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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茸茸的酸杏兒 作者:陳忠實


  整整十年過去了,姜莉一想到吃過的那一次酸杏兒,嘴裡就會有酸水泌出來。

  十九點整,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節目準時開始。姜莉坐在沙發上,右腿壓著 左腿,左手握著茶几上的細瓷茶杯,看著中央台那位熟悉的男播音員開始介紹今晚 的節目內容。她的兒子正趴在隔間的小桌上趕做作業,廚房裡傳來碗盤勺的碰撞聲, 那是她的丈夫在收拾洗涮晚飯用過的餐具。讀者不要以為又是什麼「妻管嚴」造成 的家庭內部的誰怕誰的乏味的笑料,其實是愛好和興趣造成的這種格局。姜莉每天 必看不輟的是新聞聯播,而對那些裝腔作勢的電影或電視劇簡直不能容忍。一當新 聞聯播結束,她就回到隔間的辦公桌前開始工作,批改學生作業或者備課。她的丈 夫和兒子,正好相反,對國際國內的新聞時事毫無興趣,任何低劣的故事片卻可以 耐著性子看到電視小姐向觀眾致「晚安」的時候。

  這是一天裡最恬靜的半個鐘點。電視機前靜靜地坐著她一個人,手握一杯清茶, 看一天來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重要事件。學校和家庭,公事和私事,順心事帶來的 歡樂和瑣屑事惹起的憂煩,此刻都排除到心胸以外的空間裡去了。

  頭條新聞是政協的一個首腦會議。這個會議上,集中了那麼多老人。這些曾經 震驚過世界,影響過中國歷史進程的文才武將,現在都老了。她的父親也老了,退 休在家休養著。他原是市上的一個中層領導幹部,對她生活著的這個古老而優美的 城市的生活發展,也產生過一定的影響。她每每看見一位老態龍鐘的老人,就會想 到成熟了的杏子。成熟了的杏子把兒鬆了,即使沒有自然的風吹或人為的搖撼,遲 早還是要從杏樹枝條上落下來。成熟是勝利,也是悲哀。成熟了,生命的活力也就 宣告結束了。

  又一條新聞。首都機場,多漂亮的建築物。中國正在變化,北京尤其顯著。一 位首長即將登機出訪,正在和送行的國家領導人握手告別。電視錄相機一直跟著那 位首長,直到他走進飛機的艙門,然後極迅速地掠過正沿著舷梯爬上去的隨行人員。 這時候,她瞅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自信而又頑皮地笑了一下,電視錄相機切斷了。

  她的心裡轟然一響,閉上了眼睛。

  他穿著一身粗格子布料的西裝,似乎是無意間轉過頭來,那麼頑皮地笑了一下 ……

  燦爛的夕陽給那個黃土□坡塗上了一層絢麗的色彩,即使那些寸草不生的醜陋 的斷崖和石樑,此刻也現出壯麗的氣勢。她從公社開完知青會議,坐了三站公共汽 車,在河川的一個小站下了車,把草綠色的軍用挎包搭上肩頭,就開始爬坡了。一 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在夕陽裡閃晃,在山坡的禿梁和茅草間蜿蜒,把□坡上的村莊和 河川裡的世界連結溝通起來。

  爬上山梁,又走下溝底,跨過那一道淺淺的溝底的泉水,再爬上對過那面陰坡, 就可以看見她們下鄉鍛煉的村莊了。溝底下好涼快喲!夕陽的紅光還在坡頂的樹梢 上閃晃,溝底已經顯得有點幽暗了。同一條溝道,朝南的陽坡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 株榆樹,乾焦萎靡,像貧血的半大娃子。朝北的陰坡上,卻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刺 槐密密層層,毛白楊桿粗冠闊,椿樹和揪樹夾雜其中,競爭拔高,爭取在天空佔領 一塊更加寬大的空間,領受陽光。蓑衣草和刺薊,野蒿,鋪滿了地皮。五月裡,鄉 村最媚人的季節。她真是奇怪,這個乾巴巴的黃土高原的山野之中,竟然有這樣幽 雅的一塊綠地。

