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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動的邪念


  無論如何,對楊馬娃的一頓板子,徹底劃開了我和同伴、同學之間的界線,那 些心存僥倖企圖開我的玩笑的人,那些想試試新上任的先生的脾氣軟硬的人,全都 得出了自己應該得到的結論,學堂裡的秩序按照父親過去的模式繼續下來了。

  楊馬娃退學了。挨打的當天後晌,他就沒有再來上學,扛著撅頭跟他爸上坡挖 地去了,迅速地從村子各個角落反饋到我耳朵裡的反應,卻是絕對的一邊倒。沒有 任何人同情楊馬娃,聽說連他爸也罵他不知深淺。執事楊步明當天下午跑到學校, 給我撐腰:「打得好!念了幾年書,連個禮性兒也不懂,沒有一點規矩!不打的話, 明日該翻天了!」他故意用大聲說話,讓那些坐在學堂裡的娃娃都聽見。不光執事 楊步明,幾乎所有送子入學的莊稼人,在我來去的街巷裡,一律支持我動板子的舉 動。不過,我心裡明白,不尊師長的越軌行動是不會有人同情的,所以並不覺得意 外。

  對楊馬娃的退學,我也不覺得遺憾。按照我爺爺在這個學堂裡開創的獨特的教 程(後來又經過了我父親的補充),啟蒙生從一二三四五開始識字,然後學《百家 姓》,中年級學《七言雜誌》,大約三年時間。附加的課程是珠算,先學加減,後 學《九歸》。三年時間裡,那些窮莊稼漢的後代,學會了日常生活慣用的雜字,會 打一手算盤,就走出學堂跟他們的父兄做莊稼去了,或者到西安某個鋪店、作坊當 相公(學徒)去了。留下為數不多的一些富裕戶的子弟,接著就開《論語》,步步 深造。這一套教程,從爺爺創立,頗受莊稼人歡迎,可以說貧富皆宜,有普及也有 提高,照顧了「面」又保證了「點」。楊馬娃早該退學去做莊稼或當相公去了,只 是生得矮小,父母疼其體力不支,就叫他在學堂多混幾年……遲早是要走的。

  兩月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秩序正常,執事楊步明對我父親幾次誇讚: 「栽培有方!」父親自然很欣慰。我的自我感覺也甚好。我從村中走過去時,可以 踏出緩急有致的腳步了,再不緊張了。我在教桌前端直坐一晌,看書或授課,不再 覺得腰酸腿困了。人說,我活脫就是二十年前我爸的原樣兒!連脾氣也跟我爸一模 一樣了。

  我也意識到我的脾性兒變了。我小時愛笑,媽說我長了一副笑面菩薩的臉兒, 而且一笑臉頰上就有兩個酒窩,我爸為我的愛笑沒少訓過我,說我長了一副沒楞角 的臉,尤其討厭我臉上的那兩個倒霉的酒窩……現在,我改掉愛笑的毛病了,酒窩 自然也就極少出現了,我面對一夥性格各異的學生,沒有威懾的力量是不行的,父 親說絕不能跟學生嘻嘻哈哈,笑了就失掉威勢了。另一個不便說出口的原因,我自 打媳婦一娶進門,就笑不出來了。

  她是坐著轎子來的,在伴娘的攙扶下走進廂房,我一把揭開她的蓋臉的紅布, 狂跳著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再也跳不起來了。我實在無法預料,父親會給我娶回 來這樣一個媳婦。當然,父親那種奇特的理論,我不敢頂撞,想想我現在在楊徐村 的地位,想到徐家三代人在楊徐村所樹立的威望,我覺得心裡十分沉重,我不能給 祖先丟臉,更不能耽於女色而使徐家的門樓上的「讀耕」精神毀斷於我手,這個女 人的位置和比重一下子給劃開了。

  我從學堂放學回家,她就怯怯地招呼我:「先生,用飯。」她從來也不敢正眉 正眼地看我的眼睛。當我發覺她在注視我的時候,我一回頭,她立即把眼光避開了。 她不會撤嬌,只會燒火、洗鍋、刷碗、縫衣、做鞋。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大約 是怕說得不合適,我見了她就沒有話說了,所以小廂房裡總是靜悄悄的。

  配偶的不甚稱心和夫妻感情的不甚融洽,為新承擔的教書工作的熱情和興味所 沖淡,我覺得十分喜歡教學。這一方面的如願與另一方面的不如願摻和著,我就這 麼過,也沒有感覺到活不下去,生活雖顯得古板,卻也平靜。

  我的平靜的心境突然被打破了!

