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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代人的童年乃至少年時代是特別的也是很 有意思的,已經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則只能說也許。不過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 來者。

  那時候,我們最關心的不是漂亮衣服和奶油巧克力,不是孩子們天性所喜歡的遊戲 場、夏令營和鮮花綠草。當地球西邊的米老鼠唐老鴨為西方世界的少年兒童所心醉神迷 時,我們羨慕的是王小憨。王小憨的父親王憨子是居仁裡唯一最正宗的工人階級。家裡 五代人都是人力車伕。居仁裡在英租界裡頭,所以解放以後成份普遍較高。王憨子住進 居仁裡是因為他有個聰明的父親,那老爺子看在外面踩人力車既辛苦收入又不高還競爭 性強,就設法投靠了居仁裡的一個親戚,每日送職員們上下班,收入非常固定。誰知到 了王憨子這輩人,紅旗指處烏雲散,翻身做主人了。

  我們從小學開始就聽王憨子在台上給我們作憶苦思甜的報告,吃憶苦飯也是請王憨 子的老婆來做。上語文課學到魯迅先生的散文《一件小事》,老師舉例也是舉的王憨子 的父親。被魯迅先生寫進文章裡歌頌是多麼值得人自豪!王小憨真是自豪得不得了,臉 蛋總是紅撲撲的。

  曾慶璜掃女廁所,我只和女孩們罵過他一次。奶奶生氣說了我,我就不參加罵了。 奶奶說:「人家是做好事,你們怎麼能侮辱人呢?他雖然是右派,右派做好事也是應該 表揚人家的。別的孩子罵就不說了,你怎麼可以罵呢?」

  我十分敏感,我意識到奶奶最後一句話是暗示我們家也是犯錯誤的人的。

  曾實自他父親掃女廁所之後就不再理睬居仁裡的許多女孩。理我,還理其他兩個右 派的女兒。曾實比我們大幾歲,常保護著我們去江邊運輸碼頭附近玩耍。荒草連天的江 邊到處堆著建築材料和破爛船板,我們幾個背著書包的小孩就坐在那些船板上,望著浩 瀚的江水想像自己可以重新選擇父母。有的希望母親是紡織女工,父親是煉鋼工人。有 的願意父母都是公社社員。也有的設計父親拉三輪車,母親賣冰棍。曾實說他寧可不要 父母,是他姑奶奶隨意摘了樹上一隻桃吃了就生了他。我則希望我爺爺沒犯過錯誤,人 還是現在這個人。

  我們互相詢問彼此的家裡人到底犯了什麼錯誤。共同憎恨大人們對我們支支吾吾, 隱瞞歷史。我說:「我最怕我爺爺犯的是生活作風錯誤。男女關係,最丟人。」大家一 致同意我的觀點。曾實說:「我爸爸是右派。政治錯誤。好在這點很明確。」

  有個小孩說曾偷聽到大人的議論,說我爺爺是有作風問題的,我低下頭,眼淚一串 串落到地上。

  曾實說:「別聽人瞎議論。一般犯了錯誤,組織上會下結論的。以組織結論為準。」

  我說:「我要找機會問我爺爺一次。他們不能再把我當孩子哄。王小憨都已經被破 例吸收為共青團員了。」

  王小憨和曾實一樣大。曾實說:「那沒有什麼了不起,革命不分先後。出身不由己, 道路可以選擇,毛主席都說了。關鍵在於將來到底誰真正能挑起革命的重擔。革命是件 相當艱難的事業,它不僅需要階級覺悟、膽量和犧牲精神,還需要有很大的學問。我看 過好幾本書了,毛主席很有學問。周總理他們一大批人都是留學生。王小憨成績太差了, 又不愛讀書,將來是很難說的,我們應該有信心!」

  晚上我把曾實的這段話寫進了日記裡。那時曾實十三歲。我不到十歲。我們都對中 國的革命無比關心。儘管大人們給我們的履歷表點上了污跡,我們卻盼望著將來在解放 世界上三分之二勞動人民的戰爭中建立功勳,以表明我們對黨的赤膽忠心。

  我和爺爺約好了時間去他單位吃食堂的飯。但我不是單獨去的,我帶曾實一塊去了, 我怕自己沒有勇氣向爺爺提問。

  食堂的飯是用陶缽子蒸的,很好吃。因為太緊張,我沒吃幾口就肚子疼。爺爺說: 「慢慢吃慢慢吃,吃完我們不著急回家,沿著江邊散步看船,一直走到江漢關。」

  吃完飯我們在門房裡坐著。爺爺逐一檢查了倉庫的鎖,掃乾淨了貨場,又把他一巴 掌大的門房收拾好,最後脫掉那藍色帆布工作服,換上皮鞋,說:「走吧。」

  爺爺牽著我的手,搭著曾實的肩,在江邊法國梧桐的濃蔭下不慌不忙往江漢關鐘樓 走去。

  爺爺對我說:「最近我一直想有這麼一個機會和你走走,聊聊。我發現你已經長大 了,很關心國家大事了。那麼,我們家裡有些什麼事你想知道,也應該讓你知道了。」

  一切顧慮、膽怯隨著爺爺的一番話煙消雲散,我挺著胸脯,覺得自己非常重要,非 常受信任那感覺真是好極了。曾實要走,爺爺留住了他。說:「我很高興你能參加我們 的談話。你是我對我的孫女說真話說實話的見證人。」

  曾實頓時也容光煥發,十分鄭重地點頭。

  就在那夭傍晚,在長江邊的人行道上,我詳細地知道了爺爺的歷史。我爺爺讀過兩 個大學,犯過三個錯誤。一是在工人運動中犯過右傾錯誤,二是在國共合作時犯了左傾 錯誤,三是所謂生活作風錯誤,擅自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奶奶結了婚。他被降職三次並有 黨內記過處分,他學過化工專業和醫學,一個專業都沒用上。爺爺說:「我還喜歡文學, 在延安時發表過十多首詩呢。」

  曾實說:「結婚了就不算錯誤,不結婚就是打皮絆的錯誤。」

  爺爺摸著額頭大笑。說:「生命都是黨的,婚姻更應該屬於黨,這是一個黨員的標 准。我當然是錯誤了。我是明知故錯。要知道,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個好伴侶也是很不容 易的,遇上了可真不願意放棄。」

  我說:「你怪別人嗎?你後悔嗎?讓你做看門的。」

  爺爺說:「我不怪誰,也不後悔。我讓革命受過損失,應該受到懲罰,群眾的革命 行動是正確的。至於和你奶奶結婚我更是無怨無悔。看大門就看大門吧,也是革命工作。 寧可枝頭抱香死,不願流落北風中。一個人最要緊的是骨氣,志氣;是無私,心裡無私 天地寬。我活著我勞動我吃飯,絕不貪婪,古人有句話說得好:溺水三千,惟取一瓢小 飲。就是這個意思。

  我無法表達我當時聽到爺爺這段話之後的感受。我呼吸急促,胸口脹脹的彷彿要爆 炸。我模糊的淚眼看到遠處的鐘樓在搖晃,腳下的方塊水泥板在流動。偷偷看曾實,他 目光嚴肅,默不吭聲。我覺得自己愛流淚很沒出息。

  後來曾實說:「我很佩服你爺爺,但換了我我決不守大門。你呢?」

  我說:「我是女的,可以守大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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