  她蹲下身來,想在泉水裡洗洗手臉,甚至想扒掉長衫長褲,痛痛快快洗一洗爬 坡時滲出的粘汗。她剛剛撩起水來,一個人從樹後躥了出來,她嚇壞了。

  原來是他,正在仰頭哈哈大笑。

  她渾身都嚇得酸軟了,癱坐在地上,流出眼淚來。開這樣的玩笑,簡直是惡作 劇,她氣惱地瞅著他,噘著嘴。

  他大約意識到玩笑開得過分了,就賠著笑臉,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動手扶她 站起來。

  她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頭。她使足勁兒打,真 打,打得那寬寬的脊背彭彭響。他不躲避,也不叫疼,反而哈哈哈笑著,揚著手說: 「打呀!砸呀!使上勁呀!看你有多大勁兒吧!打得我……好舒服喲!」

  她洩氣了,終於忍不住笑了,和這個活寶在一起,你永遠也難憋住什麼氣呀! 他能把人惹惱,又能把你逗樂。她停住手,洩了氣兒,這才覺得膝蓋上火燒火燎地 疼。她低頭拉起褲腿,膝蓋上滲出血來了,剛才他嚇得她跌撲跪倒的時候,石頭蹭 破了皮膚。

  他看見她腿上流出血來,也愣住了,這個玩笑真是開得太冒失太過火了。

  「怎麼辦呢?感染了會化膿的。」她有點害怕,嘴裡直吸冷氣。

  「我有辦法——」他迅即轉過身,跑上坡去,在草叢裡揪下幾片刺薊的嫩葉, 在手心裡揉爛,用三個指頭捏著,直朝她膝蓋的傷口上按下來。

  她嚇得縮回腿,擋住他的手:「那是什麼東西?敢亂塗!」她自小接受的是母 親或者醫生給傷口塗抹紫色或紅色藥水,從來也沒見過用這種草汁消炎治傷。

  「刺薊,消毒良藥,中藥材裡的藥名叫小薊。還有大薊,鄉里人叫馬刺薊。」 他給她介紹,說這是正兒八經的中藥,「我割草割麥時,不小心給刀刃掛破了手指, 用這綠汁子一塗,就消炎消毒了。好得很哪!」

  「沒聽說過。」她疑疑惑惑。

  「鄉里人都知道,小娃兒也知道這竅道。」

  「我可有點怕。」

  「甭怕。塗上包好!」

  她伸出了左腿,把傷著的膝蓋弓起來,緊張地瞅著他捏著揉爛了的刺薊葉兒的 手指。他用勁一捏,一擠,綠乎乎的葉汁滴在傷口上,涼涼的,刺激得傷口更疼了, 真像是塗上了碘酒一樣。

  他跪在她跟前,用勁地擠著葉汁,輕輕地在傷口上塗抹均勻,使綠色的液什覆 蓋了紅紅的皮膚。儘管他努力做到小心翼翼,而整個動作和姿式,卻是笨拙的,笨 拙得可愛又可笑。他抬起頭來,認真地問:「還疼嗎?」

  她不忍心使他失望,就笑笑說:「真的不疼了呢!」

  他的醫術得到驗證,得意地笑了,說:「要是一時找不到刺薊,還有更方便的 辦法,同樣也能消毒。」

  「還有什麼好辦法呢?」她盯著他問,看著他的樣子,覺得很有趣,「你能當 外科大夫了。」

  「要是找不到刺薊——」他說,「那就給割傷的手指上澆一泡尿。」

  她的嘴裡隨即「噢喲」一聲,臉頰騰地紅了,雙手摀住臉,低下頭:「真不害 臊!你——」

  他似乎這才意識到她是一位姑娘,一個和他有嚴格禁忌的異性。在他得意地向 她誇耀醫療技能的時候,竟然忽視了這個重要的忌諱。小時候,他和小夥伴們在坡 溝裡割草,誰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立刻就澆上一泡尿,血就止了,日後也不會 化膿,可那都是些男孩子呀!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姑娘,一位從城市裡來到鄉 下的漂亮的姑娘。他得意中說漏了嘴,羞紅了她的臉,自己也難堪了,不自在了。 他忽然轉過身,解嘲似的哈哈哈笑著,向對面的山坡間奔去。