  這天放學時,天下著雨,大雨點子在院子的積水上打出一片白花花的水泡。大 學生們不顧雨大路滑,縮著脖子跑出學堂去了,院子裡響起一陣雜亂的噗哧噗哧的 腳步聲,只有幾個小娃娃躲在門口的房簷下,不敢出去。我站起來,舒展一下腰身, 走到房簷下,勸那幾個小娃娃再等一會,雨住了再走。這時候,一個穿著旗袍的女 人走進學堂院子來了,撐起的紅紙雨傘遮住了她的頭臉。我卻早已認出,這是楊龜 年的二兒媳婦。我返身走回學堂,在椅子上坐下。

  這個女人走到學堂門口,她的兒子已經撲到她的膝前,抱住了她的腰。她一面 摸著孩子的頭,笑容可掬地說:「把這把傘給你先生送去,你跟娘打一把傘行了。」

  我立即從椅子上站起,推辭,要她和孩子一人打一把傘,我到雨住了再走。她 的兒子把傘放到桌子上,跳出門,她牽著他的手,轉身走了,在院子的泥水裡,小 心地挑選可以下腳的地方,走出院子去了。剩下的三五個小娃娃,大約估計到他們 的父母不會送洋傘或草帽來,就冒雨跑了。

  學堂裡靜下來,剩我一個人,看著桌子上那把紅色油漆紙傘。我拿起傘掂掂, 卻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脂粉一類東西的誘人的氣息。我坐在椅子上,眼前浮 現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如果不是這樣近距離地看見她的眼睛,我真不知道世界上 有這樣好看的眼睛。她穿一件紫紅旗袍,披著卷髮,細皮嫩肉,不過二十四五歲, 旗袍緊緊包裹著豐腴的胸脯和臀部。我突然奇怪地想,如果我有這樣好看的一個女 人,難道真的就會荒廢學業了?

  雨小了,漾漾的雨霧從濃密的樹梢籠罩下來,院子裡昏暗了。我最後看了那把 紅傘一眼,終於沒有用它,鎖上門,走回家去。

  大約過了十天,或者半月,她牽著孩子的手走進學堂來了。站在我的教桌前, 斥說兒子想逃學,她把他親手牽來了。我讓她的兒子歸坐。她卻不走,從腰間摸出 一塊紙,攤開在我眼前的桌子上,問:「徐先生,這個字怎樣念?」

  我一抬頭,發覺她並沒有瞅字,而是瞅著我的眼睛,那眼裡有一種令人動心的 神色。我忙回答了那個字的讀音,就把臉避開了。她笑笑,說聲「勞駕」就走出門 去了。

  從這以後,每當我從楊龜年家門樓前走過的時候,就忍不住扭頭瞥一眼那深宅 大院了。往昔裡,我和父親一樣,是不屑於瞅一眼這角亭式的闊綽的門樓的。瞥一 眼,其實什麼也沒有看到。這一天,終於在門口撞見她了。我向她點一下頭,就走 過去了,她卻又叫了一聲:「徐先生——」我停住腳,轉過身。

  「孩子肚子疼,後晌不能上學了。」

  「那好。讓娃兒在家養息。」

  「缺下課……」

  「娃兒病好了,我給補。」

  「真麻煩你了!」

  「不客氣。」

  我回到家中,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在我眼前忽閃飄浮;我在學堂,那兩隻眼睛 又在字行間閃眨……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見父親臉色不悅,從地裡犁地回來,把犁杖重重地磕 摔在台階上。他回到家中,已經和大伯二伯一樣親身躬耕了。是累得心生煩躁了嗎?

