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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有罪 作者:陳源斌


  天色好一些了,蘇浦生睜開眼睛,光線從西邊窗戶射進來,照得床後一段空隙更加陰暗。他聽見外婆還在叫:「未兒,你醒醒啊。」蘇浦生說:「外婆,你別叫我未兒好不好?」外婆說:「未兒,你醒了沒有?」蘇浦生碰碰門說:「我說過多少遍了,別叫我未兒。」外婆問:「未兒,你醒沒醒?」蘇浦生把門使勁一敲,說:「別叫我未兒,我有名字的,叫我蘇浦生!」外婆側耳聽了聽,說:「未兒,你醒啦,手腳放快些吧。」

  蘇浦生穿好衣褲,看著在外屋摸摸索索的外婆說:「外婆,你倒說說,什麼時候我才不做這個夢呢?什麼時候別人才不叫我的小名未兒呢?」外婆說:「未兒,我聽見你在說了,你說什麼呢?」

  蘇浦生拿眼看著半明半暗的屋子,單人木床依舊順著東西方向斜放著,靠窗還是半截頭桌子,隔著床後一小片空間陰影,就是朝南開著的小門。這是藉著一樓陽台砌成的不足六平米的小屋。他從醫院出生後不久,就被送進這裡躺著。後來每次回上海,他都睡在這間屋裡的木床上。大人們在這間屋裡給他起了小名,「未兒」「未兒」的一直叫到現在。也是在這間屋裡,他第一次做了那個夢。從此以後,這個該死的夢跟該死的「未兒」小名一道,無論走到哪裡,都死死地纏著他。

  他穿過12平米的正屋,走進過道兼灶披間,大門與正屋之間有道門,裡面是窄小得連身子也轉不開的衛生間。他洗漱好,回到正屋,外婆睡的那張大木床現在緊挨北牆放著,靠床是褪了色的矮櫃,過來是吃飯的桌子。老式五斗櫥移到了西牆這邊,上面是14英吋的黑白電視機。再上面是綴了黑布的鏡框,裡H面的老頭兒是他的外公。蘇浦生看著鏡框裡的外公,再看看在屋裡走得搖搖晃晃的外婆,外婆朝他瞇著眼睛瞅著,把耳朵往這邊側過來,仔細聽著。

  蘇浦生說:「外婆,看樣子我是得找個地方看一看呢。」外婆說:「人家正等著你呢,你手腳快點,這就去吧。」蘇浦生說:「我不是說去聚仙樓酒家,我是說找家心理診所,找個心理醫生。我看到報上登過文章,說過這種事情。」外婆瞅著他說:「我曉得未兒你在說,你就說吧。」

  外婆湊到跟前,提醒道:「好啦,未兒,你說的我耳朵聽不見,心裡都曉得。你聽我一句古話:『世上都是不如意的人。』你這個又算個什麼呢?事情過去就算了,你也該把心收收,安定下來了——人家等著你,別忘了:六點半鐘,軍工路518號,聚仙樓,王老闆——從上定線擺渡,幾步路到了,你這就去吧。」

  蘇浦生從定海路右拐上了黎平路時,有一滴涼嗖嗖的東西跌進他的脖子裡。他猛蹬幾腳,擦過設在路邊的警察崗亭,天上又掉下一個大雨點,這次直接落在他面前的馬路上,將厚厚的塵土砸得四散濺開。他一鼓作氣到了聚仙樓,架好車子,進門一眼就看到了忙碌個不停的王老闆。

  王老闆過來說:「上次跟你舅舅講是六點半鐘,你很好,很準時。嗯,我還記得,你叫未兒。」蘇浦生說:「王老闆,未兒是我的小名,我的名字是蘇浦生。」王老闆說:「你舅舅不是外人,叫小名親切,我們就叫你未兒吧。」

  蘇浦生咽口唾沫,看見王老闆比上次見時好像高了一些。老闆娘也往這邊來,穿了一身鮮紅,顯得矮了胖了,臉上倒還是一團和藹。老闆娘說:「現在吃晚飯的人吃得差不多了,八點鐘的夜宵還早,不算太忙,你先把環境熟悉熟悉,跟大家也認識認識,回頭我們還要談一談的。」

  蘇浦生看了看大廳,大大小小十幾張桌子順序放著,是供散客點菜用的。靠北邊是一溜兒長桌,正中放著寫有「盒飯專用」的牌子。這些桌子一律鋪有潔白的襯布。所有的椅子都是高靠背的。大廳南頭是用玻璃隔住的窗框,明擺著十一二種冷盤,一個30出頭的女子守著。對面北頭是一個吧台,裡面白酒、黃酒、啤酒全有,還有飲料、礦泉水、香煙等等,也是一個30出頭的女子守著。靠裡這面牆上開著的幾扇門,都是小包廂,裡面不過是配了沙發、空調、卡拉OK之類,並不算很豪華。把廚房也看了一看。再隨著老闆娘見人。女服務員一律20上下年紀,穿著紅色員工服。男廚師都是老年中年,戴頂高帽子,跟衣服顏色一樣雪白。都看過了,過來說話。

  王老闆說:「話對你舅舅說過了,還是要再當面對你本人講的:三個月的試用期,工資低是低一些,每月二百,中午、晚上、早宵夜三頓盒飯是我的。三個月過後,不出差錯,你就跟別人同樣待遇了。」老闆娘也插話道:「這裡地段不是很熱鬧,我們不做早點,只靠中午、晚上和早宵夜三檔生意。這裡中飯早是早一點,也得十點半鐘往後才會有人,上班不用趕得太早。宵夜十點不到就收場,你回家不算很晚的。另外,你每月還有一天的休息——未兒,你從明天開始,九點三刻到,一定要像今天準時。」

  蘇浦生答應了,出門往回趕。天色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雨飄飄灑灑下起來。一路過去,光影稀疏,看不見行人。到黎平路一段,雨點變成了硬幣大小,潑頭蓋腦地砸下來。他把車子急蹬到路邊的警察崗亭跟前,停下。拍了拍崗亭的門,裡面沒有回應。他伸頭看了看,再看看瓢潑而下的急雨,往褲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崗亭門開了,蘇浦生探身進去。他喘了口氣,將濕透了的頭髮甩了一甩,這時他的臉被什麼東西蹭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眼睛一

  亮,瞅見了掛著的那套警察制服。

  張尉鬆開警服領扣,蹲身仔細看著。死者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女性,嘴巴被黃色寬膠布貼著,臉上曾經有過極度的抽搐,眼睛裡則凝固著驚怖的神情。雙手被反綁在背後,雙腳也被捆住成蜷縮狀歪倒在地上。很顯然,她是跪在自己的床前,被人用繩子套在脖子上,往後猛拉勒斷了氣,再倒向地面的。

  現場保護得很好,案發後還沒有閒雜人員走進這套一室兼帶廚衛的房子。聞訊趕來的浦東新區刑警支隊技術員開始拍照,張尉起身走進廚房。裡面沒幾樣東西,右邊靠東牆放著簡易煤氣灶,兩隻灶眼上分別是鐵鍋和湯盆。正北窗下是切菜的案台,挨排是一瓶醬油,一瓶醋,一塑料桶色拉油,兩隻小瓷罐裝的是鹽和糖。散放有一串辣椒,幾頭蒜瓣,幾棵青蔥。地下有兩隻水瓶,一隻熱得快掛在牆釘上。一切都井井有條,十分整潔。

  張尉翻開手中的筆記本,找到「被包養的情婦?」一行紅字,用力打了個叉。他用藍筆在後面寫道:「沒有與他人共同生活的跡象。」

  他走進衛生間,目光從那些女性特徵十分明顯的物品上掃過,他找到了一瓶北京產大寶SOD蜜,擰開蓋子看了看,用得只剩了一半。旁邊放著一盒沙宣牌洗髮膏,他用手掂了掂,似乎沒有多少份量。他回頭朝房間裡看了看,死者上身穿了一件褪色的紅夾克,拉鏈半敞開著,裡面是尼龍衫。下身則是同樣褪了色的灰布長褲。他搖搖頭,翻開筆記本,用藍筆另起一行寫道:「不塗口紅,不描眉,不化妝,衣著樸素。」然後,他將原先用紅筆寫在這一頁上方的「雞?」重重地打了個叉。

  那邊終於拍照完畢,屍體也被搬運走了。張尉回到房間,拿眼四處看看。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整齊,床的這一邊靠牆豎著一架簡易折疊式衣櫥,裡面幾件半新半舊的衣服。床頭是一張三屜桌,抽屜沒有安裝鎖。桌上擺了許多書,有一隻價值低廉的微型收錄機。對面是一隻舊木箱,放了厚厚一沓舊報紙,再上面是一隻21英吋長虹牌彩電。

  他看看筆記本,上面還剩有三行紅字,分別是「因情殺人?」「報復殺人?」「搶劫殺人?」張尉把它們都用藍筆劃去了。他翻到空白的這一頁,擰轉筆芯,寫下三個紅色大字:「變態狼。」

  張尉讓筆停在半空,猶豫了一下,又在後面加了一個同樣大小的問號。他把筆記本丟在床上,果斷地打開了微型收錄機的外殼,用鼻子使勁嗅了嗅,再伸進手指。他的手上沾了一些乳白色的液體。接著,他從抽屜裡找出一把梅花狀螺絲刀,打開電視機後殼,他俯下頭去,嗅了嗅,這次他沒敢用手指,而是拿螺絲刀往裡探了探,螺絲刀頂端也沾有這種乳白色液體。他去了趟衛生間,將取來的沙宣牌洗頭膏擠出一些在桌上,又把那半瓶大寶SOD蜜倒在上面,用手指攪拌了幾下。桌上的液體開始變化,慢慢變成這種乳白色了。他低頭嗅了嗅,又拿眼比較了一下它們的顏色,把頭點了一點,鬆了口氣,拿起放在床上的筆記本,劃去「變態狼」後面的問號,加上一個紅色驚歎號,又在下面畫了兩道橫槓。

  最後,張尉重新把每扇窗戶察看了一遍,窗銷確實都是從裡面插上的,沒有任何被撬的痕跡。他再檢查一遍門銷,完好無損。又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謎局。兇手跟所有的被害人都不熟悉,每次卻能順利地登門入室,將主人殘害在家裡。這次稍有不同的是,兇手作案以後,把門重新鎖好,帶著鑰匙從容離去。他疑惑地搖搖頭,在本子上又寫下一行紅字:「本次作案的入室方式?」

