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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之亂 作者:池莉

1


  霍亂發生的那一天沒有一點預兆。天氣非常悶熱,閃電在遙遠的雲層裡跳動,有走 暴跡象。走暴不是預兆,在我們這個城市,夏天的走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2


  我們在醫學院學習的流行病學教材是一九七七年印刷的,由四川醫學院、武漢醫學 院、上海第一醫學院、山西醫學院、北京醫學院和哈爾濱醫科大學等六所院校的流行病 學教研組,於一九七四年集體編寫出版。

  只有一個編寫說明,沒有版權頁。

  這本教材在總論的第一頁裡這麼告訴我們廣大學生:「在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衛生 路線指引下,我國億萬人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大力開展了除害滅病的群眾運動和傳 染病的防治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我國在解放後不久便控制和消滅了天花、霍亂和 鼠疫。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便基本消滅了黑熱病、虱傳回歸熱和斑疹傷寒等病。其他 許多傳染病與地方病的發病率也大大下降。」

  於是,我們在學習流行病各論的時候,便省略了以上幾種傳染病。尤其是一二三號 烈性傳染病,老師一帶而過。老師自豪地說:「鼠疫在世界上被稱為一號病,起病急, 傳播快,死亡率高,厲害吧?我國消滅了!霍亂,屬於國際檢疫的烈性腸道傳染病,也 是起病急,傳播快,死亡率高,號稱二號病,厲害吧?我國也消滅了!三號病是天花, 曾經死了多少人,讓多少人成了麻臉,厲害吧?我國也把它消滅了!」

  我們也就把書本上的這一二三號病嘩嘩地翻了過去,它們不在考試之列,我們不必 重視它們。我們學會的是老師傳達給我們的自豪感。如果有人問起鼠疫、霍亂和天花, 我們就自豪地說:「早就消滅了。」

  秦靜同學與我們不同。她追在老師屁股後頭提問。她問:「到底是控制了還是消滅 了?是消滅還是基本消滅?」

  老師說:「去看教材。」

  秦靜說:「教材上說得不明確,前後矛盾。」

  老師說:「這有什麼關係呢?」

  秦靜漲紅著臉說:「有關係的。這關係到最可怕的三種傳染病在我國到底存在還是 不存在。」

  老師說:「秦靜同學,別鑽牛角尖了。我從事流行病防治工作十五年了,走南闖北, 從來沒有遇見什麼鼠疫霍亂天花。要相信我們祖國的形勢一片大好。」

  秦靜的聲音都發抖了,眼睛盯著地面,但她還是頑強地問道:「我想知道它們到底 存在不存在?」

  老師悻悻地說:「你問我,我問誰?」

  秦靜抹著眼淚跑掉了。晚上我在宿舍陪秦靜坐了大半夜。我勸她說:「你提的問題 很有道理,不要怕。你總是哭總是怕,將來怎麼走上社會?」

  秦靜問我:「我們一定要走上社會嗎?」

  這倒問住了我。什麼是社會?我不太說得清楚。我們是不是已經在社會之中,我也 不大說得清楚。但是我還是好為人師地回答秦靜:「那是一定的。」

  秦靜說:「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在社會之中嗎?」

  秦靜這個人就是喜歡鑽牛角尖。她總是想都不想一下就針對人家躲避的問題逼了過 去。

  後來,秦靜與我一道被分配到防疫站工作。我們光榮地成為了一名流行病防治的白 衣戰士。

  在從事流行病防治工作的三年裡,我們每天收到的疫情卡片幾乎都是肝炎。肝炎的 臨床治療就是那麼老一套。不斷的訪視和追蹤調查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每個病人都是 在正常的城市生活中發病的。在傳染病發病的高峰季節夏季,最多來一個痢疾或者傷寒 的小高潮。痢疾和傷寒在臨床上已經是小菜一碟,抗菌素一吃就痊癒。流行病學調查的 價值一點沒有,無非是夏季蒼蠅太多和人們生吃瓜果太多。誰能夠管得了夏季的蒼蠅和 瓜果的生吃?

  枯燥的重複的日常工作消蝕了我的光榮感和積極性,有理想的青年就是比較容易被 現實挫傷。三年過去,我已經變得有一點油滑和懶惰。秦靜不甘平庸,準備改行,她對 病毒感興趣,準備報考一位著名的病毒學家的研究生。


3


  那天是我和秦靜值夜班。下午四點五十分,我和秦靜在醫院的自行車棚裡相遇。我 們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過了招呼。朝夕相處的同事互相熟悉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這 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朋友關係。理想的友誼應該是心有靈犀,見面如同見到親人的感覺。 我和秦靜肯定是有著深厚的友誼的,親人的感覺在上班的幾年裡越來越找不到了。

  科室的人從窗戶裡已經看見了自行車棚裡的我們,他們紛紛地脫掉白大褂,在新潔 爾滅稀釋液裡洗手,準備下班。五點差五分的時候,科室裡的人基本走光,只剩下科室 主任聞達。

  聞達主任貓在大辦公室的小套間裡,伏案寫他永遠也寫不完的流行病學調查報告。 他已經追蹤流行性感冒二十年了,同時還不斷地增加著追蹤研究的項目,如血吸蟲病, 鉤端螺旋體病等等。總之他對所有的流行病都懷有著巨大的興趣和熱情。寫作工作量極 大的報告使他每天都要推遲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下班。可他的妻子認定他這麼做主要是 為了逃避做晚飯。有一次他的妻子吵到單位來了,聞達聞訊倉皇地向樓頂逃竄。他的妻 子在頂樓逮住了他,將他的一隻皮鞋從頂樓扔了下去。第二次聞達又逃到了頂樓,他的 妻子又將他的一隻皮鞋從頂樓扔了下去,湊巧的是,這兩隻皮鞋正好都被扔在了飛馳的 大卡車上。從此聞達只好穿一雙兩隻不同的皮鞋。因為兩隻皮鞋都是黑色,一般人看不 出來。但是實際上一隻是兩眼繫帶的,一隻是五眼繫帶的;一隻是尖頭的,一隻是方頭 的。不過皮鞋穿得有一些年頭了,尖頭被磨得不那麼尖,方頭倒被踢踏得有了一點尖的 趨勢,猛一看倒也差不多。穿一雙兩隻不同的皮鞋絲毫沒有影響到聞達的工作情緒。他 還是照樣在下班之後寫約摸一個小時的流行病學調查報告。

  聞達的推遲下班對我們是有利的。我時常利用他替我們坐科室,而我們去盡快地做 完例行的工作。我與秦靜商量,我們兩個人,一個去傳染病房查房和訪視,一個去洗衣 房換值班室的床單,去供應室換儲槽,誰回來得早誰就動手整理疫情卡片,然後,時間 就是我們的了。秦靜搶著說:「我去病房。」

  我說:「那不行。得用公平的方式決定。」

  秦靜總是挑選去病房。去病房比較單純。與病人打交道至少他們不敢不尊重你。洗 衣房和供應室卻非常勢利眼,他們對臨床醫護人員態度好得近乎卑躬屈膝,甚至在高壓 消毒倉裡替他們的小孩消毒尿布,為的是取得平時看病開藥的方便。而對於不能夠直接 給他們帶來方便的科室,他們卻愛理不睬的,尤其是供應室,我們幾乎每次換儲槽都要 受到刁難。他們說:「你們又不是臨床,老是來換儲槽做什麼?大概以為敷料和棉球是 洗碗洗臉用的吧?沒有儲槽了,兩個小時以後來看看。」或者說「三個小時以後來看看」, 時間的長短完全看他們的心情而定。我們科室誰都不願意去換儲槽,長期以來你推我, 我推你,老大夫推給年輕人,現在我們年輕的幾個都推給趙大夫。

  趙大夫趙武裝衛生學校畢業,早我們五年來到流行病室。因為他長得高大英俊,供 應室的女人們對他一直比較寬容。目前供應室漂亮的女孩子小謝戀上了趙武裝。他去換 儲槽,碰上小謝,竟然可以一隻換回兩隻來。但是小謝對我們科室的女孩子一概地高度 敵視。現在是我和秦靜值夜班,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人去換儲槽。如果不幸碰上了小謝, 那就是非常倒霉的事情。

  我和秦靜只好用拳頭劃三次石頭、剪子、布來決定。三次劃過,我輸了兩次。我說: 「倒霉!」

  我們輕輕地走到小套間的門口,站在那兒,等待聞達發現我們。現在是他個人的時 間,如果我們叫喚他,很有可能被他不顧輕重地吼我們一頓。如果是他主動與我們說話,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不近不遠地極有耐心地靠在門框上,看著我們的科室主任聞 達。