  直到夜深人靜,大伯二伯和堂兄弟們都睡定了,父親終於把我叫進上房裡屋, 關了門,壓住聲兒,嚴厲得怕人:「你和那個臭婊子有啥好說的?嗯?」

  我像當頭挨了一磚,眼前都黑了,說:「她給孩子請假……」

  「我不要你回話!」父親站起來,可怕的鷹一般的眼睛,「我只想給你說一句, 那個婊子再找你搭話,你甭理識!那是妖精,鬼魅!你自己該自重些!」

  我低下頭,簡直無地自容,好像我已經和那個女人真有過什麼苟且之事,其實 不過就是說了二三次話,都是說的關於她的孩子唸書的事,每一次也都是那麼簡單 的幾句。我想分辯,解釋,不光是父親盛怒之下,難於容納,而是我自己感到有口 難張,羞於啟齒了。

  「走吧!」父親負氣地一擺手。

  我不知是怎樣從父親住的上房裡屋回到自己的廂房的。躺下之後,怎麼也睡不 著,心裡燒躁憋悶,腦袋嗡嗡響。

  這個女人,是楊龜年的二兒子在河南娶下的小老婆,因為戰事吃緊,送回老家 來了。楊龜年壓根兒不知道兒子在外已經娶下小婆娘,氣得吹鬍子瞪眼,無奈那女 人引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孫,畢竟是楊家的後代,才收容下來,心裡卻見不得這個操 著異鄉口音的女人。那個經明媒正娶的大婆娘對於這個妹妹,更是恨入牙根了。這 個女人在楊家,沒有援助也沒有同情,活得沒滋沒味兒,村裡人說她夜夜都偷著哭 哩!村裡人不明底細,紛紛傳說,楊龜年的二兒子從河南送回來的洋婆娘,是搶霸 的一位良家女子;有的卻說得截然相反,說她原本是開封府裡一家妓院的窯姐兒… …云云。

  無論父親的態度怎樣生硬,叫人難以忍受,但冷靜之後,我就不能不暗暗懾服 父親那洞察細微的眼睛,我雖然沒有和那個洋婆娘有任何拉拉扯扯的事,可從心裡 反省,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確實弄得我有點神不守舍。如果不是父親警告,長此下去, 即使不會發展到做出什麼有損門風的醜事,也極其危險,任何一點半句風言浪語都 可能毀了我,毀了父親,毀了徐家幾代人守節持儀所建樹起來的家風……父親直接 砸向我腦門的這一磚頭是狠的,也是及時的。

  我的心在收縮,被那個洋女人攪起的一縷紛亂的雲霓,消散了。我再也不理睬 那個被父親罵作妖精鬼魅的女人,甚至連村中一切年齡尚輕的女人也都一概不予搭 理。我不能讓桃色褻瀆徐家貞節的門樓……

  楊徐村解放了,人民政府給楊徐村派來三位先生,真是令我大開眼界。他們穿 四個兜的短褂,戴著八角制帽,廢止了我的教程,給學生發下西北軍政委員會編的 課本,設語文和算術課,另開音樂、體育和圖畫,其中一位年輕的女先生,教孩子 唱歌,張著嘴唱呀唱,令我目瞪口呆。

  我自動辭職了。沒有辦法,我不會算術,連那些阿拉伯字也沒見過;語文科的 新課本,雖然是淺顯通俗的白話文,我卻教不了。我離開了那個祖孫三代執教的學 堂,讓位給那三位新派來的新先生了,跟父親去種地。我的藍袍脫下來了,做務莊 稼穿它太不方便羅!

  半年後,一天後晌,我和父親在村西的官道邊的田地裡翻耕靠茬地,鄉政府的 通訊員送來一張通知,要我到城南的師範學校去進修。去不去?敢去不敢去?該去 不該去?我拿不定主意,不知該怎麼辦。父親也拿不定主意,自從那三位新先生進 入楊徐村,父親不只一次地譏誚說:「蹦蹦跳跳,行走唱唱喝喝,男女不分,見誰 都想搭話,啥好先生的樣子!」現在他明白,師範學校培養出來的先生肯定都是那 個樣子,我將來也可能就是那個樣子,他拿不定主意了。為此事,他專門走訪了一 回縣教育科,回來後就拍了板:去!

