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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沙灘 作者:池莉

1


  長江的水是永遠不枯的,即便是冬天枯水季節也不枯,頂多落淺那麼些許,繡出兩 道綿長皺折的花邊般的沙岸,使豪放的長江又具一番婉約的韻致。多少年來年年如此。

  今年卻忽兒出了一個奇跡:在長江大橋西側,江心浮起一塊島嶼;緊跟著,島嶼伸 出一角來,與岸連接上了。成了長江中前所未有的一片大沙灘。這沙灘是溫暖的鴿灰色, 平坦光潔如躺在水中的偌大一面鏡子。一隻來不及拔錨的木船擱淺在灘頭,斜斜地翹望 著江水;成群結隊的江鷗悠閒地蹀躞,它們細碎的腳印愈發顯出沙灘的寥闊。尤其是一 早一晚,朝陽落日輝映,沙灘便明明暗暗閃閃爍爍變幻亮度和色彩,酷似一個童話境地。

  這個活生生的童話境地很快就轟動了終年終日生活在佈滿汽車齒輪的城市裡的人們。 頃刻間,無數的人湧上了沙灘。人們穿著節日的服裝,攜了照相機,騎了摩托車,盡情 享受這片淨土。

  直到春分時節,大沙灘還赫然浮在江裡,但桃花水的淙淙聲響已不可阻擋地從天邊 傳來。大沙灘即將沉沒。人們更加如癡如狂。立雪毅然下定了決心:上沙灘!


2


  傍晚,沙灘寧靜了。當晚霞全部沉入兩邊的水天交接處後,血也似的沙灘立刻變得 蒼白,那蒼白只是一道光,掠過人,便有一張巨大無比的夜色的網籠罩了沙灘。遊人只 剩下兩三對,都是戀人們,他們緊依緊偎緩緩移動,遠遠看去只是一個黑色的剪影。

  立雪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沙灘的。為了抵擋春寒裡的江風,她在肩上披了一條蝦青色 開司米圍巾。這是冬天用的加長加寬圍巾,現在裹著它,流蘇都垂到了立雪膝蓋以下。 立雪走一步,流蘇擺一擺,使她顯得更加細瘦,更加弱不禁風。立雪在沙灘上緩緩漫步, 江風比在岸上強勁得多,颯颯吹動她的頭髮,使她感到了一種徹底的冰涼徹底的清醒, 同時又感到自己沉沉墜入了雲霧之中。

  她終於如願以償了。一個微笑花一樣開在這夜的沙灘裡。女人就是這樣,常常有些 細小的願望,這些願望的實現足可以使女人感到幸福。可惜男人一旦成了丈夫就不再理 解妻子,那麼做了妻子的女人只好自己孤軍奮戰了。

  立雪每天上班都經過長江大橋,她最早發現了大沙灘。不知怎麼,這片大沙灘打動 了她,很深地吸引了她。每天她都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遙望江心的大沙灘,許多美好 的景色,美好的音樂,美好的過去便又重新生動起來。她很為自己高興,她以為上班下 班、丈夫兒子、公公婆婆把自己埋沒了呢,不想她依然是年輕的,依然有激情。立雪把 這些全都告訴了丈夫海天,希望他能提出他們一塊兒上沙灘玩玩。可海天聽完她的話, 伸了個懶腰,說:「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我看著你的嘴唇瞌睡都來了……」以後,立 雪又提了幾次,海天還是沒把她的話當真看待。

  今天晚飯後,立雪說:「小海,我得出去一下。」

  全家人都在客廳裡看電視,只有婆婆迅速地看了她一眼。海天舒展在沙發上,叼了 支牙籤,眼睛盯在電視屏幕上,問:「去哪兒?」

  立雪略微哽了一下,說了謊:「去同學家借筆記。」

  海天沒等她的話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唐老鴨」太逗人了。

  於是,他們全都聚精會神地看「米老鼠和唐老鴨」。立雪悄然離開客廳,去看她的 大沙灘。

  這是立雪婚後第一次真正地大膽地獨自外出散步。

  沙灘原來比在橋上俯看要大得多,長江也大得多,風大浪也大。大,本身就美,況 且這夜色;無邊,濤聲不絕,這美便濃濃地帶上了一種神秘的氣氛。海天若能在這一刻 看她就好了。也許隔膜的夫妻就是需要一個點明對方心事的環境,這種環境足可以使彼 此看透,一個剎那間便有了永遠的諒解和體貼。

  當一個男人高而寬的身體擋在立雪面前時,她雖然一個哆嗦,但沒後退,反而用那 雙沉浸在期望中的眼睛直直迎了上去。


3


  趙如岳意外地看見了立雪流星般燃燒的眼睛,儘管也如流星般迅疾地熄滅了,他仍 然感到自己闖進了她的世界。

  立雪說:「是你,嚇我了一大跳。」

  趙如岳說:「我早已問過『是李立雪』嗎?可你怔怔的不回答,我以為你出什麼事 了。」

  立雪笑道:「沒有的事。」又問,「作業做完了嗎?」

  「做完了。你呢?」

  「沒有。太忙了。」

  他們是成人大學的同學,已經共讀兩年多了。儘管每星期他們都見面三次,但在此 時此刻相遇,兩人都不免有幾分意外。立雪本要隨口問一句,「你怎麼在這?」話到嘴 邊又嚥回去了。她敏銳地感到,結了婚的人獨自外出散步多少都是有難言之隱的,她不 想對趙如岳有更深的瞭解。她同時也擔心趙如岳問自己。

  可趙如岳沒有問。這樣,他倆彷彿又有了一個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並肩朝前踱去, 一時間誰都無話,只聽得波浪悉悉窣窸悉卒地撲打沙灘。

  「這兒真美!」趙如岳粗啞的嗓子低低地說。

  立雪望見了月亮,不那麼圓,不那麼亮,模模糊糊含在雲層裡,四周罩了圈淡藍色 的光。這月亮卻不高也不遠,就在沙灘盡頭,也許是江水盡頭,染得沙灘與江水都是一 片的淡藍。她說:「是的,的確美。」一個「美」字出唇,立雪的臉便熱了一陣。平日 裡說這個字太少了,倒顯得這字本身酸溜溜,文縐縐的。

  趙如岳說:「平時我要聽了人說這美那美的,牙縫裡就冒酸水。可這裡叫人不能不 讚歎。」

  立雪見他們感受一致,無聲地笑了笑,說:「太對了。」

  趙如岳說:「我泡在官場裡,整日忙得直想大呼小叫,何曾想到過詩啊詞啊什麼的。 到這兒走走,我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許多古人的詩詞,比如杜甫的『無邊落葉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崔穎的『日暮鄉關 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白居易的『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立雪接口道:「還有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 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神了!」趙如岳說:「看來你也喜歡古詩詞。」

  立雪說:「曾經喜歡,年輕的時候。」

  「你現在不是年輕嗎?」

  「不,我老了。」

  趙如岳悄悄注視了立雪一刻,掉開眼睛望向沙灘深處沉沉的吟道:「君不見黃河之 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立雪不覺暗暗歎息,雙手捧了捧面頰,滑到腦後攏住了頭髮。這種高雅的談話使立 雪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代。那時雖然是在被政治風暴磋舵的歲月裡,但她依然還能在枕 頭下面藏著心愛的唐詩宋詞。現在,她的全部生活內容就是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婦; 匆匆上班下班;出門便跑菜場糧店,進門就扎上圍裙,還得維持一臉的笑容,朝丈夫兒 子公公婆婆以及一切熟人旋轉。就這樣,一天的十二或十四小時擠得滿滿的,然後精疲 力竭。

  「立雪!」趙如岳見立雪打了個噤,解釋道:「你要走到水裡去了。」

  立雪「哦」了一聲,從胡思亂想中解脫出來,抬腕看了看表,說:「不早了,我得 走了。」

  趙如岳說:「你不老,一點兒都不。」

  立雪說:「這個……不談了。我走了。」她這麼說。腳卻還沒動,趙如岳說得十分 真摯,立雪心裡是接受的。每個女人從根本上都不願意老。

  「立雪,願你永葆你富有詩意的,怎麼說呢?——你就是你,你這樣挺好的。」

  立雪鼻子酸了,她嗡聲道:「謝謝!」

  趙如岳說:「我還想呆一會,你需要送嗎?」

  「不要,我很近。」

  趙如岳悄聲說:「後天學校見。」說完,轉身走開了。

  立雪生怕趙如岳執意送她。一般男人都不會放過這種獻慇勤的機會的。趙如岳卻很 坦然磊落。立雪裹緊了圍巾,望了一眼月光下沙灘上趙如岳的背影,滿意地抿嘴一笑, 走了。

  立雪走出幾步,趙如岳站住了。他轉身目送立雪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防波堤上


4


  江老太太在城城的小房間哄城城睡覺。立雪一進門,江老太太就站了起來,臉上一 無表情,握起拳頭叩腰眼。立雪含了幾分歉意,說:「又累了您了,海天怎麼不管城城?」

  「城城還沒洗。我一個人弄不動他。」江老太太繼續叩著腰眼,走動了兩步,歎了 一聲:「小海還不是有他玩的地方。」

  立雪抹下眼皮,只管脫外套,拿盆打水,張羅給兒子洗。城城睡得夾生了,一百個 不情願,吭吭卿卿,直著胳膊腿潑灑了一地的水。立雪戳了戳兒子的頭,呵道:「聽話!」

  江老太太在一邊走來走去看著媳婦的動作,這時說話了:「城城是一個小孩子,凶 他有什麼用?是你們沒安排好。我得再告訴你們一次:不管你們晚上有多麼重要的活動, 孩子得照料妥當,別老栽在我身上。我這麼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你們晚輩要有點良 心,如果說你們這麼一個孩子都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那我呢?那時候我拖著三女一兒, 還正是革命的艱苦時期。」

