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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夢穿越你的心 作者:池莉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個藏族姑娘,倚著低 矮的門框紡羊毛。她握著一種從來沒有名稱的自製的木頭 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轉動,雜亂的羊毛便被簡單地絞成了 粗細不均的羊毛線。

  

  第一天,我看見了她,她在紡羊毛。她身後是藍汪汪 的巨大的天空。遠處有山,山是光禿禿的,犛中在山坡上 緩緩移動。門前的土堆上是一隻曬太陽的懶狗。第二天, 她在紡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沒有什麼區別。第三天,她在 紡羊毛。一切依舊,時光在這兒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簾望望我。 羞澀地笑笑。我接過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紡羊 毛我紡了很長時間,直到胳膊實在酸脹得動彈不了。可我 抬頭一看,太陽還在那兒,一動沒動,我的心中悄悄泛起 了無邊的蒼涼。

  我和姑娘用手勢對話。她讓我參觀了她十二年來紡織 的所有羊毛製品。在這些背包、氈子、掛毯、坐墊和披肩 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條披肩。這條披肩上用五顏六色織 著西藏佛教中的某個故事,一個威武的神戴著猙獰的面具 不知踩在什麼敵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為難。她為織成這條披肩花了整整兩年 的功夫。如果要賣的話,她的價錢將很高,她要二十塊錢。

  我掏出了口袋裡僅有的一張百元大票,買下了這條世 上絕無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兩年青春織就的具有護 身符含義的披肩。姑娘永遠在這高原上,而我將帶著她紡 織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結果大家都嘲笑我。蘭葉說:你真敢在外面用? 我說: 當然。

  李曉非和吳雙自然認為我有些瘋瘋癲癲。牟林森到底 是搞美術的,對披肩倒能接受,卻對我花掉一百元錢表示 不以為然。他揉了揉我的頭頂,說:我就煩小姑娘裝貴夫 人模樣,居高臨下,慷慨解囊,你呀還不夠那個份呢。

  牟林森又給了我一張百元鈔票,規定我只能買吃食不 能再買裝飾物。

  我的分辨屢次被他們打斷。我也說不出在高原上面對 那姑娘時的內心感受。我只得跟他們發急,嚷道:「我喜 歡我喜歡你們少管閒事好不好!

  從此,我就頑強地使用這條披肩。蘭葉經常衝我吃吃 傻笑。她知道什麼呀!

  下午,我從昏沉的午睡中掙扎著坐起來,揉半天眼睛, 然後輕輕搖擺著低燒之中欲醉欲仙的身體,靠在窗前遠眺 晶瑩的藍天和布達拉宮。我裹著我那條有爭議的披肩,從 披肩裡探出一張蒼白的瘦臉,瘦臉的顴骨那兒是一抹不正 常的紅暈,嘴唇發紫,耳垂上戴著從幀廓街買來的藏式銀 飾,銀飾上鑲滿了藍綠藍綠的松耳石。我像個女巫,每天 下午定時出現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發青春的歲月。

  我不再喜歡飯店裡的工作,穿件不屬於自己的旗袍, 站在餐廳門口對每一個打飽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麼 人,哪裡配接受一個純潔女孩的微笑!我說我喜歡藝術, 喜歡畫畫,凡聽到的人都覺得十分可笑。父母已與我如隔 鴻溝。他們連我跟幾個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 解。他們可真是老了。我沒有仗可打,我沒有知青可當, 我沒有大學可讀,我沒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蒼白的 歷史階段之中。

  我住的飯店緊挨著一個體育場。每天下午三點鐘有一 個馬術隊來訓練。他們來了之後我就看他們。我天天看。 在窗口,一動不動。以致於他們也習慣了我。有個騎黃褐 色馬的小伙子騎術非常棒,當他策馬從遠處本來時,他總 是要看我幾眼。我喜歡看小伙子們騎馬,我羨慕他們。在 羨慕的情緒中我心裡頭常常泛起那莫名的無邊的蒼涼。

  我在等他們。牟林森去了阿里,吳雙去了藏北的那曲 李曉非和蘭葉仍然留在日喀則,而我在拉薩。獨自在拉薩。

  進藏前大家說好了一塊兒行動的,結果大家一塊兒走 到日喀則就分裂了。三個男人,誰都認為自己選中的地方 值得去,喝啤酒喝得面紅耳赤,你他媽我他媽地向別人表 現自己的個性,誰都不買誰的帳。

  我說: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三個男人根本不睬我,蘭葉則像個知識分子那樣沉穩 地一字一板地對我說:那可太不一樣了。

  我說:是嗎?

  接著我咯咯地冷笑。笑得蘭葉的臉發漲起來。

  蘭葉是個安徽小女子,本來在地方劇團唱黃梅戲,有 一日遇上到安徽漫遊的吳雙,便跟著吳雙進京闖世界了。 蘭葉水蛇腰,狐狸臉,天生一幅俏模樣。她是挽著吳雙的 胳臂進藏的,現在卻已經投入了李曉非的懷抱。而李曉非 是我的男朋友,以前幾乎夜夜都泡在我工作的那家飯店裡。 可沒料到他一見到蘭葉眼睛就再也移不開。

  李曉非公然說:如此美貌的女子,我為什麼不能享受 呢?

  李曉非在舞廳的音樂聲中霸氣十足地朝蘭葉伸出了手, 蘭葉遲疑了片刻,毅然離開吳雙,飄然奔向李曉非。一曲 終了,李曉非與蘭葉勾肩搭臂偎在一塊。蘭葉到吳雙身邊 取她的小包,吳雙—直幽幽地盯著她,蘭葉笑笑對吳雙說: 對不起。

  吳雙只是點了點頭。

  我在這一刻裡悲憤之極。不等李曉非對我說什麼,我 就決定要搶先拋棄他。我走到牟林森面前,牟林森拍拍他 的膝蓋頭,我便順從地坐在了上面。我知道牟林森喜歡我。 但我更知道他喜歡過很多女孩,沒有人能長久地佔居他的 心。他是個現代派畫家,他以名家自居做出種種的名人派 頭,經常給女孩子們苦頭吃。我在很長時間裡堅持著與他 的距離,可在這個我記不清日期的某一天的某一刻裡,突 然地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坐在牟林森的膝上,他望著 我,默契地攬我入懷。吳雙喝了一聲彩,擊案叫道:好!