  她聽著他的笑聲和腳步聲遠了,揚起頭,看見他在對面的山坡上跑著,撞得小 刺槐和小山楊的樹桿嘩嘩嘩抖動,葉子唰唰唰響。他奔到一塊樹木稀少的草地上, 跳躍起來,在空中揮一下手臂,又跌落到地上,再跳躍起來,像一頭撒歡的小馬駒。 他奔到一棵大樹下,一躍身,雙手抓住一根橫向的樹枝,凌空吊起來,打了幾個大 擺,又跳到草地上,順勢躺下,綠色的茅草遮住了他的半個身子和頭臉。她看得呆 了,跨過水渠,朝他走去。

  「你狂了嗎?」

  「我可能會發狂的。」

  「你——瞎得很!」她用剛剛學會的鄉下話說。

  「就是。」他心平氣和地應承。

  她坐在他旁邊。軟茸茸的鬍鬚草給坡地鋪上一層厚厚的綠氈,幽暗下來的樹林 裡是一股股青草和野花的清香氣味。她看見他躺在綠草叢中,閉著眼睛,胸脯一鼓 一落。她想唱歌,想在樹林間大聲呼喚,想像他剛才那樣蹦起來跳躍。她覺得胸膛 裡憋著什麼,需得排遣一下,呼喚和跳躍也許是排遣的最好的辦法。她終於沒有開 口,也沒有蹦起來,只是雙手掬著膝蓋,一動不動地坐在草地上,清爽的山風掠過 她的面頰,樹葉在嘩嘩嘩響。

  她隨意問:「你到這兒來幹啥?」

  他毫不含糊地答:「等你。」

  她的心忽閃一下,不知該怎麼說了,他連一絲彎兒也不繞。

  「我一天不見你,心裡就慌慌,沒有辦法抑制。」他說,「最好的辦法,就是 想法立即找到你,說幾句話,哪怕從老遠看一眼也好。」

  她的臉上燒燥燥的,嘴裡有點乾澀了。她咬著嘴唇,似乎心兒要從喉嚨蹦出來 了。她長到十九歲了,第一次聽見一個男子說他想她,離不得她,他說得凝重,一 板一眼,毫不隱諱,也不拐彎抹角,赤裸裸地說出了他對她的傾慕。她迴避不得, 也無法隱晦,他的話堵死了她的一切退路。

  她無力迴避,也不想違拗自己的心願和感情。她想聽他繼續說出更多的剖白的 話,他已經說透了她同樣想說而沒有說出口來的話。她默默地坐著。

  她在東田村的村巷裡,在東田村田野裡的小路上,在東田村山溝間的泉水旁, 在東田村青年集會上,每天都有撞見他的機會。小小的東田村,街巷短淺而天地狹 窄,低頭不見抬頭見。她的心裡不知從哪天起,萌生了一種喜歡和他呆在一起的永 無滿足的渴望。一天不見他一面,她就有一種說不清的不自在。也真是巧得很,她 去泉水邊挑水了,他也挑著水桶走到小溝裡來了,他幫她從水潭裡提上兩桶水來, 說幾句話,互相瞅瞅,笑笑,然後挑水回家去了。他的母親曾經給她說過,她兒子 現在最喜歡挑水了,比過去勤快多了。過去,常常是鐵瓢碰得缸底直響,他也懶得 去給媽媽挑一擔水,她撕著他的耳朵把他從小書桌旁拉出門,把水擔架在他的肩上 ……她明白,他和她一樣,總是尋找能湊到一塊的機會。可是,她和他,從來也沒 向對方吐露過一句心裡話,更沒有傳遞過紙條或書信。