  臨行的前一晚,我坐在父母住的上房裡屋裡,悉心聽取父親的臨行教誨,怎樣 和先生說話,該當如何與同窗相處,遠離家鄉,一切都需自己檢點。母親又接著叮 囑生活上的瑣屑事,忌食生冷食物,加減衣服要注意。我的那位媳婦呆呆地站在一 旁,惶惶不安的樣子,一直沒有插嘴,這時問了一句:「我該給先生準備哪件衣服 出門?」

  我一愣。這是一個暫時被父母連同我自己都忽略了的事,該穿短褂呢?還是長 袍?我想了想,沒有主意。看看母親,母親又瞅瞅父親,看來也是不知該穿哪樣才 合適。父親正在桌上磨墨,沉思一下,抬起頭來,對我說:「穿藍袍。」

  我有點疑惑:「爸,我看咱村來的那三個新先生,都沒穿長袍。解放了,不興 穿長袍了。」

  「解放了,沒聽說不准穿袍子!」父親譏誚地說,「你看那三位洋先生,穿個 短褂兒,又那麼短!前襠後臀無遮無蓋,有失大雅。為人師表,成何體統!」

  結論定局了,穿藍色長袍,我的媳婦就退出去,準備我明日的行裝去了。

  父親已經磨好墨,拔開毛筆帽兒,在硯台蓋兒上再三的順著毛筆尖,然後猛然 懸起手腕,在一張硬紙上寫下兩字:慎獨。等得墨跡乾涸,交到我手上,嚴厲而又 含蘊不露地瞅著我。我雙手接住那父親題示的囑咐,夾在那只折迭小皮夾裡,裝在 貼身的內衣口袋裡,表示一定要在遠離父親的陌生的環境裡,一切都謹慎行事,尤 其是獨自一人,不在父親的視覺之內的地方……

  第二天晨曦中,我背著行裝,上路了。走出村子好遠的時候,我一回頭,隱約 看見村口的大路邊,兀然站著父親的高大的身影,因為背向從東山泛出的晨光,他 像一截黑幢幢的古塔巍然不動……

  我轉過身走了,心裡忐忑不安,腳步也有點慌匆,等待我的那個世界會是什麼 樣子呢?我無法具體想像……無論如何,這次出門,成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重大的 轉折……

  我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了。

  當我站在教室的前頭,班主任把我介紹給全班同學的時候,我簡直都要窘死了。

  班主任王先生領我走進插著「速成二班」的木牌的教室的時候,整個教室裡騰 起一陣笑聲,笑的聲浪幾乎把我掀倒了。我立即低下頭,這個見面禮太令人難堪了。 班主任揮揮手,緩聲和悅地勸止大家,不要笑,然後簡要地向大家介紹我的名字, 年齡,希望大家和我互相幫助,搞好學習。我低著頭,對班主任也不滿了,面對一 個生人,這些人這樣狂笑亂說,太沒禮儀了呀!你作先生的不予嚴厲訓導,只是淡 淡地勸止,像什麼話?在你介紹的時候,教室四處仍在嘀嘀咕咕議論,這像什麼話? 什麼教學秩序?太鬆懈了!

  班主任介紹完畢,一位男學生站起來,表示歡迎我加入這個集體,他大約是班 長。他也是隨隨便便的樣子:「歡迎徐慎行同學到我們班學習,為速成二班爭光, 為祖國的教育事業貢獻力量!歸結一句話:我代表全班同學,歡迎……藍袍先生!」 教室裡立即騰起一陣喧鬧的聲浪,鼓掌聲和笑聲攪和在一起,亂極了!

  我聽到班主任王先生也在笑。我不能容忍他的笑,他畢竟是先生。他笑畢說: 「同學們不要笑,也不要給新同學亂起綽號……」

  我現在才明白大家嘻笑的原因了,笑我的藍布長袍和頭頂的禮帽。我一下子意 識到我和所有同學的差異,男生女生一律穿制服或便衫,頭頂八角制帽,女生留齊 脖短髮或雙辮兒。在楊徐村,那三位新先生的裝束成為眾人稀奇和議論的話題,成 為我父親譏誚的怪物。在師範學校速成二班的教室裡,我的裝束卻成為老古董怪物 了!好在班主任此時指給我一個空位子,我立即從講台上走下去,逃脫這個被眾人 嘻笑著的尷尬地方。我走到座位跟前,那個位子上坐著一個女生,她朝我笑笑,表 示歡迎與我同桌。我的心裡猛地一跳,這女生長得太漂亮了,又是一雙水汪汪的眼 睛。我不敢多看一眼,腦子裡立即反射出楊龜年二兒子從河南遣返回楊徐村的那個 洋婆娘來,立即反射出我的父親的警告:妖精!鬼魅!關於這個同桌女生,這個妖 精鬼魅,卻成了對我一生影響深重的人,我後頭再說和她的糾葛吧!