  李曉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見影的報復弄愣了, 也許他並沒有打算與蘭葉建立長久的關係,蘭葉在一旁捅 了捅李曉非的腋窩,想逗他笑。我抱住牟林森的肩,讓熱 淚流進了他的後背。咱們這算什麼事呀?我們所有的電影 裡連一個男女接吻的鏡頭都沒有,現在才過去十四年,我 們這代人一下子跨越了整個社會主義社會,完全和資本主 義社會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一樣了。人與人的關係如此隨便 和赤裸裸,真沒多大意思。但我只能這麼做。我才不能讓 李曉非生生地欺負人。

  我病了。我認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為我褻瀆了神靈, 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說法。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個朋友帶我們去看天葬,在墨 竹工卡的結佈崗天葬台,當第一隻顯然是領袖的兀鷹拍打 著翅膀降落到地面,大搖大擺地一口啄食了大塊屍肉的時 候,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並說:噁心!兀鷹應聲扭 頭,死死盯視著我,它那高貴而冰冷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慄。 從這一刻起,細細的寒顫就已經從我心裡頭升起,我不敢 再出聲。

  上百隻鷹鷲撲落到地面,大吃屍體的內臟和肌肉。不 一會兒,石板上只剩下骨頭了。天葬師將骨頭砸碎,用滋 耙和著碎骨捏成團,用糰子蘸乾淨地上的血水,然後讓鷹 鷲們一團一團地吃,吃得地上一星半點的碎屑都不剩。吃 完之後,鷹鷲拍打著它們碩大的翅膀,盤旋升空,一直飛 向那藍如火焰的蒼穹。天葬師和死者家屬都很高興,因為 今天鷹來得多,吃得乾淨。一具屍體果然在這短短的功夫 裡消失了,乾乾淨淨徹徹底底地悠然升上了天空。地面上 除了頭骨之外也是乾乾淨淨的,只有香香的桑在天葬台繚 繞。桑是一種煙的名稱,用柏樹枝松葉架成一個香堆,點 燃之後壓上糌耙,這叫燒桑。在香香的桑的薄煙裡,天葬 師拿走了頭骨。他將用頭骨當做磚,為天葬台壘一堵牆, 好讓人靠著休息。一切是這麼自然和坦蕩,使我對自己最 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時候,相信什麼是一剎那的覺悟。 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輪迴的一個環節。無數的人在出 生,無數的人在死去,無數的人在重複前人的故事,誰也 不會逃脫這個循環。從這個角度看待人生,不是一個一個 地輪迴又是什麼?那麼那些鷹鷲當然是神鷹了。若不是天 庭的使者,它們怎麼會如此準確地來到天葬台呢?

  我在尖叫的當天夜裡開始發燒並且夜夜盜汗。在盜汗 之後我總會被自己冰涼的睡衣涼醒。在初醒的朦朧時刻裡, 我準能聞到桑奇特的香味,於是我明白了我的病因。

  我建議我們買條哈達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樂。牟 林森朝我發脾氣,讓我一天三次口服抗菌素。我服了兩天 抗菌素之後反而高燒咳嗽起來。

  怎麼說才能夠讓思維受到經驗限制的人們相信目前還 不能被證實的某些存在呢?如果現在人類還沒有發明電,如 果這時候我指著天空的閃電說其實它可以被當作電燈為我 們照明,我想我的話肯定不被人相信。

  牟林森說:得了,你知道什麼呀!

  我躺在醫院並不潔白的病床上發著高燒,咳嗽得像只 羅鍋。醫生說在高寒缺氧的西藏,高燒咳嗽是個可怕的病。 吳雙說:那怎麼辦呢?

  牟林森說:多留點錢。

  吳雙說:不留人照顧嗎?

  牟林森看都沒看我,說:一個女人一輩子要發燒和咳 嗽許多次,可西藏在地球上只有一個,並且正在時時刻刻 地消失掉原始的古樸和神秘。

  我說: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只有一個。

  牟林森,我這情熱中的新男友笑了。他用調侃的語氣 沒心沒肺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閉上了眼睛。

  吳雙說:康珠,你別介意,他這人喜歡開玩笑。你是 開玩笑,對吧牟林森?

  牟林森說:開什麼玩笑。

  牟林森說:我們他媽還是不是男人?

  吳雙體格瘦削,臉呈菜色又剛剛被蘭葉拋棄,正是對 自己男子漢氣魄信心不足的時候,他腳一跺,說:好吧, 我走了。

  吳雙要去那曲,據說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 吳雙指望在那兒遇上一場大漠的颶風和冰雹。指望離太陽 更近好讓紫外線曬黑他蒼白的臉。

  吳雙曾經是校園詩人.儘管當前詩已死去,但他心中 多少還殘留著對女性的溫愛。他臨走摸了摸我滾燙的額, 說:真對不起!

  我說:沒事。

  牟林森的手被我擋開了,對他我也說:沒事。

  後來正是沒事。即使有事又如何? 阿里和那曲都是那 麼的遙遠和偏僻。而李曉非和蘭葉在日喀則完全陷入熱戀 之中,他們肯定忘掉了世界上的——切。

  我獨自—人在拉薩。我什麼也不用干,終日閒逛,除 了低燒使我昏昏沉沉之外,我生活得挺好,一點也不想念 什麼人。

  我獨自在拉薩。雖然像我這樣的女孩子—訴說痛苦就 會惹人笑話,但只有我知道我們有痛苦. 我們經歷平淡, 吃喝不愁但真的我們有痛苦。在拉薩的日子是我開始有想 法的人生時刻,我想我該用自己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了。