  聞達主任頭髮凌亂的腦袋在滿滿一桌的書本、卡片和資料堆中微微搖晃,嘴唇嚅動, 口中唸唸有詞。從油漆斑駁的辦公桌底探出老遠的,是他瘦骨伶仔的長腿和那雙穿著不 配套皮鞋的大腳。聞達哪裡像馬來西亞的歸國華僑,新中國第一代科班出身的流行病學 專家?傳說早在一九五六年,聞達只有二十四歲的時候,就西裝革履地出過國,被特邀 參加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的年會。傳說他戴的是金絲眼鏡,穿的是乳白色的優質牛皮鞋。 傳說他家裡有相冊證明他過去的翩翩風度和輝煌歷史。我們科室沒有人見過聞達的相冊, 但是我們站辦公室的幹事見過,是在牽涉到漲工資的問題的時候,聞達的妻子背地裡拿 來給書記和站長看,以證明聞達過去的成就的。傳說具有很高程度的真實性。這就更加 傷了我們的心。我們多麼希望從前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現在是一個風度翩翩的老者,從 而使我們感覺到我們事業的興旺發達和我們生活的美好。現在這個樣子的聞達,應該說 直接影響到了我們對未來對理想的信心和我們對現實生活的態度。我的不思進取和秦靜 的準備改行,還有趙武裝的吊兒郎當,我想與我們擁有一個這樣的科室主任肯定是有關 系的。

  聞達終於抬起了頭,準確他說是抬起了眼睛。他戴一副小鏡片的老花眼鏡,架在鼻 梁下方的鼻翼上面,以便眼睛在不需要使用老花鏡的時候能夠迅速地抬起來。聞達正是 把他的眼睛從眼鏡上抬了起來,定睛看了看,意識到了靠在門口的是我和秦靜。他說: 「你們不是值夜班嗎?怎麼不去工作?在這裡看我做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

  秦靜不說話。她還是與在學校一樣的靦腆和膽怯。但我深知秦靜其實是瞧不起聞達。 秦靜從心裡瞧不起誰她就會用靦腆和膽怯的方式與之拉開距離。秦靜可以老著臉死不說 話,所以我只得說話。我說:「聞主任,我要去換儲槽和值班室的床單被套,秦靜要去 病房。您能替我們在科室照看一下嗎?」

  聞達說:「又來這一套了又來這一套了!為什麼你們要同時去呢?我安排兩個人值 班的目的是什麼?就是要求我們流行病室二十四小時有醫生監控流行病疫情。我給你們 講了多少次了?你們還是不重視,還是想偷懶。」聞達取下了眼鏡,雙手大幅度地打著 手勢,唾沫橫飛地教導我們,「年輕人!不要自以為是!疫情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 移的,細菌、病毒以及一切的微生物佈滿了我們的生存空間,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裂變, 在繁殖,借助空氣、水、動物和昆蟲等各種媒介在傳播,沒完沒了地傳播,沒完沒了地 傳播。」

  秦靜低下頭,整理自己的白大褂。我望著聞達,努力地保持著謙虛的表情。只要誰 能夠謙虛地聽完他的這一套老生常談,他一般就會考慮誰的要求。

  聞達繼續說:「是的,也許我們等待十年八年,也沒有什麼傳染病大流行,但也許 就在忽然之間,它會冒了出來。沒有傳染病的流行是一件好事,這說明我們國家人民的 健康水平在提高。但是這決不能成為我們偷懶和懈怠的借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我們每天都要以戰鬥的姿態進行工作。」

  我說:「您說得對,說得真好,我們深受教育。」

  聞達說:「秦靜呢?秦大夫,你好像不以為然?」

  我瞪了秦靜一眼,秦靜說:「哪裡。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的。我也感到深受教育。」

  聞達用他掛在老花鏡上方的眼睛嚴厲而冰冷地注視了我們一會兒,說:「好吧,我 替你們頂一會兒的班。你們去吧,下不為例。」


4


  時間在過去。閃電穿過了雲層,接近了我們抬頭可見的天空。暴風雨就要來了。

  我很快就回來了。我抱回來了乾淨的床上用具,沒有抱回儲槽。供應室的值班人員 是小謝。小謝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傲慢地聳著肩膀說:「對不起,剛 才有一輛交通車出車禍了,外科急需大量的儲槽。值班院長指示我們要保證外科的儲槽。 你們今天的儲槽就免了吧。」

  我說:「免誰的都不能免我們的,現在是疫情高峰期,上面有文件的。」

  小謝說:「你可以把文件拿來給我們看看。」

  我說:「給你看?一個小護士,你還不夠資格呢!」

  小謝說:「那我總有資格不換儲槽給你吧?大夫。」

  我回到科室就給外科撥了一個電話,我問剛才是不是發生重大車禍了?人說沒有。 我把電話狠狠地摔掉了。聞達在我摔掉電話的時候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以為我接的是腸 道門診報告疫情的電話。他吼叫他說:「年輕人,即便永遠都是痢疾和傷寒,你這種工 作態度我也還是不能夠原諒的!其實痢疾和傷寒也是相當有搞頭的,只是你們不願意去 研究它而已。你這個樣子這怎麼行呢?」

  我說:「你在說什麼呀!」

  聞達根本不理睬我,兀自氣咻咻地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我要扣你的工資!」

  一聽要扣工資,我跳起來,在聞達的耳朵旁邊大聲說:「聞,主,任,剛才不是疫 情電話,是我在給外科打電話。供應室撒謊說外科來了車禍,借口不給我們換儲槽。我 剛才沒有換到儲槽!」

  聞達半晌才說:「哦,是這麼回事嗎?」

  秦靜從病房回來了,已經靜靜地在聞達後面站了好一會兒,這時才開口說話。秦靜 說:「聞主任,我們總是換不到儲槽,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聽到聲音,聞達猛地轉過了身體。面對我們的抱怨,他顯得有些尷尬,他軟弱無力 地信心不足地說:「我向站領導反映過多次了,我個人還找院長談過。院長表態說一定 會全力以赴支持我們的防疫事業。」

  我說:「拉倒吧!我們連儲槽都換不到,我們連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不能得到供 應,誰在支持我們?」

  聞達說:「年輕人,你不能這麼看問題,我們事業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醫療系讀 幾年?最多四年,可我們衛生系卻要讀五年乃至六年。臨床醫生懂的我們都懂,臨床醫 生不懂的,我們也懂。他們是什麼?是操作工,看病開藥看病開藥,照本宣科,醫院裡 都是活的進去,死的出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我們是什麼?我們是研究人員。我們 防患於未然。我們不給人們帶來任何痛苦而是保護人們免受疾病的侵害。我請你們想想, 孰輕孰重,這不是一目瞭然嗎?」

  秦靜隱秘地冷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說:「那好。您給我們去換一次儲槽吧。」我把空儲槽盒塞進了聞達的懷裡。

  冰涼的金屬儲槽盒在聞達的懷裡彷彿變得滾燙,他的手哆嗦著,驚慌地四處尋找放 下它的地方。我將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請求說:「您就去這一次好不好?順便把 我們工作的重要性對小謝講一講,」

  趙武裝穿著旱冰鞋驚鴻一瞥地經過聞達身邊,把聞達懷裡的儲槽盒接過去了。聞達 恢復了常態。以少有的溫和語氣批評趙武裝說:「你怎麼滑冰滑到站裡來了?」

  趙武裝仗著自己救駕有功,厚顏無恥地說:「站裡的水磨石地面比較光滑嘛。」

  我說:「聞主任,您不去供應室為我們伸張正義了?」

  聞達說:「你不要得理不饒人好不好?第一,我下班了;第二,我是主任,我不管 這些具體的小事;第三,我的哲學是千萬不要與小人一般見識。供應室的一個沒有文化 的小丫頭,我怎麼能夠去與她計較。趙大夫去把這件事情處理一下。趙大夫比你們資歷 深,有經驗得多。他會處理好的。」

  趙武裝說:「聞主任看人一向非常準確。」

  聞達說:「比較準確,比較而已。」

  聞達一邊說著一邊就退走了,我們目送他走到自行車棚。聞達騎上他那破舊的自行 車,搖晃不定地穿過花壇,繞行在一群神氣活現、穿著體面的醫生之中,對比非常強烈。

  秦靜閃現出來,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我說:「難怪人家說:遠看是一個要飯的,近 看是一個燒炭的,一問才知道是防疫站的。」

  秦靜說:「說得好!」

  秦靜的態度對趙武裝打擊很大。他臉頰上的斜拉肌跳動了一下,我裝作沒有看見。 趙武裝吃過晚飯又來到單位,明顯是沖秦靜來的。秦靜在前幾天無意中說了一句「滑旱 冰倒是很有意思的」,今天趙武裝就把旱冰滑到單位裡來了。秦靜也一定是意識到了趙 武裝對她的慇勤,她在故意打擊趙武裝。可我的自卑感是結結實實的。我原來以為我得 到了一份特別理想特別崇高的的工作呢。我一點情緒沒有,對趙武裝和秦靜說:「你們 在這兒吧,我去整理疫情卡。」