  他今天趕到半道上來等候她,是最明白無誤的一次大膽的行為。

  他今天赤裸裸地說出他傾慕她的話,是最大膽的舉動。

  她有一種預感,一種無法擺脫的逼近了的預感:似乎今天要發生什麼事了!她 有點害怕,卻又是一種不可抗違的希冀和渴盼:她似乎意識到某種危險,卻又無法 拒絕這種危險的誘惑。

  他站起來,朝山溝裡頭走去,回過頭來,向她招手。

  她也從草地上站起,順著這面溝坡走上去,離村莊就會越來越遠了,她有點猶 豫:「到哪兒去?」

  「回家去也沒事,走走,玩玩。」他說。

  她走上去了。他在前頭等她,他們一前一後走著。

  「這是你的家鄉,你還希罕到這坡裡來逛景?」她隨口問。

  「當然,太熟悉了。」他說著,轉過身,停住腳,盯著她說,「那會兒沒有你, 我想和你走走。」

  坡路越走越陡了。她從來沒有在這個沒有路徑的山坡上走過,腳下滑滑溜溜, 歪著腰,張著手,時時都有滑倒的可能。

  他抓住她的手,拉著牽著,她感到好走多了。那是一隻多有勁兒的手啊!走到 一面墿坎下,他一躍就跳上去了,貓下腰,伸下胳膊,幾乎把她提起來了。她上了 楞坎,掙脫開他牽著的手,四個細長的手指,被他攥得像一把排筆一樣粘結在一起 了。

  山坡愈來愈陡了,光線愈來愈暗了,林子裡也愈來愈靜了,鳥兒的叫聲愈來愈 雜了。她跟著他,又走上一面上墿坎,斜插著朝溝裡走著,眼前閃出一個水潭,聚 著一汪清凌凌的水。她在水潭邊站住,彎下腰,看見水底下有一撮細沙在微微翻滾, 那兒肯定是一個極小級細的冒水的泉眼兒,這是一潭活水哩!他也在水潭邊站住, 彎下腰來了。

  她把挎包扔到地上,想撩起水洗洗臉,面孔止不住地發燒呀!她伸手撩水的當 兒,看見了水中自己的影子,就停住手,呆呆地看著。她想看看此刻裡自己會是一 副什麼鬼模樣,大約傻乎乎的叫人看了好笑吧?卻看不清臉色是紅是白,只有一雙 亮閃閃的眼睛在水裡閃光。

  「你看什麼呀?」

  「魚,小魚。」

  「嘻!哪有什麼魚兒呀!」

  「不信你看——」

  他挪腳站到她這一邊來,彎下身來了。這個小潭的邊沿的地方太窄小了,要站 下兩個人簡直是太擁擠了。他挨著她的肩膀彎下腰,一隻手扒著她左邊的肩頭,瞧 著水潭,瞅尋小魚兒的蹤跡。

  「魚在哪兒?」

  「在那兒。」

  「我怎麼看不見?」

  「那根水草底下。」

  「那不是小魚。」

  「那是什麼?」

  「是小蝦。」

  「山坡上哪來的小蝦?」

  「山坡上哪來的小魚?」

  她知道,其實誰也不在乎究竟是小魚還是小蝦,水潭裡壓根兒什麼也沒有,既 沒有小魚,也沒有小蝦,只有她和他倒映在水中的臉,她和他其實都在瞅著對方的 水裡的眼睛。她看見的是一雙火辣辣的眼睛,一雙英武的總像是進攻著什麼目標的 眼睛,一雙說不來好看或不好看的頑皮的眼睛,看一眼就會使人心跳不止的眼睛啊!