  立雪安置好了兒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亂糟糟的,燈光下,傢具上面都是灰塵。 立雪用手指在桌面上劃拉了一下,犁出一道紫紅來。海天的襪子一隻在台燈旁一隻在沙 發上。早晨她曾頑強地擠出十幾分鐘時間收拾過房間的,現在全都還原了。少女的一連 串美夢中有一個便是夢想自己將來有一個潔淨雅致的家。她的夢想在結婚那天實現了, 可是第二天這個家就面目全非。住在公公婆婆的家裡,房間是不興上鎖的,誰都可以進 來隨便幹什麼。從第二天起,立雪就不停地使自己的房間恢復新婚第一天的模樣。於是, 一個循環開始了:髒了洗,洗了髒;亂了整理,整理了再亂——永無止息。青春卻不是 可以循環的,一雙秀麗細嫩的手開始粗糙了。

  海天在門口的路燈下面蹲著看棋。幾個老頭擺了幾副殘局,捧著茶杯在琢磨。自立 雪嫁到江家來,這路燈下的殘局夜夜連續作戰。幾年來,老頭子倒換了些人,棋卻依舊。 海天是迷在裡頭了。立雪伏在三樓的窗台上看著自己的丈夫。海天在一群禿頂裡是烏蓬 蓬一頭濃髮,根根發尖朝天指著;脖子往前伸得老直,上好的毛料西裝全窩在一處,香 煙的青霧一陣一陣從那發尖裡升騰起來。立雪看了好一刻,海天一動沒動。立雪閉了眼, 離開窗台,拉上了窗簾。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大門外響起了鑰匙的聲音。立雪連忙放下課本,關了燈,躺進 被窩。海天躡手躡腳推開房門,摸黑上床,頭一著枕,呼嚕便響了。立雪睜開了眼睛, 望著天,好久好久不能入睡。這就是她的家,她想: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她想。她 咬著枕巾角,又想到方才大沙灘上的情景,不知怎的淚就從眼角骨碌骨碌流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老倆口穿了燈籠褲,提了劍,到公園鍛煉去了。江老太太放一枚雞 蛋在廚房裡,告訴立雪這是給城城的。立雪給兒子穿衣服洗臉刷牙煮雞蛋牛奶。城城穿 好了衣服之後又偏要換另外一件,洗乾淨了又要去撒尿,弄了一手的尿水又來吃東西, 立雪的軟聲好語全不起作用,急得她給兒子的屁股一巴掌。沒料到城城恰好好沒站隱, 一下子摔倒了,嘴唇磕出了血。城城哭了,海天聞聲跑來,胳膊僵在衣袖裡說:「立雪, 你這脾氣真了不得了!」繼爾又對城城說:「勇敢些!我的兒子。」

  他的兒子。立雪的心裡塞滿了酸楚。她說:「今天你送城城上幼兒園吧。」

  海天在她身後發急地叫道:「我今天有事。——你回來!」

  立雪一步不停衝下樓梯,心裡說道:不是你的兒子嗎?

  她再也不能一味遷就忍受了!


5


  這一天立雪心裡又陰沉又悶煩。她在無菌室操作,接二連三摔了幾支試管。

  她的同事鐘瑾在隔壁的無菌室裡。無菌室是玻璃房子,鐘瑾把立雪的舉動看得一清 二楚。她敲了敲玻璃牆面,用一雙滴溜溜的杏黃色眸子詢問立雪怎麼哪?立雪搖了搖頭, 舉舉手中的試管,埋頭做起試驗來。做了一刻,「喀啦」又摔了根試管。立雪蓋上了酒 精燈,取下大口罩,脫了消毒隔離衣,退出了無菌室,換上白大褂,坐在水池前洗起器 械來。

  立雪十分惱自己。她本是非常喜歡這份工作的;細緻入微的操作,恬靜潔白的環境, 生物製品又直接為人類抵抗疾病起著巨大的作用,立雪的性格在這個工作中得到了充分 的展開。她深知對她來說不僅僅意味著經濟來源,其義要廣泛深遠得多。因此,立雪一 向認真工作,珍惜穿上白大褂的每個鐘點,從來就是把家庭與之隔得遠遠的。今天卻分 明是做不到了。

  一雙乾燥柔軟的手抄入立雪的後頸脖,撩起她的披肩發,這是鐘瑾:「喂,遇上什 麼事了?」

  立雪說:「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事,早上我打了兒子一下,他摔倒了,牙齒磕出了血。」

  鐘瑾說:「我女兒動不動就讓我扇個觔斗,這是什麼屁事,值得你大動母愛,現在 的孩子有時候就得給他個厲害瞧瞧。」

  立雪說:「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住在娘家。可我父母遠在千里之外。」

  鐘瑾嘖嘖連聲,道:「我說呢,你婆婆氣你了不是?」

  「婆婆嘛,自然不比自己的媽,該忍得忍些。」

  「得了!」鐘瑾一把撒開立雪的頭髮,又用手指揀幾根捻著,說:「全世界就你一 個人是打掉了牙往肚裡吞的。什麼時代了,還吃那一套。出去訪訪,如今哪個媳婦怕婆 婆,你那婆婆一副老幹部派頭,半點人情味都沒有,你呀,該殺殺她的威風了。海天會 配合你嗎?」

  立雪答道:「不知道。我也不想殺誰的威風。」她將鐘瑾從身後拉了過來,望了她 的臉,說:「鐘瑾,我怎麼感到時間越長,夫妻之間倒越陌生了呢?」

  鐘瑾睜了老大一雙眼睛,握住立雪的手,說:「你也……我以為你不會的,你們戀 愛那麼久,他還會欺騙你嗎?」

  「也不是欺騙。只是……唉,就那麼回事。」

  「是啊,就那麼回事。他不再欣賞你寶貝你,不再用有光彩的眼神看你,不再認為 陪你逛大街是他的榮耀。不再尊重你,當著你的面放肆地打咆嗝,翹起臭腳丫子。任你 累死累活,他什麼事也不幹,完全以為你幹得理所應當。」鐘瑾說著激憤起來,臉一揚, 哈哈笑道:「幸虧我們還沒老,還漂亮著呢!謝天謝地,每天都有許多男人在公共汽車 上證明這一點——盯著我看。」

  鐘瑾有著透明的奶油黃顏色的皮膚,扁而薄的唇天生含了幾分媚;身量小巧卻異常 豐滿,穿著打扮是一味的鮮麗格調。她的確自有少婦的動人之處。立雪給她的話逗笑了。

  「對了,笑一笑,十年少,為他們發愁不值得。」鐘瑾放低聲音,湊到近處,點了 點立雪的腦門,說:「死腦筋,這麼雪白俏皮的臉蛋還不解放一些……」說罷,拖著海 綿拖鞋踢踢踏踏忙別的去了。

  立雪低了頭,在一盆清水中看見了自己的臉龐:兩道濕濕的長眉,一頭流暢的黑髮, 眼裡有無限的寧靜;偏是唇尖顯出女孩的任性頑皮,飽飽滿滿翹了起來。她也看見了自 己眼角細細的皺紋,這幾分皺紋幾分憔悴倒又給這臉龐增加了憂傷的情調。她不理解海 天如何不欣賞她這模樣,她為自己深深的抱屈。立雪嘩啦擰開自來水,盆裡翻捲起雪白 的浪花。這些浪花使她聯想到昨晚大沙灘上的巧遇。她不由輕輕歎息了一聲。


6


  走進教室的那一刻,立雪不知為什麼心慌了一陣子。教室裡還是那個老樣子, 階梯桌椅,三三兩兩抽著煙的老大學生,黑板擦得灰濛濛,老師端了個精緻的茶杯上了 講台。立雪面前的桌面上刻著一行字:「愛情你在哪裡——在床上嗎?」立雪換了一把 椅子,這裡卻觸目驚心地寫著:「生存還是死亡?」立雪又換了一個座位,同樣,桌面 上有數不清的文字,最大的一行字是:「女人女人叫我怎麼不想你!」

  鐘瑾說:「別挪來挪去,我喜歡讀這些課桌文學,可以想像可憐的大學生們是怎樣 受著煎熬在聽課。」

  立雪說:「今天讓我安靜地上完課好嗎?」

  「我讓你不安靜了嗎?」鐘瑾端詳了立雪的一會兒,撲哧笑了。立雪不敢與鐘瑾對 視,在心裡責備自己:不就是因為那夜在沙灘上遇見了趙如岳嗎?這又有什麼。同學兩 年多,趙如岳並沒有出色的人品,對她也沒有出格的舉動,他們的關係不親不疏,今天 這般不安不是可笑嗎?立雪鎮定了自己,一心用在書本上。偏偏巧的是鐘瑾忘了帶鋼筆, 附近又沒有哪個同學帶了多餘的。熬到下課,鐘瑾騰地站起來,往後一扭,便叫道: 「趙如岳,能借我一支筆嗎?」

  趙如岳說道:「能啊。」就過來了。立雪的心又不由自主咚咚跳起來,她氣惱地握 住拳使勁頂腦門,告訴自己:用不著這樣啊!