  秦靜趕緊跟著我。說:「我也去。」

  趙武裝說:「這樣吧這樣吧,你們趕緊去弄完疫情卡。我給你們設法換來儲槽。然 後我教你們滑旱冰。聞主任呢,就是這樣一個老同志,不修邊幅,不拘小節,不太善於 社會交際,你們千萬不要瞧不起他。人家絕對有學問,絕對有志氣,在中國的衛生界是 有名的權威。我們在公眾面前一定要抬舉他,維護他的威信。在私下裡,捉弄他一下也 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建議我們得要有一點分寸。搞得他狼狽不堪,我們看著又觸景生 情,為自己的職業感到悲哀。其實那只是他的個人性格而已。儘管他學歷最高,資歷最 深,擔任著我們的主任,但是他並不能代表我們的事業形象。你們看我,在流行病室抗 戰八年了,入了黨,有若干論文在衛生雜誌上發表,生龍活虎,氣字軒昂,很好嘛。」

  我譏諷地說:「秦靜聽清楚了吧?」

  秦靜橫瞥我一眼,轉過身去,看都不看趙武裝。趙武裝訕笑著,厚著臉皮按他自己 說的計劃去供應室換儲槽。

  趙武裝果然很快就換來了儲槽。為瞭解氣,我立刻就鉗出兩塊敷料去洗我的茶杯。 趙武裝重又穿上旱冰鞋,在秦靜的身邊滑動,邀請她學習滑冰。秦靜端坐著,看病毒方 面的書,是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樣子。我洗罷茶杯,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值班室的 電話旁邊聽磁帶。當時流行歌曲在中國剛剛登陸,我對張明敏的《我的中國心》、《外 婆的澎湖灣》,程琳小姑娘的《酒干倘賣無》等歌曲迷戀得一塌糊塗。我從窗戶裡看見 趙武裝像一隻碩大的蜻蜒在我們大辦公室的辦公桌之間飛來飛去,圍繞的圓心始終是秦 靜。而秦靜始終沒有答理趙武裝。最後趙武裝不慎撞進了小套間,秦靜趕緊衝過去,反 鎖了小套間的門,然後收拾書本把自己關進了疫苗室。趙武裝在小套間裡面大聲捶門, 叫喚秦靜。秦靜只當沒有聽見。黃昏深深,夜將降臨,一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我 看要走暴了,就去把趙武裝從小套間裡放了出來。趙武裝說:「還是你的心地善良,我 要教你滑冰。」

  我說:「去你的。走暴了,快回家吧。」

  趙武裝說:「走暴了我自然只好回家。但是我希望你轉告你的朋友,一個人不要太 傲慢了,皎皎者易污,嶢嶢者易折。」

  我說:「易污就易污,易折就易折,與你有什麼關係?」

  趙武裝說:「真不懂事。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趙武裝說罷,跨上他的 自行車,躬著背,一頭衝進瀰漫的風沙裡。

  大馬路上的汽車都大開車燈,紛紛地掀喇叭。閃電如游蛇竄行在樓房的玻璃窗之間, 雷聲冷不丁在耳邊爆響,碩大而稀疏的雨點砸在地面噗噗有聲,行人四下逃散,呼兒喊 娘。密集的大雨從遠處忽隆隆黑壓壓地橫掃了過來。我在單位的大門口看著這壯觀的場 面,把穿著涼鞋的腳伸到屋簷下接雨水。秦靜悄沒聲地來到我的身邊,躲在我的背後, 把下巴頰擱在我的肩上。我們看雨一直看到電話鈴聲驟然響起。

  電話是第十九醫院腸道門診的洪大夫打來的。她戰戰兢兢地說:「我們發現一例霍 亂。」

  我和秦靜不約而同地對著電話大叫:「什麼?請大聲重複一遍!」

  洪大夫扯著嗓子說:「我們發現一例霍亂!」


5


  那天是我和秦靜值夜班。因為在那天晚上的八點二十七分,我們接到了霍亂的疫情 報告。因此,那平常的,不鹹不淡的,被我經過一個就遺忘一個的日子,終於有一個被 我深深地留在了記憶之中。包括那天的我自己:黑皮膚,胖臉蛋,小眼睛,模樣長得很 不怎麼樣,極愛搶白別人,喜歡出一點小風頭,見識淺薄自己卻渾然不覺,年紀輕輕就 已經膩味了流行病醫生的職業,但不知道幹什麼工作更有意思。


6


  霍亂來了,在一個天氣惡劣的夜晚,在它的蹤影在中國消失了幾十年之後。我們對 它的一點認識僅限於知道它的厲害和可怕,教科書的這一章節是嘩嘩翻過去的。我和秦 靜傻了眼。洪大夫在電話裡大聲叫道:「喂,聽清楚了吧?喂,喂。」

  我說:「聽清楚了。」

  洪大夫說:「喂,我們該怎麼辦?」

  我說:「洪大夫你是老大夫了,你說怎麼辦?」

  洪大夫說:「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霍亂。我只聽說過以前日本人在東北發現了一 個霍亂病人,就燒掉整個村子和全村的人。我是腸道門診的醫生,沒有學過流行病。我 只知道烈性傳染病必須在收到化驗單後立即電話通知你們,我是三分鐘之前見到化驗單 的,我當時就打了電話,現在還在打電話,我有記錄。問題是現在怎麼辦?我還有沒有 責任做什麼?」

  我說:「洪大夫,你等等,別掛電話。肯定會有你的事情,在你們轄區發生霍亂了, 這還了得。」

  秦靜在我和洪大夫對話的時候已經跑去拿來了我們大學的流行病學課本。課本長期 在秦靜隨身背著的書包裡,她的好學及時地解救了我們。秦靜把課本翻到霍亂這一章, 舉在我的鼻子底下,我們倆急急地瀏覽,高頻率地擺動著頭。本章開篇不久就有一句非 常含混卻又武斷的話:解放後本病在我國已被消滅。秦靜氣憤地說:「消滅的時間,地 點,和處理方法都沒有寫,太不科學了,簡直是混帳!」

  我悲憤地說:「對,混帳!」

  書上既然認定我國已經消滅了霍亂,後面的論述就明顯地就事論事,流行和傳播的 情況全是別國的。什麼印度、巴基斯但、埃及、尼泊爾、阿富汗、西太平洋至南亞次大 陸的許多國家和地區。我完全暈乎了。洪大夫還在電話裡聲嘶力竭地呼叫:「喂,喂, 說話,說話。」

  秦靜咬了咬牙,接過了電話。她說:「洪大夫,請冷靜一點。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將 疫情卡和糞樣送到我們站裡來。我們化驗室的設備比較專業,首先我們得確定到底是不 是霍亂弧菌,別把別的什麼菌和霍亂弧菌搞混淆了,大家虛驚一場。」

  秦靜的表現使我對她刮目相看,她平時不說話,關鍵時刻居然說得這麼流暢這麼冷 靜。秦靜的行為給了我極大的啟發,我也靈機一動,有了一點主見,對洪大夫說:「還 有一點,病人現在在哪裡?他有什麼樣的症狀?現在我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先 把傳染源,也就是那個病人給隔離起來。」

  秦靜激動地說:「對對,我差點忘了,隔離是最重要的,千萬要阻斷他對其他人群 的傳染!所有的烈性傳染病都是要首先隔離傳染源,這點是絕對必要的!」

  洪大夫慌亂了,說:「糟了!糞樣培養是現在才出的結果,病人前天看完病就回家 了。我得趕快查看疫情卡,一找到確切的地址我就告訴你們。現在我先掛電話了,你們 守著電話,千萬不要離開啊。」

  我和秦靜同時說:「好!好!」

  掛上電話的一瞬間值班室安靜極了,我和秦靜這才發現外面依然是大雨滂沱,電閃 雷鳴,我們兩人都在顫抖。我們是那麼地興奮和害怕。不知道剛才對洪大夫說了一些什 麼?說得對還是不對?我們眼睛賊亮,互相望著,嘴唇翕動著卻再也無法說出話來。冰 箱裡有汽水。我去拿了兩瓶,但怎麼也記不起開瓶器在什麼地方。秦靜也使勁搖頭表示 不知道。我們都在緊張地掙扎著要從一個夢魘中突圍出來。緊急中,我莽撞地在辦公桌 邊沿磕掉了汽水瓶的蓋子,隨著彭彭兩記爆響,辦公桌被磕缺了一塊。我說:「討厭!」 一旦說出了話,我頓時就清醒了。我把汽水遞給了秦靜。

  咕咕地喝了幾口冰涼的汽水,秦靜也恢復了常態。我們的眼睛不再火一般地賊亮。 秦靜說:「看來是發生霍亂了。」

  我說:「可能是。」

  秦靜說:「真不敢叫人相信。」

  我說:「是啊,但是就是發生了。」

  我們可以比較鎮靜地研究問題了。我們決定把值班室的這部電話留給洪大夫,以及 一切有可能打進來的疫情報告,秦靜留守這部電話。我到離我們站距離最近的供應室去, 用他們的電話報告我們的站領導。