  蘇浦生喘了口氣,將床下的紙箱挪出來。他用手往裡面探了探,先摸出放在最上面的警帽,然後是警褲,上衣,束腰皮帶。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攤放到小木床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將警褲套好,繫緊褲帶。接著穿好上衣,仔細扣上紐扣。再接著是束腰皮帶。他戴著警帽,稍稍整理了一下,用腳把紙箱推進床底,然後在床後面的這一小片空間裡,挺起胸膛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

  外面正屋大床上傳來了外婆熟悉的鼾聲,蘇浦生繞過床頭,從半截頭桌面上摸到了鏡子,順手將通向正屋的門掩上。小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並不擔心,外婆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了,看什麼聽什麼都是模模糊糊。可是她對強光還很敏感。

  他轉到屋的這一邊,站好,左手舉起鏡子。他的右手是一枚掛在鑰匙鏈上的微型電筒,他擰亮電筒,把黃色的光團打在自己臉上。鏡子裡出現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頭像,熟悉的是那張他不知對著鏡子端詳了多少回的五官,陌生的則是嵌在莊嚴國徽和綴有金絲絨穗帶的警帽。

  他把光團往下打在自己的胸部,看到了佩戴在左邊的警號牌,一共八個數字,除了一個「8」兩個「0」之外,其他數字在鏡子裡都是倒著的。他湊近瞅了瞅,覺得最後那個「0」不怎麼對勁,有點像磨損了的「6」。

  光團從雙腿滑落到腳上。原先穿著的運動鞋被擦得珵亮的黑色皮鞋替換了。光團重新上移,這次他看到了白色的束腰皮帶。他滿意地笑了一下:有了警號牌和束腰皮帶,這才是真正的在大街上執行公務的警察。

  他照了照肩頭,上面三槓兩星。這種銜位似乎跟他的年齡並不相符。嘿,管他呢,如果他是從初三考入兩年制警官學校,畢業後一直幹到眼下這個年齡,佩戴這種肩銜應該不成問題。

  蘇浦生感覺自己的呼吸再度變得急促起來。他快步走到床的這一邊,抓住朝南的這扇小門的握把一轉,迎面一陣涼意從黑□□的小巷裡襲來,渾身頓時無比的爽意。藉著巷內的黑暗,他試了試想像中的警察走路的樣子,慢慢放鬆著自己。

  出了巷口,不遠處是路燈明亮的金橋路與浦東大道的交叉口,蘇浦生在一家超市的大玻璃牆前停住了腳步。這面老大的鏡子裡站著一個執勤的警察,一米八三的個頭,筆直的兩腿,瘦削的雙肩,還有那張臉,年輕、英俊、威武。這個人他很熟悉,名字叫蘇浦生,不是被一個老太婆「未兒」「未兒」整天掛在嘴邊叫個不停的蘇浦生,也不是每天從上午九點三刻到晚上近十點在聚仙樓酒家端盤子的蘇浦生,這個蘇浦生是個威風凜凜的警察。

  有人在嚷叫什麼。蘇浦生回轉頭來,看到有個人衝著自己把頭點個不停。路邊有輛灰藍色的2000型桑塔納出租車,車門開著,這個人似乎就是從裡面出來的。他有些不解地問:「你是在跟我說話?」

  出租車司機用手指了一指,蘇浦生抬眼看到了閃爍著的路口紅綠燈。司機說:「民警同志,真對不起,我闖了紅燈,我知道自己錯了。」蘇浦生朝司機看看,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警服,又回眼看了看玻璃牆上映出的警察形象,他的嘴巴張開又合上了。司機繼續說:「我這是僥倖心理作怪,以為這麼晚了,你們民警都下了班,就明知故犯地闖了紅燈——喏,我主動認罰,這是我的罰款。」

  司機把兩張十元票子遞著塞在他手裡。蘇浦生站在那兒沒動,司機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讓他生出了一種憐憫之情。他下意識地往口袋裡掏罰款單據。口袋是空的,他想了想,警服裡原先裝著的那本罰款單,讓自己隨手丟在床下的紙箱裡了。他把二十元錢換用左手拿著,舉起右手朝違章司機敬了個禮,吩咐說:「好吧,明天晚上,還是這個時候,還是這個地方,你來取單據。」

  吳靜怡彎腰在診所門邊換好鞋,站起身,有股濕熱的氣流一下子衝進了頸脖裡,她全身皮膚一顫,隨後感覺到了一陣急促的呼吸。呼吸聲又粗又重,顯然不是助手小姚。她轉回頭來,有個人差不多緊貼在身後站著。

  她往後退了兩步,努力穩住神情,抬眼打量了一下。她有點意外,這是個青年,準確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一米八往上的個頭,雙肩瘦削,兩腿頎長,臉色略顯蒼白,眼睛裡有一種閃爍不定的光芒。青年開口說:「你很準時。你每天八點一刻到,另一位是九點半鐘,你下班也比她晚三刻鐘,六點半離開。」

  青年略顯年輕稚嫩的聲腔裡,帶有一種像是從什麼地方劃過的尖利哨音。她朝對方臉上看了看,習慣性地琢磨了一下這種聲音,稍稍平靜下來。很顯然,對方是個需要幫助的患者。她微笑著招呼一聲,試探著用和緩的口氣發問道:「哦?你對我們診所這麼熟悉?我好像沒有見過你呀?你家住在附近?」

  青年沒有回答,逕自往下說道:「我每個月有一天的休息。每天上午九點三刻之前我也有空。我先去了市區,把能找到的心理診所都跑了一遍,最後才是浦東。我隔著馬路一眼就看見了你們的牌子,那天剛好出了太陽,上面『上海浦東靜怡心理診所』幾個字,清清楚楚。後來我來過好幾趟,總是站在旁邊看,沒有進門。」吳靜怡一聲不響地聽著。青年繼續說:「這一次,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就是我要找的診所,你就是我要找的醫生,所以進來了。」

  吳靜怡做了個手勢,走進裡面小間迅速換上白大褂,返回前廳。她又做了個手勢,這次是請青年跟她走進咨詢室。診所租用的是一套一室一廳帶廚衛的底樓單元房,面對馬路的前廳做接待兼患者候診的地方,正屋一隔為二,北邊小一點的放衣物用,南邊大一點的則是這間咨詢室。陽光穿過窗戶射得室內明亮,她拉上淡藍底色的簾布,室內光線頓時柔和多了。她再次朝青年做個手勢,請他坐到沙發上,自己隔著桌子也坐下來。她拿起筆,翻開專用咨詢簿,盡可能用溫和的目光掃視著青年,說:「好了,我們現在開始吧。哦,對了,首先我們得例行公事登記一下,你的尊姓大名?」

  青年在沙發裡好半天沒有吭聲,她注意到對方臉上猶豫不決的神情,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青年從沙發裡站了起來,問:「我必須告訴我的名字嗎?」吳靜怡說:「請相信,我們會嚴格為每一個患者保密的,包括姓名、年齡、住址、工作單位、家庭情況等等,以及一切患者要求保密的內容。」她停頓了一下,青年還站著,她從對方眼裡看出了一些東西,接著改換口氣補充說:「——當然,如果真不方便的話,你也可以用其他辦法代替。你不願意登記自己的真實姓名?」

  青年坐回沙發,把頭點了一點,說:「其實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小名,但是我不喜歡這兩個字,我討厭別人叫我的小名,不管是誰,我都討厭。」吳靜怡說:「好的,我明白了。」青年朝她看看,問:「這麼說,我可以隨便用一個名字了?」吳靜怡點點頭。青年又問:「用兩個字的名字,行嗎?」吳靜怡又點點頭。青年又問:「用一個字的行嗎?」吳靜怡把頭點了點。青年嘟囔了一句:「用什麼呢?」吳靜怡說:「不妨用你最想用的字吧。」青年蒼白的臉上笑容一綻,再次問道:「那麼,用不像人名的名字呢,比如動物,只要是我想用的,也行?」

  吳靜怡看到了青年臉上躁動的神情,她想了想,依舊肯定地把頭點了一點。青年眼睛裡突然光芒一陣閃爍,說:「大夫,你就登記這個名字……」青年喉嚨裡發出混沌的噪響,迅速說出了一個字。

  吳靜怡手裡往紙上滑落的筆在半空中打了個停頓,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說什麼?」她感覺到自己作為心理醫生,這種舉動不免失態,她稍稍調整一下呼吸,平靜下來,再度用溫和的目光掃視著青年,想讓對方緊張的情緒,能夠慢慢鬆弛下來。

  她的努力顯然未能奏效。青年舉起雙手向她做了個撲過來的姿勢,繼續用帶有尖利哨響的聲音說:「對了,一點不錯,就是這個字——『狼』。」

  蘇浦生走出街口,那邊燈火明亮,灰藍色2000型桑塔納出租車已經停在路邊,車門也像昨晚那樣打開著,司機站在車門旁正往這邊探頭張望。他看了一下表,這時司機看到他了,主動往這邊迎了過來。

  蘇浦生朝對方敬了個禮,說:「你很好,很準時。」這話聽起來十分耳熟,他想起來了,第一天去聚仙樓酒家報到,王老闆就是這麼對自己說的。今天上午九點三刻他跨過酒店大門時,王老闆說的還是這句話。他回過神來,看到站在面前的出租車司機咧開嘴滿意地笑了。他也笑了笑,掏出口袋裡的罰款單據,再取出圓珠筆。這本單據前面有幾張開過的底聯,他在此之前將它們看了好多遍,對每一欄怎麼填寫非常熟悉。他又敬了個禮,接過司機遞來的駕駛證件,俯頭看了看桑塔納的車牌號,在單據上迅速寫下幾行字,撕下這一頁,又仔細核對一遍,遞了過去。

  司機伸出來的手在半途停了下來,喊道:「民警同志,你看——嘿,你是怎麼回事?喂,說你呢!」蘇浦生順著對方叫嚷的方向看去,交叉路口的紅燈仍然閃爍著,有輛雅馬哈型摩托車筆直地從當中一衝而過,駛進這邊的金橋路。