  她的腿蹲得又酸又麻,從水潭邊蹺到草地上的時候,就癱坐下來,雙手撐著後 邊的草地,伸直雙腿,真舒服,草枝戳得腳踝癢癢的。

  「你餓不?」

  「餓也得餓著,這兒沒什麼吃的,」

  「我的挎包裡有點心。」

  他翻開她的掛包,取出點心,在草地上解開了。他取出一塊,遞到她手上說: 「這是一塊甜餡餅。」又拿起一塊,填到自己嘴裡,口齒不清地說,「這是一塊奶 酪。」

  「洋奴!」她笑著說,「把點心硬要叫……」

  「外國人喜歡野餐。」他說,「我們也權當正在野餐。要是再有兩瓶汽水就更 妙了。」

  她仰頭看看,天色已經昏暗了,樹林裡籠罩下一幕幽深的昏光:「天要黑了, 回吧!」

  「回吧!」他說。

  「回家怎麼走那邊?」她說,「那邊越走越遠了。」

  「地球是圓的,從這邊走過去,再從那邊轉回來。」他說著,繼續往前走。

  「你呀……」她也抬起腳來,跟他走去。

  「腿還疼嗎?」

  「還有點疼。」

  「我扶著你。」

  「我能走。」

  他挽著她的胳膊,她沒有拒絕。誰也不知道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卻依戀著他 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們走到一棵大樹下,龐大的樹冠下是一塊平地,沒有別的樹木。 她仰起頭:「這是啥樹?」

  「杏樹。」他說。

  「樹上那疙疙瘩瘩的東西,是杏嗎?」

  「是杏兒。」

  「我們在城裡買的,全是黃的。」

  「沒有成熟的杏是綠的,成熟了就變成黃色的了。」

  「綠杏能吃嗎?」

  「能啊!」

  「好吃嗎?」

  「好吃極了!」

  他話音未落,已經躍身跳起,抓住一根樹股兒,一卷腿,就翻上去站到樹杈之 間了,一伸手,摘下幾顆綠杏兒來。

  她伸出雙手去接,等他把杏兒扔下來。

  他卻笑著,晃著手裡的綠杏兒,久久不鬆開攥著的拳頭。

  「快呀!丟下來,我能逮住。」

  「你張開嘴巴,我給你丟到口裡去。」

  「你呀!真壞——」

  「那……你先叫我一聲哥哥吧?」

  「你……先叫我姐姐吧!」

  「那……你等著吧!」他把一顆杏兒填到嘴裡,卡嚓卡嚓啃起來,聲音好響, 故意撩逗她說,「啊呀!這杏兒多香啊!」

  她急得在樹下團團轉,跳一跳,夠不著樹枝,她揀起一塊石頭,朝他打去。他 一伸手,卻從空裡把石頭抓住了,開心地笑起來。

  「你壞!」

  「我壞。」

  她又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

  他笑著說:「甭打了,我拉你上來吧!你自己從樹上摘下一顆綠杏兒才好吃哪!」

  她扔掉石頭,揚起雙手。

  他一隻手抓著樹枝,一隻手伸下來抓住她的手,她就被提起來,真不知他有多 大勁兒啊! 她被提起, 吊在空中,卻不動了,吊得她的胳膊好疼。她乞求地說: 「快呀!我的胳膊要斷了!」

  「叫聲哥哥!」他在樹上說。

  「你——」

  「叫吧——叫一聲,我就有勁拉你了。」

  「哥……」

  她一句未出口,自己心裡先轟然發熱了,眼花了。她在迷昏中被他拉上樹權, 腳下直打晃,從來也沒有爬過樹呀!她的臉上燥熱難忍,腳下又不穩當,不由得摟 住他的肩膀,用一隻拳頭在他身上砸著。他也張開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腰,一任她 打他砸他,發狂似地喊:「啊呀!我即使從樹上栽下去摔死,也不遺憾,有人叫我 哥哥了!噢喲!我要狂了……」

  她坐在樹杈上,羞得想哭了:「你……欺負我!」

  「我叫你……」他笑著,顫著聲,「姐……」

  她一撲抱住他,頭枕在他的胸脯上,再也說不出話了。

  他把一顆杏兒悄悄塞到她手裡。

  幽暗的光線裡,她看看那顆杏兒,綠瑩瑩的皮兒上,似乎有一層毛茸茸的細絨。 她咬了一口,酸得她不由地擠瞇了眼睛,合不上嘴巴,牙齒也不敢再咬了,卻又捨 不得吐掉,那酸味裡有一種無可企及的香味的誘惑。