  鐘瑾拿過了筆,歪身靠在課桌上和趙如岳閒聊:「老趙,聽說你挺會唱歌,流行嗓 子。」

  「他們開玩笑的。」

  「喂,」鐘瑾推了推立雪:「你也不喜歡聽歌?我們請他唱唱怎麼樣。」

  「開玩笑!」趙如岳說,要走。鐘瑾拉住他,「說真的,唱唱吧,我們也是大學生 了,也要說說唱唱的,為什麼不呢?」

  立雪是理解鐘瑾的,她失去了什麼就非得補償回來,哪怕是小年輕大學生幼稚做作 的浪漫勁。立雪聲援道:「對的,出去走走唱唱吧,難得同學一場。」

  趙如岳同意了。

  三人出了教室,在櫻園落滿花瓣的路上漫步,春風徐徐送來青草的氣息,趙如岳唱 道:

  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清晨來到樹下讀書。初升

  的太陽照耀我們,也照耀身旁這棵小樹。親愛的夥伴

  親愛的小樹,和我同享陽光雨露,替我們記住這美好

  時光,一道長成參天大樹。

  這所古老的校園是座草木蔥籠的園林,如雲如煙的櫻花才謝,紫色的玉蘭又開放了。 大學生們三三兩兩來去,有高談闊論的,有深思沉吟的。鐘瑾撞了一位男學生,對方十 分文明,道:「對不起。」他們唱歌,沒有一個路人大驚小怪,更無人嘲笑,自由自在 和風雅在這裡是平常的氣氛。立雪和鐘瑾挽了手,踏著節拍,一同哼哼道:「替我們記 住這美好時光,一道長成參天大樹……」

  忽然立雪悟到:自己是禁錮太久了。她還是個年輕人,需要歡快,需要友誼和朋友, 需要來一點傻呵呵的笑笑鬧鬧。她和趙如岳如談話,不再心慌,不再感到他們有個大沙 灘的秘密。鐘瑾也同樣高興,一路說些瘋話,撿了不少花瓣塞在口袋裡。趙如岳依然是 大方坦然的,表現得是一個十分合格的當代大學生。

  放學之後,在公共汽車站等車,鐘瑾對立雪說:「你今天是少見的好氣色。居然面 若桃花,畫了淡妝一般。如果我不瞭解你,一定會猜測你是戀愛了。成熟了的女人一旦 戀愛就會格外動人一一你知道這是哪個大詩人說的?」

  立雪凝神去想是哪個大詩人,鐘瑾碰碰她的肩,說:「是我。」

  立雪笑了,不屑道:「老一套了。每個電影裡都有這一段對話:是誰……是我嘛。」

  鐘瑾格格地笑。立雪受了感染。想:像她這麼笑可不容易——在這個年紀的女人。

  立雪說:「我看你這陣子倒是格外快活格外動人的。」

  「那八成我是在戀愛。」

  立雪的心被觸動了。海天和她戀愛的細節一個個重現。那戀愛彷彿是裝在玻璃瓶子 裡存放著的,現在拿出來抹去一層灰就發現那顏色依然鮮艷;打開瓶塞一聞,仍飄著打 麥場上莊稼的香味。海天是個壯健孔武的男子漢,多少女同學都愛慕他,但他只愛她一 個人,她也只愛他一個人,他們互相迷戀,忠貞不二,都是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多麼完 美完整的夫妻!他們應該相愛到老。她多傻,自己也需要朋友和友誼,怎麼就要求海天 守在家裡?一個大男人,難道不是更需要活動的場合?立雪在路上就原諒了海天,檢查 了自己。她決定今天晚上一定和海天好好談談,包括也開誠佈公談談他母親的事。好了! 然後甜甜睡它一覺,太陽出來了,萬物便又生輝。


7


  海天去幼兒園接兒子還沒回來,立雪放下書包,直奔廚房,對江老太大說:「媽, 還是讓我來。」

  江老太太豎起巴掌道:「別!唸書是最難的,你歇歇吧,等著吃飯就行了,只要我 還有一口氣,總是累死的命。」

  立雪無趣地垂下胳膊,站了一刻,看看確實插不上手,只好離開。江老在客廳看報, 見立雪回轉,說:「你媽今天心臟不太舒服。」

  立雪說:「她不要我干。」

  江老遲鈍地看了立雪一會,說:「嗯。」又去看報。

  立雪興趣索然地回到了自己房間。

  晚飯後,立雪又鼓起了熱情。看了丈夫和兒子,她的信心又來了。她和顏悅色地進 進出出,給兒子早早洗得乾乾淨淨,房間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幸好這天沒有美國的「米 老鼠和唐老鴨」,海天在房間裡看書,立雪洗了臉,精心地按摩了面部,從鏡子裡,她 看到自己神采奕奕。她悄悄轉到海天背後,摀住了他的眼睛。

  海天說:「你今天好像格外高興?」

  立雪鬆了手,說:「不問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呢?」

  「因為我今天老想到你。」

  海天用指頭掃了一下立雪的腮,又拿起書。立雪奪下書,挨海天坐下,說:「我想 和你好好談談。」

  「談什麼?」

  「談……很多,談心。」

  海天捉住她的手,抽出書來,說:「好了別鬧,你的心我都背得出來了。」

  一臉的暖色漸漸冷了,立雪挪開了一些,彎下背,抱了膝定定望著地面,望了一會 兒,她說:「小海,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關於我們,兒子,我的工作,家庭……」

  「你呀,肯定又看了什麼小說,受了什麼的激動。立雪,三十多的人了,怎麼老像 小女孩一樣易衝動愛幻想?」海天拍著她的背,用毫無餘地的口氣說:「我要參加管理 幹部考核了,這次考試對我的將來是至關重要的。你去吧。」

  立雪站起來徑直走到房門口,在拉開房門之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海天一眼。是他 麼?曾經熱切地凝望著她,聽她天南海北地說話,不讓她停下來,說什麼他都愛聽,都 新鮮,在那知青的土屋裡,一談就是一天。那一天一天一天都說了些什麼呢?他居然聽 得如饑似渴。往日的情形回到眼前使立雪一陣陣眩暈,她扶住門框,彷彿身子裡有什麼 東西雪一般地融化了,頓時心裡虛虛的空空的。她又一次的努力失敗了!在海天面前, 她的傲氣和自尊心又陡然增長了好多倍。立雪返身回房,穿了外套,背起書包,將長圍 巾搭在胳膊彎上,對著房間道:「我去鐘瑾家對筆記,看著城城一點,可別累了你媽。」

  海天抬起頭,說:「你不能就在家?」

  「對不起,我也要考試了。」

  立雪一股子勁,沖沖地往鐘瑾家去。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住了。鐘瑾一家四口人, 她能當著這些人訴苦嗎?學習是句空話,她有滿腹的委屈要對人傾訴,即便此刻迎面遇 上了鐘瑾,對她說什麼?說婆婆的含譏帶嘲,公公莫名其妙的冷淡,丈夫不肯聽她談話。 不,立雪的委屈比這些表面現象要深得多。那是不可言傳的隱隱的受創感和一種絕望。 立雪朝江邊走去,她想那片大沙灘倒是一個容納此時此刻的她的去處。


8


  一上大沙灘,眼前驟然開闊,強烈的江風強烈的濤聲,飄起立雪的頭髮旗幟般飛揚。 立雪走了幾步,胸中奔出一股怨氣,眼淚就刷刷縱流不止。在她走近擱淺的木船時,船 幫邊上立起了一個人,趙如岳說:「是我。」

  立雪倒哈一口冷氣,怔怔地僵在那兒。

  沙灘上今夜無月光,遠處長江大橋上的幾排彩燈讓這裡有了個模糊的昏黃。趙如岳 是一個影子,立雪也是個影子,茫茫沙灘上再無別人。立雪垂下頭,讓頭髮披過來,借 捋頭髮的機會揩掉了淚。

  趙如岳穿了件風衣,雙手抄在風衣口袋裡,說:「你想一個人散散步就接著走吧。 我不是有意打擾你的。」

  「哪裡。」立雪卻不過情面,說:「一道走走吧。」

  「謝謝。」趙如岳陪在立雪身邊,說:「不想說話就別說,同學之間,用不著周全 禮貌。」

  立雪立刻感到了一絲絲很微妙的理解,她偏過頭朝他笑了笑。

  他們靜靜地沿著灘邊往前走。立雪依然是裹了長圍巾,雙手抱著肩,久久盯著江心 的航標燈。航標燈在黑呼呼的江裡就像一顆心,它似乎很近,卻又走來走去挨不了它。 偶爾有一艘夜航的船隻過去,緩緩地流動著一個燈光閃爍、歡聲笑語的房子,這給大沙 灘印下了夢幻般的痕跡。