  出租車司機嚷道:「民警同志,您快點叫他停車呀!」蘇浦生碰碰腰間白色皮帶,兩腳一靠直攏身體,揮臂向那個夜晚闖紅燈的違章者做了個手勢。出租車司機跟著吆喝了一聲,摩托車打了個趔趄,放慢了速度。蘇浦生伸手往路邊指了指,走了過去。前面是高樓投下的一大片陰影,將停在那裡的摩托車和車手籠罩在裡面。他舉手正要敬禮,沒有熄火的摩托車突然一躥而起,向前方急駛而去。

  蘇浦生被激怒了,他右手往腰間做了個掏對講機的動作,這是每一個正在執勤的警察必備的東西。他摸了個空。他記起那天從黎平路警亭順手牽羊拿身上這套警服時,就沒有這玩意兒。他有點不知所措地將手停在了那裡,就在這時,他看到出租車司機已將桑塔納發動起來,正向自己招手。

  他跳上車去,出租車司機說:「這小子可夠膽大包天了!您不用呼叫前面堵他,看我今天來把他搞掂。」桑塔納差不多咬著雅馬哈摩托的屁股,不斷加大油門,緊追不捨。

  雅馬哈猛地在路口向左打了個彎,桑塔納措手不及,一陣急剎,輪胎從地面上擦過一道道四濺的火花,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出租車司機罵了一句,掉轉過車頭,跟著駛入張楊路。出租車加速前行,又咬住摩托。現在是由東而西行駛,兩輛車的速度都接近了極限。這是條開拓不久的路,已近午夜,路上很少看到行人,出租車司機索性把車燈大開著,嘴裡罵罵咧咧,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一般。

  過了內環線羅山路口,桑塔納終於貼在雅馬哈的腰上。出租車司機猛撳著喇叭,摩托車手仍舊不肯停車。出租車司機朝這邊連連做著手勢,蘇浦生明白了,他搖下車窗,往外指著喝叫,雅馬哈油門一加,又朝前一陣疾駛。氣得出租車司機說:「反了,反了,這小子真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倒看他今天怎麼收場!」

  穿過源深路時,他們第一次超了過去。桑塔納朝路邊一拐,將雅馬哈前方去路死死地壓著。出租車司機不再罵咧,而是不時發出嘿嘿的冷笑。兩輛車繼續貼緊前行了一陣,大車的速度一點一點在減速,摩托也不得不隨之慢下來。到了東方路和世紀大道交疊的路口,出租車司機似乎不願再玩耍猴的把戲,將車子往路旁一個剎靠,摩托打了個停頓,歪在人行道旁邊。

  蘇浦生跳下車,怒不可遏地衝到摩托車手跟前。他朝身上的警服看了看,舉起的拳頭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圓圈,停下了。他鬆開拳頭,併攏五指,靠在帽簷上,敬了個禮。出租車司機捋著袖子從那邊衝過來,到了近前叫道:「民警同志,真正不得了,這小子不僅闖了紅燈,還是酒後駕駛呢!」

  蘇浦生湊近摩托車手那張嚇得煞白的臉,嗅見一股濃烈的酒精氣味。他把掏出的罰款單據又放了回去,舉手再敬了個禮,說:「嗨,今晚你不能再騎車了。車子我先替你保管著,明天你酒醒以後,還是你闖紅燈的地點,還是那個時間,我等著你來接受處罰。」

  現場三死一傷四人受害。三具屍體已被運走,重傷者正在醫院接受救治。張尉首先檢查客廳。沙發上有坐過的痕跡依稀可見。小茶几上放有兩隻杯子,裡面的茶水色澤尚濃,都喝去了大半。其中一隻杯子被人仔細揩拭過了,上面沒有留下任何指印。

  張尉給何志遠打了電話,對方正往這邊趕。關於變態狼作案的推測,引起了上面的重視,增派這個年輕人來當他的助手。雖然沒有明確宣佈他倆專門負責這個假想中的變態兇手的案子,但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事。

  張尉站起身,走進西邊這道門。這是書房兼客房,也是這套三室一廳套房裡面積居中的屋子。張尉拿眼估算了一下,大約在12平米左右。南面的窗下放了張寫字檯,過來是一張單人床。床上有套相對簡陋的被褥。他的目光在迎面靠牆的書櫥前停留下來,書櫥正中豎著放了一幅尺寸放大成16×12的彩照,正面背景是藍天下遠近濃淡相疊的山巒,右下方是霧氣空濛的平原,一條白線似的河流從原野上彎曲劃過。男主人站在巨岩旁的一株老干虯枝松樹底下,愜意而笑。

  已經能夠認定,男主人是面對著照片上自己的這張笑臉,被剝奪生命的。死者倒地姿勢和臉上在剎那間凝固的神情,證明了這一點。依照推測,男主人把兇手請進了書房,走到這幅放大了的彩色照片跟前。這時,兇手乘主人猝不及防動手了。兇手肯定是先用一隻手扼住了男主人的咽喉,另一隻手捏著鋒利刀片迅速劃過,乾脆利索地切斷了右邊頸動脈,接著又是一刀,割裂了他的氣管。

  張尉走出這間似乎還能聞見血腥味兒的屋子,穿過客廳,走進正北的半間小屋。這兒是被推定的第二個死者被殺的現場。被害人是這家年僅12歲的獨生女兒,當時她正端坐在電腦桌前的高背椅子上。還是依照推測,兇手以快捷無比的手法殺害了她爸爸以後,不動聲色地過來敲了這間小屋的門。女孩坐在椅子上說了聲「請進」,兇手擰開門進到屋內。往下的場面相當殘忍,兇手將小姑娘按在高背靠椅上,用手裡的刀片在她稚嫩的臉上接連劃了三刀,然後用手,而不是用刀片,扭折了這位花季少女的脖子。

  第三個死者女主人是在臥室遇害的。這是最大的一間房子,足足有18平米左右。到處都是搏鬥的痕跡。張尉注意到挪動過的電話話筒。可能是女主人聽到了女兒的慘叫,立即抓起電話準備打110報警,但是兇手衝進了臥室。作案者不但是有備而來,而且其殺戮計劃極其周密精確。兇手進入臥室第一個動作,是撳住女主人抓起話筒的手,接著用預備好的寬膠布貼住她的嘴巴。女主人是在無法叫喊的情況下,跟歹徒進行殊死搏鬥的。她身上的衣服破綻纍纍,兩隻手掌不止一次抓住刀刃,掌面上被拉出道道深痕。她的手臂、雙腿、前胸和後背上,遍佈刀傷。臥室內的每件物品都被挪動過,扔得到處都是。地下拖拉過的血痕清楚可見。女主人死於當胸一刀,從現場跡象看,她抓著臥室門框站起身來,兇手隨即舉刀從正面發出了致命一擊。

  張尉回到客廳沙發上,把剛才的觀察和推測詳詳細細記到本子上。他看了看表,何志遠到達還得一會兒時間。他順勢朝大門旁邊掃了一眼,這是兇手第四次下手的地方。但是受害人還活著。傷者是住在二層來串門的同事,他登上六樓後先是按了一下門鈴,然後,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拿手摸了摸防盜門,鐵門自動開著。這時,裡面的木門突然打開了,有隻手猛一下將他拉了進去。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腦後便遭到了重重的一擊。

  張尉把本子翻開到「變態狼」這一頁,攤放在小茶几上,然後掏出帶在身邊備用的螺絲刀。他徑直走向放在客廳裡的電視機,打開後蓋,將螺絲刀頭往裡探了探,裡面沒有他要找的東西。他又打開放在電視櫃下層的科威牌VCD,還是沒有。

  他稍感意外地坐回到沙發上。直覺告訴他自己是不會錯的。他開始重新瀏覽剛才記下來的內容。看到第二遍時,有段話讓他的心頭怦然一動。這是剛才往醫院打電話時,何志遠轉述的受傷者醒來後說的話。傷者回憶說,他被打倒在地後,迷迷糊糊地有種印象,兇手下樓不久,又重新返了回來,在衛生間和北邊女孩的房間來回走了好幾趟,不知道幹了些什麼。

  差不多是一躍而起,張尉衝進了女孩的房間。他走到電腦桌前,動作熟練地打開顯示器後蓋,裡面仍然沒有。他想了一想,接通電腦電源,打開光盤護蓋,撳一下按鈕,光盤托架滑了出來,他眼睛一亮,看到了塗抹在上面的洗髮膏和化妝品的混合液體。

  吳靜怡感到了身後那陣急促的呼吸,隨後是衝進頸脖裡的一股濕熱氣流。她頭也不回地招呼一聲:「你很好,很準時——請直接進去吧。」

  她去小間換上白大褂,走進咨詢室。那個代號叫「狼」的青年,已經等在沙發裡。她坐下,微笑著問:「今天怎麼樣,能說有關你的小名的事了嗎?」青年堅決地搖了搖頭。她又微笑了一下,說:「好吧,那就繼續上次的話題,說說總是攪擾你的那個念頭吧。」

  青年往下說道:「我把它概括成了這麼兩句:人是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人是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青年停了停,又說:「我敢肯定你誤解我了。這裡的『幹什麼』,絕不是人們通常理解的那種意思。比如後面這句『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喜歡整潔的環境,便在馬路上隨手撿拾碰到的垃圾;我嚮往光彩事業,便捐款給希望工程;我反對交通違章,便義務上路維持秩序……這樣的話你就錯了。它必須具有一種強烈的轟動效應。對了,它還有個即時性:想到,馬上就能兌現——不知道你聽明白沒有,可我找不到更準確的詞來表達了。」

  吳靜怡琢磨著這番晦澀難懂的話,建議道:「你能不能換個方式,說得更直截了當一點呢?」青年想了想,選擇了第一句來回答說:「比如說,我想幹這座城市的市長;比如說,我想當美國總統;比如說,我想當聯合國秘書長……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絕不可能在一天、一周或一個月內實現——這下你明白了吧?」她點點頭說:「很好,你再說第二句『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青年打了一個手勢,猶豫著開了口:「比如說,我想……」吳靜怡聽見青年聲腔裡又發出了那種熟悉的口哨般的噪音。她等了一會兒,鼓勵說:「說下去,說吧。」