  每天早上我迎著陽光到拉薩河邊散步。八月份的拉薩 是夏季,但一早—晚還是涼意如水。我裹著我獨特的披肩, 散發著濃烈的羊膻味,在拉薩河邊走走停停,漢人都疑惑 地看我一眼。拉薩河的河床像草原一樣寬闊,可以將人的 心看得靜靜的平平的。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馬術隊訓練。黃昏後我從飯店裡 悠出來,去帕廓街。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遊客都稀少了許 多,大昭寺這才恢復了它作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樣。我 恍恍惚忽,舉止遲鈍地漫步街頭,遇上瑪尼堆就壘上一顆 石頭子,遇上轉經就逐個地轉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餵它 一些滋粑。我在為自己的病體祈求神靈,也在為自己愚鈍 的頭腦祈求神靈。

  我常常累得走不動路。走不動了我就坐在廣場上看滿 街亂跑的藏狗。看—種婷婷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 看大昭寺門前被等身長頭的人們磨成了鏡面的大青石。大 青石叫我感動。難道信佛的人來此叩等身長頭的人都是不 曾接受現代文明的人嗎?不是,人們信什麼做什麼都是有 他的道理的。我漸漸在懂事。我決不會傻兮兮笑這個笑那 個了。

  我還喜歡看唐嘎。庸嘎類似我們漢族的絲織畫。我們 的絲織小品多出自蘇杭,因此也典雅清淡,湖光山色小橋 流水。唐嘎的主題內容是宗教,艷麗奪目的色彩,繁複茂 密的花紋將金色的光芒和五彩的雲霞環繞在佛像四周。每 一尊佛像都是慈祥無比的,就像好心的老奶奶。商販們將 唐嘎掛滿了大昭寺的圍牆。使每一個行人和遊客老遠老遠 就能看到燦爛的佛的笑容。我坐在廣場花壇的邊沿上長久 地注視佛的笑容,溫和寬容之感就會流水一般從我身心淌 過。

  我還喜歡看穿著沉重青色藏袍的老年婦女當街小便。 她們蹲得像一種舞蹈姿式,寬大的袍子體面地遮住了一切, 只是有一線水流從她們的袍子底下蚓行出來,她們並不躲 閃大街上人們的目光,她們與你對視的時候,你會發現她 們的眼神無所謂和安詳得像白癡或者天使。這是主公翁的 姿態和眼神,城市是你們認定的,那是你們的事,在她們 城市仍然是高山草原大牧場。多棒!

  我百看不厭的還有威風凜凜的康巴漢。西藏有句老話, 說是「安多的馬,康巴的漢」。西藏康巴地區的男子在西 藏是非常著名的。他們是男性之中的優良品種。他們個高, 肩寬,腰瘦,腿長,胸膛挺直,頭顱昂揚,他們的面部輪 廓如刀砍斧削,膚色黧黑並且閃耀著絲綢般的光澤。康 巴漢的服飾格外漂亮,他們藏袍繡錦,藏靴齊膝,高高的 毛邊藏帽上甩動著一縷紅纓,一柄鑲寶石的藏刀斜挎腰間, 他們的步伐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有一天,一個進藏旅遊 的漢族姑娘和我坐在一塊兒休息,她看著康巴漢激動地說: 我愛他們!我真想嫁給他們,你呢?

  我開懷大笑。我回答她說:我拿不準,因為據說他們 從不洗腳。

  在我長大的二十多年裡,老是被人教導著。父母、老 師和電視電影一直喋喋不休地告訴你說這是醜的那是美的, 這是甜的那是苦的,這是對的那是錯的,這是真的那是假 的。可在我遇到的實際問題中,許多標準並不準確。我厭 煩了別人對我說些什麼。我只想自己親眼看。我將從一個 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睜大我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上我能 看到的一切。通過看到的一切我想我就會拿準我該怎麼去 做。幸福和不幸都是我自找的,從此我將不再怨天尤人。

  敲門聲。

  我轉過臉,看著房門。在低燒的昏沉中我拿不準是否 我的房門被敲響。我在拉薩沒有一個熟人。我的夥伴們都 呆在他們嚮往的地方。我的房門十天來無人敲響。

  敲門聲又響起,是我的門。

  我站在窗邊沒動,說:請進。

  騎手加木措就這樣走進了我在拉薩的一段生活。

  加木措就是馬術隊那個騎黃褐色馬的小伙子。我們已 經有十天的默然對視的經歷。

  加木措顯然有康巴漢的血統,但他穿的是漢族的運動 衫。他手裡拎根馬鞭,熱氣騰騰,汗水津津地站在我的門 口說:你好! 我叫加木措。

  我說:你好! 我叫康珠。

  加木措笑了笑,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我等著他說話。我沒有離開我倚靠的窗台。我頭重腳 輕,體內在細細地寒顫。我緊了緊披肩,眼皮發澀地望著 加木措。

  加木措猶豫了一下,行了個藏式的彎腰禮說:對不起 打擾了。扎西得勒!

  「扎西得勒」是祝福與問候的意思。

  加木措說完就要給我帶上房門。

  我說:加木措,有什麼事請說好嗎?

  加木措說:沒什麼正經事。加木措的一口漢語非常流 利。

  他說:你看上去好像身體不適,高原反應嗎?

  我說:恐怕不是高原反應。

  加木措說:生病了?你一個人嗎?沒人照顧你? 我送你 上醫院去!

  加木措說著就要行動,我趕緊告訴他不用上醫院,我 有藥。這病醫院治不好,我想這是褻續了神靈的緣故。

  你真這麼想?加木措驚喜地反覆問我:你真這麼想?你 也信佛?

  我說:我現在還沒信佛,但我真這麼想。

  加木措說:那你的病就好治了。

  我說:怎麼治?

  加木措說:祈求神佛嘛。

  我笑起來。

  加木措說:要真心誠意地祈求。佛會照料你的。明天 我帶你去拜佛。

  我說:好吧。我說:加木措,現在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加木措說:我可以說給你聽,但說給你聽的條件是不 讓你做。

  我說:為什麼?