  我不看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從書袋裡取出學習用具,放在桌子抽斗裡。 這時,我的頭皮一涼,禮帽被誰摘掉了。

  我臨行前剛剛剃過頭,光光淨淨的禿頭一定很難看,教室裡又響起此起彼落的 笑聲。欺人不欺帽!我生氣了,憤恨地扭過頭,尋找惡作劇的人,我甚至不惜要撕 破面皮,給他個對不起了,哪有這樣開玩笑的?我沒有找到帽子,卻看見一張張開 心的笑臉全都瞅著我的旁邊。我一回頭,看見禮帽正戴在她——我的同桌的頭頂, 裝模作樣地向大家扮著鬼臉。

  我不知所從了。那頂黑呢禮帽扣在她的頭頂,底下露出一排長長的黑髮,似乎 不覺滑稽,倒使她顯得十分好看了。我聚集在心裡的火氣發不出來了,也不好意思 從她頭上動手取過來。正在我猶豫的短暫一刻裡,不知後排誰從她的頭頂揭去了, 戴在自己的頭上。之後,我的禮帽就被許多手搶來奪去,輪換戴在男生和女生的頭 頂。我無法忍受這樣的侮辱,生氣地端坐在凳子上,負氣地不予理睬了。

  她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的行為有點過分,離開座位,從教室的一角裡搶到帽子, 從背後過來,扣到我的頭上,說聲「對不起」,就坐下了。

  我一動不動,也沒看她,以無言表示我的氣怒。太沒教養了!一個大姑娘,剛 與人見第一面,就把別人的帽子搶過去,戴到頭上,像什麼話?瘋張野教!

  還有使人難堪的事,吃飯要趕到飯堂去,端上飯碗,拿著筷子排隊,依次到窗 口去打飯。我站在隊列裡,心裡很彆扭。前頭已經打了飯的學生,因為沒有餐廳, 一堆一夥蹲在院子裡,一邊吃飯一邊說笑,女學生也夾在一堆,張著填滿飯菜的嘴 巴笑。我很不舒服,這些經過兩年速成進修的男生女生,很快都要為人師表了,卻 是這樣不拘禮儀。我在家時,父親自幼就訓戒我關於吃飯的規矩,等上輩人坐下後, 自己才能坐;等別人都拿起筷子後,自己才能捉筷;等別人動手在菜盤裡夾過頭一 次菜後,自己才能夾;吃飯時不能伸出舌頭,嘴也不能張得太大,嚼時不能有響聲; 更不能在填著飯菜時張口說話。現在,瞧這些將來的先生們吃飯時的模樣吧!張著 嘴笑的,臉頰上撐起一個疙瘩的,滿院子裡是一片吃喝咀嚼的唧唧嚓嚓的聲音,完 全像鄉間莊稼人在村巷裡的「老碗會」,沒有一點先生應有的斯文。

  我打了飯,捧著碗,怎麼也蹲不下去,就索性端回教室裡來。走過一排排教室, 我聽見背後有壓抑的嘻嘻的笑聲,猛一回頭,看見屁股後頭尾隨著一串同學,在模 仿我走路的姿勢,挺著腰,仰著頭,邁著可笑的八字步……他們轟然大笑了。我真 沒辦法,我覺得他們粗野無禮,他們卻覺得我好笑,處處拿我開心哩!我回到教室, 氣得食慾也沒有了。