  青年說:「比如說,我想當個死刑犯被押去槍斃,只須拿刀上街逮誰是誰使勁猛捅直到把他捅死;比如說,我想當個轟動全市全國的殺人犯,只須搶奪一把槍往南京路上一陣掃射;比如說,我想當個既轟動全市全國,又讓警察頭疼、市民懼怕、這座城市永遠忘記不了的兇犯……」

  青年的聲腔裡再度發出那種極為刺耳的尖利噪響,吳靜怡打了個冷顫,她舉手欲打斷對方,又改變主意放了下來,決定讓他說完。青年喘了口氣,繼續說:「……只要做到既不被警察抓到,又連續不斷地殺人——用各種各樣的手段,殺各種各樣的人!」

  吳靜怡記錄下這段話,拿不定這是不是眼前這位代號叫「狼」的青年的真正病因。她稍作沉默,用和緩的口氣說了一句:「我很高興你能把它們都說出來。」坐在對面的青年把身子完全陷在了沙發裡,兩眼緊閉,臉色更加蒼白。她注視著青年臉上神情的細微變化,無法斷定患者是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解脫,還是墜入到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吳靜怡繼續等待著,青年終於睜開了眼睛,用帶著哨響的口音問:「你遇到過比今天更危險的話題嗎?」吳靜怡肯定地點了點頭。青年又問:「你遇到過比我更危險的人嗎?」吳靜怡毫不猶豫地說:「是的,不止一個。」

  青年把目光從正面掃視過來:「假如糾纏我的這個念頭,就是你所要尋找的真正的病因呢?」吳靜怡反問一句:「你認為是嗎?」青年沒有回答。她等了一會兒,青年還是沒有回答。吳靜怡放慢語氣說:「也許我們過於著急了。我們不應該讓循序漸進的治療過程,一下子變得太快太激烈,超越了我這個救治者和你這個被救治者的瞬間承受能力——」她打個停頓,又追問一句:「真是它每天都在攪擾著你嗎?」青年搖了搖頭,承認說:「也許你是對的,它並不是讓我感到最最煩惱的東西。」

  吳靜怡鬆了口氣,看了看表,青年總是在助手小姚到達之前離開,現在還有五分鐘時間。她盡可能保持著溫和的目光,試探著說:「人無法遏制自己的幻想,但總有回到現實的時候。」她讓自己的聲腔打了個轉折,又說:「你回到現實環境的時候,想得最多的是什麼呢?」青年在沙發裡抬起了蒼白的臉,有點答非所問地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指我手頭正在干的工作,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吳靜怡立即抓住了這個機會:「如果你自己選擇呢?」青年抬起頭來,她看到他在一瞬間臉色突然鬆弛開了,青年說:「我想幹的是——」青年聲腔裡的那種尖利哨音,也隨之消失殆盡:「——警察。」

  王老闆說:「未兒,你去招呼一下。」蘇浦生咽口唾沫,答應著回到大廳。十點三刻剛過,已經有不少散客開始用餐。一個有張首長臉的中年男子晃蕩著走進門來,他迎上去微笑著問道:「先生是吃盒飯吧?請隨便坐。」中年男子有點心不在焉地把身子晃晃。蘇浦生走到近前,介紹說:「盒飯分5元、8元、10元、15元四種,配給的兩種素菜是一樣的,五樣葷菜品種和數量各有區別。我們還另備有清真餐。請問先生要哪種規格?」中年男子回過神來,向身後看了看,有些惱火地問:「你說什麼?你說誰吃盒飯?」蘇浦生馬上改口說:「對不起,先生您是點菜?請問幾位?」中年男子逕自往裡走著說:「你自己有眼睛,數一數不就得了?」蘇浦生把頭低了低,又問:「先生,請問在大廳,還是在包廂?」中年男子停住,反問了一句:「你看呢?」

  蘇浦生拿眼仔細打量了一下,中年男子穿一身差不多褪盡了色彩的老式士兵服,腳上也是一雙洗得發白了的舊解放鞋,頭剃成個平頂,兩隻手裡什麼也沒拿。他再看一眼,驚訝地發現這人身上衣服和腳上鞋子乾淨得幾乎一塵不染。有兩個年輕人走進門,站到了中年男人的身後。這兩個人一律西裝革履,頭髮珵亮。蘇浦生用目光掃了一下兩人手裡拎著的褐色皮包,上面綴有十分醒目的金色蟾蜍商標。他注意到這兩個人臉上那種誠惶誠恐的神情。他順著透明的玻璃門向外看了看,一輛乳白色99型奔馳車停在那裡,他立刻明白自己惹得對方惱火的原因了。

  他再次道歉,將客人請進最豪華的包廂。王老闆進來招呼,居中坐著的中年男人敲敲桌子說:「你們的服務員都像他這樣嗎?」王老闆「哦」了一聲,問:「怎麼回事?」蘇浦生說:「對不起,我不會看人,說錯了話。」王老闆說:「還不快向人家道歉!——哎,郭惠妹,你跟未兒調換一下,過來照應包廂的客人。」

  蘇浦生退到大廳。迎頭而過的郭惠妹碰碰他,走進包廂。蘇浦生將7號桌上郭惠妹丟下的三隻空不袗盒飯盤撿起來,疊在一起。又有兩位吃盒飯的客人走了,他順手把16號桌上的這兩隻沾著殘湯剩菜的空盒飯盤加上去,一道送回後面的洗漱池那兒。老闆娘停住手裡的活計瞅瞅他,關心地問:「你怎麼了?」蘇浦生笑著搖搖頭,準備出去。老闆娘說:「未兒,我在問你話呢!」蘇浦生咽口唾沫,答應一聲,說:「對不起,我的眼睛不會看人,說錯了話。」

  他回到大廳,招呼著剛進來的客人。現在他小心翼翼地等著客人先開口。這些人大都是來吃盒飯的。包廂裡很快開了席,郭惠妹端著菜盤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卡拉OK聲從門縫裡飄進大廳,鑽進了蘇浦生的耳朵。能聽清一直是那個中年男子在唱,後來是別人唱,又是中年男子唱。他看見匆匆走過的郭惠妹抬眼朝自己瞅了瞅。大廳裡聽不見卡拉OK聲了,郭惠妹這次進去帶緊了包廂的門。

  牆上的掛鐘指向12點,大廳只剩了兩位吃盒飯的客人。這兩個人也吃好,起身走了。蘇浦生看看掛鐘,像往常一樣將髒桌布收攏起來,去貯藏室領了乾淨的,鋪換到每一張桌子上,順序放好一次性衛生筷、餐巾紙。這時他看見郭惠妹打收銀台那邊過來,朝他做了個手勢。

  蘇浦生退到後間,包廂裡的人出來了,他忽然改變主意,回到了大廳。他快步走到近前,向邊走邊打手機的中年男子致歉說:「今天真是對不起,我眼睛不會看人,說錯了話。」他轉向其他幾位客人:「請各位先生走好。」他把兩句話連起來,對簇擁著中年男子的這幫客人重複了一遍,接著,他跟著走到外面,搶先一步拉開乳白色99型奔馳車門,彎腰恭請中年男子上了車。

  他一直目送著奔馳車在拐彎處消失。他沒有到後面廚間吃午飯,而是走進了換衣室。他往掛在牆上的衣服口袋裡一陣摸索,手裡多了一支圓珠筆,一張白紙。這時他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找地方坐了下來,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又粗又重了。他喘了口氣,鋪開白紙,提筆開始往上面寫字。

  第一行是阿拉伯數字。中年男子打手機報自己住宅電話時,說的是「前面518,後面五個零」,現在他把它們合併在一塊,完整地記錄到面前的白紙上:51800000。這個號碼誰聽了都不會忘記。

  第二行也是阿拉伯數字:99188。他核對一遍,提筆在前面加上「滬A」字樣,這是他從那輛乳白色奔馳車的牌照上默背下來的,它也是個看一眼就能牢牢記住的號碼。

  蘇浦生穿好警服。他像往常一樣輕輕掩上通往正屋的門,走到牆角,打開鑰匙扣電筒,對著鏡子仔細整理了一下。接著,他繞到床的另一邊,在黑暗中摸索到放在那兒的雅馬哈牌摩托車,將它倒轉過頭來,擰開南面這扇小門,將車子推到外面。

  他側耳聽了聽,關好小門。他推著雅馬哈在小巷裡走了大約30米左右,停住,將車子發動起來,騙腿兒騎上去。他握緊雙把,掛好擋,一加油門,車子從巷道裡急促而過,轉到燈光明亮的金橋路上。他在超市的大玻璃屏幕前減慢了速度,裡面出現的是一個與往日迥異的形象:那個年輕英俊的警察,現在騎了一輛摩托車,在夜間執行公務。

  他把雅馬哈停在大廈落下的陰影的邊緣上,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他沒有看到昨晚那個摩托車手。他抬腕看了看表,離昨天雅馬哈闖紅燈的時間還有一刻鐘。他往浦東大道那邊溜躂過去,隨著交叉路口紅綠燈的轉換,注視著兩條路上有沒有違章行駛的車輛。

  一刻鐘過去了,他轉回原地,違章的摩托車手仍然沒有出現。他站在那裡等了足足有半個多小時,有人從大廈的陰影裡朝跟前走過來。蘇浦生左手掏出罰款單據,右手五指併攏,準備在執行處罰前向對方敬禮。那人走出陰影,他發現自己認錯人了,對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地鄉下老兒。

  外地老頭兒語氣有點惶急,說:「民警同志,我恐怕走錯路了,能幫幫我嗎?」蘇浦生敬了個禮,操起普通話說:「老人家,您慢點說,把事情說清楚。」老人說:「我是坐船來上海的,我兒子今天加班不能接我,讓我到十六鋪碼頭下船,自己乘擺渡過江,再上輪渡口那班公交車一直往前,穿過大橋再乘兩站下來,他在站台等我——可我下車沒看到兒子他人。」

  蘇浦生扭頭看了看,浦東大道上85路站台那兒空空蕩蕩,他轉回頭問:「我看見您剛才是從這邊過來的呀?」老人解釋說:「我等了一個多小時,估計等不著了。我以前來過,兒子住在站台後面這條馬路上的第一個巷口內,我等著急了自己就來找,可小巷子不見了,倒多了一座大廈。」