  加木措說:因為你在生病。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心頭—熱。我頓時想起了離我而去的牟林森們。我 的淚無法制止地就流下了臉頰。原來加木措在和他的隊友 們打賭。他們說如果加木措能到飯店來帶我到訓練場,加 木措就贏了,反之,他們就贏了。賭注是啤酒。這是典型 的男孩子的鬧劇。衝著加木措對我的關心,我很願意給加 木措這個面子,但加木措不讓我到那烈日炎炎的訓練場去。 他十分嚴肅認真地指出一個人應該說話算話,我既答應他 不去就應該不去。

  加木措說:你保證?

  我說:好,我保證。

  我沒想到馬術隊的年輕人會如此看重他們的勝利。他 們衝著加木措歡呼,吹口哨。加木措輸給每個人的啤酒不 是我以為的一瓶兩瓶,而是每人一箱。加木措一箱一箱扛 來啤酒送給他的隊友,他的隊友衝著他砰砰地打開啤酒, 仰著脖子牛飲,有幾個頑皮的騎手還朝我揚了揚酒瓶以示 致意。

  我樂了。我為加木措忿忿不平。我想我有什麼必要在 這種關鍵時刻信守那可笑的諾言呢。我離開了窗口。我到 衛生間對著鏡子塗了口紅,振作振作了精神,然後—溜煙 下了樓。

  我突然出現在訓練場。一匹棗紅馬仰脖嘶鳴,騎手們 卻都啞了。他們疑惑地看著我,停止了喝酒。我對他們彎 了彎腰,說:扎西得勒。

  他們慌忙還禮,有的說「扎西得勒", 有的說「你好", 一片混亂。

  我穿過他們中間走近加木措。加木措驚喜又自豪地迎 接著我,我仰起臉對加木措說:能教我騎馬嗎?

  加木措大吼一聲:哈!

  加木措一下子舉起我,將我放在他的黃褐色馬背上。 他挽著韁繩,胳膊一揮說:拿酒來!

  訓練場上頓時又沸騰起來。騎手們輸得喜笑顏開。一 箱箱啤酒搬來了,壘在加木措身邊,幾乎每個騎手都要羨 慕地給加木措一拳。啤酒贏來之後,加木措說:來呀,我 請大家喝酒!

  騎手們說:康珠呢?

  我說:我當然也請你們喝酒。

  騎手們嚷道:好哇,好哇!

  加木措將我從馬上扶下來。加木措一瓶一瓶地用牙齒 咬開酒瓶蓋子,我一瓶一瓶地向騎手們逐一敬酒。他們都 是藏族人,個個都是酒中豪傑。他們喝罷之後立刻反過來 敬我的酒。他們擎酒瓶至眉際.唱起了敬酒歌。我一刻不 喝,他們就一刻不停地唱。人家舉著酒瓶在你面前不住氣 地唱歌,這是多麼利害的一招。我只得豁了出去,敞開酒 量喝起來。騎手們跳起了「鍋莊」,邊跳邊唱邊喝,我也 深受感染,揮胳膊踢腿地加入其中。以前我喜歡跳迪斯科 也跳貼面舞,討厭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交誼舞,現在我發現 了能使我熱愛和陶醉的舞蹈:鍋莊。為了高興,為了友情, 我們蹦蹦跳跳,我們不用燈光,場地,服飾和音響,我們 有天然的節奏和天然的歌喉,對於漢族人來說,跳舞似乎 總是一件令人害臊的帶表演性質的事情。在這裡,跳舞不 是一件事情,跳舞就是高興。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低燒 加酒精使我舞步踉蹌,加木措一直緊緊地圍繞著我,生怕 我出什麼意外。

  我什麼意外也沒出。

  最後,加木措懷著勝利者的豪情教我騎馬。我有生以 來沒騎過真正的馬。看人家騎馬是那麼神氣那麼自如,心 中一直存著嚮往。及至我真正騎上馬去,才發現馬鞍並不 舒服,儘管上面墊有皮子還是非常硌人,腳磴也是很不容 易習慣的,馬一開步,我的絲襪就被銅製的腳磴磨了個窟 窿,而馬背比我想像得寬厚得多,我的兩條腿必須分得開 開的,根本使不上勁來夾住馬背。馬兒向前小跑了幾步, 騎手們的喝彩還沒有停止,我已經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 來。

  騎手加木措就是這樣走進了我在拉薩的一段生活。果 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個康巴漢。

  加木措說:我得幫你治病。

  加木措拎著五瓶酥油,把我帶到大昭寺,讓我往所有 我伸臂能及的長明燈裡添一小勺酥油。

  我說:開玩笑吧? 大昭寺的長明燈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多呢。

  加木措有點不高興,說:怎麼是開玩笑呢?

  我說:怎麼啦?

  加木措說:你知道自己褻瀆了神靈,光說說有什麼用, 應該用行動來表示自己的悔意。

  我想想也是。

  於是我答應了加木措,老老實實地逐一地為大昭寺的 長明燈添加了酥油。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會兒,歇歇腳,加木措卻 說應該給大佛許個願了再歇。

  我被帶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面前跪下。我不知道願是怎 麼個許法,加木措讓我跟著他說。

  加木措耳語般地吶吶地說:我叫康珠。

  我學道:我叫康珠。

  我是漢人。

  我是漢人。

  我不當心褻瀆了神靈。

  我不當心褻瀆了神靈。

  我請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禱告,祈求神靈的原諒, 消除對我的懲罰。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但在加木措嚴肅的表情下我還足 重複道:我請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禱告,祈求神靈的 原諒,消除對我的懲罰。

  加木措繼續說:加木措將在今天太陽落山之際到明大 日出之時在大昭寺門前口誦六字真經叩一夜等身長頭。

  我簡直目瞪口呆。

  等身長頭在我們漢族人看來完全是做俯臥撐,全身趴 下去,叩個頭,站起來,再全身趴下去,叩個頭,如此周 而復始,口中還須唸唸有詞。這般勞累筋骨的叩頭禮,做 —個兩個五個十個倒也罷了,怎麼能夠連續不停地做一夜 呢。

  我說:加木措!

  加木措一臉憫然:又怎麼了?快跟著我說把願許完。

  我說: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許一夜的等身 長頭,這不成!

  加木措說:那麼兩夜?

  我惱了,叫道:加木措!