  我至今忘記不了我在師範學校集體宿舍裡渡過的第一個夜晚。

  這種集體宿舍,我第一次見到。一排房子,兩邊開窗,釘成兩排木板通鋪,中 間留一條走道,樓上又有一層。每個人把自己的褥子折成窄窄的一絡,擠擠擁擁鋪 滿了床鋪。我在我們班的轄區裡鋪上了鋪蓋被褥。天氣雖是深秋季節,卻不見冷, 一個個小伙子,脫得只穿一條褲衩,在走道上擦洗,光著身子把髒水倒到室外的滲 水井裡。

  我心裡更覺彆扭,坐在床鋪上,看著一個個男性特徵暴露無遺的身體,很替他 們難為情。我自懂事以後,就沒有在外邊過夜。即使夏天,父親也不許穿短袖和短 褲,連布襪布鞋也要穿戴整齊,不許不能暴露的肌肉露出來。現在,看著這麼多赤 裸裸的男性肌體,我更覺得難於當面脫下衣服,解開褲帶了。

  我悄然脫衣,迅速鑽入被筒,卻無法入睡,嘻笑吵鬧聲像戳亂了麻雀窩,好多 人逞能說笑,引逗大伙發笑。

  熄燈鈴響過,馬燈被宿舍捨長一口吹滅,宿舍裡靜下來。

  一個細小沙啞的卻是清晰的聲音在宿舍裡傳播,像人們在夜靜時聽到的國外電 台的播音——

  「南山裡有座古寺院,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領著小和尚,終 日唸經誦道,修身養性,一心要修行成仙。小和尚原是老和尚拾來的被人遺棄了的 一個孤兒,無家無根,在老和尚膝前長大了。老和尚對他十分鍾愛,管教也非常嚴 格,每逢正月十五古寺的香火祭日,就把小和尚推到後殿,鎖起來,不許他看見進 香的女人,以免誘惑。小和尚長到二十歲,還沒見過異性,十分純真。老和尚非常 得意自己培養出一個心靈純淨的真人,絕不會被世俗的情慾所侵染。」

  「為了試驗這個小和尚的純潔性兒,老和尚領他下山來,走進了繁華熱鬧的西 安東大街。」

  「老和尚突然發現,小和尚不見了,一回頭,小和尚站在十字路邊,呆呆地盯 著一個漂亮女子出神,口角的涎水吊到胸膛上。老和尚一見,氣得臉都扭歪了,急 步走上去,又不好當著大街上的人發作,就狠狠地說:『那是魔鬼!』」

  「小和尚傻乎乎地笑著:『魔鬼多可愛呀!我要一個魔鬼……』」

  宿舍裡,樓上樓下騰起一片壓抑著的笑聲。我的心裡一悸,似乎那個說故事的 人,是專門影射我的編撰。那個沙啞的聲音還在繼續——

  「老和尚領著小和尚回到寺院,狠狠教訓了三天三夜,說那個魔鬼如何可惡, 可憎。小和尚不知心裡如何,嘴頭上表示憎惡那個魔鬼了。老和尚平氣之後,就想 到自己教育方法上的缺點,只採取隔離的方法不行,應該讓小和尚在女人窩兒裡鍛 煉出鐵石心腸來。」

  「老和尚在進香之日,讓小和尚和自己一樣盤腿坐在祭壇兩邊,合手閉目。為 了試探小和尚看見進香的女人是否春心浮動,他在小和尚的腿上平放了一隻鼓。為 了避免小和尚的疑心,他給自己的腿上也放了一面鼓。」

  「進香的女人絡繹不絕,老和尚微微啟動眼皮,看見小和尚兩眼閉得緊緊的, 自己就合上眼。不一會兒,老和尚聽到對面『咚』地一聲鼓響,心裡一震,暗自罵 道:『這小子春心動了!算我白費了訓戒的功夫!』睜眼看時,那小和尚的眼還是 閉得嚴嚴的,嘴角流出涎水來了。正氣恨間,又連續聽到兩聲鼓響……」

  「進香完畢,遊人走盡。老和尚追問:『什麼東西敲鼓?』小和尚低頭不語, 羞慚難當,不好說話。」

  「小和尚十分佩服師父練成了真功,始終未聽到鼓響,就跪下請罪。請罪之後, 還不見老和尚起來,他就獻慇勤,去搬老和尚腿上的鼓。不料——鼓的那一面,被 戳了個大窟窿……」

  突然爆發的笑聲,終於招來了值勤教師的禁斥。

  我的臉上熱臊臊的,這些沒有教養的人,將來要作為人師表的教員,卻在宿舍 裡講這樣下流的故事,太粗野了!我總疑心故事的說者,是在影射我,不,簡直是 侮辱我的人格!