  他們靜靜地走著。一同目隨船隻,一同沉落進昏暗之中。趙如岳忽兒停了,轉身橫 在立雪面前,憤憤地說:「為什麼不問問我?不問我為何獨自一人來這兒?不問我……」 趙如岳突然頓住了,放低聲音,說:「對不起!我實在過份了。」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質問在立雪倒不在意外,對趙如岳的心情,她早有覺察了。她說: 「老趙,你要是想說說你的苦惱就儘管說,也許我能幫幫你。」

  趙如岳問:「你知道市電視台的播音員梅子嗎?」

  立雪說:「知道。」

  趙如岳說:「她就是我妻子。」

  立雪輕輕「啊」了一聲。如果說她從前對趙如岳多少有些戒備之心的話,這一「啊」 聲中,戒備化作輕煙了。梅子,年輕,漂亮,一口柔柔的普通話,風度派頭十全十美, 那真正是少有的女人,有了這樣的妻子,趙如岳還會看得起誰呢?立雪隨和多了。

  趙如岳說:「我,我說不出是多麼愛她,非常非常!但她總是忙。幾年來,連生孩 子的工夫都沒有。忙錄音、忙學外語、忙交際、忙練口型、練表情、忙修改髮型;她再 忙也應該生個孩子呀,我要求的不過是身旁有妻,膝下有子,享受點天倫之樂。有一天, 她終於鄭重地對我說:『我天生就不是個賢妻良母的料,你就別再苛求我了。』就是這 樣的,她每時每刻忙她自己的去了。」

  梅子,何其溫柔的形象呀。立雪不敢相信梅子是個如鋼似鐵的女人。她安慰趙如岳, 告訴他:女人需要耐心、體貼來感化。趙如岳說:「你錯了,男人才是需要柔情的,女 人卻不盡然。」趙如岳說他陪梅子看電影、逛商店、閒聊、散步,可梅子終歸一句話: 別老把我拴在褲腰帶上,我不是賢妻良母的料。趙如岳說:「我徹底絕望了。我每天傍 晚來這兒散步,是因為這沙灘和我同樣寂寞、孤苦和短命。」

  「別咒自己!」立雪說。她的喉頭壅塞了。抬眼望夜色中的森森沙灘,森森江水, 有說不出的惆悵。這是個陰差陽錯的世界。海天偏偏不是趙如岳這樣的人,她又偏偏愛 海天;趙如岳偏偏愛梅子。她有深厚的母愛,不僅對兒子,也喜歡施於丈夫,就像方才 對趙如岳一樣;可海天偏偏又固執地做父親,包括對她。原來夫妻並不單純是夫妻,女 人是樂於既做妻子又做母親也做小女孩的,而男人又何嘗不是需要既做丈夫又做父親也 做小男孩,可是又為何偏偏不能和諧地搭配呢?立雪感到風吹透了她的衣裳,徹骨的冷 使她克制不住寒顫。趙如岳脫下風衣披在立雪身上,立雪說:「不……」

  趙如岳說:「你冷,臉蒼白得和雪人一樣。」他為立雪拉上了風衣帽子,俯視著她 的臉,說:「第一次在這兒遇上你,我就懂了你心中的孤獨和煩惱。今天我知道你哭了, 我真想替你擦擦淚,可我知道我不能……我敬重你。你知道嗎?你有一種聖潔的神韻。 我想我是可以做你的好朋友的,可以嗎?」

  立雪未說話,淚水就成串滾出來,她扭過身去,點了點頭。


9


  在食堂吃了午飯,鐘瑾拉立雪到草坪上曬太陽。這是修在研究所中央的一片綠草坪, 草坪四周種著瓜葉菊,正是含苞欲放的時候。草坪裡散散落落放了幾條長椅,每天椅上 都有午休的同事。立雪靠在長椅上,兩隻胳膊在椅背上一字攤開,面朝陽光,半合眼簾, 哼著「鴿子啊在藍天上翱翔——」

  鐘瑾在立雪身邊,同樣也放鬆了手腳,頭卻使勁偏著,乜斜著眼瞅著立雪。

  她們議論了一陣子所裡的事。對於立雪主持這個試驗項目,所裡許多人不服氣,說 所領導用中專生不用大學生是沒有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立雪倒比鐘瑾坦然一些,說完了 也就算了。鐘瑾潑刺刺罵了一回還不解恨,立雪倒自在哼起歌來。鐘瑾以為立雪與海天 談過了,解決一些矛盾,所以高興。立雪卻說:「沒有談。人家認為天天見面的兩口子 幹嘛還要談心什麼的。」

  「每個丈夫都這麼蠢!」鐘瑾啐了一口,說:「你自我調節的功能還真強啊!」

  立雪依然面色怡然,笑道:「你不也是嗎?……」

  「蒼天有眼!快樂是我自己生出來的嗎?不,是我那口子給的?更不!是愛情!沒 有愛的女人哪有樂呵呵的。」

  立雪睜大眼睛,轉過頭:「鐘瑾?」

  鐘瑾合上眼睛,安詳得做一個甜蜜的夢似的,用夢囈的聲音說:「……我有一個— —愛人。」

  「什麼?」

  「還不懂嗎?如果說是情人呢。」

  立雪的背挺直了,探索著鐘瑾的臉,說:「我的天,別開玩笑!」

  鐘瑾撩開眼簾,撲哧一笑,說:「真的!」

  立雪說:「真的?」

  鐘瑾將手擋在眼睛上,不笑了,分外認真地說:「你吃驚不小呢。因為你瞭解我不 是一個風流女人,怎麼就有了風流韻事?你的觀點錯了,和我從前一樣的傻:封建。你 要知道他是怎樣地愛我就好了。作為一個女人,我從他那裡感到了自己的價值和榮耀。 海天能為你死嗎?」

  有一次立雪問海天我死了你怎麼辦?海天說我決不再娶,和兒子過活。不待立雪回 答,鐘瑾又說:「不能,對嗎?可他能為我死。三年來,追求他的姑娘成群結隊,他一 概不理睬。熱烈而又無望地守候著我,我可愛的單身漢!」

  鐘瑾拿下手,滿眼是淚,滿臉是喜悅和感激:「我還有什麼不快活的?」

  立雪眼裡出現了一個新鐘瑾。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鐘瑾,看著看著,天空融合了進來, 春日的藍天有一朵朵厚實的白雲,鐘瑾火紅的呢西裝彷彿是一朵紅雲,天空海一般闊, 這些雲將飄到哪裡去?

  「你怎麼不離婚?」

  「為了我的女兒。」

  「他也願意?」

  「對,他只得犧牲自己。」

  立雪把定了鐘瑾,說:「我佩服你的勇敢,但不贊成你的方式,一個男人足夠了。」

  「那首先他得是個男人!」

  「你不能和他交個朋友嗎?精神上的。」

  鐘瑾一串譏諷的笑,道:「我說立雪,你還是十六歲的中學生麼?就連現在的中學 生也都不像你這麼單純幼稚自欺欺人——」

  「胡說!」立雪漲紅了臉,說:「我看你是墮落了,難道男女之間就不存在友誼? 就不能交朋友?」

  鐘瑾尖刻地說:「但願趙如岳對你只有這種美好的友情。」

  立雪的臉刷地轉成青白:「當然是這樣!我的眼睛還不至於瞎到這種程度。」

  鐘瑾讓步了,握住立雪的手,請立雪為她保守秘密。立雪也轉怒為笑,答應了鐘瑾 的要求。她們相互祝對方如願以償。後來,她們談到了梅子,鐘瑾稱她為「做作的事業 型女人」,立雪認為很恰當。在梅子的身上,她們觀點一致:梅子枉為女人一場。


10


  接下來的幾天立雪都去沙灘上散步,趙如岳也去。他們從來沒有約過,這在立雪是 問心無愧的。「約會」和「遇上」有著本質的區別,若是趙如岳天天約她,那她一定是 不會去的了。

  在一個喧鬧的晝夜通亮的大城市裡有這麼一片沙灘,真好比是做夢的地方。立雪和 趙如岳已闖過了陌生的界限,就有著許多許多談話的題目。譬如他們的過去,過去的理 想,青年時的熱情和幼稚;他們的愛好、興趣、怪癖;他們的父母兄弟和骨肉之間的感 情,等等。話題常常由趙如岳說起,可往往立雪成了主講人。任何一件小事在立雪嘴裡 都變得有聲有色,極有情趣,趙如岳也聽得入迷,男孩子般傻笑。立雪容光煥發,時時 還流露出活潑俏皮來。她太愉快了,有人聽她說話,並且在如此美妙的一個環境。初春 的月多半是迷濛的,極淡極薄的月光霧一般游在沙灘上,立雪談著談著彷彿從這月光的 霧中看見了她談著的事情。她從小生活在人情味極濃的家庭裡,父母是長者又是朋友。 可惜她十六歲就離家下放做了「知識青年」,從此再沒回到父母身邊。她實指望婆婆就 和自己的母親一樣,她做了許多努力,可事實上她得不到回報。海天又總不給她時間, 兒子還那麼小,一切都壓抑在胸。有了趙如岳這個饒有趣味,理解力強又同病相憐的朋 友,立雪確實是愉快了。