  「啊呀!真酸!」

  「酸才有味兒。」

  「熟了是甜的。」

  「熟了倒沒綠著時有味。」他說,「成熟了的杏兒,把兒鬆了,風一吹就落地 了,風不吹也要落掉了。成熟是勝利,也是悲哀。」

  「謬論!」

  「真理!」

  她和他爭執起來。其實,她早佩服了他無意間說出的話,卻故意和他爭執,企 圖引出他的更富於詩意的話來。

  他卻早不計較自己說過的話是謬論還是真理了。是謬論,她也不會揭發批判; 是真理,也不會被誰重視到寫進哲學詞典,沒有任何意義,隨口胡謅罷了。他對她 說:「我提議——」

  她抿著嘴等待著,他要說什麼呢?

  「看著——」他指著吊在頭頂的一嘟嚕綠杏兒,說,「最下邊這顆,你從那邊 咬,我從這邊咬,看誰咬過誰吧!」

  「壞點子真多!」她歪一下頭。

  「有趣兒!你試試。」他慫恿她,「小時候,我們在山坡上割草,三四個夥伴 爭著咬一顆杏兒,看誰咬得准……」

  她咯咯咯笑著,和他同時站起,用嘴巴去吞咬那顆毛茸茸的綠杏兒。樹枝晃著, 杏子晃著,誰也咬不著。她開心地笑起來,他也哈哈笑著。

  她沒咬住綠杏兒,卻碰到了他的嘴唇,一剎那間,那雙強悍的胳膊摟住了她的 肩膀,她也伸出了雙手……倆人跌到樹下去了。她和他全忘記了是站在樹上。

  跌下去了,倆人跌落在草地上還摟在一起。

  綠葉如蓋的杏樹下,綿軟軟的草地上,她和他依偎在一起,感覺到了他嘴唇上 的綠杏兒的酸味兒……

  她招工回城了。一年多時間裡,母親給她介紹了七八個對象,她一律拒絕結識。 母親終於打聽到她在下鄉時交下一個男朋友,經過幾次勸解,不得結果,父親終於 出面了。

  「我們應該尊重莉莉的自主權。」父親說,「但總得讓我們知道他是誰,瞭解 一下情況嘛!」

  母親憋氣地斜眼瞅著她,到底憋不住了:「說呀!他是個什麼人呢?」

  「他是個農民。」她說,「你明明知道,還要問!」

  「農民又怎麼樣呢?」父親嚴肅地反問,「農民是我們國家的根基。我不反對 你嫁給一個農民。」

  母親朝父親撇著嘴角。

  她一愣,瞧一眼爸爸,又低下頭,看來只有母親一個投反對票了,父親畢竟是 領導幹部。

  「爸爸自小就是農民,放羊的農民。」爸爸頗為動情,「解放後進了城,陝北 家鄉的農民來到咱家,我總是當上賓招待。我們怎能忘記農民父老!」

  這是真的,姜莉多少次親眼看見過父親和陝北鄉親在家裡暢飲暢談的場面呀!

  「問題不在他是不是農民。」父親說,「幹部,軍人,醫生,無論幹什麼的, 主要要看這個人如何。你說說,你喜歡的那位青年農民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倒慌了神兒。是啊,她和他在一個村子裡生活過三四年了,只覺得喜歡他, 一天不見他就心燒神亂,卻從來沒有來得及想過他有什麼優點,缺點。他是個什麼 樣兒的人呢?她也說不清白。

  「他家啥成份?」母親急了。

  「貧農。」她說。

  「是黨員不是?」

  「不是。」

  「那麼總該是個團員吧?」

  「也……不是。」

  「你看看!連個團都入不上,肯定是個落後分子。」母親很得意,「你怎麼能 與這號人拉扯呢?」

  「他寫過申請,團支部老是懷疑他。」她說,「懷疑他想裡通外國。」

  「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懷疑呢?」父親問。

  「他喜歡研究國際關係。 」 她似乎才找到了話題,可以談他的獨特長處了, 「甭看他是個農村青年,才二十出頭,他到處搜集資料,把世界各國的政治、歷史、 地理以及民族風俗都研究了……」

