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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這是初夏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太陽從秦嶺東山群峰的巔頂冒出來,向西南方 運行,空氣燥熱。這一天,馮家灘的平靜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節奏,變得有點紛亂 了。

  從天明開始,兩輛延河牌載重汽車駛進馮家灘,到三隊磚場來拉磚。滿載新磚 飛馳的汽車把街巷裡的塵土、雞毛和草屑搧起來;卸了貨,又匡啷匡啷響著開回村 裡來。

  配種站也在今天開莊。一大早,從外村來的陌生莊稼人,拉著自己的母牛趁著 天涼趕來了,好多莊稼人圍在三隊飼養場門前看熱鬧。女人們是避諱這樣不太文雅 的場合的,全是男人們打諢調笑的聲音。

  馬駒心裡被一種激情鼓舞著。一位採購員告訴他,想不到三隊第一窯新磚質量 竟然這樣好,他們寧願多繞幾里路,專門買三隊的貨。馬駒心裡是難以抑制的喜悅: 第一窯磚,十二萬塊,價值四千多元,今天進入三隊空空的賬本了。

  「德寬哥,看清了嗎?質量!質量是關鍵。」馬駒大聲說,「你算算,小河兩 岸這幾年辦起了多少磚場?好貨不愁賣,全憑質量爭前景哩!」

  「我心裡明得跟鏡兒一樣。」一向言語謹慎的馮德寬,口氣也硬朗了,「制磚, 晾坯,裝窯和出窯,都得把關,磚才四楞飽滿。這有我負責。火工有郭師傅,那河 南老哥可靠。」

  「把這筆錢,還是要摳緊,不敢亂花。」馬駒和德寬用商議的口氣說,「醫療 站上的開支怎麼辦呢?彩彩說她手裡沒錢了,夏收快到了……」早晨,他在街巷裡 碰見彩彩,想到前日在河灣裡她拒絕回答他的話,就有點不好意思。彩彩卻老遠就 叫「馬駒哥」,聲音特別亮。待他走到跟前,看見彩彩滿臉喜悅地盯著他,說是醫 療站上的資金所剩無幾了,她問過大隊長,大隊長說土地下戶了,醫療站該當解散 了。她說:「解散當然太容易了,問題是社員從外頭醫院看病回來,還尋她打針; 誰有點小傷小病,犯不著跑遠路去醫院,也照樣尋她來,怎麼辦呢?」她說著,盯 著馬駒,問他怎麼辦。他笑著說,散是不好散的,讓他和德寬商量一下。

  「問題牽扯一隊和二隊,他們不給錢,咱們三隊一家給錢,負擔不起呀!」德 寬說,「這事本該大隊長出面,召集三個隊的幹部商量一下,不難解決。」可大隊 長根本不理事了,他跟康家村康老三合買了一輛汽車,正在西安和西寧之間搞長途 販運哩,哪有心思去解決什麼醫療站的資金問題呢!德寬為難地說,「咱們隊單獨 給醫療站出錢,其他隊社員看病咋辦呢?」

  「收款,」馬駒說,「三隊社員的這點福利,我們保持住。其他隊的社員嘛, 我們隊裡負擔不起,沒有辦法。」

  「只有這樣了。」德寬說,「那兩個隊賬上空著,沒有錢,拿不出醫療費。」

  「你給會計說一聲,先給彩彩支出一百元。」馬駒說,「夏收到了,沒有常用 藥品不行。」

  「只要咱的磚場多燒一窯磚……」德寬說,「一百二百元有多難嘛!」

  「實話。」馬駒贊同說,「咱們這兩項副業,現在看來都不錯。這樣幹上兩三 年,你看吧,咱們何止是為社員解決一二百元藥費的問題……」

  「馬駒,我想趕夏收前,把這一窯貨也燒出來,再裝上第三窯。咱們割麥,讓 郭師傅燒火,生意紅火了,就要趁熱打鐵。」德寬心勁也很高,「你想想,一窯貨 燒得十二萬,四千多塊,買多少麥子呢?」