  至於對趙如岳這個人,立雪是有把握的。他很有理智,從無越軌唐突之處,況且他 常常念念不忘的是梅子,他那麼愛她,為她痛苦著。立雪的少女時代那些女同學之間常 送些書籤、賀年片、筆記本之類的禮物,寫上「祝我們的革命友誼萬古長青!」現在立 雪倒真想也把這句話送給趙如岳。


11


  這一晚上,立雪看錯了時間,回家晚了。

  客廳裡沒開電視,沒別的人,四周是少有的靜。江老太太獨自坐在沙發上瞪眼看著 立雪。那只沙發是好幾年前的老式傢具了,座墊硬繃繃皮球一樣鼓著。江老太太不由將 腰背挺得筆直,看著立雪也不說話。立雪一進門就見了婆婆這副模樣,心裡先有幾分不 自在,想打個招呼,但婆婆分明是個冷面孔。她微微欠了欠身,就去兒子的房間。江老 太太猛地在立雪身後說話了:「我在等你!」

  立雪踅回來,問有什麼事。老太太說:「小海出去接你去了,這麼晚還不回來,大 家怕你出事。看來你沒事。」

  立雪說:「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謝謝你照顧城城……」

  江老太太立刻插話道:「我照顧我孫子,累死也應該。」

  立雪要去找海天,老太太說:「不必了。你不知道他在哪裡就像他不知道你在哪裡 一樣。幸好海天不在,我要對你囑咐幾句話。」

  看來婆婆是得知她與趙如岳散步的事了,還不定疑心她幹了什麼糟糕的事呢。立雪 幾年來試圖與婆婆對話,一直是熱臉對冷臉。正待立雪放棄了,不準備與她計較了,她 倒主動有話說了。這也好,趁海天不在家,婆媳倆就乾脆攤開吧。立雪這麼一想定,便 把一副謹慎忍受的樣子換成了平日在研究所的自由模樣。她走過寂靜的客廳,倒了一杯 水,喝了一口,捧著杯,坐下來,攏攏頭髮,說:「有什麼您就說吧。」

  江老太太一直盯著立雪,立雪這套大咧咧的舉止動作簡直就是不把老人放在眼裡。 她盯了立雪好一會,一直到覺得立雪已經被盯得亂了方寸了,這才一字一板開口說話: 「唉,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了。我雖有四個孩子,但海天是獨兒子。你們是獨兒獨 媳,我們讓你們住在家裡,寶貝什麼似的。對你,更是嬌慣一些,支持你上大學,給你 帶孩子。可你要珍惜這個家庭,維護家庭的名聲。一個人,名譽是最要緊的。你好自為 之吧。」

  立雪又喝了一口水,把玩了一忽兒玻璃杯,笑了笑,說:「媽媽,您從來也不肯明 明朗朗說清楚什麼事,我不太懂您的話。可我能猜測您的意思,我和海天不是一日二日 了,您應該瞭解我,別太多心了。」

  「好!好!」江老太太被立雪的安寧勁兒激怒了,「你逼我說明白,我也就顧不上 你的臉面了。這些天晚上你根本沒去鐘瑾家學習!」

  「對,我沒說我去鐘瑾家。」

  江老太太霍地站起來,氣噎噎,手指亂點:「你,你個不知羞恥的娼婦!」

  立雪「砰」地頓下茶杯,脫口喝道:「胡說八道。」

  婆媳倆同時被對方氣極也驚呆了。江老太太緩了口氣,失聲呼喊:「老江!老江! 快來扶我一把!」

  江老眼睛惺忪從房間出來,江老太太抓住老伴的胳膊,抽搐道:「你讓她給我滾! 從我家,滾!」

  江老慢聲打了個呵欠,惱惱地說:「你們幹什麼?吵死人了!」

  立雪呆立著,氣在胸中堵住了呼吸,十指觸電一般顫抖。在她的一生中,何曾聽到 過「滾」字。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跑過去拉開大門往外衝,卻一頭撞在了海天身上。


12


  立雪和衣倒在床上,淚水從眼角泉一樣湧出,任海天勸來勸去也一動不動。海天的 勸慰也太單調太不切實際,只是「好了好了」和「別傷了神了」,這愈叫立雪傷心。

  海天勸了母親又過來勸妻子,又過去勸母親。他看了好幾次表,說:「算了立雪, 我明天還得上班,你就不讓我休息了?」

  你又讓我了什麼——立雪又添一份心酸,淚水更多了。

  海天曾是個浪漫小伙子,現在是個沉穩務實的人了。他愛妻子也孝敬母親,他知道 母親的缺點也知道妻子的弱點,很久以來他就開始有意調和她們婆媳之間的關係,保持 不偏不倚。到頭來還是被烤了燒餅,兩面受攻。他三十五歲了,工作幹得不錯,領導很 重用,最近填了入黨志願書,工資晉陞了一級半。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了。在他的宏圖裡, 他有個得意的後方——他的家。有愛妻嬌子,健在的雙親。至於婆媳那總是有些磨擦的, 他把今天的事也歸於日常磨擦一類的小事情。母親告訴他說有人看見立雪和一個男人在 沿江大道上並肩走路,十分親密。他一笑置之。對立雪那冰清玉潔、孤芳自賞的性格他 是太瞭解了。方纔他找立雪見了鐘瑾,鐘瑾不就說得十分在理:「所裡,大學裡絕大多 數是男同志,碰上了談談話或去借借筆記什麼的,有什麼不行?」

  海天坐在床沿上,輕輕拍著妻子:「行了!是媽媽不對,以後找個機會我說說她。 你呢,不管怎樣都得原諒她,她畢竟是我們的母親。」

  立雪倏地看定了海天,問道:「那我呢?我是她什麼人?」立雪坐起來,飛快地說: 「她把我當人看了嗎?我父母是如何疼我愛我你全都看見過的。你父母又是如何待我呢? 結婚時他們給了幾個錢?婚禮那天他們怕吵出去打一通宵的牌。城城是我抱著跑月票上 的托兒所。逢年過節他們的生日,我都送上禮物;他們呢,這些年可曾送我一根紗?」 立雪說得哽住了,咳嗽了幾聲又飛快數落下來。

  海天笑道:「你記性真不錯。」立雪卻沒心與他開玩笑,她噙著淚要他放明白些, 說這不是一般的婆媳不和,她的尊嚴她的價值在這個家裡被粗俗無禮地踐踏了。海天看 著時間已是凌晨,著急明天的工作受到影響。立雪前所未有的固執和認真使他有些煩了。 他極不理解地瞅著立雪,腦子裡忽兒冒出一句不知是哪個電影中的話:對女人要揚起你 的鞭子!當然他不可能對立雪揚起鞭子,但他真想讓她立即閉嘴。海天強壓住暴躁,溫 和地說:「我求你了,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與媽媽計較了。她待你不好,可我還不錯嘛。」

  這句話不說猶可,一說便勾起了立雪滿腹怨恨。

  「你待我不錯。你可知道我現在想些什麼?體重多少?在所裡怎樣?在學校又怎樣? 我最需要什麼?你有父愛母愛,有兒子,有你的象棋,有一大幫球迷朋友,有廠裡的重 視,還有『米老鼠和唐老鴨』——我呢?」

  這不是扯得太遠了嗎?海天沉下臉,反唇相譏:「是啊,你什麼都沒有。飢寒交迫, 我明白了!你還有什麼說的?」

  「有!」立雪想起了無數次的冷遇,夜晚無數次的等待,無數次地希望關上房門和 他靠攏一些可他總是說這樣不好,便將門朝大家打開。他竟然還譏諷她。絲毫不理解她, 這便是她為他奉獻一切的丈夫!立雪咬牙冷笑道:「我怎麼就忽略這一點呢?你是你媽 的兒子,你們血裡都少一樣東西——人情味!若要我不計較,好,那我只有把你們母子 當作冷血動物,動物!而不是人——」

  一團白光閃過,隨之一聲沉悶的響。海天提著巴掌驚慌地望著妻子。立雪來不及也 沒有去捂臉頰,她的半邊脖子騰騰發熱,她的眉眼聳立成三角形,瞳孔格外亮,格外好 奇。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挨打的滋味,羞恥勝過了疼痛。

  海天剎那間便後悔了,立雪那小姑娘般的目光叫他心碎。他正要說什麼,立雪已經 奪門而出了。


13


  那個在打麥場的麥垛後親她的男孩子打她了。那個說「我們結婚吧」的年輕人打她 了。那個含著淚感謝她為他生了兒子的男人打她了。

  她不是一個村婦,不是小市民出身的潑婦,不是做錯了事,也不是沒有經濟來源依 附男人的女人,她不應該隨便挨揍!