  加木措說: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叩一夜等身長頭是必 須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為他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長 頭。只要誠心誠意,叩一夜頭算什麼? 你看那些藏民們, 他們為了在秋秀到達印度聽達賴喇嘛講經,現在就開始一 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難道光是口頭上說說好聽的話 就成嗎? 難道一個人不需要用最虔誠的舉動來使自己進入 佛的境界,好讓佛的意旨降臨嗎?

  加木措說到最後使用了藏語,用藏語流暢地表達了他 的激動之後又意識到我並不懂他的語言,便又結結巴巴譯 成漢語,似乎有些辭不達意。

  我只好說:好吧。

  我趴在蒲團上,小聲對大佛說:加木措將在今天太陽 落山之際到明天日出之時在大昭寺門前口誦六字真經叩一 夜等身長頭。

  又大又圓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來了,狗群在月色中狂 熱地亂躥,這是拉薩的夜。

  夏日里拉薩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門廊裡, 穿著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頭蓋臉地包紮著羊毛披肩,只 露出了一雙眼睛。

  這是騎手加木措。這是英武的康巴漢子加木措。這足 真誠無比的朋友加木措。他從容不迫地叩著等身長頭,喃 哺念著醃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面前,但他已看 不見我。我無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只能瞅著他深 色顴骨上一閃一閃的釉光。大昭寺的紅色寺門已經關上, 寺內寂然無聲。不遠處的廣場為現代建築材料水泥鋪就, 一九九零年曾在這裡點燃過第十一屆亞洲運動會聖火。只 有泛著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樣與加木措的身姿呼應著。 說真的,我實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 我看來眼前這一切既現實又世俗也無特別之處,那麼加木 措憑借什麼進入的聖境呢?

  我毫無睡意。我看著加木措,看著廣場,看著某一扇 窗口忽然亮起又熄滅的燈光,我看著拉薩的整個夜晚。我 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認為他是個有福之人。他有信仰, 他可以找到萬能的消解病痛和煩惱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 我相信西藏這塊土地上有神靈存在。可我這種人是無法被 納入的。比如我決不會因為某個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長 頭;比如拉薩的這一夜,我自然永生難忘,但我決不會因 為神靈而僅僅是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後談起拉薩的 故事,願神靈寬恕----我肯定是當作旅途見聞與人大侃手 裡夾著一支香煙。比如牟林森們,我憎恨他們卻又離不開 他們,我為他們的冷酷深感寒心卻又欣賞他們的瀟灑,並 且還會受他們影響,很快學成一副冷心冷面,任何時候不 管任何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想到這裡,我心蒼涼,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場。

  令人驚異的是,當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們 訓練的時候,我的低燒徹底退去了。

  我請加木措吃了一頓飯。

  加木措對我請他吃飯這種表示感謝的方式不理解也不 滿意。在整個晚飯過程中他一直別彆扭扭不能盡興。吃到 中途,他在飯桌下脫了鞋子。一股腳臭沖天而起,我裝著 沒聞到,但我再也吃不下東西。周圍的顧客紛紛對我們側 目而視,加木措覺察到了壓力。

  加木措說:他們看我們幹嘛?

  我說: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憤怒地說:那我們怎麼吃飯?

  我說:照樣用嘴巴吃。

  加木措說: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來一些酥油茶。

  我對服務員說:請上點酥油茶。

  服務員說:對不起,我們飯店沒有酥油茶。

  加木措說:那我們走吧,到茶館喝去。

  我們離開飯店,加木措領著我穿進小巷,找到了一家 茶館。茶館板凳油膩漆黑,桌面上叮著蒼蠅,可有滾燙的 酥油茶。

  我卻沒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習慣那種味道,二是我 不能容忍用蒼蠅爬過的茶碗。

  加木措的情緒稍有好轉,他問我:你告訴我,那些洋 人和漢人為什麼都怪模怪樣地看我們?

  我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生氣。

  加木措說:不生氣。喝上了這麼好味道的酥油茶生什 麼氣。

  我告訴他那是因為他脫了運動鞋有氣味。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說:就為這點事嗎?穿著鞋 不舒服還不能脫?

  我笑。

  加木措歎道:這個世界上的人變得越來越霸道了。

  加木措堅定不移地宣佈說:可我就是喜歡脫鞋。以後 還要脫,誰也阻擋不了我。

  我贊成他的話。當我們沒有做對別人有害的事情的時 候,誰也阻擋不了我們。一點點臭氣不算有害。同時我又 不無遺憾地想:加木措要沒這個習慣就好了。

  從—個漫長的睡夢中,我終於醒來,有點不明白今夕 何夕,吾身何身。

  牟林森帶著多日不見之後更加蓬勃的鬍鬚在我房間的 沙發裡看書,

  我慢慢爬起來,擁被坐著,四下觀望,想弄清現實與 夢境的區別所在。

  牟林森說:哈羅,康珠。

  我說:哈羅。

  我說話之後立即意識到牟林森從阿里回來了。我不禁 說: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牟林森有些感動,他扔下書走過來,逕直走到我跟前, 我也有些感動地張開了雙臂,一個情人般的擁抱衝動向我 們襲來,但就在我們近距離對視的一瞬間,這種親暱的沖 動稍縱即逝。我們同時明白擁抱消失了,我順手改為去拿 我的披肩,牟林森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我們心裡多少 有些沮喪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現出了滿不在乎的態度。

  牟林森說:看來把你扔在拉薩是對的,醫生到底比我 們強,看你粉嘟嘟的,氣色真好。

  他的話一下子徹底清醒了我。我跳下床,沒找到鞋。 我顧不上許多便慌裡慌張赤腳奔到窗前。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我朝他拚命揮手,大聲告訴他:今天也沒發燒,我真 的好了!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個脆亮的響鞭,與他的 隊友們呼嘯而去。

  牟林森在我背後一下一下地鼓那種冰冷的掌,說:真 了不起,勾搭上一個康巴漢了。

  別胡說!我說,別用你我這些人胡說八道的口氣談論 加木措!

  牟林森說:哦,看來竟是純真的愛情了。

  我說:加木措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 等身長頭。你們有什麼資格來嘲笑他?