  我很苦悶,孤單。我走路,有人在背後模仿,譏笑;我說話,有人模仿,取笑; 我簡直無所適從,連說話也不知該怎樣說了,路也不會走了。我最頭疼的是音樂課 和體育課。我一張口唱歌,大家就笑,說我的聲音是「撇」音,連音樂老師都笑。 體育課更難受,我穿著長袍接受體育老師的籃球訓練時,體育老師先笑得直不起腰 來……每逢上這兩門課,我就請病假。

  漫長的一月過去了,我沒有快樂,也沒有溫暖,一切習性全亂了套,為了躲避 眾人的譏笑,我整天呆在教室裡不出門,以避免外班的學生的譏誚的眼光。我失去 學習下去的信心了,想想兩年時間,真是難得磨到底。我終於下決心退學,回家當 農夫務莊稼去。

  早晨一進教室, 我看到後牆壁的黑板前, 圍著好多同學在觀看。這塊黑板是 「生活園地」,登載本班的好人好事的宣傳陣地,大約有什麼消息了。我走到跟前 一看,在「新同學簡介」欄內,寫著一段取笑我的話。因為這個速成班的學生,參 差不齊,不斷地有從各方介紹來的學員插入,所以這兒開了一方「新同學介紹欄」。 有人把介紹我的文字作了修改,變成這樣:

  「徐慎行,字孔五十六。男性,二十二歲。籍貫:山東孔府。人稱藍袍先生, 實乃孔家店的遺少……」

  整個教室裡的同學都咧著大嘴朝我笑。

  我不好發作,走出教室,向班主任請了病假,回來收拾了書籍用具,就向班長 說一聲請過病假的話,回到宿舍。

  我捆了行李,在校園裡靜寂下來的時候,背起行裝,從後門走出去。匆匆走過 學校所在的山門鎮的街巷,就沿著小河的低矮的河堤向東走去。我像抖落了滿背的 芒刺,終於從那些討厭的譏誚的眼睛的包圍中逃脫了。說真的,他們看不慣我,我 還看不慣他們哪!他們容不下我,我心裡也容不下他們那些粗野少教的行為!

  走著走著,我聽到背後有人呼叫我的名字,而且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一回頭, 就驚奇地站住了,我的同桌田芳正氣喘吁吁地奔上來。

  「你……為啥要走?」她奔過來,站住,雙手叉腰,氣喘不迭,水汪汪的眼睛 裡,氣憤,驚訝以及素有的柔情,「嗯?偷跑了?」

  「我不想進修了。」我心死而氣平。

  「那不行,你得回去跟班主任說一聲。」她放下一隻手,另一隻手還叉在腰裡, 「連紀律性兒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我不在乎,「管我?」

  「我是班幹部!」她理直氣壯。

  我才記起,她是班裡的宣傳委員。我不屑地笑笑說:「我要回家務莊稼去了!」

  「國家剛解放,到處缺乏人民教員。」她說,「政府到處搜集有點文化的青年, 集中培訓,也滿足不了鄉村學校的需要。你倒好……當逃兵!」

  我想,既然國家這樣需要我,你們為什麼欺侮我?我依然瞅著遠處,執意要走。

  「共產黨毛主席領導我們鬧革命,翻身了,解放了,自由了!大伙在一塊學習, 多高興!」她在給我宣傳,「咱們班的同學,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要不是解放, 能這麼自由嗎?你怎麼能回去呢?」

  這些大道理,早聽慣了,然而由她一瀉而出,卻不是說教,有真情在。她見我 還不回頭,就從我的背上扯被子,說:「我從山門鎮看病回來,看見你從街東頭走 出去了,我就攆你。我不攆你,我就失掉班幹部的責任心了。你要是一定要走,也 該跟我回去,給班主任打個招呼……。」

  我只好跟她走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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