  「他研究這些幹什麼呢?」父親驚奇了。

  「他說他將來在國家需要的時候,準備出任駐國外的外交官。」她說,「他正 偷偷跟一個中學老師學英語……」

  母親早已忍俊不禁,大笑起來,胖胖的身體笑得顫抖著,掏出手帕擦眼淚。她 不能忍受母親的輕蔑的笑聲,看看父親,父親冷漠地扭過頭去,她看不清他的臉, 就急忙解釋說:「他對非洲最有興趣,如果能出任到非洲某個國家,他將來要寫一 部研究黑人的書……」

  「神經病!」母親揮著胳膊,沒有耐心再聽下去,「絕對是個神經病!」

  「什麼『神經病』!」她頂了媽媽一句,「我覺得他……」

  「起碼可以看出他不成熟。」爸爸的語氣雖不嚴厲,卻是肯定無疑的,「莉莉, 甭計較你媽媽的話,她說得不準確。我看呢?咱們既不嫌棄他是農民,也不要想高 攀未來的大使。我覺得關鍵是他不成熟,二十幾歲的人了,有點想入非非吧?我想 看見你找一個更穩當更成熟的對象。」

  「我只是說他的興趣和愛好。我壓根兒也沒指望他當什麼外交人員。」莉莉說, 「我就是要跟他這個純粹的農民。」

  「你呀……你也更不成熟。」父親站起來,搖搖頭,走出門去了。

  隨後……她聽從了父親的指導,與父親的戰友介紹來的一個青年結識了,這就 是她現在的孩子的爸爸。

  他是個醫生,一個真正成熟的人。他給她做飯,洗衣,做一切家務中的瑣屑的 事,從來不厭其煩,而且根本無需她開口。他從來也沒有和她爭論過什麼問題,更 談不到吵架拌嘴了。即使她偶然火了,他即刻就默然了,過一會兒又來噓寒問暖。 他從來也不說長道短,出門上班,進門做飯,他從來也不談及醫院裡的任何是非, 更不會像那個不成熟的鄉村青年張口東南亞時局,閉口非洲大陸的乾旱問題。她和 他組成的這個小家庭,經濟富裕,關係平靜和諧,卻也有點寂寞,甚至乏味。她從 來也沒有過欣喜若狂的一陣兒,也沒有過心兒震顫的一刻,杏樹上的那種瘋狂的追 逐和如癡如醉的依戀,再也沒有重現過。近年來,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她發覺自 己也變化了,變得既不會任性,也不會撒嬌了,甚至說話也細聲慢氣的了……她也 成熟了?

  他說過,杏子成熟了,把兒也就鬆了,風一吹就落下來了,風不吹也要落下來。 倒是那未成熟的毛茸茸的酸杏兒,那酸得使人不敢合牙而又不忍吐掉的味兒啊!留 在心中,永難忘懷,什麼時候一想起來,嘴角就會有酸水泌出來。

  他在恢復高考制度的頭一年,就考進了國際關係學院,而今確實做著駐某國大 使館的秘書工作。媽媽卑視為「絕對的神經病」人,現在正在重要的崗位上,為祖 國服務。她既沒有心思和媽媽賭什麼輸贏,也不是遺憾自己丟掉了這樣一個體面的 丈夫。她現在更多地想著的,是父親所謂的神秘的成熟的含義。

  她剛才在電視裡看見他在舷梯上回過頭來的一笑,笑得自負,笑得頑皮,還是 那一股火辣辣的進攻的精神,卻依然看不出任何成熟的標誌。

  他大約永遠都是個不會成熟的人?

  她卻成熟了,不可挽回地成熟了!

  丈夫心平氣和地走過來,坐下了。兒子也完成了作業,在小竹椅上坐下了,晚 上有電視連續劇《陳真》,爺兒倆最快活的時間到來了。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端起茶杯,準備去備課。當她坐在桌前案頭的時候,卻怎 麼也集中不起思維來,眼前總有那麼一嘟嚕毛茸茸的酸杏兒……

  1985.5 草成

  11.小改於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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