  牟林森說:一夜的等身長頭?多好的體力呵!

  我說:牟林森,我說的是真話。你如果繼續調侃加木 措,別怪我跟你急!

  牟林森沒見過我的嚴肅,從來沒見過。我在他的生活 中只是個簡單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現代派女孩。

  牟林森開始端詳我,說:也許真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 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亂。我說:好了好了,給我談談阿 裡的故事吧,阿里果然有無人區嗎?

  牟林森恢復了對我的蔑視,說:和女人談談什麼阿里! 女人一輩子都只知道情哥哥情妹妹你對我好我對你好。

  牟林森點燃煙,挑釁地等著我的反擊。我說不過他。 他總是這麼不平等地對待我。他以性別年齡為優勢,以見 多識廣的社會經驗為優勢,總要對我居高臨下。

  我沒理他。我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鞋在裡面。準是 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時候到過床邊。不知道當他獨自端詳一 個他所喜歡的熟睡中的姑娘時,他是否湧動過真摯的愛意? 我真是捉摸不透現在的這一幫男人。《魂斷藍橋》等愛情 經典影片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後我們才看到,我們看的時候 涕淚交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們沒有過愛情之花 盛開的歷史階段,從封建社會的哭著塞進花轎一忽悠就是 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們對女人的全部責任和良心,能 躲懶便盡量躲懶,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們居然還以 為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我是懶得與他們耗費心力的。我 對他們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交別的男朋 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曉非走了還有牟林森,牟林 森走了不是還有吳雙嗎? 李曉非想傷害我,他辦不到,牟 林森也別想辦得到。

  我從床底下撈出鞋來,穿在腳上,到走廊裡大叫:吳 雙,吳雙。

  吳雙應聲出了他的房間。吳雙的臉果然被曬脫了皮。 白一塊黑—塊像生了紅斑狼瘡。

  吳雙說:病好了沒有?

  我說:好了。

  吳雙說:我一直在擔心,甚至內疚,覺得我們把你一 個人留在拉薩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試著打過電話。打不 通。

  牟林森說: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 來傳情。

  哪裡哪裡,吳雙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想寫信這事。

  我只管拉吳雙坐下,然後坐在他旁邊問長問短。牟林 森抽完了一支煙,兀自笑道:還是俗話說得好哇。

  吳雙問:什麼俗話?

  牟林森說:對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須小恩小惠。

  吳雙說:我這算小恩小惠嗎?

  我裝作沒聽見他們的話,繼續纏著吳雙講他的那曲歷 險記。直到李曉非和蘭葉在暮色中打開他們的房門。

  蘭葉搶先說話:親愛的,我們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現 在氣色非常好。

  我說:小美人,你的氣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縱慾過度 的嫌疑,在日喀則訂婚了嗎?

  李曉非趕緊解救蘭葉,說:康珠,多日不見,不擁抱 —個?

  我說:沒問題。

  我緊緊地摟住李曉非不放,李曉非不敢正視我的眼睛, 低低地在我耳邊說:別鬧。鬆開。

  我不鬆開直到李曉非尷尬地討饒:饒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來。我將李曉非推向蘭葉,他踩了蘭葉的腳, 蘭葉誇張地跳開,大家又笑起來。

  我突然感到無聊之極。我點了一棵煙,索然寡味地吸 了幾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訓練場已空無一人。

  牟林森過來,在我身後站了一會兒,攬住我的肩說: 吃飯去吧。

  我們在「高原之星」飯店吃晚飯。我們五個人加上牟 林森的一個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給我們送來了五張機票, 是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我討厭這個及時送來機票的傢伙, 席間一直拒絕與他說話,弄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在來飯店 的路上,吳雙提議請加木措來和我們一塊兒吃飯。牟林森 說今晚咱們自己聚,大吃一頓多日渴望的漢族菜餚,換個 時間再請加木措,請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為牟林森說的 是真話,可是我們在飯店剛坐定,他的朋友就來了。他們 早就約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沒把加木措當回事。吳雙也沒有,他一看見香 噴噴的菜餚就忘了一切。李曉非和蘭葉就不用提了。完全 是一對臭味相投,見利忘義,口蜜腹劍的狗男狗女。我一 想到自己曾經和李曉非出雙入對,身上雞皮疙瘩就層出不 窮。

  他們把一個生病發燒的女孩扔在拉薩,然後心安理得 地去玩,然後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癒的事實,絲毫不 在意這其中真誠地幫助過她的另一個人,實際上他也幫助 了他們大家。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如果我繼續病著,牟林 森他們就不會有今晚這頓美滿的晚宴。

  我的心情簡直糟糕透頂。

  牟林森點了這個飯店幾乎所有的漢式菜餚。他們撲上 去猛吃一通,都說還是我們的菜好吃還是我們的菜好吃。

  第—巡吃過,牟林森讓蘭葉獻一首歌給為我們買機票 的朋友。蘭葉說:我唱不好。

  李曉非說:專業水平,你唱不好誰唱得好?

  牟林森說:得得,上去唱吧。

  蘭葉掩唇一笑說:那我就獻醜了。

  吳雙低聲對我說:蘭葉就這小家子氣叫人覺得她不可 愛,她漂亮但不可愛。

  我沒吱聲,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裡,為我們這個 集體不重視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蘭葉迎著音樂噴泉的波光異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 OK 歌台。體現她人生最高價值的時刻到來了,她高挺胸脯, 翹著臀部,顧盼生姿,一下子把個小戲子的惡俗暴露無遺, 除了李曉非色迷心竅,不覺其醜之外,牟林森、吳雙和我 都掉開了眼睛。

  蘭葉的第一支歌是《夫妻雙雙把家還》,這是她最拿 手的好戲,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時此刻的心意,於是。一曲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出口。珠圓玉潤, 百媚千嬌。飯店食容舉座皆驚,掌聲雷動。

  牟林森、吳雙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夾一支煙,端—杯 扎啤,大談阿里和那曲。阿里簡直稱得上是未經現代文明 染指的最後淨士。阿里是千山之巔萬水之源。那曲的海拔 之高氣候之惡劣使人無法想像。那曲的草原,犛牛、白鐵 皮房子和颶風是多麼令人難以忘懷呵!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披著我粗糙原始大紅大綠的 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紅,歪在靠背椅裡,一支接一支抽煙。 在離群索居的這段日子裡,我完全忘記了煙這個東西,加 木措甚至不知道我還會抽煙。和他們混到一塊,煙癮就復 蘇了。我始終等待著,我多麼希望他們能談到加木措。讓 我說說加木措的故事。可他們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煙時奪走了我唇上的煙。他說: 康珠!你他媽在幹什麼?抽得像個男流氓!