  這一次我沒有敲供應室的窗口,而是毫不客氣地直接猛扣他們科室的房門。小謝一 開門,看見是我,臉色突變。我用十分強硬的口氣對她說:「發生烈性傳染病了,我得 用你們的電話緊急報告有關領導。你要刁難,後果自負。」

  小謝被我的氣勢壓倒了。她半信半疑地揣摩著我的神情,但她讓我進去了。

  我接連打通了我們站張書記和祈站長家裡的電話,向他們報告了霍亂的疫情。他們 都是大吃一驚,都說馬上趕到站裡來,並且都問聞達知道不知道。我提醒他們說聞達主 任不夠安裝電話的級別,沒有辦法通知他。張書記口氣很大地說:「你趕快去醫院的車 庫帶車,把聞主任立刻接到站裡來。」

  我說:「張書記,我們在醫院連儲槽都換不到,還要得到救護車?」

  張書記說:「我這就直接給院長打電話,他們不敢不出車的。霍亂來了,疫情如火 情。你只管去帶車。」

  我剛剛回到防疫站,與秦靜簡潔地交流了一下情況,醫院裡的救護車已經嗚嗚地主 動開到了我們的大門口,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步蹬上了車,讓司機直奔 聞達家。

  聞達正在家裡拖地板。聽著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他的愁眉苦臉漸漸地雲開日出。 他對他的妻子說:「你聽到了吧?霍亂!書記派救護車來接我了!」

  他的妻子訕訕地無話。聞達扔開拖把,用命令的口氣讓他的妻子給他收拾兩件換洗 衣服。

  他妻子說:「住單位不回來了,有這麼嚴重?」

  聞達說:「霍亂為什麼又叫二號病?它是威脅人類生命的第二號烈性傳染病。問題 還在於,他們沒有誰瞭解霍亂,只有我,我一直在研究它,明白嗎?」

  當著我的面,他的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聽他吹,行了,快去吧。」

  看了聞達妻子遷就聞達的態度,我開始懷疑在頂樓上扔皮鞋的傳說。我想日後我一 定要找個機會直接問問聞達。


7


  五層樓的防疫站驀然間燈火通明。各個科室的人馬全都連夜冒雨趕到了站裡,大家 對霍亂除了懷著恐怖感之外,其他一無所知。八大科室的一百多號人在站裡擠來擠去, 相互打聽情況,雨水在地上被踩得嘰吧作響。洪大夫已經送來了疫情卡和糞樣培養基。 但是化驗室不敢貿然地動作。一科室的人都在圖書室緊急地翻閱資料。張書記和祈站長 被大家大呼小叫地扯去詢問。

  「張書記,情況嚴重嗎?有人死亡嗎?疫點在哪裡?」

  「祈站長,我們化驗室從來沒有見過霍亂弧菌,而且不知道是否需要特殊的試劑?」

  「祈站長,霍亂弧菌對哪些消毒劑敏感?我們消毒殺蟲科應該作一些什麼準備?」

  張書記和祈站長答非所問地應付著大家。大家都非常地不滿意,嘰嘰喳喳地議論他 們不盡職責,於是到處是尋找聞主任的聲音:「聞主任呢?老聞呢?聞達呢?聞老師呢?」 秦靜成了熱門人物,她的身邊擠滿了人。秦靜不停地回答著大家的提問,嗓子都嘶啞了, 白臉掙得彤紅。趙武裝在一邊護衛著她,給她端茶倒水,十分自豪的樣子。大雨喧嘩著 下個不停,站裡比大雨更加喧嘩。亂哄哄活像湯澆蟻穴。

  聞達的出現使站裡頓時有了秩序。我大喊一聲:「聞主任來了。」大家的目光一下 子都集中了過來。有人自動地往後傳達說:「聞主任來了!」

  「聞主任來了!」

  「聞主任來了!」

  聞主任來了的消息一下子就傳到了五樓,五樓圖書室的人紛紛地跑了下來。張書記 和祈站長見到聞達如見救星,與他緊緊地握手。說:「亂成一鍋粥了,現在看你的了。」

  在防疫站的大廳裡,聞達看見一把椅子,便一把拖過來,不假思索地蹬了上去。聞 達的舉止並沒有像平日一樣遭到大家的嘲笑。所有的人都無心嘲笑什麼。所有的人都仰 望著聞達,心情懸懸地等待他說話。秦靜擔心地抓住了我的手。秦靜肯定是擔心聞達神 神道道,話匣子一開就滔滔不絕,離題萬里,有負眾望,丟我們流行病科的人。我對秦 靜點了點頭讓她放心。在方纔的路上,我已經聽了聞達設想的處理方案。說實在的,人 家聞達就是專家,就是不同凡響,我一下子就五體投地了。

  聞達首先表揚了我和秦靜。他的表揚之精彩是我們站前所未有的,其效果無疑於戰 前總動員。聞達說:「我們這兩位年輕的醫生,在教科書沒有教學,在實際工作中沒有 遇到,在夢中都不可能夢到的情況下,她們接到了洪大夫的疫情報告。她們沒有驚惶失 措,沒有推倭責任,處理得既迅速又正確。為什麼?這是因為她們平時熱愛防疫工作, 熱愛學習,自學成才的結果。她們是我們事業的驕傲。是值得大家好好學習的。是要請 功表彰和漲工資的。如果大家都沉著冷靜,一切行動聽指揮,以最快的速度撲滅這次疫 情,祖國和人民將會感謝你們,歷史將會銘記你們,我聞達一定為你們請功!」

  大廳裡爆發出的掌聲掩蓋了外面的雷雨聲。祈站長說:「老聞,快講講具體的事情。 這些可以留給張書記去講。」大家聽了祈站長的話,一片噓聲,張書記連忙說:「老聞 講得好,講得好。」

  聞達說:「霍亂疫情,如洪水猛獸。我是要趕快講講具體方案。但是,我設想的方 案還沒有事先向黨委匯報呢。」

  下面立刻有人說:「現在還耗得起這個時間嗎?」

  「他們又不懂,匯什麼報?」

  張書記揮揮巴掌,大聲說:「不用事先匯報了。黨委成員都在這裡,可以現場辦公。 老聞,你只管講,能者為師嘛。」

  聞達說:「張書記,那我就不客氣了。」

  聞達沒有從椅子上下來,腳上兩隻不同的皮鞋顯得格外醒目,因為他說到關鍵的地 方習慣跺腳。不過依然沒有人發出嘲笑。聞達異常的簡潔,異常的有條理使大家統統折 服了。聞達一口氣宣佈了八條意見:

  第一,以流行病室為核心,組成一個緊急行動小組;其他各科室都聽從緊急行動小 組的分管班長指揮,有令則行,無令則止。

  第二,化驗室立刻複查糞樣培養基的菌落,再一次確認霍亂弧菌,具體操作由聞達 指導。

  第三,流行病室連夜出發,追蹤病人,隔離病人並確定疫點。

  第四,消殺科立刻準備好所有的噴霧器和充足的百分之五的來蘇消毒液,同時準備 大量漂白粉和生石灰。

  第五,黨辦負責接待領導,上傳下達,發出紅頭文件。協調車輛,保障疫情用車。

  第六,站辦負責後勤,協同專業部門購買一切所需的用品以及保證值班人員食物和 冷飲的供應。

  第七,指定專人二十四小時守候電話,疫情立刻上報國家衛生部,對外嚴守秘密。

  第八,在處理霍亂疫情期間,各科室全部三班倒,一律嚴格實行無菌操作。

  聞達說完,問張書記祈站長可還有補充的?張書記和祈站長都說:「很好很好。」 祈站長問大家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大家都像吃了定心九,放心地回答:沒有了。祈站 長有心思開玩笑了。他說:「老聞好像經過了多少次霍亂疫情似的,出口成章啊。好比 老母雞,屁股一撅就下了一個蛋。」大家開心一笑,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的科室去做准 備工作。

  剛才聞達一邊說,趙武裝在一邊速記。趙武裝似乎從來沒有在工作上表現出如此的 機智和周到。果然,人群一散,張書記找聞達要文字稿,說辦公室要馬上打印出來。聞 達百密一疏,不覺一愣。趙武裝站了起來說:「張書記,聞主任的文字稿在這裡,拿去 吧。」趙武裝幹得非常漂亮。我禁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秦靜終於對他露出了笑臉。聞 達對趙武裝說:「很好!」我們流行病室的人圍繞在聞達的周圍,磨拳擦掌,鬥志昂揚, 從來沒有過的自豪之情在我們心中油然而升。