  蘇浦生想了一想,在自己的記憶裡,這座大廈建成之前,似乎並沒有老人說過的巷子。他請鄉下老人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詢問道:「老人家,輪渡口有兩班公交車,一條是85路,一是86路,您兒子叫您上那一路呢?」老人搖搖頭:「我只曉得有個8字頭,詳細記不清了。」蘇浦生又問:「您以前上車是一直往東走,還是往南走呢?」老人搖了搖頭,說:「我一到上海,就轉向了,東南西北,根本分不清。」蘇浦生又問:「公交車穿過的大橋,是哪座大橋呢?」老人說:「是黃浦江上的大橋,有個『浦』字。」蘇浦生再問幾句,多少有些明白了。

  蘇浦生說:「老人家,輪渡口公交車有兩班,我剛才說過的,85和86是兩條不同的線路;橋也是兩座,一座叫南浦大橋,一座叫楊浦大橋。您弄反了方向,錯上了85路車,走到東邊的楊浦大橋這邊來了。」他叫上老人,穿過浦東大道,在另一邊的85路站台前停下來,吩咐說:「老人家,您還上這班車,乘到終點站輪渡碼頭,換上另一班公交車,就是標有86路字樣的,再按您兒子說的,過南浦大橋兩站下來,就是了。」

  他回到原地,雅馬哈依舊停在那裡,違章摩托車手仍然未來交罰款取車。他不停地看表,突然發現那個鄉下老人又回來了。他問:「老人家,您幹嗎沒上剛才那班車?」老人可憐巴巴說:「民警同志,我找來找去,把頭轉暈了,心裡實在害怕,再不敢上車了。」

  蘇浦生拿眼掃了一下四周,還是看不到違章摩托車手。他看看鄉下老人,老人e惶地站著,腰越發佝僂了。他再次看表,打定主意。他舉手朝老人敬了個禮,說:「老人家,我送您過去吧。」他將雅馬哈發動起來,讓老人坐到身後抱緊他的腰,然後加大油門拐上浦東大道,由東向西疾駛而去。

  他們在路上走了將近三刻鐘,在南浦大橋過後兩站的86路站台上,終於見到了等在那裡焦急萬分的老人的兒子。蘇浦生朝團聚了的父子倆敬了個禮,掉轉車頭往回走。

  他改換路線走到張楊路上。不一會兒就是東方路、世紀大道的交叉口,昨晚他就是在此處追上摩托車手,扣下這輛雅馬哈的。他有點拿不定,違章者是不是將取車地點錯記在這兒了。時間已經接近凌晨12點,他將車子停在昨晚扣車的地方,等了一會兒,摩托車手還是不見影兒,他無聊地朝四周看著,目光停在附近的一個磁卡電話上。他不由自主地走到近前,往磁卡電話裡插進卡片,抓起話筒等來撥號音,然後撥動了鍵盤。他先撥「518」三個數碼,接下來一口氣撥了五個「0」。

  電話那頭有人在問:「您好,請問是誰?」他握住話筒不吭聲,那頭又問了一句,他頓了一下,把話筒放下了。他發動雅馬哈往回返,半路上他又停在一隻磁卡電話前,插卡撥動剛才的那個號碼「51800000」。他再次聽到了剛才那人的聲音,隨後放下了話筒。

  在金橋路街口,蘇浦生又打了磁卡電話,沒有人接。他放下話筒等待了一會兒,繼續撥動鍵盤,這次傳來的是忙音:那頭把電話掛上了。

  吳靜怡翻開專用咨詢簿,說:「我們不妨總結一下。首先是你想當警察的強烈願望:你自打懂事時起就想當警察。後來你上學認識了這兩個字,從此一聽到和看到它們,就控制不住渾身激動。你在路上看到警察,就會身不由己地跟在後面走。你不止一次放學不回家,在警亭旁邊久久逗留,為此曾經受到老師批評,遭到繼父毆打,可事後你還是忍不住去了那裡;其次,是你想當警察的真正原因:你認為自己當了警察,就不會再做那個夢了。可是你又說,正是那個死死纏住你的夢,使你沒有當上警察——好了,我們可以談談那個夢了嗎?」

  青年搖了搖頭。吳靜怡說:「好的,那我們繼續第三點:你為當警察所做過的嘗試。最近的這一次,是你想報考巡警,可招收對象是退伍軍人,你的硬件不符合而未能如願。這些我都記下來了。往下,你可以說說你認為至關重要的,也是差點成功的一次,就是你回到上海之前,在當地報考警校的那次。」

  她注意到對方臉上湧動的激情,青年回憶說:「那次是應該成功,也是絕對能夠成功的。我每天複習功課到夜裡兩點,每門課準備得相當充分;我把志願表的每一欄都填寫了警校;我還特地報名參加訓練班學會了開摩托車,以應付警校附加考試——」青年的聲腔攙進了憂傷的調子:「可是,功虧一簣,一切就這麼毀了!」

  吳靜怡順手記下了青年的情緒變化。她問:「能說說那次考試的具體情況嗎?」青年說:「前面政治和數學兩門考得非常順利,後來也得了高分。第二天大早起身,我覺得頭腦昏沉沉的,特地用冷水洗了頭,才稍稍好了一些。可走進考場拿起試卷,渾身就又不對勁了!」吳靜怡問:「這天上午考的是什麼?」青年說:「語文。」吳靜怡問:「後來公佈分數時這門課是多少?」青年說:「沒有及格。」吳靜怡問:「後面幾門怎麼樣呢?」青年搖搖頭:「我全部放棄了。」吳靜怡「噢」了一聲,青年接著說:「從那天上午走出考場開始,我就怎麼也沒法控制自己了,中午休息躺在床上,我只要閉上眼睛,要麼做噩夢,要麼腦子裡就會出現那篇作文題目。」吳靜怡恍然問道:「是作文沒考好?」青年點點頭。吳靜怡問:「是什麼樣的體裁呢?」青年說:「是一篇外國寓言的縮寫,我把題目弄顛倒了兩個很關鍵的字,結果走了題,意思截然相反,分數全被扣了。」

  吳靜怡往專用咨詢簿上重重畫了兩道槓,她繞著圈子說:「你是不是作文這門最差?」青年說:「不,它恰恰是我的強項。從小學到高三,我一直是語文課代表。」她問:「那麼,考語文的頭一天晚上,發生過什麼事嗎?」青年想了想說:「我舅舅打了個長途電話來。」她接著問:「然後呢?」青年說:「當天夜裡,我又做了那個該死的夢……」

  吳靜怡不失時機地打斷了對方:「是的,確實是那個噩夢攪擾了你——現在可以談談它了嗎?」青年把頭搖個不停。吳靜怡稍作等待,放緩語氣說:「好的,我們還是繞過這個夢,談談你的舅舅吧。」

  青年陷在沙發裡不說話。她等了一會兒,青年還在沉默。她翻開專用咨詢簿的前幾頁,又翻了回來,挑起話頭說:「現在我要重提與你舅舅有關係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你母親比你舅舅只小一歲,兩人都是1970年初中畢業,按當時政策,兄妹倆只能一人留在上海。為了讓你舅舅進本市工礦,你母親不得不選擇去外地農村插隊,因此才有了後來的坎坷經歷,而且沒到50歲就不幸去世了;第二件事是,按知青子女回滬政策規定,你的戶口應該遷放在外公外婆處,可是你舅舅為打父母房子的主意,從中做手腳調包,將他兒子戶口遷到你外公外婆名下,將你入了他自己的戶頭。這兩件事嚴重傷害了你母親和你,結果,當你在電話裡聽到令人討厭的舅舅的聲音時,噩夢出現了。」

  青年搖搖頭:「我從來沒有為這兩件事恨我的舅舅。」吳靜怡說:「那麼,他在電話裡說了傷害你的話?」青年說:「沒有。」吳靜怡問:「你舅舅那天說了些什麼呢?」青年嚥了口唾沫,說:「他還是老樣子,張口閉口『未兒』『未兒』的叫個不停……」

  吳靜怡再次打斷話頭問:「因為這個令你厭惡的小名,才有了那個總是纏著你的噩夢?」青年猶豫著沒有回答。她問:「小名是你舅舅起的嗎?」青年說:「不,是外公。」她接著問:「你恨外公嗎?」青年搖頭。她問:「外公在世時叫你的小名,你做噩夢嗎?」青年搖了搖頭。她又問:「你外婆叫呢?」青年說:「過去不,現在常常做夢。」她緊接著說:「那麼,想想看,噩夢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青年沒有回答。吳靜怡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對方臉上隨後出現了她非常熟悉的那種拒不合作的神情。她等待著沉思了一會兒,明白勝利或許只有一步之遙,但是必須見好就收,今天只能到此為止。

  她在專用咨詢簿上寫下青年的小名「未兒」,又寫下「噩夢」字樣。她想了想,在後面寫下「作文」兩個字,打了個問號。她用筆將三者連在一起。她抬腕看看表,拿溫和的目光掃視著青年,然後用輕鬆的口氣說:「好了,我只問今天最後一個問題:縮寫的外國寓言,你還記得嗎?」青年說:「就是初中上過的一篇課文。」吳靜怡問:「標題是什麼?」青年嘴巴蠕動幾下,舉起雙手做個撲過來的姿勢。吳靜怡仔細辨認著手勢,明白了。她問:「你不願意說出它的名字?」青年把頭點了點。她問:「你喜歡讀它嗎?」青年說:「不。」她又問:「你討厭它嗎?」青年說:「非常非常討厭!」

  吳靜怡往專用咨詢簿上寫出那篇外國寓言的標題,然後用筆將「羊」「狼」兩個字圈出來,前後調換了一下位置,她舉著讓青年看了看,詢問說:「你把它們給寫顛倒了——我說得對嗎?」

  青年坐在沙發裡,嘴巴緊閉著。

  張尉把頭點點,何志遠立即擰動手中的鑰匙,門開了,張尉跟著跨過門檻,目光往屋內一掃,隨後急步衝向廚房。裡面沒有人。他轉回身子,跟查看完衛生間的何志遠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一起逼近靠西牆放著的折疊式簡易衣櫥,拉鏈是開著的,裡面什麼也沒有。他倆轉到床邊,合力掀起席夢思墊子,看到了床框底板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碎木屑,裡面也是空的。