  我說:像個男流氓就像個男流氓。

  吳雙說:康珠,乖一點兒好不好?

  我轉頭沖吳雙說:不好!

  我說:為什麼要我乖一點兒,你們呢?

  牟林森和吳雙都不接我的話茬。

  我說:把煙給我。

  我以為牟林森不會給的,但他給了。他將香煙和打火 機都扔進我的懷裡,繼續大談他的阿里之行。

  沒人勸我不抽煙,我無法停下來。我在蘭葉一發而不 可收的歌聲中不住氣地抽煙,把嘴唇都抽得風乾了一般, 從心裡到肺裡到肚裡到口裡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慮與加 木措道別的問題。機票已經來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卻坐 在這無聊的歌廳裡。我鼓勵自己站起來,勇敢地走出去, 去加木措家,告訴他我要走了並感謝他的友誼。可是,時 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就是站不起來。我沒去過加木措 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願意把關係弄複雜,也不願 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虛假的電影鏡頭。我站不起來,如 果牟林森他們有誰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 他們不。

  回到我們的住處已是深夜十二點多鐘。牟林森一路攙 扶著我,我的情緒還是無可救藥地敗壞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著膝沉思默想。

  蘭葉一直都沒有回房間睡覺,這夜倒回來了。她十分 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裝洗澡,穿著性感的繡花絲綢睡袍晃 來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鋪開了一床的藏式苗飾, 一件件地試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面前擺個姿式,問:好 看嗎?

  開始我說好看,後來我不再理睬她,但她仍然不知趣 地問:好看嗎好看嗎?

  我說:求你別煩我行不行?

  蘭時咬著紅唇輕淺地一笑:就這麼苦惱?

  蘭葉說:其實牟林森比李曉非男子漢多了,又有名氣 又有錢。再說了,大家也就是好玩而已,將來誰跟誰還不 一定呢。

  我說:你知道什麼呀!

  蘭葉說:那就是為加木措了。為加木措就更用不著痛 苦。康巴漢是挺漂亮的,可據說他們打老婆,吃滋粑,喝 奶茶,住帳篷,長虱子,從不洗頭洗澡,咱們漢人可受不 了。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蘭葉,但沒有制止住她,她接著說: 是不是還沒鑽那康巴漢的帳篷呢?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 去並且一定為你守口如瓶。

  我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裡,招手讓蘭葉靠近。待蘭 葉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後,我一口水全朝她噴了過去,她狼 狽逃竄,妖媚的臉和性感的睡衣全濕了。

  當牟林森、吳雙、李曉非跑進我們房間的時候,蘭葉 在嚎陶大哭,我也在嚎陶大哭。

  早晨六點半鐘在拉薩還屬於夜晚,太陽得在九點以後 饅慢升起。牟林森不斷砰砰敲門催促我。蘭葉昨晚又回到 了李曉非床上,今晨早早依假在李曉非懷裡,坐在飯店台 階上,接受李曉非竊竊私語的撫慰。

  六點半出發八點之前準可以到達貢嘎機場,時間夠充 裕的。但牟林森吳雙連連叫喊我們趕快上車。他們都顯得 歸心似箭,都像正人君子一樣看重時間和諾言。昨夜的一 番鬧騰,蘭葉會更加明確地讓他們明白我是因為什麼而不 滿。顯然他們根本就不願意把加木措當回事。牟林森心裡 清楚地知道一切,他故意裝出不知道的樣子。他看待加木 措就和看待西藏的山水寺廟草原藍天一樣.我們是遊客, 付了錢,看個風景看個稀罕,看完了就該走了。他,他們 怎麼如此地沒心沒肺呵!

  我從窗口看見他們都上了車,我回到床上躺著不動。

  吳雙再次上樓叫我,我裝睡不理他。吳雙急得直搓手, 說:康珠,你起來,我為我們幾個人作個自我批評成不成! 我們是太不夠意思了。

  牟林森大步進來,說:吳雙你還跟她磨蹭什麼!

  牟林森把我從床上拽起來,連拉帶拖地下了樓,塞進 吉普車,還裝模作樣地理直氣壯,說:女人真他媽無知膽 兒大,連趕飛機這事還敢含糊。

  趕飛機哪兒有牟林森他們弄得那麼玄乎?一路上我們 非常順利,車開得飛快。一個小時還不到,貢嘎機場就到 了。我們鑽出車門,天邊才泛出淺亮的青色。

  候機廳裡坐滿了漢藏中外的各種族人等,各種人體氣 味混雜在一起直衝臉面。藏民們圍坐在地上喝奶茶吃滋粑, 也有的從懷裡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們進了候機廳又退 了出來,在院子裡站著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裡很冷,大 家不分層次地穿著所有的衣服,長長短短像小丑。他們說 話,抽煙,抱著膀子跳腳取暖,神態都很放鬆,很無所謂, 很閒適。就等時間一到上飛機了。

  我緊緊裹著我那在我們五個人中間已經著名的羊毛披 肩,點燃一棵煙,獨自走到一邊。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來,我就要離開西藏了,加木措 今天下午將會發現我已不在那個窗口,我卻連個招呼都沒 打。他的隊友們的臉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吳雙走了過來,說:康珠。

  我扭過身子。

  吳雙說:康珠,我在那邊發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我 陪你去打個電話好嗎?