8


  市裡領導來了。衛生局的領導來了。與我們掛鉤的這所大醫院的院長副院長也來了, 平時他們連換儲槽的問題都懶得給我們解決,對於我們防疫站與醫院在合作上的種種磨 擦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一向經過我們防疫站都是不屑一顧的模樣,現在的態度 完全變了。他們非常地熱情,非常地誠懇。居然拍拍我的肩,叫得出我的名字,也叫得 出秦靜的名字,好像與我們防疫站是親密戰友一般。

  我和秦靜是幾分興奮幾分意外幾分疑惑,趙武裝悄悄對我們說:「別發呆了,我們 的好運來了。抓住機遇,開動腦筋,想一想我們應該添置一些什麼設備吧?現在不趁機 武裝自己,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趙武裝果然比我們有社會經驗多了。領導在陸續地到來,聞達在化驗室的高倍螢光 顯微鏡前火線培訓化驗員,辦公室在搶著打印聞達的「八條」。聞達指派了一個發音准 確、口齒伶俐、思維敏捷的圖書管理員專門打電話,讓她依照疫情卡上面的地址尋找病 人的單位以及住址。一旦找到,我們將迅速出擊。趁著這個空當,趙武裝把我和秦靜拉 到了辦公室的小套間裡,啟發我們將處理重要疫情所必須的設備與裝備開出清單來。可 喜的是秦靜的書包也有這方面的書,她把書拿了出來,趙武裝藉機大膽他說:「秦靜你 太可愛了!」

  秦靜沒有再表現出她的反感來,她只是矜持地一笑,不搭腔。趙武裝這就已經非常 滿足了。秦靜對趙武裝態度的微妙轉變十分有利於我們三個人工作上的配合。我們形成 了一個小幫派,可以親密無間地商量許多的事情。我們把書在辦公桌上攤開,同時結合 聞達的八條處理方案,開出了一系列我們防疫站本來就應該配備的正規化的設備和裝備。 如:隔離室,進出隔離室的消毒室,紫外線室,儲藏疫苗的恆溫室,正規的防疫用車, 大中小號儲槽,污物桶,全副防疫服裝,包括白大褂、工作帽、飛行員眼鏡、後面開口 的白大衣、大口罩、外科手術手套、膠皮長統靴,等等。大大小小寫滿了三張材料紙。 寫完了秦靜又害怕,要把清單撕掉,說:「我們這不是胡鬧嗎?聞主任怎麼敢向站裡開 這麼大的口。」

  趙武裝撲過去搶秦靜手裡的清單,他們的身體發生著無聲勝有聲的接觸和碰撞,秦 靜的臉紅了,趙武裝很幸福的樣子。原來特殊的時刻可以催生愛情。這一發現令我覺悟 到生活深處躲藏著許多有趣的東西。特殊的時刻比平時有意思多了。我轉過身去,假裝 做別的事情,為敏感害羞的秦靜創造一個寬鬆自由的環境。趙武裝搶到了清單。秦靜有 一點撤嬌地嚷嚷,說我們三個人應該表個決,按票數來做出決定。我支持了趙武裝。我 喜歡特殊的時刻,我們是太久太久得不到應有的重視了,的確機不可失,也許失不再來。

  我們把聞達從化驗室叫了出來,讓他看了清單。他還沒有看完就說:「太好了!你 們想得真周到。我們太缺乏正規化了,所以一發生重大疫情,全都束手無策。看看化驗 室,牛肉瓊脂都沒有,怎麼做培養基?以為細菌只在垃圾堆裡生長嗎?那是老百姓的一 般認識啊!要想獲得健康的典型的菌落,豐富的營養,合適的溫度,合適的酸鹼度,生 長髮育的時間,等等等等,缺一不可。可是我們什麼都沒有,瓊脂都發了霉,試劑不是 品種缺乏就是過了期,連革蘭氏染色都染得不好。哦天啦——」

  我打斷了聞達的話,我說:「聞主任,回頭您讓化驗室也開張清單就行了,現在我 們馬上要出發了。這裡面有一些東西也許馬上就要用,您敢把它交給站裡領導並且要求 他們立即去購買嗎?」

  聞達說:「你這個小丫頭,又來將我的軍,以為我還那麼窩囊?不!現在我有絕對 的權威了。你們放心地去吧,我會馬上讓他們去辦的。」

  各有關部門和單位的一號頭頭都趕來了。小車密密麻麻停滿了我們的大門口。雨把 它們打得一片響。防疫站是空前地熱鬧和繁榮。

  聞達的「八條」已經搶著打印了出來,凡是進門的領導,都分發一份請他們審定。 他們看了,都說很好。都主動與聞達握手,搖著他的手說:「老專家啊,全靠你了。」

  「老聞哪,你是我們的寶貝啊。」

  聞達的回答反覆就是一句話,他說:「哪裡哪裡,下有群眾上有黨。」聞達受寵若 驚,飄飄欲仙。他走路變得格外輕盈,皮鞋不再像平時那樣不知深淺地磨擦地面。他輕 盈地上樓下樓,扣子不齊全的破舊白大褂在他瘦削的身體後面飛蕩起來,使他像一隻忙 碌的喜氣洋洋的燕子。

  緊急行動小組成立了。張書記是組長,聞達是副組長。組員以我們流行病室的年輕 醫生為主,兼有其他科室的主任。祈站長負責後勤的一攤子。但是他為我們主持了第一 次小組會議。再三地說明張書記是把握全局的,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跟組行動;聞主任 有權處理一切事務,事後匯報就成。祈站長問:「大家明白了嗎?」

  我們說:「明白了。」

  祈站長說:「明白了就好。你們這些年輕人,平時太愛跟聞主任開玩笑,現在是一 個特殊的時刻,你們一定要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要絕對服從聞主任的要求。如有違反 者,殺無赦。」

  聞達說:「祈站長,過分了過分了。關於疫情方面的法規是有的,不過輕易談不上 殺。」

  祈站長說:「我開玩笑啊,比喻啊,這就是說你擁有絕對的權威啊。」

  聞達竟然孩子般地朝我們擠了擠眼睛,得意地說:「哦,那是。我想我應該擁有絕 對的權威。」

  緊接著,考驗聞達權威的問題就出現了。緊急行動小組派趙武裝帶隊,由我、秦靜 和化驗室、消殺科人員各一名組成小分隊連夜出發去追蹤帶菌的病人肖志平。這時候時 間已近午夜十一點。大家認為我們應該吃了夜餐出發,因為誰也預料不到我們將工作到 什麼時候。趙武裝便興興抖抖地給食堂打了一個電話,說我們防疫站有五個人要馬上吃 夜餐。

  這個食堂與供應室一樣,也是醫院的食堂,我們掛鉤單位在這裡吃飯叫做搭伙。他 們對搭伙者一向不怎麼樣。所以人家食堂一聽趙武裝的口氣,就煩了,說:首先我們夜 餐時間是十二點,我們不會為誰提前開飯,其次按各部門的夜班表來看,我們只可能為 你們提供兩份夜餐。人家輕慢地說完,啪地扣上了電話。趙武裝氣得七竅生煙,轉身就 找了聞達。

  聞達說:「什麼?今後我們全站人馬都是二十四小時值班,豈不都得餓著肚子。豈 有此理!我今天非要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不可!」

  聞達當即上樓推開了黨辦會議室。市裡、局裡和醫院的領導正在開會,他們研究的 問題是準備在緊急行動小組上面再成立一個領導機構,叫做「二號病疫情處理現場聯合 指揮部」,副市長任指揮長,衛生局長、公安局長、醫院院長、防疫站書記等任副指揮 長,聞達說:「那很好,請指揮部的領導親自給醫院的食堂下一個命令吧。」

  聞達抓起電話,撥了號碼,然後遞給院長。院長衝著電話就大發脾氣:「混帳!疫 情壓倒一切!我要你們在五分鐘之內把夜餐送到防疫站來!多少?有多少送多少!」

  十分鐘後,在我們的一片歡呼聲中,餐車緩緩地推進了我們的站的大廳,一大桶香 嘖嘖的雞蛋西紅柿湯,鮮肉包子堆得像座小山包。


9


  救護車一頭衝進了大雨裡,以最快的速度朝市郊一個叫做「臭塘村」的地方飛馳而 去。霍亂病人肖志平居住在臭塘村一0六號。肖志平,男,三十五歲,已經一周沒有去工 廠上班,由人代交過腸道門診的病休假條,該人此刻不知是死是活,臭塘村的詳細村址 不詳。

  最詫異的是我和秦靜,我們議論說:「什麼叫不詳啊?」

  趙武裝說:「不詳就是不清楚。」

  這我就更加不相信了。我說:「一個大活人,有工廠有單位,怎麼能夠不清楚呢? 從電影裡面看,當個特務挺難的,隨便改頭換面躲在哪兒,總是很快就被人發現了住址。 肖志平未必比特務還陰險狡猾不成?」