  馬駒會意地笑笑,算是回答,在這樣令人揚眉吐氣的時刻,他想到另一位和他 共事的人來。遺憾的是,他昨晚去找牛娃,沒有談得攏。牛娃跟他表哥的拖拉機跑 短途運輸,每天二塊半,對三隊的磚場和牛場不感興趣了。

  「牛娃前日見我,讓我給他作媒哩!」德寬告訴馬駒,「昨晚我過河去了,那 女人對牛娃挺滿意,只是彈嫌牛妹脾氣太倔……」

  「有這事?」馬駒驚喜地問,「怪道昨晚我去找牛娃,大嬸說,『你甭拉扯牛 娃了,俺牛娃急等用錢哩。三隊收入再好,俺等不得……』老嬸子沒有說明,牛娃 也沒給我說。」

  「我給那女人解釋說,牛娃要是有了媳婦,性子就綿軟了。」德寬很得意自己 的本領,「那女人後來就……差不多了。」

  「要是必要的話,咱倆今晚一塊過河,非說服這個女人不可。」馬駒熱心地說, 「可別給咱牛娃錯過了。」

  「那當然好。」德寬說,「咱倆去說,准保……」

  兩輛卡車捲著滾滾黃塵,又開到磚場裡來了。德寬笑著去招呼他們裝磚,馬駒 又轉到飼養場門前來了。來娃蹦達著一雙短小的腿腳,急得滿頭大汗,興奮地告訴 馬駒,說是有好些鄰村的莊稼人又來詢問配種的情況,有的農戶,其實牲畜還沒發 情哩,就先來掛號排隊了。

  馬駒愉快地聽著來娃哥的話,幫他幹著活計,看著那兩個高中生把一頭母牛領 進框架裡去,心裡舒暢極了。三四天來,因為去不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的思想波動, 已經過去了。鼓舞人心的勝利,令他情緒高漲,胸襟舒暢。馮家灘三隊已經轉換過 來的生氣,實在令人走路帶勁,吃飯有味哩!

  「聽說你打算買種驢,有沒有這事?」一位老漢問,「啥時間買呢?」

  「種驢……正在交涉。」馬駒給老漢耐心解釋,「咱看了幾頭,沒看中。正在 跟畜牧學校聯繫,要買一頭純種關中驢。」

  「有種驢就好咧;」老漢說,「馬用驢配,生騾子,種驢骨架好,生下騾駒才 出色……」

  馬駒和陌生的外村來的老漢說著,來娃又跑過來,指指村子中間,示意有人叫 他呢。馬駒一看,母親遠遠站在村巷裡,向他招手,急急火火的樣子,又有什麼事 呢?

  父親的臉色多難看呀!馬駒一走進小院,簡直嚇了一跳。父親坐在槐樹下的石 墩上,用草帽搧著涼,灰白的連鬢絡腮鬍碴兒顯得蕪雜了,汗水從臉上流淌下來, 粗大的鼻翼在翕動著,似乎渾身都在哆嗦。怎麼回事呢?

  「你說,到底是你不願意幹,還是人家安國……」

  景藩老漢看見兒子進門,早已忍耐不住,「你反倒說安國把名額給旁人了…… 你居然蒙哄我!」

  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了,馬駒苦笑一下,坐在一邊。本來是怕惹父親生氣,現 在看來是難以避免這場衝突了。馬駒只好誠實地坦白說:「你甭氣,也甭急,有話 緩緩地說。我怕惹你生氣,就那樣給安國叔說……」

  「你——嘿!」

  景藩老漢氣得嘴唇哆嗦,手腳顫抖,一時間話也說不順暢了。

  昨日馬駒回來告訴他名額讓旁人佔去的話,他初聽時信下了。比他有勢力的人 頂掉兒子的司機位置,是可能的。奇怪的是,兒子失掉這樣的工作機會並不難受, 反而更有勁頭地在磚場和飼養場跑騰,這就令人生疑。一早起來,景藩老漢在村口 爬上裝滿磚頭的卡車,進了縣城。老漢一見安國,聽得安國說明原委,一下子氣得 煞白了臉……他一口水夠不得喝,一口飯更嚥不下,走出縣城,又等見那輛到馮家 灘拉磚的汽車,氣鼓鼓地回到村裡來了。