  我轉回身,眼睛潮了。我點了點頭。

  吳雙陪我去電話亭,在我們走出了牟林森他們的視線 之後,吳雙說:康珠,你聽我說,是牟林森想起打電話這 事的。

  吳雙說:說真的,打個電話也就行了。我們沒時間與 加木措見面,其實也沒這必要,記住他比客客氣氣請他吃 頓飯要強。你不至於和加木措談戀愛吧?

  吳雙誠懇地等著我的回答。

  我說:好像還沒這趨勢。但我們實在太沒心沒肺,無 情無意。

  吳雙說:是啊。我們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既不能負 責,也無法承諾,既保證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賴他人,就 是這個樣子了。

  我說:別說了,那就打個電話吧。

  我將電話打到體委,很順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說: 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遺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機票, 來不及向你告別。

  我說:加木措,請你一定記住我非常非常感謝你!

  加木措打斷了我的話,說:你現在在哪裡?

  我說:在貢嘎機場。

  加木措問:幾點的飛機?

  我說:十點。

  加木措說:等我一會兒。

  加木措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我再次撥通電話找加木措,人說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煙。我把輕煙對著遠 山吹去,對著草原吹去。牟林森過來從我唇上拿掉香煙, 遞過一杯熱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頭髮。

  牟林森說: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聽話的好女孩。

  我歪起頭注視牟林森,想著吳雙說的話:我們既不能 負責,也無法承諾,既保證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賴他人。

  牟林森也注視著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對不起,康珠。

  他說完便掉頭走開,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點一點亮起來的藍天白雲之間,經幡飄動起來, 塵土卷揚起來,車馬聲嘈雜起來,人物活動起來,一個又 —個手搖轉經筒的藏民蹣跚而過,他們一心一意,與世無 爭,好像他們人在塵世,心卻不在這裡。他們要去印度聽 達賴喇嘛講經嗎! 要去布達拉宮、大昭寺、色拉寺、哲蚌 寺等數不精的寺廟拜佛嗎? 一步一步,要走長長的長長的 路,經過春秋寒暑,然後呢? 我心裡頭又泛起一浪覆蓋一 浪的蒼涼。是不是終須有個信仰我們才能守承諾忠信用, 才能保證自己信賴他人呢?

  蘭葉再一次看看手錶,大聲對牟林森說:我們該去換 登機牌了。

  李曉非制止了蘭葉。李曉非對牟林森和吳雙說:這個 什麼加木措倒有趣,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我突然站起來,嚇了他們一跳。我彷彿聽到了疾馳的 馬蹄聲。我引頸遙望,大家都驚奇地跟著我引頸遙望。我 們沒望見什麼。大家復又坐下來。

  牟林森說:我操!

  我建議他們四人先領登機脾,進去候機,三個男人都 沒接受,使他們等待加木措的與其說是歉意倒不如說是好 奇。方纔我聽到馬蹄聲的預感讓他們大大驚訝。牟林森說: 騎馬穿越城市的飯店酒吧小轎車什麼的到飛機場來送人, 真他媽新鮮和刺激!

  李曉非不信,他認為加木措多半會坐出租車來。

  吳雙說他寧願加木措騎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的時候,一匹雄健的黃褐色的 駿馬由草原衝出來,橫切公路,直奔機場。我跳躍起來, 我揮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們跟前才勒住馬。他那深紅的臉膛 和駿馬的渾圓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閃我就離開了地面。加木 措像叼羊那樣把我攫上了馬鞍,他坐在我身後,一手樓著 我的腰,「啪」地揚鞭馳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剎那, 我聽見牟林森、吳雙、李曉非、蘭葉都倉皇失措地叫了: 喂!

  我在飛,在草原上飛。

  加木措說:我說過送你的。我還答應過讓你好好騎一 次馬的。

  我沒話可說。

  草原一側是緩緩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無限 透明的藍天,藍天下有幾棵樹,樹上掛滿經幡。風在我臉 頰邊呼呼吹過,我的碩大的耳環在猛烈地晃動。我週身的 血液被顛綴得沸騰起來。飛奔的馬對於我來說是不好騎的, 我的腳踝在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 顛簸所肢解。但我心裡是非常非常高興的。難道深深地深 深地蟄伏在每一個女人心底裡的夢幻,不就是被一個騎著 駿馬的英俊青年擄走嗎? 這是一個多麼古老而又多麼不現 實的夢幻呵! 古老和不現實得使我們九十年代的年輕人早 就忘記了它,而加木措忽然為我們圓了這個夢。不僅僅是 為我,是我們。我的夥伴們在機場廣場上踮腳遙望著這片 草原使勁地搖手。許多乘客彙集到廣場上,在那兒指指點 點,熱烈鼓掌。

  我的淚一顆顆湧出來,灑在草原上。我知道我這際遇 將千載難逢,加木措給了我一種古典的作為女人的榮譽。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機場,他輕輕把我放在我的夥伴們 中間,對我們大家說了聲:扎西得勒!

  加木措調轉馬頭,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轎車剎 車剎得吱吱怪叫青煙直冒。

  我們去換登機牌,然後排隊通過安全檢查。我的雙腿 發抖,無法邁步,牟林森和吳雙一邊一個架著我。

  安檢時女保安小姐問:她怎麼了?

  牟林森說:她在一個童話故事裡頭剛出來。

  在等待登機的最後一刻裡,蘭葉主動與我和解了,她 坐在我身邊,說:如果是我,我會留在西藏。

  我朝蘭葉溫和地笑了一笑。

  我無法停留在任何一個地方。我還有好多好多地方沒 去。我要親眼去看許多的東西。我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生 活能力,不能解決麻煩問題。我也是一個既不能負責又不 敢承諾的人,蘭葉知道什麼呀!

  飛機升空了。我要求緊挨機窗坐。我把臉貼在機窗玻 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萬壑,草原牧場和寺廟紅牆。 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條公路。看到了公路旁邊的那片草原和 山坡。山頂上,有個騎著黃褐色駿馬的騎手一動不動立在 那兒,那是加木措!

  騎手加木措呵!

  我望著他,直到白雲遮蓋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薩閒居的日子裡偶然讀到的詩句悄然浮現 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愛戀
  深入並且遼遠
  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
  ……但為了什麼終於不能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於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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