  秦靜說:「是啊。如果村址不詳,我們的車往哪兒開?」

  趙武裝說:「說你們幼稚吧,你們肯定不服氣。剛剛受到了聞主任的表揚,許多領 導和你們握手。你們哪裡聽得進我的話,但是實際上生活就是這樣,不詳的人不詳的住 址不詳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往哪兒去?我們往大概的方向去。我們的任務就是去尋找。 我們的任務永遠在尋找。」

  消殺科的老何擊節道:「好!趙大夫說得有哲理!」

  老何是一個從來沒有進入我們視線的防疫站同事之一。他的年齡看上去在四十七八 到五十七八之間,一口黃陂鄉下話,一雙塑料涼鞋從初夏穿到深秋,平時埋頭搗弄他的 蟑螂、蚊子、臭蟲什麼的,除了偶爾看見他在樓梯口向站領導賠笑臉之外,很少見他與 站裡的同事交流,與我們年輕人更是形同路人。

  我和秦靜還有化驗室的小劉不約而同瞥了老何一眼。老何尷尬地一笑,說:「對不 起,我沒有對你們說教的意思,你們有文化,是大學生,我沒有文化,我不會隨便說教 別人的。我只是被趙大夫的話所打動。」

  我與老何說話了,這是我參加了三年工作的第一次,我說:「何老師,我們現在在 一個小組了,大家應該隨便一些是不是?」

  老何聽我叫他「老師」,非常巴結地說:「是是。不過我的確沒有什麼文化,你們 都有文化,不要計較我的粗俗就是了。」

  趙武裝說:「算了。老何,不要總是這麼自卑。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高貴 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我是中專畢業,怎麼樣,我打賭臭塘村會被我找到而不是她 們這些大學生找到。」

  秦靜說:「那就走著瞧。」

  趙武裝絕對不會放過一次與秦靜打嘴巴官司的機會。他說:「小生奉陪到底。」

  救護車離開了馬路,拐上了一條顛簸的碎石路。司機大聲問:「是這條路吧?」

  我們誰都不敢回答,只有趙武裝說:「沒錯。直走大約一百來米,路邊大約是一個 養路段。我們到養路段去問路。大家誰有意見?」

  誰能夠有意見,追蹤傳染源是流行病醫生的職責,老何和小劉平日從來沒有做過這 種工作,他們是來協助采樣和消毒的。我和秦靜有責任,但我們本來就不知道臭塘村在 哪裡,更加上這麼大的風雨,誰能夠摸得清方向?我們沒有人能夠有意見。沒有人吭聲。

  養路段到了。趴在車窗上看,荒涼的雨夜裡一排黑默默的平房。趙武裝讓我們在車 裡等候,他下去敲門問路。我還是明白自己的職責所在的,更何況剛剛受到一系列的表 揚,職業榮譽感空前高漲。我說:「我也下去。你一個男人,半夜三更的,別被人家懷 疑是強盜。」

  秦靜說:「那我也下去。」

  趙武裝說:「太好了。你們來吧。」

  趙武裝首先下了車,站在車門口,牽我下車,然後又牽秦靜下車。趙武裝是為了牽 秦靜的手,才牽我的手的。我也是為了秦靜與趙武裝牽手,才把自己的手遞給趙武裝的, 要不然,在我身後下車的秦靜肯定不好意思讓趙武裝攙扶她。為了成人之美,我變得善 解人意了。一夜之間,一切都在生長與成熟。

  我們打著雨傘,踩著泥濘,搖搖晃晃地摸到了養路段的門前。趙武裝敲門,裡頭沒 有動靜,我敲門,一敲裡頭的電燈就亮了。隔著房門問你們是幹什麼的?秦靜突然搶著 說了話。說我們是醫生,來尋找一個住在臭塘村的病人。裡頭說:「是嗎?世界上有這 麼好的醫生?」

  於是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側身出來,反覆地瞧我們白大褂上的號碼,說:「我能 不能記下你們的號碼?「」我們說你儘管記。男人露出放心的樣子,拿圓珠筆在他的手 掌上一一寫下了我們三人的工作服號碼。然後才給我們指出了臭塘村的方位,臭塘村有 兩個,一個甲村,一個乙村。甲村在東頭,乙村在西頭,兩個村子相隔四五里路。由於 目前正在修路,兩個村子之間就不那麼方便了,要從公路上繞,大約要繞十里路。

  疫情卡上的地址沒有寫明甲乙。這就意味著我們可能要跑兩個村。我一路走一路抱 怨起來。秦靜一不當心,滑進了水坑裡,她沒命的尖叫響徹夜空。趙武裝一下子把秦靜 攔腰抱了起來。我從水坑裡拎起了她的一隻長統套鞋,裡面灌滿了泥水。

  上了車之後,趙武裝徵求大家的意見,先去哪一個村?我說先去離我們近一些的甲 村,如果肖志平在甲村,我們就免去了多跑路的辛苦和麻煩。秦靜說:「如果不是甲村, 我們豈不是要花更多的時間掉頭去乙村?」

  自從趙武裝抱起了秦靜,她就一直平靜不下來。她不住地甩著手指上的雨水,渴望 說話。秦靜的話使我犯糊塗了。我說:「去乙村要更多的時間嗎?」

  趙武裝說:「那就先去甲村吧。」

  我說:「好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秦靜說:「這是我的意思,你說的是去乙村。」

  我說:「我隨便行不行?」

  秦靜說:「我可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我摸了摸秦靜的額頭,秦靜啪地打中了我的手,我們都咯咯地笑起來。大家都有一 點頭腦發熱了。

  我們花了四十五分鐘到達甲臭塘村。村裡的狗狂吠起來。有的屋裡亮起了燈。三三 兩兩的燈光也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個沒有臭塘、只有荷花飄香的安詳的小農莊。我根本就 沒有下車,一是怕狗,二是我判斷肖志平不在這裡。肖志平是工人。他住在工人村。結 果正如我判斷的,乙臭塘村才是工人村。但是樸實善良的老農民一定要給我們煮荷包蛋 吃。他們說要不是他們親眼所見,誰相信現在的醫生還會在天氣不好的深更半夜,淋得 透濕,尋起病人來治病?農民摸到我們救護車門口來了,說你們真像毛主席派來的。

  老何說:「大爺,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過世了。」

  秦靜搶白老何說:「人家知道。人家說像呢,又沒有說就是。」

  很不容易,我們離開了甲臭塘村。趙武裝和司機的口袋裡被塞滿了雞蛋。司機一坐, 雞蛋碎了。司機觸電般地跳起來,笑著說:「我日他媽!多新鮮的雞蛋,農民伯伯的一 片心意,我竟坐了一屁股。」

  小劉冷不丁說:「都凌晨兩點了。」

  秦靜說:「什麼意思?」

  小劉說:「沒有什麼意思,指出一個事實。」大家都快樂地笑起來,原來小劉也是 一個有一點幽默感的人。特殊的時刻真好。我這才開始真正地認識我的同事們。

  我說:「秦靜,你別故意引開話題。病人不在甲臭塘村。」

  秦靜噎了一下,狡辯說:「那也不一定就在乙臭塘村。」

  原來秦靜也是很會鬥嘴的,看來是過去平淡的日常生活埋沒了她。我說:「好吧。 那就到乙臭塘村再說吧。」

  想不到的是肖志平真的不在乙臭塘村。我們找到了他的家。把他的老婆孩子從熟睡 中叫醒。他的老婆是一個農村婦女,迷迷瞪瞪地擦著嘴角的哈拉子,好半天弄不清楚我 們的來意,她的小孩子在一邊拚命地嚎哭。肖志平不在家,也不在村裡,他在廠裡,廠 裡有單身宿舍,有他的老鄉,他住在那裡。那裡離這裡坐公共汽車得一個半小時。我們 惱火地質問農村婦女:「你男人為什麼不住在自己家裡?」

  農村婦女說:「不為什麼。」

  看來生活就是這樣:就是有人可以不為什麼不居住在家裡。我們的確幼稚無知。

  我垂頭喪氣地靠在牆上,對身邊同樣蔫頭耷腦的秦靜有氣無力地說:「你贏了。」

  秦靜說:「我但願是你贏了。」

  我說:「居然有人經常不住在家裡。」

  秦靜說:「不可想像。」

  趙武裝說:「現在可以說你們幼稚了吧?趕緊工作吧!」

  老何背起噴霧器不由分說地將肖志平家裡大肆消毒。小劉給女人兩隻采糞樣的小紙 盒,要求她和孩子解一點大便裝在裡頭。女人說:「屙不出來。」

  小劉說:「那是不行的!」

  女人哀求說:「實在屙不出來。」

  小劉說:「想一點辦法!」

  女人的倔強勁上來了,說:「這又不是別的什麼事情,可以想辦法的。」

  小劉說:「哎,我們找你愛人都找了一夜了,送醫送藥上門,你還這態度?大便去!」

  女人哭了起來,叫道:「說這樣一些話做什麼?屙不出來就是屙不出來。我們又沒 有病,又沒有麻煩你來給我們檢查,做什麼像討債的。」

  我和秦靜都跑過來幫助小劉。我說:「你這個女人好不懂事。你不配合,耽誤的是 你愛人。他現在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險。」