  立雪一口氣跑到了江漢關鐘樓前,累得大口大口喘氣,胸脯裡熱辣辣地撕裂疼痛。 她在高高的海關鐘樓台階上坐了片刻,然後慢慢往前走。她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只是 轉著一個念頭,面對一個事實:她挨打了。

  凌晨的街道呈昏昏的淺紫色,梧桐樹在昏昏中投下還沒有長出濃葉的乾瘦枝條,那 一個個搖擺不定的枝節彷彿就是一個個手勢——似某個巨人在講解這個世界,美好明晰 的那麼少,憂鬱病態的那麼多,透過這些手勢,立雪看到了自己的將來。將來怎麼過? 難道她還要回去?還會和打她的人肌膚相親麼?仰臉望天,只見月光不見月亮在何處, 密密的樓,密密的電桿電線還有樹將天分割成零碎的片段,望得人惟有淒涼和窒息感。 離婚,一了百了。可同時她又看見了兒子,即便她得到了兒子,把兒子帶到天涯海角, 海天也會跟著來,法律斬不斷血緣。分居,她沒有房子,她也離不開兒子。因為有了兒 子,她只得在這個冰窖似的家庭中過到老。遠處隱隱有水的嗚咽聲,那是長江,在萬物 靜寂時仍然流淌著,不正是李煜所吟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越來越冷,越走越遠,立雪單薄羊毛衫毫無御寒作用,熱量從她週身往外散發,兩 條腿無力地拖著,時時因為寒戰而相互絆住。但寧可凍死,也決不願意回頭。

  一輛自行車從後邊飛快追來,一個急轉彎咯吱吱橫在立雪面前。海天滿臉汗水,鼻 孔直喘粗氣,捏緊了立雪的胳膊,說:「我每條路找你。還去了鐘瑾家。回去吧。」

  立雪奮力掙脫海天的手,依然走自己的,海天丟下車,跑過來,捉住立雪的肩,搬 過她的臉對著他的臉。海天眼裡滾出了一粒淚珠子,他說:「我錯了!」大而圓的淚珠 緩緩滾動,忽兒墜落了:「我愛你,立雪!」

  海天緊緊摟住立雪,暖著她,在已經有了行人和車輛的大街上就這麼毫不在乎,發 瘋地摟著。頃刻間,立雪完全融化了,海天那痛苦真摯的臉帶著他第一次的淚珠,刻進 了她心底深處,千種愛意油然而升。只要男人真的愛她,女人是多麼容易動心,容易寬 恕。——女人到底是脆弱的。

  回到家裡,海天是少有的溫情,立雪是少有的溫順,完全用不著語言,硝煙自然散 盡了。他們都很累,很快便睡了。大約只是打了個盹的時候,立雪被煙味驚醒了。海天 半靠在床架上抽煙,房間裡已有了一層曙色,海天在燭光般的曙色裡是一種格外冷靜沉 思的神態。不祥的預感使立雪激凌一下清醒了。她多少有些惶惑地說:「小海,有什麼 事你說吧,對我,你只管說。」

  海天默默吸了兩口煙,掐滅了煙蒂;扭過來,一下一下抹著立雪額角的短髮,說: 「天快亮了,我希望你主動一些,向媽媽道個歉,鬧僵了不好,尤其對城城影響不好, 你說呢?」

  「我錯了嗎?」立雪小聲問,她覺得淚水又要奪眶而出了。

  「媽媽也沒錯到哪去。她聽了一些關於你的閒話,也是為了我們好才那樣的。當然, 我一點兒都不相信那些鬼話,也不準備要你解釋什麼,我信賴你,尊重你。只是你千萬 別和媽媽僵著,她畢竟生養了我呀。」

  立雪移開了頭,以便看清楚海天的表情。在被子裡,她一再掐自己的大腿,那敏感 的痛覺告訴她海天不是在隨口說夢話。

  海天仍然繼續說著:「你呢,的確有個弱點:太理想化了。這在一個成年婦女來說 不合適。懷著許多虛無縹緲的幻想,自然就不能安心地生活。立雪,你不再是少女了!」

  「是啊!」立雪唉了一聲,心裡沉沉地痛。她轉過身,不再言語了。一時間,房間 裡靜極了,連顏色都是靜的,立雪在這死寂中看清了一條橫在她和海天之間的鴻溝。傷 心、淚水、爭吵、言和都無法填平這鴻溝,因為它是和愛伴隨而來的,有愛就有它。窗 簾陡然暗了,大概對面樓誰家的燈滅了。立雪驀然心驚肉跳,她身體裡的什麼東西也滅 了。海天見立雪沒有抗爭,態度是出奇的溫和,很高興,從後面貼上來抱住她,親她的 頭髮。立雪卻毫無反應,她不再覺出海天是個男人。此時此刻,她身心交瘁,只渴望有 一張自己的小床,乾燥潔淨柔軟,一個人自由地鬆弛四肢,香香地睡上一覺。


14


  立雪沒有向婆婆道歉,也沒再與丈夫爭論什麼,自然更沒有摔門踢凳之類的粗暴舉 動,話倒是少了許多,面上卻含著安詳冷漠。江老太太對媳婦是不屑一顧的神情,連同 對兒子也是愛理不理,兒子真正是有了媳婦忘了娘了,傷心到這一步,平日的刻薄言語 反而一句也懶得說了。江老倒是分外高興起來,四處走動,指指點點,說這個家總算考 慮到了老頭子的需要,他需要一個安靜的晚年。海天認為一場暴風驟雨在一夜之間被他 平息了,縱然婆媳一時不講話,這局面也夠不錯了。立雪冷笑都笑不出。欲哭也無淚, 在家裡舉手投足全不自在,四周冷冰冰的,好端端幾個人全都是不可理喻的瘋子一樣— —除了城城,但城城又太小了。

  鐘瑾病了沒來上學,立雪獨自尋了教室的一個角落坐著。聽著課,往往走了神,一 味看著窗格子上啁啾的麻雀。趙如岳在課間來了,叩了叩立雪面前的桌子,立雪猛丁睜 大眼睛,好一會才轉過神來,勉強笑一笑,更流露出滿腹隱衷。趙如岳心一熱,趕緊低 下眼睛。他在這個心地坦誠的女人面前感到了一絲慚愧,她是這樣的胸無城府,而他的 心又太深了。但趙如岳的慚愧一閃即逝,同時有千百條理由證明他是對的,誰又知立雪 不是更加高出一籌,明知他喜歡哀婉而故意做出這哀婉迷惘的樣子來誘惑他呢?梅子就 很會這一手,她變化各種姿態聲調對付各種男人,結果各種男人異口同聲讚美她。梅子 公開聲言女人天生喜歡誘惑別人。立雪不也是女人?趙如岳想還是按計劃進行吧。

  趙如岳問:「鐘瑾呢?」

  立雪道:「病了。」

  趙如岳說:「嚴重嗎?」

  立雪說:「大概不重。」

  「糟糕!」趙如岳自我解嘲地一笑,「那就算了吧。」

  立雪好奇,問怎麼回事,趙如岳先不直接回答,卻說:「今天你看上去就像蒼白的 沙漠,和有時候我對自己的感覺一樣」。家庭為何物?為什麼不能給人真正的溫暖卻又 不能叫人擺脫它?」

  一句話打中了立雪的要害,她扭過頭,閉上眼,用手指按住嘴唇。

  「對不起!立雪,對不起!」

  立雪搖了搖指頭,淒然一笑,有聲沒氣地說:「沒什麼。」

  趙如岳這才說他是有感而發這些廢話的。因為明天是他三十八歲的生日,梅子給忘 了,居然說明天一天安排太滿,回不了家。他想請立雪和鐘瑾吃一頓飯,慶賀一下,可 惜鐘瑾病了。趙如岳又自我嘲弄地笑笑,說:「立雪,你看,我也許就是個孤家寡人的 命。明天我最好還是一個人抱瓶酒,喝它個醉死。」

  立雪說:「明天我接受邀請。」

  趙如岳拿過一張紙,在上面寫道:「謝謝!你!我的朋友!」寫完將紙推給立雪, 起身走了。立雪將紙條攤在書本上,暗暗念著,心裡說道:倒是要謝你,趙如岳。她自 慰:幸虧她還有朋友。

  第二天立雪告訴海天她晚上有事,不回來吃晚飯。如果海天詢問原因,立雪準備實 說出來是趙如岳請吃飯,然而海天的第一問題是:「那誰接城城?我也有事回來得晚。」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六十四天是立雪接的兒子,無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 無論她多忙多累,她總是排除萬難按時趕到幼兒園。一天的通融難道都沒有!立雪柔中 帶剛,說:「我肯定回不來,我的事也重要,你另外安排吧。」

  海天頓時抓耳撓腮,這才問一句:「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立雪說:「加班。」

  說完,一種報復的快感使她禁不住昂起下頦陰陰地一笑。

  許久許久了,立雪才意識到自己荒廢了打扮。去慶賀朋友的生日,又是在大飯店, 再不打扮就太無禮無知了。立雪費了一番思量,著意講究了穿戴:上是寬鬆的淡紫色細 羊毛衫,下配純羊毛深紫色的春秋裙;肉色絲襪,淺淺尖尖一抹黑亮的皮鞋;頸上斜挽 了根雪白絲帶,上面亂綴著點點金星。她站在衣鏡前,「啊」了一聲,心花怒放,她竟 是這麼出奇的嬌艷,出奇的美。當她這身妝束和海天說話時,海天只有短暫的詫異沒有 驚喜欣賞讚美。所以她撒謊說加班,所以她傲慢地陰笑。她從鏡子的側面瞟見自己嬌艷 淒傷滿含怨毒。

  江老太太從早鍛煉的公園回來,拄著劍,立在客廳直望著立雪出門,脖子臉面全僵 著。海天在陽台上目送立雪,他痛苦地想:她變了。他立刻決定晚飯時趕到她單位去看 看她,她今天簡直像朵有毒的花。