  張尉用鼻子使勁嗅了嗅,感覺不到久無人住的房屋所應有的那種窒息氣味。他默默計算了一下,年輕姑娘是四個月前,被兇手殘害在這套一室兼廚衛的房子裡的。他示意何志遠重新查看一下廚房,自己走近陽台門,仔細看了看插銷,上面的灰塵果然有輕微碰落的痕跡。他挪過頭來,再看旁邊窗戶上的插銷,上面的灰塵也被碰過了。他走進何志遠剛才查看過的衛生間,感覺到了裡面的異樣。他站著回憶了一下,目光停在沙宣牌洗頭膏和大寶SOD蜜上。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點不錯,上次是他親手將它們擰緊的,可現在上面的蓋子全都半鬆開了。

  他退到房間內,何志遠掏出香煙正準備點火,他做了個制止的手勢,然後拿起桌上丟棄不用了的舊微型收錄機,打開外殼,果然不出所料,他看到了還保持著濕潤的那種乳白色的混合液體。

  張尉朝何志遠說了句:「我們可能真抓住這條狼尾巴了!」他們不再耽擱,鎖門下樓,叫上等候在巷口那兒的社區警察,一道趕回轄區警署。他們換上放在警署裡的警服,一起吃了晚飯,順便將相關情況重新核對了一遍。

  張尉接通了市指揮中心的電話:「是的,我們的判斷基於以下四點:第一,那套房子確實連續兩晚亮過燈。社區民警前天夜裡十一點半左右,無意中看到了燈光。據昨夜觀察,亮燈是十點三刻左右,熄燈是凌晨一點整;第二,社區民警跟死者家裡、單位以及所有的親戚朋友同事都聯繫過了,房子確實是一直空鎖著的;第三,只有兩套鑰匙,一套在我們手裡,一套兇手作案後帶走了。這就是說,除了我們和兇手,別人根本不可能這樣打開門鎖自由出入;第四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往電器裡灌洗頭膏和化妝品混合物的這種變態小把戲。」

  他們留在警署等到天完全黑透了,跟著社區警察來到那套房子對面樓下的觀察點。十點一刻剛過,市指揮中心一位副隊長率領八名全副武裝的特警趕到。他們繼續守候了半個多小時,對面樓上的窗戶裡有白光一閃,隨即亮起了一片淡淡的熒色燈光。

  副隊長發出了出擊的命令,張尉退到這幢樓的另一面,揮了揮手。何志遠跟八名特警正在那裡待命。他們在黑暗中沿著巷口衝到對面樓下,在樓梯口處停頓下來。按照事先商定,副隊長和兩名特警守在一樓,張尉朝何志遠打個手勢,領著另外六名特警迅速向頂樓衝去。

  在五樓和六樓樓梯轉彎處,張尉讓何志遠和六名特警停留下來,他登上六樓,舉手敲了敲門,裡面沒人應答。他貼著耳朵聽了聽,似乎沒有任何動靜。他退到一邊,示意了一下。何志遠快步上樓,掏出鑰匙打開外面的防盜鐵門。就在這時,裡面的木門突然開了,燈光已經熄滅,屋內一片□黑。完全憑著感覺,張尉叫了聲「小心」,拉著何志遠一低頭,差不多就在此時,「噠噠噠」一梭子彈,從兩個人頭頂掃過。

  他倆退了下來,特警在樓梯轉彎處開始舉槍朝樓上猛烈射擊,子彈撞到牆壁上,彈轉回來,又撞在另一堵牆上,不時發出「噗噗噗」劃破夜空的聲響。黑暗中身邊有人發出「哎呀」的叫聲。有樣東西從上面扔下來,滾落在樓梯上。

  他們趕快退到四樓,伏下身子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爆炸聲。六樓傳來「光當」一聲重響,像是防盜鐵門被拉關上了。張尉藉著光亮看了看,滾落在地上的是只空塑料瓶。他回頭檢查一下,有兩名特警受傷,一名特警的頭盔被從牆壁碰撞回來的子彈射穿,頭部受了輕傷。另一名特警左胳膊也被飛彈擦傷。

  張尉讓何志遠和四名特警留在原地封鎖樓道,自己隨著傷員一道下樓。副隊長正指揮著趕來增援的轄區警察包圍這幢樓。張尉將兩名受傷特警攙扶到「嗷嗷」叫著的警車上,返身朝回走。這時,有個警察從西邊樓道那兒朝這邊迎面過來,邊走邊問:「哎,那邊怎麼樣,兇手抓住了嗎?」

  張尉回答說:「沒有,這傢伙作案總是用繩子和刀,沒提防他手裡有槍,突然開了火。」他停了腳步,這人一身警服稍稍小了一些,年紀二十五六歲,個頭一米八往上,長腿瘦肩,一張略顯蒼白的臉。他問:「你那邊的情況呢?」擦身而過的年輕警察說:「很正常,中間隔著個樓道呢。」

  張尉回到副隊長那兒,很快商定了行動方案。這次往北面窗戶裡投進兩顆催淚彈,張尉和何志遠戴好防毒面罩,抓著手槍跟四名特警一道衝了進去。屋內沒有人,通往陽台的門是開著的,他們衝進陽台,發現了兇手往西邊攀越的痕跡,他們也翻窗進了隔壁住戶。

  這家人是對年輕夫婦,此刻都被堵住嘴巴綁得結結實實,身穿內衣蜷縮在地上。張尉走出半掩著的屋門,下到一樓,整個樓梯過道裡看不見一個人影。他明白了,原來這邊樓道裡並沒有佈置警察。他心裡頓時打個激靈:兇手就是剛才從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溜走的。

  外婆問:「未兒,姑娘約好幾點來?你該去路口迎了吧?」蘇浦生說:「外婆,我說過多少遍了,別叫我未兒。」外婆說:「未兒,你該去啦。」蘇浦生說:「外婆,今天有客人,我對著您耳朵喊過兩遍,您還是這麼叫。」外婆說:「未兒,快去吧。」

  蘇浦生關上通往正屋的門,外婆的嘮叨聲變小了一些。他取出墊在枕頭底下的塑料布,走到床裡邊,站著把它抖開蓋到雅馬哈上。他拉開電燈,在明亮的光線下將印有碎米花朵的塑料布整理了一下,回到床的這一邊再看,凹凸不平的輪廓還是能看出是輛摩托車。他收起塑料布,坐在床上想了想,俯身先把放警服的紙箱拖出來,他繞到另一邊把雅馬哈斜著推進了床下,他捧起紙箱試了幾下,豎著把它塞進了床頭夾縫裡。

  他退幾步看了看,把門打開。外婆在正屋裡摸摸索索個不停。外婆說:「未兒,你在收拾你的窩吧?是該收拾收拾,別讓人家女孩子笑話。」蘇浦生說:「外婆,您就別操心啦。」外婆擦著眼睛說:「你外公先走了,你苦命的娘也剛剛走了,未兒都長成大人了,外婆怎麼不老呢,眼睛怎麼看得清耳朵怎麼聽得見呢。等未兒你娶過媳婦,生下個小子,我抱一抱,親一親,也該去找他們啦。」蘇浦生說:「外婆,客人來了您別這樣嘮叨好不好?」外婆說:「未兒,該去啦,去吧。」

  蘇浦生碰碰外婆的手,出門穿過巷道來到街口。陽光潑灑在金橋路上,對面大廈的牆壁反射出一種耀眼的墨綠色彩。超市的玻璃牆現在處在背陰位置,裡面五顏六色的貨架和挑挑揀揀的人群清晰可見。他穿過浦東大道,放慢腳步,用十分鐘走完通往輪渡這段路。他等了十幾分鐘,有只輪渡靠岸了,他拿眼睛搜索了一會兒,看到了人流中的郭惠妹。

  蘇浦生招招手,郭惠妹也看到他了,走到近前。蘇浦生說:「你很好,很準時。」郭惠妹笑起來了,說:「這是王老闆每天對你說的話。」他笑笑朝郭惠妹看看,她把一頭短髮洗得濕漉漉的,上身改穿了件白底藍色細紋襯衫,下面是海藍色的裙子,腳上一雙深咖啡色皮涼鞋,手裡提著一隻淺咖啡色坤包。他繞過她的眼睛,目光落在襯衫上。那些藍色細紋是一圈一圈橫著的,襯衫中部稍稍收勒了一下,所以她的腰比往常見到的更細了,胸脯也高了一些。郭惠妹問:「你說晚上要出去辦事?」蘇浦生說:「有樣東西要還給別人,本來約好過時間,可那天他沒來取,這些日子我只好跑來跑去到處找他。」郭惠妹說:「你著什麼急呢,總有一天他自己會來取的,等著他來找你不就得了?」

  蘇浦生把頭點點,兩人隨著下輪渡的人群往外走,不時有人往身上碰碰撞撞。郭惠妹說:「下輪渡的人總是不守秩序,要是有個警察,就沒人敢這樣亂擠了。」蘇浦生點頭說:「是的,我要是個警察,就沒人敢這樣亂擠了。」有人推了輛摩托車從身邊擦過,郭惠妹說:「你每天騎自行車,要是有輛摩托,上班路上還要快一些了。」蘇浦生點頭說:「是的,要是有輛摩托我上班就更快了。」郭惠妹說:「蘇浦生,你不能總是重複別人說的,你得說說自己的話才是。你聽見沒有?」蘇浦生說:「好吧。」

  兩人跨越浦東大道,走進陽光燦爛的金橋路,穿過巷道進門。外婆覺著了動靜,朝跟前摸摸索索過來。蘇浦生說:「這是我外婆。」外婆摸住了郭惠妹的手,說:「姑娘,你是在叫我外婆吧?」蘇浦生說:「外婆,人家還沒有開口哩。這是郭惠妹。」外婆把郭惠妹的手摸了又摸,說:「姑娘,我知道你在說,你就說吧,你在說什麼呢?」

  郭惠妹叫了聲「外婆」,蘇浦生說:「她聽不見的。」郭惠妹隨著外婆摸索的手,把頭湊到跟前,說:「外婆是要我把臉給她看看。」蘇浦生說:「她看不見的。」郭惠妹問:「你平時怎麼辦呢?」