  女人一聽,嗚嗚地大哭起來,說:「醫生,你們快去救他吧。」

  我說:「還哭什麼?快去上廁所呀!」

  秦靜和小劉幫腔說:「是啊是啊。」

  女人抱起孩子,提著褲子跑了。過了一會兒,拿了兩隻采樣盒來送給小劉。小劉說: 「說拉不出來的,怎麼還是拉出來了?只要人是活的,就還是可以想辦法的吧。」趙武 裝說:「好了,小劉。趕緊上車吧。」

  到了車上,趙武裝又開始教導我們,他說:「好傢伙,說你們幼稚吧,你們也夠得 理不饒人的了。要學會見好就收,拿到糞樣就算了,你要是非得討回道理不可,那你態 度不好的名聲可就出去了。」

  小劉說:「哦,當醫生的就該倒霉一些。」

  秦靜說:「好了。我們現在應該操心肖志平到底在不在單身宿舍的問題了。」

  趙武裝肯定地說:「在。」

  秦靜說:「何以見得?」

  趙武裝說:「事不過三。老天不會餓死瞎眼雀。柳暗花明又一村。物極必反。他要 再不在,我看我們總得累死或者餓死個把人了。」

  道理果然是這樣的。肖志平在單身宿舍,正呼呼大睡。我們把他叫醒。問:「你的 病好了嗎?」

  肖志平說:「沒有。拉肚子拉得更厲害了,人一起身就打晃。什麼醫生,連一個拉 肚子都治不好?」但他看上去情況並不是很差。

  我戴上大口罩,拉低帽簷遮住光滑的額頭,以老大夫的口氣訓斥肖志平說:「還怪 醫生!為了你,我們都跑了一夜了。你呢?你怎麼回事?看病的時候幹嘛不寫清楚臭塘 村甲還是乙?幹嘛好好地不在家裡睡覺?你要知道你做得非常不好!知道嗎?」

  肖志平頓時老實了,他答:「知道。」

  我們把肖志平帶上了救護車。小劉喝令宿舍其他人去留大便,老何大肆消毒房間內 外。初戰終於告捷,趙武裝問秦靜:「還要走著瞧嗎?」

  秦靜只望著趙武裝笑了笑,累得再也無力辯論。我們相互依靠著進入了昏昏的半睡 眠狀態。

  回到防疫站,旭日在東昇。雨過天青,一切依舊。防疫站大門口的小車一輛都沒有 了。昨夜就像一場夢。要不是聞達走了出來,在台階上張開雙臂迎接我們的話,我真的 會以為是一場夢的。


10


  一陣撲鼻的飯菜香味把我從熟睡中引誘出來。我睜開眼睛,定了定神才發現我睡在 大辦公室的小套間。小套間已經被改造成了臨時的值班房,裡頭擠了四張高低床。睡了 八個昨夜一宿上班的女職工。只有秦靜起床了,她把餐車推了進來,自己已經打一碗飯 菜在吃,她故意坐在我的床沿上,一邊吃一邊將碗湊近我的鼻子晃一晃。碗裡是紅紅的 粉蒸肉和青青的黃瓜絲。趁她不備,我用手指從她碗裡搶了一片粉蒸肉扔進了嘴裡,我 滿口生香,那香啊,是我有生以來不曾品嚐過的鮮美。我懷疑地說:「這是醫院食堂做 的菜嗎?」秦靜說:「我也表示懷疑,但問題是正是他們做的。」

  我說:「我決心今後一定要在這個食堂吃下去。」

  我們倆這麼一咋呼,大家都陸續地醒來了。都紛紛地吸鼻子說香。老大夫們比較清 醒,說:「哪裡是食堂提高了水平,是你們餓了。你們從來都沒有這樣餓過的,當然香 了。」

  秦靜說:「不是不是。現在就是比平常不一樣。院長在食堂督陣啊,你們出去看看 我們站啊,一切都變了樣。一夜之間,萬象更新了。」

  秦靜也是一夜之間萬象更新的模樣,她變成一個開朗快樂的姑娘。她讓大家吃驚得 面面相覷。

  我們理想中的紫外線室已經有了,昨夜裡我們外出用過的所有東西都在紫外線室裡 消毒。大廳裡整齊地掛著一套套嶄新的消毒隔離服,地上是一排排嶄新的油亮的齊膝的 長筒橡膠靴。僅半天的時間,整個防疫站舊貌換新顏,這簡直比神話還不可想像。

  聞達醒目地穿著一雙油亮的長筒膠靴,僅看下面,他擁有的是一雙神氣的騎兵軍官 的腿。他說:「你們看怎麼樣啊?」

  大家說:「好啊。這還有什麼話說啊。但是我們怎麼感到跟幻覺一樣啊?中國的事 情哪有辦得這麼快的呀?」

  聞達也是一夜沒有睡覺,但他精神矍鑠,氣色明朗,一雙眼睛精光發亮,居然也有 了幾分氣宇軒昂的樣子。聞達挺胸叉腰說:「中國辦事當然可以很快。就看是什麼事情。 清晨我就訪視了肖志平又去了臭塘乙村一趟,那裡還有五個病人,霍亂正在那裡傳播, 情況十分危急。我們今天就必須封鎖疫點,緊急行動小組一個匯報,指揮部立刻就發出 了緊急文件,所有的部門單位全都大開綠燈,特事特辦。這不就成了嗎?我不是一向地 告訴你們,我們的事業是非常重要的事業,你們總是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現在你們看 看吧!」

  大家都嘰嘰喳喳地笑。我冒冒失失地說:「聞主任,其實您還是很有風度嘛。」我 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一個老大夫打了一巴掌。

  聞達說:「你不要打她。她這是在誇獎我。我本來就是一個很有風度的人嘛。」

  我更冒失地溜出了一句:「那您為什麼要穿兩隻不同的皮鞋呢?換一雙新皮鞋呀。」

  聞達的臉紅了,訥訥地說:「是嗎?是兩隻不同的皮鞋嗎?我怎麼不知道?」

  老大夫們又趕緊出來打圓場。說:「聞主任,別理會這些小丫頭,你給她們一點顏 色她就開染坊。」

  聞達咕嚕著說了一句什麼,好像是找了一個什麼借口,說著就走了。老大夫們警告 我說:「年輕人,開玩笑一定要注意分寸。你說聞達什麼都行,就是別提他的個人私事 和家庭問題。他怕老婆怕得大氣都不敢在她面前出。所以誰挑他這根筋,他就發惱,那 可是不給一點面子的。幸虧現在他的心情格外地好。否則,你會吃不了兜著走。」

  我們大家正說話,聞達的妻子從大門裡進來了。認識她的老大夫們趕緊迎上去與她 打招呼,請她坐下喝飲料。她彬彬有禮地應酬說:「不了。你們這麼忙,我就不坐了。 我只是給老聞送一點日常衣物來。」

  聞達見了他的妻子,大口大氣地說:「你來幹什麼?我很忙啊!」

  他的妻子說:「我知道。」

  聞達說:「知道還來幹什麼?我的衣物夠用了。」

  他的妻子朝我們笑笑說:「你看你這個人,牙刷牙膏毛巾都沒有帶嘛。好了,我不 打攪你了。你們大家忙,我走了。」

  聞達很神氣地對他妻子的嗯哼了一聲,一步都沒有送,打發走了他的老婆,又忙自 己的去了。

  我說:「看這樣子,他老婆哪裡敢扔他的皮鞋?」

  秦靜說:「我也這麼想。」

  我們站的老大夫們一個個都語塞了,大惑不解地說:

  「是啊。可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聞達這麼對待他老婆。這兩口子在玩什麼把戲呢?」

  聞達突然地又出現在大廳裡,吼叫說:「你們還在這裡嘀咕什麼?女同志應該有意 識地克服喜歡嘀咕的毛病。現在你們趕緊去做準備工作。下午三點開大會,我將宣佈封 鎖疫點的決定以及佈置具體工作。」

  不說別的,光聽「封鎖」這個詞,我都覺得夠刺激的。我們將封鎖他們!