15


  下班後,立雪如約來到「大中華」飯店。西邊的日光金黃一片,立雪便從這一片金 黃中走出來,絲帶飄在肩頭,閃閃爍爍。在飯店門口迎候的趙如岳眼睛一亮,不由自主 退了一步,脫口讚歎道:「天!」

  立雪燦爛地笑道:「祝你生日快樂!」

  有甜甜的服務員過來,請立雪進去。立雪微一點首,揚起目光,噙了一半端莊一半 笑意,從從容容走進五彩繽紛富麗堂皇的飯店。

  趙如岳已經訂好了一間雅座,月亮門,門上掛了杏黃玻璃珠串成的簾子,一掀便一 陣叮叮噹噹悅耳的響。立雪在悅耳的響聲中坐定了,這才環顧四周。雅室裡鋪了地毯, 牆上是壁紙,粉紅光線的壁燈,上了漿的雪也似的桌布,牆拐角有一隻花架,一盆嬌燒 的「仙客來」迎向客人。立雪歎道:「原來這個城市還有這麼潔淨雅致的餐室,我倒是 在這城裡白活了幾十年了。」

  趙如岳說:「這地方配你還差一個層次呢。不過你這樣最好,我討厭什麼世面都見 過的女人。」

  說話間,服務員穿梭般上齊了滿滿一桌菜,說聲:「齊了!」便退出不再進來。

  立雪本是不會喝酒的,但為了祝賀,也就讓趙如岳倒了半杯葡萄酒。她擎起了酒杯, 十分真摯地說:「祝你生日快樂!」

  碰杯聲中,趙如岳連連喝了好幾杯酒。他又談起了他去世的父母和天各一方的兄弟, 敘說他們的好處,回味骨肉的恩情,未了又哼哼卿卿唱起了《媽媽的吻》。

  立雪靜靜聽著,勾起了許多同感。她見趙如岳拚命灌酒,怕他醉了,就截住他的話, 說:「行了,我們還是要面對現實。有什麼苦惱直說出來,但願我能幫幫你。」

  趙如岳瞄了立雪一眼,說:「你真願意幫我?」

  「當然。」立雪爽朗回答。她驀地裡想起了一句古詩:「不為憐同病,何人到白雲?」 今日她來不就是與他同病相憐麼?她說:「我在哪一天找梅子談談,好嗎?」

  「梅子!」趙如岳低低呻吟了一聲,「你好天真!梅子是何等人物,比男人還精明 強幹十分,我怎麼能讓你自投虎口。」

  「這話……怎麼講?」

  趙如岳用手搭棚遮在眉骨上,說:「你不懂我的意思?」他默然半晌,果決地拿開 手,潮紅的眼睛優傷地注視著立雪,問:「你真不懂我嗎?」

  一股寒意浸入立雪的後背,她突然惶惑了。她匆忙低頭喝酒,結果只是沾濕了嘴唇, 抬起頭來,她目光慌張天真卻又銳利,直盯了趙如岳一刻,剛烈地偏過臉,正要說話, 趙如岳已經搶在她之先開口了:「立雪,你不必多想,我今日的目的正好是想為你排憂 解難。梅子算不了什麼,我早就習慣容忍了。只是你,我看得出,過得很難很苦,儘管 你平時什麼都不說。」趙如岳一邊選詞造句,一邊暗中驚奇不已,立雪真是個少見的女 人,竟是如此不解風情,如此純潔,幼稚到近乎傻氣,可這一切偏偏又使得立雪更加惹 人。趙如岳真正動了憐愛,說出來的話倒不像是為自己轉彎而是實實在在大哥哥一般為 小妹妹考慮了。他說:「你這種年紀是經不得折磨的,心裡一憂鬱,臉上就老了。我想 海天一定沒能使你愉快,你孤獨,得不到家庭的溫暖。人們卻不知像你這樣的少婦是最 需要體貼理解和愛的呀!」立雪先是為自己誤解了趙如岳面帶愧色,漸漸便一陣熱一陣 涼難堪起來。趙如岳句句話都擊在一個痛處,並且是她無處傾訴的痛處,她不禁咬住唇, 心裡暗暗哭泣起來。趙如岳替她夾了一些菜,接著說:「立雪,對朋友,把一切積鬱吐 出來吧!我找個機會去和海天交換一下——」

  「不!」立雪說了一個字失聲哭出來。


16


  春天的風一日比一日暖,即便長江裡的夜風也一樣,只不過稍涼一些。立雪和趙如 岳步入大沙灘,溫涼的風拂過酒後的臉頰,令人一片清新。大沙灘又縮小了許多,但在 夜色中漫步的人根本沒法覺察出來。立雪依然只感到一派無限,一派靜謐。腳底下的沙 灘軟軟的,身子像在雲霧中一樣輕飄飄。

  霧團一般的天空裡斜掛一輪不甚光明也不甚圓的月,兩岸燈火錯錯落落、重重疊疊, 相形之下,江心大沙灘更顯得是一個假設的東西:是一方舞台抑或是一方屏幕,兩個黑 影相隨相伴飄忽在這沙灘上,終究像演戲,終究要散場。直到這時,立雪還沉浸在朋友 的友情之中。方才在「大中華」飯店的雅室裡,她一發不可收拾,盡情傾吐了委屈煩惱 和痛苦。徹底傾吐之後,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寧靜和舒暢,趙如岳的憐憫和激憤加深加 重了她的寧靜舒暢。

  一對男女傾心相訴——不管訴說什麼之後,下一步自然便是感情的融合——趙如岳 相信這個。

  經過斜泊的木船的時候,趙如岳停住了,說:「立雪,我得告訴你,今晚是我婚後 最愉快的一段時光。」

  立雪多少有些不解其意,回頭望著和木船渾成一體的趙如岳。

  「我還得告訴你,你今晚非常非常漂亮,真的,沒有人比你更漂亮了!」

  這種破釜沉舟的語氣使立雪有幾分悚然,她說:「謝謝!」

  趙如岳笑了:「該謝的是我。女為悅己者容嘛,你是為我打扮的。」

  「老趙,你喝多了!」

  「是的,醉了。人不醉怎麼能說真話,我還告訴你一件事: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那為什麼——你!」

  趙如岳出其不意扳過立雪,以瘋狂的力氣和熱情將她摟在懷裡。立雪只覺得一個巨 大熾烈的網罩住了她,頓時便暈乎乎不知天地,滿頭滿臉是燃燒的酒,一個含混不清的 聲音在她耳朵裡邊說:「為你!為你為你!」立雪奮力掙脫,左右扭動面孔以躲開烙印 般的濕嘴唇。為了不讓人發現,立雪不敢吱聲。趙如岳見她不出聲,以為是她害羞推脫, 便愈緊了胳膊。立雪突然明白事情已糟糕到頂峰了,她拚命叫了聲:「放開我!」將身 子不顧一切往後倒去,腳一下踢中了趙如岳,只聽一聲呻吟,趙如岳鬆了手。在立雪的 頭仰倒的時刻,她看見了空中的月和城市的萬家燈火,唯有她在漆黑的深谷。她頭頂轟 轟作響,終於,她清醒了!

  趙如岳靠在船身上,頭髮散亂,氣喘吁吁,眼睛呆滯卻又賊亮賊亮。「這麼說你是 在玩弄我的感情了!」他憤恨地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天真到如此地步?陪我散步陪 我吃飯要求我的同情我的友愛我的理解,可到頭來和我耍這一手!一個男人如果不是喜 歡一個女人,能這樣對待她?你果真不懂!啊?」

  立雪握了雙拳,警惕地面對趙如岳,時時刻刻準備保護自己,趙如岳的話卻震驚得 她無言以對。她囁嚅道:「你醉了!」

  「沒醉!我喜歡你兩年多,一直敬重你。可你引誘了我。說什麼我們是好朋友,誰 不清楚這就是情人的代名詞。我明白,你以勾引男人為樂事,你想試試你的魅力,可你 不敢來真格的,你一千個不如梅子!」

  立雪瑟瑟發抖,感到自己彷彿是尊正在消融的雪人,一切都崩潰了。一個美麗的童 話倒塌成了一片廢墟——這就是男人!鐘瑾在這裡會怎麼說?所有的人會怎麼看?她太 自信,太脫俗了;自以為構造了一個純而美的閣樓,實際是玩火者自焚。

  一句話都用不著對趙如岳說,她根本就談不上愛不愛他,她愛兒子,愛海夭——盡 管是過去;她只希望她的家庭和諧起來,一點兒都不願生活節外生枝,厭惡偷偷摸摸的 外遇。沒有人理解她,沒有!


17


  在這同一個時刻,鐘瑾終於從病床上爬了起來,她衣冠散亂,晃到陽台上,展眼望 盡滿城的燈火。明天就要到了,她想她如果一頭栽下去就可以不看明天這個日子。但她 的女兒一迭聲叫她,她轉身看見一個三歲的漂亮小女孩和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老太 太正慈祥地望著她,她猶豫了一下,朝她們走了過去。


18


  立雪一口氣奔回了研究所。進了科室便急忙洗臉、刷牙、梳頭,然後穿上了工作服, 戴好了帽子。坐在試驗台前,她茫然了。晚上並不需要加班,一個試驗開始必得連續六 小時才能完成,這是科學,她不可能想做就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科學該多好!