  「你說——」景藩老漢緊盯著兒子問,「你願意不願意?」

  「我不想去。」既然迴避不開,馬駒就實說了。

  「你不想去!哼!」景藩老漢呼地一聲站起,大聲吼喊說,「你想做啥?你死 守在馮家灘,想幹啥呀?啊——」

  「你甭喊叫,爸。」馬駒勸父親。父親畢竟是黨支部書記,不同於一般莊稼人。 父子間的矛盾已經扯開,不如把話說明白,也許更好。他冷靜地說:「有話你慢慢 說。事情弄得惹你生氣,也怪我沒有細細給你說清白。我想跟你說說心裡話,你聽 了,哪些不對,你指教我……」

  「你眼睛睜得大大的……硬往泥灘裡跳嘛!」景藩老漢氣得聲音變了調兒,恨 鐵不成鋼地說,「我翻前倒後地給你說了多少道理,你不聽……你將來後悔了,跟 不上了!」

  「我不後悔,也不抱怨你。」馬駒說。

  「我拿我一輩子的教訓給你說,還拿志強的下場作比方,還……還說過何家營 黨支書何永槐的意見。」景藩老漢稍微平靜下來,委婉地勸兒子,「這些人在農村 幹了一輩子,哪個沒本事?哪個不使勁?你不聽人勸,還要……」

  「爸,你和志強叔,受早先那錯誤政策的苦害,公事沒辦成,自個也受苦了。 永槐叔可能一時還不理解黨現時的農業經濟政策,他慢慢總會理解的。」馬駒不急 不躁,想說服父親,「我的看法,現時黨的農業經濟政策,得人心;要想在農村成 點事,現在正是時候。」

  「地分了,牛也分了,各家打各家的算盤,各人尋各人掙錢的門路,人家誰要 你管呢?」父親說,「你眼睛瞎了嗎?難道看不見?」

  「地是我分的,牛也是我分的,我怎麼看不見!」馬駒說出自己的看法,「新 的問題出來了。咱們村裡,一個人水、旱地分不到一畝,一年只忙秋夏兩月,莊稼 人閒下做啥呀?咱村年年回來一二十個高初中畢業生,做啥呀?有手藝的人憑手藝 掙錢,多數莊稼人尋不著掙錢的門路哩!叫我看,大隊和小隊幹部,要幫助社員找 活兒干,提供掙錢的門路。勞力不能閒下呀!」

  「你看看而今的社會,誰不是為自個謀算?」父親粗暴地打斷馬駒的話,「你 小子倒想得好。」

  「謀私利的人是有的,可能為數不少。」馬駒承認父親說的社會現象,「可是 只謀私利不管群眾,總不是共產黨員應該做的嘛!你托安國叔找門路,也是……」

  「也是謀私利!」景藩老漢搶先說出兒子要說的話,滿口應承,像是報復似地 說,「我過去只為眾人謀利益,結果呢?挨整挨鬥,沒完沒了地『斗私批修』,我 現在才知道該給自己謀點……」

  馬駒看著父親灰白的鬚髮,深深的橫著和豎著的皺紋,心裡歎惋,雖然年近六 旬,父親還是蒼老得太甚了。批判,鬥爭,沒完沒了的「斗私批修」,不僅沒有使 父親這樣一個共產黨員保持住革命的熱情,反而從一個群眾擁戴的基層幹部變得私 心重重了。他怎麼說服父親呢?他心裡很不平靜。大道理父親可能比他聽得多幾倍, 還容得他給他講嗎?馬駒想到來娃,終於很動情地說:「爸,那天晚上,來娃在飼 養棚裡給我說,『土地和耕畜雖然分戶經營了,共產黨在馮家灘的支部沒有散伙嘛!』 他還心地踏實地相信,黨支部幫他治窮致富哩……」

  「哼!」景藩老漢譏誚地發出一聲鼻響,說,「政策一天三變,我連我也致不 了富,我能幫他致富嗎?」

  「爸,你怎麼老是怕變呢?過去那些死套套不變,農村有前途嗎?那些極左的 東西整了你,鬥了你,不變行嗎?你倒反而怕變!怪事!」馬駒也有點急,「我想, 往後政策就是有變,也是往更完善的地步變哩嘛……不管怎麼變,爸,我覺得有一 條沒有變:共產黨為人民這一條沒變……」