  我、秦靜、趙武裝根本就沒有趕回家去收拾衣物什麼的,我們就在附近的商店裡買 了日常用品,然後湊在一起談心。

  趙武裝說:「八年了。我等了八年了。我們終於要像模像樣,真刀真槍地大幹一場 了。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有效地控制霍亂的傳播,將它徹底消滅在臭塘乙村。然後我將 寫出漂亮的流行病學調查報告,寄給世界衛生組織。然後,我將會被邀請參加世界衛生 組織年會或者其他的專業學術會議。我將再申請去大學進修,將來——」趙武裝越說越 出神,即興地勾畫起他一生的藍圖來。

  我說:「做你的好夢吧。」

  秦靜很不滿意我打斷趙武裝,她說:「你何以見得他是在做夢?」

  一覺醒來,我發現秦靜對趙武裝的態度已經公然改變。我說:「秦靜什麼時候站在 趙大夫一邊了?這可是稀罕事。」

  秦靜惱羞成怒地狠狠掐了我一把。秦靜掐我的時候才發現聞達就站在我們的身後。 秦靜的臉紅得發了紫。但是聞達對秦靜的害羞神態好像沒有什麼感覺。聞達只是對趙武 裝的話有極大的興趣。他認真地插話了,說:「做夢也沒有什麼不好。其實人生就是一 場夢。你不做這種夢就會做那種夢。與其隨波逐流,不如選擇一個自己的夢想。有時候 一個人堅持做夢,夢想可以成真。」聞達臉上的線條柔和地舒展開來,說話極富人情味, 好像很願意參與我們的談心。

  我們三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神情,都希望他能夠敞開 心扉說下去。我謙恭地引誘道:「夢想可以成真嗎?您有體會嗎?」

  聞達說:「當然。我就是這樣的。我年輕的時候遇上一次鼠疫,現在又遇上了一次 霍亂。我一直在研究許多種傳染病,我相信將來還會有奇跡發生的。」

  至少我們三個人相信現在有一樁奇跡正在發生。我們從來不知道聞達曾經遭遇過鼠 疫疫情。聞達個人的故事,在我們站裡永遠存在於傳說之中。他的眼睛永遠嚴厲而冰冷, 游離在他自己軀殼之外,更游離在大眾的世俗生活之外。誰都不可能與他談心。在這個 時刻,聞達卻主動地談起了他的往事。這是夏日寧靜而情懶的午後,我們四個人坐在防 疫站後面的葡萄架下面。透過鐵柵欄,看得見一輛設備齊全的白色新防疫車泊在那兒。 這車是我們昨天晚上夢想的,此刻就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它像一個實現了的神話為我們 營造著非凡的氣氛。

  秦靜用她從來沒有過的敬重對聞達說:「聞主任,我從課本上只知道我國消滅了鼠 疫。您能夠給講詳細一點嗎?」

  聞達說:「那是一九五二年,在黑龍江的甘南縣突然發生大量的肺炎病人。但是傳 播之迅猛,死亡率之高震驚了衛生部和政務院。那時候我可能比你們現在還年輕一點, 在印度尼西亞學的就是衛生防疫,回國就直接插班到大學衛生系學習。消息傳來,我立 刻報名去了疫區,一去我就發現那是鼠疫,非常典型的鼠疫。我提出了對疫區實行緊急 處理的流行病防治方案,劃出了半徑為十公里的警戒圈,在警戒圈裡再劃大隔離圈,大 隔離圈內再劃小隔離圈,一層層地進行檢疫和預防接種。我們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後來 我光榮地被特邀出席了世界衛生組織的年會。」

  我說:「聽說您當年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還穿著乳白色的皮鞋?」

  聞達呵呵笑了。他說:「談不上風度翩翩吧。不過的確是非常神氣,我的妻子就是 那個時候看上我的。」

  聞達居然還談到了他的妻子。這使我們禁不住去瞟他的皮鞋。我正在轉動腦筋想把 話題進一步引向深入,趙武裝阻攔了我。秦靜說:「後來呢?聞主任。」

  聞達說:「後來就是今天了,我又抓住霍亂了。我一定會戰勝它的。你們相信嗎?」

  我們說:「相信。」

  我說:「聞主任,後來您和您妻子的故事呢?」

  聞達一下子就變了臉,說:「你呀,怎麼像一個家庭婦女,喜歡打聽這樣的一些事 情。這樣下去沒有出息的。」

  聞達的話說重就重,我一下子被砸得愣在了那兒。秦靜說:「聞主任,有一個問題 您可以回答我嗎?為什麼我們的教科書上一提鼠疫霍亂天花就說消滅了?」

  聞達對趙武裝說:「秦靜不錯。她愛學習。你要好好對待她。」

  聞達突兀地來了這麼一句使秦靜吃驚得大眼圓睜,秦靜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趙 武裝非常意外,傻笑著不住地點頭。聞達卻又沒有把話接著說下去,他還是只對疫情有 興趣,他說:「說消滅了也沒有什麼不對。上次的鼠疫,我們就是把它消滅了。這次的 霍亂,我們也一定能夠把它消滅,對於消滅,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管什麼課本什麼書, 它說消滅了,我們可以理解成這一次消滅了。這一次不是永遠。要記住,微生物與我們 同在這個生活空間,它們無孔不入,它們的繁殖,變異是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的。一旦 為它們提供了外因,立刻就會造成發病。說消滅不重要,怎麼理解消滅很重要。我們流 行病醫生應該有自己的理解。懂嗎?」

  秦靜說:「懂了。」

  聞達說:「很好。」聞達的話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手錶,恢復了平常的嚴厲和冰冷, 站起來匆匆地就走,走兩步又回頭,甩著指頭警告我說:「進封鎖區是不准帶書包括教 科書的,到時候沒有抄的機會的,給帶菌者開藥可是一定要寫拉丁文的。所以你要抓緊 一點一滴的時間把拉丁文學好。」說完扭頭就走了。

  我衝著聞達的背影說:「是秦靜喜歡帶書。你弄錯了。」

  秦靜說:「是我是我。我委屈你了。」

  我說:「不要與我這個家庭婦女說話好不好?」

  秦靜說:「但是我當然可以不要書而流利地開處方。」

  我說:「誰又不能夠呢?還以為我真的是家庭婦女不成?」

  趙武裝說:「別與秦靜計較了,我也給你賠個不是行不行?」

  我說:「你們倒越發像真的了。」

  秦靜自然是又與我扭成一團。趙武裝在一旁不知幫誰才是好。在這個寧靜而又慵懶 的午後,在封鎖疫點的前夕,我度過了青年時代最後一段有趣的時光。後來就再也沒有 興趣與夥伴逗笑說傻話了。

  在大會召開之前,我一直趴在辦公桌上練習新黴素和磺胺瞇的拉丁文寫法。秦靜不 見了,她不用練習。從這天下午起,她不再與我如影隨形。


11


  晚飯異常地豐盛。還是由食堂送到我們站裡來的。葷菜有紅燒肉、糖醋帶魚,蔬菜 有冬瓜、豆角,豆製品有家常豆腐、干子炒搾菜,湯有絲瓜雞蛋湯。二號病疫區處理現 場指揮部的領導同志都來了。與我們一同在大會議室吃飯。以湯代酒為我們壯行。

  六點整,總指揮長揮動了一下小紅旗,說了一聲:出發,總指揮長是副市長,大家 總也沒有記住他的姓氏。不過這倒沒有什麼關係,大家都感覺到副市長和藹可親,一聲: 「出發」也吼得很有氣勢。一個副市長親臨現場,無論如何都能夠說明我們事業的重要 性和偉大性。大家看上去自我感覺都比較膨脹,個個笑逐顏開,躍躍欲試。不由自主地 就把巴掌都拍紅了。

  真正的出發時間是六點四十分,因為所有專業性的準備工作都必須經過聞達的檢查, 然後由他根據封鎖疫區的程序調配車輛。到處都有人在叫「聞主任」。聞達「哎哎」地 答應著,匆匆跑到前面又匆匆折身跑到後面,痛心疾首指手劃腳地批評化驗室糞樣盒帶 少了,藥房的藥品品種太單一,萬一還發現有其他疾病患者呢?你不給予治療嗎?聞達 扯著嗓子叫道:「要知道,我們是去封鎖,封鎖,封鎖!裡面的任何人是不能夠出來的。 我們要給他們提供治療,防疫,吃,喝,拉,撤,等等,等等。」

  消殺科的裝備不合格。我們流行病室只帶五隻儲槽是肯定不夠的。聞達臭罵趙武裝 說:「你吃了八年的稀飯嗎?臭塘乙村有九十九戶人家,四百四十五點五口人,是計劃 生育的大漏洞。計劃生育不歸我們管,但我們不能不給沒有戶口的人接種疫苗!你告訴 我?五隻儲槽夠嗎?」

  趙武裝只得嚴肅地回答:「不夠。」

  我自告奮勇他說:「我和秦靜拿儲槽。」

  我拉著秦靜跑到供應室,請窗口的護士們都讓開,對漂亮的小謝說:「我們可以再 拿五隻大儲槽嗎?」

  秦靜說:「能夠盡量快一些嗎?」

  我和秦靜既客氣又優雅,裝出有幾分怕她的樣子。小謝氣得翻著白眼,用力地把儲 槽一隻一隻地頓在領料台上。我們抱起儲槽,目不斜視地一直走出走廊才愉快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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