  立雪一身白,呆坐在明亮寬敞的科室裡,一點點反省起來。大沙灘變成了模糊的影 子,趙如岳每一次的談話卻異常清晰。她還看到了自己:一個憂傷而熱情的少婦,披著 蝦青色長圍巾,搖曳而來,飽含了病態之美,對一個男人款款敘說少女時的癡話。…… 原來竟是她錯了!是的,趙如岳的氣憤沒有錯,她這是引誘,只不過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罷了。結了婚的女人,難道還不明白男女之間的關係就是那麼實際、簡單?立雪立雪, 你是一個多麼矯揉造作的女人!

  科室裡排列著晶亮的玻璃器皿,恆溫箱裡培養基中的細菌在靜寂的生長,無菌室嚴 嚴密密沒有一絲縫隙。立雪一一巡視自己的工作環境,訝異地獲得了一個新啟示:一切 都是嚴謹的,有規矩的,你若玩了花招,結果就不會好。

  海天出現了。胳膊彎裡搭著立雪的風衣,說:「我接你來了。」

  立雪猛吃一驚,只說:「我正準備走的。」

  夫妻沒再說話,走在行人稀少的馬路上,腳步聲顯得格外響,響了一條街。

  立雪被海天的沉默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她側眼看他,他一臉麻木。他是知道了什麼 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到了車站,等車,車久久不見蹤跡,夜已經很深了。立雪亂了方 寸,想:畢竟是夫妻,畢竟只有他來接我,都告訴他吧,快刀斬亂麻,藏在心裡總得不 到安寧。

  立雪說:「小海,我想你一直是相信我的?」

  海天說:「當然。」

  「如果我們誰做了錯事,能夠互相諒解嗎?」

  「當然。」

  「你……婚後遇上過女人嗎?」

  「扯蛋!」

  車來了。他們上了車,並排坐著,前後無人。立雪繼續說:「小海,我今晚並不加 班。」

  「你記得我給你說過長江裡出現了一片大沙灘嗎?」

  「說吧。」

  立雪小聲述說了事情經過,臨了也述說了自己的內疚,最後說,「小海你不生氣吧?」 海天握了一下她的手,勁用得狠,立雪差點失聲叫喚,不過,她的心總歸放下了,頓時 如釋重負,好像趙如岳的事是發生在許多年之前,淡淡的只有了一個可笑的影子。

  回到家,進了房間,立雪脫了外衣,急急往床上一躺,說:「累死我了。」

  海天提起立雪的裙子,端詳了一下,嚓拉扯成兩片,扔在地上,唾了一口。立雪從 床上彈起來,眼睛睜得老大。海天點了煙,抽得吧吧響,在房間裡來回走動,走到床前, 用兩個指頭摳住立雪的腮,搬過來正對住他的臉,居高臨下,說:「你果真是天真到家 了,居然一五一十自動坦白,你叫我吃驚不小呢。」

  立雪猛然擺頭,甩掉了海天的手。她的頭髮亂了,蓬鬆著好大一堆。在這一堆散亂 的烏髮中,臉頰青白,眼睛裡漸漸浮起了紅絲。海天說:「你和你那情夫,酒氣熏天, 膀子撞膀子招搖過市,穿著這條破裙子,這一幕永刻在我心裡了。我為你為我感到羞恥! 如果不是因為城城,我會不要你的。記住,是你兒子保住了你。從此,你給我本本份份 地過日子,否則,我就向你單位全盤托出來。嗯?」

  原來海天跟蹤了她,這陰險毒辣的人!立雪直挺挺往床上倒去,拉過被子,從頭自 腳蓋住了自己。幾股鹹的、腥的味道衝入喉嚨,她似乎躺在血淚之中了。看起來天真便 是她的過錯,她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接一個的上當,他們全都深謀遠慮,做個陷阱, 直等她掉進去,反過來再譴責她。她懂了。

  燈熄了,海天掀了被子撲過來。「不要動我!」丈夫這個意味著許多權利的世界在 立雪的意識中頃刻瓦解了,她在深深的屈辱中憤怒起來,以前所未有的英勇頑強保衛著 自己。


19


  次日是星期天。和往常一樣,海天的姐妹三人全都帶著丈夫孩子回娘家團聚。過去 一慣是立雪上街買菜,下廚做飯。海天則一直頗以為自豪,如今他極不情願失去這份自 豪。

  早晨起床之前,海天一邊穿衣服,一邊請求立雪還是一如既往,並且保證要陪她一 塊去買菜,一塊下廚做飯。立雪再也不願意做個天真的女人了。她躺著,也不動怒,也 不煩惱,只說她睡眠不好,頭疼,渾身酸軟,還想休息,海天搬出了城城,讓城城叫立 雪起床。立雪起床,收拾了自己,吃過了早點,又一頭埋進了沙發裡,給兒子一本接一 本地講小人書,直到兒子不願意繼續聽下去。姑子們陸續到齊了,屋子裡人叫馬嘶起來, 顯然幾個姑子得知了立雪與她們的母親吵嘴的事,又看灶前冷火冷煙的,於是高聲粗氣 指責哥哥無能,一個賽一個地施展出含沙射影的本領。立雪索性關上了房門,拉上了窗 簾,閉目養神。

  鐘瑾來了,躡手躡腳靠近沙發,立雪忽地說:「病好了!」鐘瑾往後一跳,說: 「你沒睡著?海天說你不舒服,怎麼我好了你又病了?」

  立雪讓了座,兩人問了一番身體。說到病,鐘瑾嘻嘻笑,說是心病,死了一回又活 過來了。又說今天是她的生日,來請立雪吃飯的。立雪被刺得腮邊一辣,想想又不對頭, 鐘瑾還什麼也不知道呢。兩人好一陣無語,對望了一會兒,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就說走 吧。

  海天無奈,眼睜睜讓立雪被鐘瑾挽走了。

  春天明艷艷的陽光裡,立雪這才看清鐘瑾的模樣:鐘瑾的臉龐整整瘦了一圈,黃裡 俏的皮膚變得灰灰的,枯枯的失掉了玉的光澤,嘴巴兩邊新添的皺紋酷似個括號,裡邊 包含著半老少婦自暴自棄的詭笑。

  莫非?立雪不敢妄加猜測,問鐘瑾到底是什麼病,怎麼憔悴得這麼厲害。鐘瑾避而 不答,反問立雪為何虛虛的胖了一層?抬頭紋為何又添了幾重?立雪歎息道:「我們老 了。」

  「老了老了,關鍵就在這裡!」鐘瑾出其不意戳了一下立雪的胳肢窩,自己先就縱 聲大笑起來,邊笑邊說:「我們老了,我們是天生的一對苦難姐妹。」

  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她倆投來好奇的目光,立雪心裡咯登了一下,懷疑鐘瑾是否精神 上出了毛病,再一看,鐘瑾把她帶到了一條街上,這條街與她家方向相背。立雪立刻挽 緊了鐘瑾的臂膀,說:「我餓了,快去你家吧。」

  鐘瑾說她買一點小東西就回去。又說你出事了吧,趙如岳的事吧,海天也知道了吧? 立雪發現鐘瑾的神態裡的確有瘋子的狡黠和精明,便答:「是的,你都猜對了,回去我 給你講講。」

  「不用,這種事自古至今千篇一律。」鐘瑾突然站住了,拍拍立雪的手,說:「認 真些看——」

  不遠處是家華麗的餐廳。餐廳門口喜氣洋洋。鐘瑾正說話,鞭炮響了,炸得餐廳門 口硝煙一團,孩子們樂得亂竄。煙散了,一對新人穿得花紅柳綠,笑盈盈在台階上迎接 賓客。鐘瑾沉沉捏住立雪的手,聲音啞啞地說:「看那新郎,挺帥不是?我倒要過去問 問他,幹嘛裝著沒看見我?」

  嚇得立雪一把抱住鐘瑾的腰,心想她病得不輕,口裡說:「人家結婚呢,你出什麼 洋相?」

  鐘瑾連連跺腳,恨聲說:「好立雪,今兒你怎麼遲鈍到這種地步!」又換了冷而緩 的語氣說:「他結婚了!多帥!穿著我為他挑選的毛料。」

  立雪一下子悟了:這位新郎是鐘瑾愛得要命的情人,的確,很帥。新娘在一堆粉紅 色的綢紗之中,有一副青春正濃的嬌娃的臉。

  鐘瑾嘴唇紫了,手心額角冒出了冷汗。立雪攔了一輛出租車。她抱著鐘瑾,替她擦 汗,心裡陣陣泛起苦澀酸楚。

  這夜,暴風雨到黎明才停住。長江裡的大沙灘沉沒了。浩浩一江水似乎從來沒有過 波折沒有過幻想地流著,和過去的年年歲歲別無二致。立雪蒼老了許多,也穩沉了許多, 大沙灘的那一段羅曼蒂克之夢就同大沙灘本身一樣出現的奇妙、突兀、短暫,也許就永 遠沉沒了。然而,女人喜歡想入非非,喜歡富有情趣的毛病在立雪一下子還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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