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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右派摘帽標誌著曾慶璜的徹底解放。全國成千上萬的右派揚眉吐氣奔走相告的時候, 曾慶璜在我家又喝醉了。剛喝酒時還清醒,一個勁感謝黨感謝黨的好政策。多喝一點就 亂說起來:「像開玩笑似的!一會兒戴帽一會兒摘帽,一耽誤人家十幾二十年!人生有 幾個青春?開玩笑吧!」

  我奶奶說:「曾老師,你再瞎說我只好請你回去了。」

  曾慶璜裝聾賣啞地說:「我家沒人,門鎖著。」不過他不再放肆。只說遺憾的是他 的苦白吃了。爺爺不同意他的說法。「一個人吃什麼都不是白吃。」爺爺說。曾慶璜想 了想,認為還是爺爺說的有道理。

  右派摘帽之前全國處處先是吹的摘帽風。曾慶璜所在單位領導是多年的老行政幹部, 對上面的吹風有他特異的感覺。他力排眾議,讓曾慶璜在教研室負了個小責。最近找曾 慶璜談話,問他對入黨有何想法?曾慶璜內心心潮激盪,表面穩重地回答說我的表現離 黨的要求太遠。領導說你這麼多年所幹的都是成績嘛,我們黨還是時刻關注著知識分子, 我們就是想解決知識分子入黨難的問題。是的,苦沒白吃。

  「看上去,上面希望我入黨,希望我負責學校的教學工作。」曾慶璜看上去煩惱不 堪,一口接一口咪酒。我爺爺也自顧自喝,似笑非笑等著聽他的下文。

  「咳!」曾慶璜將筷子往桌上一按,臉上是推心置腹的表情,「我這個人,說實話, 我一不想入黨二不想做官,教書匠只想老老實實把個書教好。您說我這思想對嗎?」

  「對錯談不上,想法倒樸實。」

  「我就是讚賞這樸實二字。我以為知識分子們摘了帽還是應該保持本色,您說是不 是?」

  我爺爺說:「您別老問我,老問我我就吃喝不成了。」

  這頓酒時間不長,後來也沒有了話說。爺爺說還是上次的酒喝得痛快。

  人的精神面貌不同,生活態度就是不一樣。儘管那個秋天的毛毛細雨一連下了半個 多月,人人都嫌煩。曾慶璜卻打著雨傘東奔西跑,去古籍書店又去榮寶齋,準備在家設 計一間書房。

  第二年秋天,曾慶璜的書房初具規模。兩隻一人高的書櫥是請王憨子踩三輪運回來 的。王憨子還幫忙將書櫥抬進房間。王憨子說:「曾校長,沒聽說你要結婚嘛。」曾慶 璜大笑,說:「哪裡結婚,這是書房。一個讀書人,最應該有的就是書房。」

  於是,居仁裡的人們都知道曾慶璜有了一間書房。這時他已被提為副校長。「迫不 得已的,他們硬要我干。」曾慶璜對我爺爺說:「形勢就這麼逼人,你不幹還不行。其 實當個副校長有什麼意思,累死累活也討不到好。只是我們服從慣了,黨叫幹什麼真不 好意思拒絕。您老人家修養成了個陶淵明,該不會恥笑我吧?」

  我爺爺沒喝酒,說話很寬容。說曾校長你好好幹吧,你是應該好好幹一番的。

  我有幸進過曾慶璜的書房。他的書房一般不歡迎居仁裡的普通居民。他怕居仁裡特 有的銀行銅臭玷污他的清潔之地。我從農村回城讀醫學院後開始發表詩歌。我知道那些 詩寫得幼稚淺薄,可又沒辦法寫得好一些。曾慶璜很熱情地願意和我探討詩歌創作的問 題。探討是他的說法,我是他的學生,佩服他的學識,我說曾校長不必客氣,想怎麼批 評就怎麼批評。我和所有初學寫作的傻丫頭一樣,斜背著書包,書包裡裝了一大疊詩稿, 害羞的心忐忑不安地亂跳,被老師雅致的書房驚得併攏雙腳站在那兒不敢動,自慚形穢。

  曾經是湖南老太婆居住過的發了霉的房間變得寬敞明亮,充滿陽光。兩隻書櫥裝滿 了精裝書,一排排,整整齊齊,金光閃灼。大書桌案頭擺著古色古香的文房四寶。一本 線裝書翻開攤在桌上,上面壓著一方鎮紙,旁邊是杯熱氣裊裊的香茶。窗前有一隻花架, 架上一盆翠綠的文竹。與文竹遙相呼應的是一軸水墨花卉,曾慶璜自己的手筆,畫的紅 梅,上面有詠梅詩一首:

  孤標粲粲壓鮮葩,獨佔春風管歲華,

  幾樹參差江上路,數枝裝點野人家。

  冰池照眼何須月,雪岸聞香不見花,

  恰似林間隱君子,自從幽處作生涯。

  在曾慶璜對我分析我的小詩時,我聽而不聞地想到了我爺爺。

  我爺爺的書也不少。文革毀了一小部分,隱藏保存住了大部分。最好的書用奶奶陪 嫁的兩口樟木箱裝著,其它裝在大小不一的各種箱子裡,這些箱子一律碼在爺爺寬大的 床底下,而書目就裝在他心裡,想看哪本書就趴在地上伸胳膊進去摸,一摸一個准。爺 爺幾十年就這麼拿書,不知叩了多少頭,他自謔為「叩頭博士」。一要拿書看就說「我 要叩頭了。」我爺爺一生都沒有書房,因為他要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撫養他的兒女和孫 子輩。他樂意為後代分憂。

  我禁不住再次讚歎曾慶璜雅致的書房。卻也勾起了曾慶璜的感慨:

  「你爺爺有的我沒有,我有的你爺爺沒有,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兩全呢?」

  曾慶璜的感傷頃刻間就過去了。他用一個副校長的矜持揮手砍斷話題,將談話引到 其它方面。「我這兒算什麼雅?你見識太少了。一個文人真正的雅那應該是『樗蒲錦背 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啊!」

  這一天,曾慶璜給我學習文學創作的指導有四個字:讀書、生活。所謂讀萬卷書, 行萬里路。又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我請教該讀哪些書?曾慶璜給我開了個書 目,一頁材料紙全寫滿了。

  我十分珍惜地拿回這頁材料紙,爺爺看了捧腹大笑。

  「依我看,」他說,「看完這些書你都成蛀書蟲了,還想寫什麼作?曾慶璜真是個 知識分子呵!」

  我順手將材料紙夾進了上海的《朝霞》雜誌裡,後來竟忘了帶走。奶奶將雜誌和舊 報紙一塊收藏在閣樓上。幾年後我在一次大打掃時發現了被老鼠啃成了巴掌大一塊的這 本《朝霞》,裡面材料紙上還能看清兩本書的書名,一本是《刪補唐詩迭脈箋釋會通評 林》,明代周延著;一本是《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清代王錫祺編。出於對「小方壺齋」 的好奇,我去了省圖書館,閱讀到這一張卡片:全書正、補編各十二帙,再補編十二帙, 自一八七七年始至一八九七年編刊完竣,歷時二十一年。為清代地理著作匯鈔,包括地 理總記,各省考略,旅行紀程,山水遊記,風土物產兼及少數民族風俗生活,還有日本、 南洋、歐美各國見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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