  「哈呀!你娃子倒給我上『政治』了!一邊歇去吧!我的黨齡比你娃的年齡還 長一節子哩!」景藩老漢聲音又高了,粗了,「我不跟你說這些話。你現在只說一 句:去不去?」

  馬駒閉了口,氣咻咻地扭過頭去。父親是黨支書,現在竟然像一般落後老漢一 樣使出混鬧的架勢,他該怎麼說呢?反正已經給安國叔回過話了,那個名額還沒被 旁人佔去嗎?父親問他去不去,是什麼意思呢?

  母親一直注視著父子倆的談話,沒有開口。關於政策變不變,關於共產黨員應 該為誰謀利益的爭論,她插不上嘴。現在到了她該說話的極好時機了,一開口也是 恨鐵不成鋼的急切的口氣:「你爸給人家安國好說歹說,賠了好話;人家安國還算 瞅了你爸的老臉,現時還跟得上。」

  「你娃子過後想想,我為你好還是為你瞎?」景藩老漢委屈地說,幾乎要流淚 了,「我六十歲的人了,為你東奔西跑,拜了這個求那個……」

  馬駒痛苦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再甭傻想咧!」母親走到他身邊,拍著兒子的肩膀,「你看看,誰能把馮家 灘治好?神爺也不成。」

  「去,後晌把車子騎上,行李帶上,到你安國叔那兒去上班。」父親壓抑著憤 恨,勉強使出和悅的口氣說,「人家車上等著用人哩!」

  「爸!」馬駒動情地叫,「你讓我跟三隊的窮弟兄們試著幹一場吧!幹成了, 算是實現了你跟志強叔過去的願望;幹不好,我不後悔,更不能抱怨你。我看而今 的農村政策,很好,正是成事的……」

  「你說乾脆點——」父親似乎已經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去不去?」

  「爸!甭這麼逼我……」

  「滾!」父親手一揮,細瓷茶壺從石桌上被摔到槐樹根上,粉碎了,「你給我 滾!」

  馬駒一驚,看著父親暴怒的臉膛,不知該怎麼辦了。父親自小疼愛他。他是一 家人裡的「老小」,比哥哥和姐姐更多地受到父母的寵愛,他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 斥罵他。他呆立著,忍受著,等待父親的盛怒快點過去。

  「你也太得死強!」母親狠狠挖了兒子一眼,走開了,「不聽人勸……」

  「立馬滾遠!」父親更加怒不可遏,指著街門,「我沒你這兒,你沒我這個老 子,把你的鋪蓋背上,滾!」

  母親大約覺得父親話說得太絕,拉扯著撲到馬駒跟前的老漢。父親卻更加暴怒, 摔開母親,轉身奔進兒子住的廈屋,抱出母親昨日剛剛拆洗乾淨的黃布被子,扔到 馬駒身上,指著大門說:「快滾!」

  母親已經坐在台階上,嗚嗚嗚哭出聲來了。

  馬駒從木墩上站起,把被子背在肩頭,瞧著父親痛恨已極的臉,聲音沉重地說: 「爸,我可以走。你想想,社員當初為啥拉扯住你留在馮家灘?你是共產黨員,大 伙相信你。他們現在留我,我覺得比金子還貴重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要這 一點。我不是和你有意執拗呀……爸!」說罷,馬駒走出門去了。

  門裡門外早已擁進一夥鄉黨、鄰居,勸著暴怒不息的景藩老漢,拉扯走出門去 的馬駒。

  蹲在街巷裡樹蔭下吃午飯的男女社員,關切地詢問,誠意地吁歎。馬駒不好再 說什麼,背著被捲,只顧朝村子東頭走去。怕惹得眾人笑話,結果終究難得避免… …到哪兒去呢?馬駒茫然走過村巷,忽然想到了磚場,那兒有德寬哥擱置零碎傢具 的窯洞,就到那兒暫時安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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