個玉米面窩窩和那幾塊鬼子薑,只要俺在這兒落住腳,俺還要償還給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兒,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直到她那黑憧憧的身影消失 在一塊大石頭的背後。他若有所失地垂下頭,把剛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風聲 中傳來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喚他的聲音,他才轉身往灰窯走來。

  圍著風圈的月亮掉進大山背後去了。就如同火爐突然滅了一樣,索泓一本能地 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饑,肚饑使他雙腿打顫。他掏出手電筒,用那一星 光亮照路,向陽的石縫裡剛剛鑽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摳出來在棉襖上蹭蹭泥土,順 手塞進嘴裡咀嚼著。好不容易爬上溝坡,夜風差點把他掀了個跟頭。他忽然覺得左 眼麻酥酥的,用手撫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淚,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沒上幾步, 那淚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終於明白了:這個女盲流賞賜給他一隻迎風流 淚的「風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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