  蘇浦生笑笑沒有回答。他碰碰外婆,外婆把手鬆開了。郭惠妹仔細把大房間看了看,走進小屋問:「這是你住的屋子?」蘇浦生看到外婆往小屋摸過來,鼻子像往常那樣一嗅一嗅的。他繞過郭惠妹的目光,沒有說話。外婆說:「姑娘,你別嫌棄,這隻小羊羔的窩裡有股氣味,讓你受不了吧?」

  郭惠妹搖搖頭,回到大房間,找地方坐了下來。轉悠個不停的外婆忽然嗅嗅鼻子說:「是你舅舅來了。」蘇浦生看見舅舅穿了一身更舊的衣裳。舅舅進門主動打招呼說:「你是郭惠妹吧。我跟你們王老闆同年進的工礦,他早一步,下了海,現在大大發達了。我晚了一步,下了崗,一天不是一天,我跟他是天上地下不好比了。」郭惠妹叫了聲「舅舅」,舅舅說:「我這個外甥跟他的屬相一樣,人很溫順,就是恨人家叫他的小名,你可千萬別這麼叫。未兒,我說的對吧?」

  蘇浦生咽口唾沫。舅舅說:「未兒,我打聽到確鑿消息,這幾幢樓的拆遷,一兩個月內就要開始了。」郭惠妹插話道:「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呀!」舅舅說:「我正要說給你聽呢:未兒的戶口不在他外婆這裡。」郭惠妹奇怪地「哦」了一聲,等蘇浦生說話。蘇浦生低頭不語。舅舅解釋說:「未兒跟他娘一樣,不肯多說話。他娘從來不說未兒親生父親是誰,跟家裡人也不說,直到臨死也沒說。未兒跟他娘這一點特像,嘴巴緊哩。」

  舅舅繼續解釋說:「這是未兒他外公在世時的主意,老頭子堅決要把自己的孫子戶口調換過來。其實我兒子才七八歲,未兒是可以多住幾年的,突然冒出拆遷的事,麻煩就來了。」郭惠妹問:「怎麼辦呢?」舅舅說:「惠妹,你跟未兒談朋友,算是自家人了,我今天來,就是把該說的話,當面對你說的。」蘇浦生朝郭惠妹看看,她正回頭往這邊看,還是等著他說話。蘇浦生把滑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舅舅繼續說:「未兒他是不會說的——我只恨自己下了崗,人灰溜溜的,在家裡說話不能算數——未兒,你也聽見吧?」

  蘇浦生咽口唾沫,把頭點了點,看著舅舅走出門去。外婆嗅著說:「未兒,你舅舅怎麼來了就走了,連飯也不吃?」蘇浦生目送著舅舅在巷道裡越走越遠,他回過頭來,看見郭惠妹在收拾手裡的坤包。郭惠妹歎了口氣說:「蘇浦生,你要是有個地方住就好了。」

  蘇浦生把頭點點,沒有說話。外婆有些奇怪地問:「姑娘,你怎麼也是來了就走,連飯都不吃?」蘇浦生碰碰外婆,外婆緊緊抓住的手鬆開了,郭惠妹起身往門外走去。外婆叫道:「未兒!」蘇浦生說:「外婆,我知道了。」外婆摸索著跟到門口,嘴裡疼愛地囑咐說:「未兒,你這隻小羊羔長大啦,該懂點男女之間的事情,送送人家姑娘,去吧。」

  吳靜怡聽見助手小姚說:「您好,歡迎來我們診所,請登記一下——您找吳醫生?哎,她正忙著呢,別直接往裡闖呀!」她起身出門看了看,招呼被小姚阻攔著的青年說:「別著急,我這裡馬上就好了。」

  她送走診治完畢的患者,把青年請進咨詢室,為他倒了杯水,說:「請稍等,我去去就來。」她關上門,回到前廳,看到了小姚詢問的目光。小姚壓低聲音問:「這就是那個給自己取名叫『狼』的人?」吳靜怡點點頭。小姚說:「嘿,他終於在我上班的時候來診所了。」吳靜怡問:「你的感覺怎樣?」小姚說:「比我想像的還要年輕。」吳靜怡說:「我問的不是這個。」小姚說:「你是問他的治療效果?」吳靜怡搖頭說:「我問的也不是這個。」小姚說:「哦,你是說,他是不是個危險人物?」吳靜怡把頭點點。小姚沉思了一下,回答說:「至少,這人身上有一種危險的情緒。」

  吳靜怡回到咨詢室,朝青年仔細看了看,明白小姚為什麼會這樣判斷了。青年臉色浮腫,眼神散亂,深陷在沙發裡的身子十分躁動不安。她猜想肯定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她對付他已經稍稍有經驗了。她起身為青年的紙杯裡加了水,繞著彎子開口問道:「今天是你每月一次的休息日?」青年說:「我昨天休息。」吳靜怡「哦」了一聲,等著。青年說:「今天我是特地請假來的。」她問:「你經常請假嗎?」青年回答說:「不,這是上班以來第一次。」

  吳靜怡往專用咨詢簿上作了記錄,繼續兜著圈子問:「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青年很快地說:「昨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它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吳靜怡十分驚訝他的直截了當,她稍作斟酌,決定直奔主題。她說:「你特地請了假,而且不再迴避我的助手小姚,說明你很想說說它了,是嗎?」青年點頭說:「是的。」她不急不忙地又說了一句:「你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勇氣說它了嗎?」青年說:「是的,我準備好了。」吳靜怡起身拉下窗簾,室內光線暗淡下來,她說:「好的,我們開始吧。」

  青年說:「我跟我母親一道在走。母親拉著我的手。我們頭上的天很藍,天上有太陽。我們腳下有路,路邊有流水,有五顏六色的花,有各種各樣的草,有樹林。我們快快活活地走,走到了草原上,前面的草地望不到邊,樹林就在旁邊。這時聽到很多人嘀嘀咕咕的聲音,聽到磨刀聲,『卡嚓』,『卡嚓』,聽到動物哀嚎。這時人從樹林裡出來了,不是人,全是些影影綽綽的黑色人影。這些黑影在追,動物在逃,不是人在打獵,是黑影們在追殺羊群,全是些溫馴的潔白的可憐的羊,黑影追上一隻拿刀捅倒一隻……我好像聽到誰在『未兒』『未兒』地叫喚。母親拉著我拚命跑過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跑,太陽早就不見了,天不再藍了,腳下的路沒有了,流水和花沒有了,草由嫩綠變成枯黃,草地沒有盡頭,樹林還在旁邊。跑著跑著,又聽到磨刀聲,『卡——嚓』,『卡——嚓』,一聲接一聲鑽進汗毛孔裡。聽到了『咩』『咩』的哀嚎,是從我母親嘴裡發出來的,母親變成了一隻溫馴潔白可憐的羊,我也是羊,那些黑影是在追我們,我們逃進樹林,黑影在追。我們逃進草原,黑影在追。我們逃進一片齊腰深的草叢裡,黑影在追。我讓母親別再『咩』『咩』地叫了,我卻聽到自己『咩咩咩』的聲音。這時候我想,要是黑影認為我們不是羊,就不敢追了。這時我手中有了兩張狼皮,我把一張披在母親身上,用另一張將自己裹好。我們伏在草叢裡,黑影們追到近前,停住了腳步。我突然發現母親披著的狼皮沒有裹好,露出了羊的身子,黑影們也看見了……在一剎那間我想,如果我們不是披著狼皮而是真正的狼——這時,我竟然真的變成了狼,我齜開牙齒『嗥嗥』地咆哮起來,朝我撲過來的黑影嚇得立刻轉身逃跑,我繼續『嗥嗥』嚎叫著衝過去救母親,可是晚了一步:母親身上的狼皮被揭開,成了一隻羊,黑影惡狠狠地撲過去,捅下了血淋淋的刀子——這時,我醒了,一身冷汗,嘴裡狂叫不止。」

  吳靜怡看著青年汗津津的臉和扭動著的身子,她問:「這個噩夢,是不是每次都這樣?」青年擦了把汗,停止扭動說:「是的,它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幾乎從來不走樣。」吳靜怡說:「好的,下面我們來試著對付它。」

  她起身把窗簾拉開,讓陽光直射進室內,她為青年加了水,再把簾布拉攏,光線又暗了。她坐回原處,提筆在專用咨詢簿上做了個記號,發問說:「記得你母親在夢裡的衣服顏色和式樣嗎?」青年說:「是大紅的,衣服上繡了花,還鑲了邊。」吳靜怡問:「你回上海以後,在馬路上看見別人穿過嗎?」青年搖頭說:「沒有。只有母親插隊地方的人才這麼穿。」她接著問:「那兒的人平時都這種打扮嗎?」青年說:「不,不是這樣——對了,這是當地新娘子出嫁時才穿的衣服。」

  吳靜怡轉向第二個話題:「夢裡『未兒』『未兒』的叫喚,你覺得像誰?」青年說:「聲音非常熟悉,差不多所有叫過我小名的人,都有點相似。」吳靜怡突然問了一句:「『未兒』小名是你外公起的,他說過是什麼意思嗎?」青年回答說:「外公在世時我問過,他總是說:『很簡單,你將來上學識字,就知道了。』」吳靜怡問:「到底代表什麼呢?」青年說:「後來沒等上學,繼父就告訴我了,其實就是我的屬相。」

  吳靜怡提出了第三點:「現在想想那些黑影,它們像誰?」青年回憶說:「也是一些很熟悉的臉,但是它們總是影影綽綽的,一直看不真切。」吳靜怡問:「是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媽?老師、同學?聚仙樓王老闆、老闆娘和同事?甚至還有我?」青年點頭又搖頭。吳靜怡說:「仔細想想,是不是有哪一次特別像過誰,慢慢想,別著急。」青年停在那裡回憶了一下,猶豫著說:「對了,只有一次有個黑影的樣子在眼前停頓了一下,很快又模糊不清了。」吳靜怡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問:「是你繼父嗎?」青年點了點頭。

  吳靜怡將專用咨詢簿翻開新的一頁,問:「你母親跟你繼父結婚那天,穿的是不是夢裡的紅衣服?」青年想了想,回答說:「是的。」她問:「繼父打過你嗎?」青年說:「沒有,當初母親跟他有過協議。」她問:「母親跟繼父結婚那天,你在哪裡?」青年說:「我是晚上被送回上海外公外婆家的。」她說:「就是那天夜裡,你在外公外婆家小屋裡第一次做了噩夢?」青年說:「是的。」她加快語氣問:「結婚那天白天你繼父忙什麼?」青年說:「他當然張羅著結婚的事。」她再次加快語氣問:「那天他和你單獨在一起過嗎?」青年點頭,她放慢語調說:「想想看,他在做什麼。」

  青年語氣也緩和下來:「他親自動手殺羊準備招待客人。哦,對了,就是這時他告訴我小名的事的。」吳靜怡耐心等著,青年繼續說:「他一邊捆綁著羊一邊問我想不想知道『未兒』的意思,我說想,他說,『未』代表我的屬相。他念了一大串代表屬相的字,我當時聽不太懂,但是過幾年上學後查對過,『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當時他就念到這裡,告訴我說,『未』,就是羊,就是他手裡正要宰殺的這東西……」

  青年到這裡聲音噎了一下,吳靜怡命令道:「別停頓,一直說下去!」青年喉嚨裡今天第一次發出了刺耳的磨礪聲響:「……是的,一點不錯,他說完這句,就順手一刀捅進了那隻羊的咽喉,然後……活剝掉了它的皮!」

  青年戛然而止,吳靜怡往專用咨詢簿上畫了個句號,慢慢將身子鬆弛下來。她朝沙發裡的青年看了看,一字一頓地說:「知道嗎,你回到了上海,永遠不會再到那地方去了,永遠不會回到你繼父身邊了——那個夢將從此不再出現了!」她起身拉開窗簾:「是的,噩夢已經結束。現在,讓我們看看窗外,看看窗外的太陽。」她在明亮的光線裡朝青年看了看,接著問了一句:「你的感覺好點了嗎?」

  她耐心等了一會兒,青年仍然緊抱著頭,全身抽搐著,沒有應答。

  隔著馬路,張尉一眼就看到木牌上的白底黑字:「上海浦東靜怡心理診所」。他等街口亮起綠燈,快步穿過浦東大道,走進門去。診所前廳坐著的是位二十來歲的姑娘,他看到她迎面揚起了笑臉。姑娘說:「您好,歡迎來我們診所,請登記一下吧。」

  張尉近前遞過證件,姑娘掃了一眼,看看他身上的便裝,又回頭看看證件。他解釋說:「有個非常棘手的系列重案,需要向你們查閱一些患者資料。這些日子我把市區每家心理診所都跑了一遍,最後才來浦東。哦,請問你的尊姓大名?」

  姑娘起身說聲「叫我小姚吧」,隨後拿著證件走進標有「咨詢室」的裡間。他坐到沙發上等著,姑娘回來了,說:「很抱歉,吳靜怡醫師現在脫不開身。」張尉說:「那好,我跟你談也行。」姑娘搖頭說:「我只是吳醫師的護士,幫不了您。」張尉問:「沒有其他醫生了?」姑娘把頭點點。張尉問:「你說過我的身份嗎?」姑娘回答說:「說了,還給了您的證件。吳醫師正在接待一個症狀十分特殊的患者,而且處在非常關鍵的治療期。她問您能不能稍等一會兒。」張尉問:「大約多長時間?」姑娘說:「二十分鐘左右。」

  張尉決定等。他收回證件,從小姚姑娘這兒很快弄清了這家只有兩個人的診所的大致情況。他開始懷疑,在這個簡陋的地方能否找到所需要的資料。他看看表,時間剛過去十分鐘,他站起來踱了幾步,拿不定該不該先去別處看看,這時拷機再次響了起來。

  熒屏顯示的回電號碼還是「51800000」,這是連續第三次收到這個陌生的電話了。他複述著這個很容易記住的號碼,撥過去,那頭傳來的是何志遠沮喪的聲音。有種不祥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他聽見何志遠說:「他又下手了。是的,這就是現場,一個小時你能趕到?我離開一會兒馬上趕回,對,沒錯,就是天籟家園。」

  張尉跟小姚姑娘打聲招呼,出門乘出租車往那邊趕。他在天籟家園大門口受到了阻攔,保安沒看他遞過去的證件,指指窗台說:「你先去登記好,再拿證件過來。」他走過去,往登記單上依次填寫自己姓名、性別、年齡、單位、職務、事由、進家園時間。下面是拜訪對象,剛才他只記了樓號單元。他想了想,將戶主姓名一欄空著遞了過去。保安看了登記單,再看看證件,連連道歉說:「對不起,您穿了便衣,我們不知道您是警察,請進吧。」

  他往前走了幾步,停下等著。不一會兒何志遠穿著警服過來了,張尉看見保安把手揮揮直接放了行。他招呼一聲,兩個人一道往裡走。到了家園裡面的豪華小區跟前,張尉再次被保安阻攔,何志遠說聲「我們是一道的」,保安做了個表示歉意的動作,恭請兩人直接進了大門。

  他們登上B座A幢8屋,走進發案現場,轄區警署的兩位警察和家園的保安主任正等候著。這是一套四室兩廳兩廚兩衛裝潢考究的豪華住宅,死者已被運走,室內的物品一律保持著原樣。張尉穿過小型會議室一般大小的寬廳,在南面這堵牆跟前停了下來。他拿眼看了看,放在那裡的索尼牌原裝進口巨碟被撬開了,裡面塗抹著十分眼熟的化妝品與洗髮膏的混合液體。接著,他把臥房、寫作間、娛樂廳、陽光室挨個看了一遍,所有的高檔電器都塞有這種東西。他朝何志遠點點頭,告訴另外三個人說:「是的,一點不錯,是這條變態的畜牲幹的!」

  他們在廳正中深紫色的鹿皮沙發上坐下來,警署的社區警察開始介紹被害人情況:「死者的姓名叫李南盛,32歲,是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的文學博士,也是位非常著名的電視晚會總策劃人……」社區警察停頓了一下,接連報出幾台大型綜合電視晚會名稱,說:「都是他的傑作。」張尉點頭說:「原來如此,怪不得他住在這個地方。」

  社區警察繼續說:「據瞭解,死者在影視圈有極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所有的當紅大牌名星,跟他都隨時保持著熱線聯繫。經他策劃的電視晚會,誰上誰下均由他敲定。甚至說他既能把炙手可熱的頂尖大腕兒立刻鎖定封殺,也能讓默默無聞者一夜成名……由於此人社會交往極為複雜,如果不是小何聞訊趕來,說起變態狼的作案特徵,隨後當場找到了這些變態的小把戲,怎麼也不會聯繫到他的身上。」

  張尉轉向天籟家園保安主任:「你們知道些什麼呢?」保安主任說:「李南盛目前是單身一人,這套B座A幢8室,建築面積278平米,也是他一個人居住。他剛進來時,曾經跟家園和小區兩處大門口的保安關係十分緊張。」張尉問:「為什麼呢?」保安主任說:「李南盛的經紀人西裝革履派頭十足,他自己卻總是穿一身很不起眼的舊軍裝。據反映,他喜歡步行,而且速度很快,常常提前下車獨自走進大門,值班人員開始不熟悉,堅持要他登記並出示證件,碰到這種情況,他就立刻大耍威風,恣意羞辱阻攔他的保安。」

  張尉看到了掛在牆上的那幅放大彩照,上面的人幾乎跟真人一樣大。他起身走到跟前,照片裡的李南盛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只有兩個上袋的老式士兵服,剃了個平平的板寸頭,一張普普通通的臉。他琢磨著這張臉上的倨傲神情,問:「還有其他情況嗎?」

  警署負責治安的警察補充說:「大約半個月前,李南盛曾報案說深夜接到騷擾電話。由於他家電話具有來電顯示功能,我們根據記錄進行了核查,這些號碼都是路邊卡式電話,時間在深夜十一點至凌晨一點,地點很分散,浦東新區兩處:新世紀大道與東方路、楊高路交叉口,金橋路近浦東大道街口;南市區一處:十六鋪碼頭;閘北區一處:新火車站。對方沒有留下聲音。騷擾電話持續了三個晚上,然後消失了。李南盛被害後,我們對騷擾電話與作案兇手之間的關係做過分析,哦,對了,變態狼以前這麼幹過嗎?」張尉回答說:「從手頭掌握資料來看,還沒有過。」

  治安警察提出一個疑問:「從發案現場看,死者是突然遇害的,假如真是你們所說的那個變態狼干的話——這傢伙會不會是李南盛的一個熟人呢?」張尉搖頭說:「綜合前幾樁案情來看,不像。」他補充說:「變態狼動手殺人具有很大的隨意性,就跟他上次莫名其妙地溜回四個月前的作案現場而遭到圍捕一樣,極有可能都是受一種變態心理驅使。」治安警察接著問:「那麼,兇手是怎麼繞過兩處保安,在天籟家園隨意進出的呢?」張尉朝何志遠看看,承認說:「你說得對,這正是我們接手這樁系列案以後,一直無法解開的謎。」

  他們繼續議論了一陣,動身往外走。在家園大門口,保安再次向張尉表示歉意,張尉也把手揮揮。他突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問:「除了這裡的住戶,是不是所有的來訪者都得登記?」保安點頭說:「是的。如果進豪華小區,前後要登記兩次呢。」張尉朝身著警服的三個人指指,問:「如果是他們呢?」保安說:「我們當然直接放行呀。」

  張尉向何志遠做了個恍然大悟的手勢:「記得那次抓捕行動嗎?那傢伙就是穿身警服,在我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逃走了——我明白了:他自始至終都是假扮成警察,暢通無阻地登堂入室,在受害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進行血腥屠殺的!」

  大門「吱呀」一聲推開又被關上,吳靜怡問:「小姚,你怎麼又回來了?」沒有人應答。她正要把白大褂脫換下來,有股濕熱的氣流衝進了頸脖裡,隨後是一陣急促的喘息。她順口說了句:「是你嗎?」隨即感覺到身後的呼吸並不一樣,她吃驚地轉頭來看,就在這時,一隻強有力的手,將她撳倒了。

  吳靜怡感到右膝蓋撕裂了似的,疼得直吸冷氣,跟著右肩也猛撞在水泥地面上。她再次吸口氣,掙扎著說:「你是誰,要幹什麼?」那人一聲不吭地扭住她的臂膀,反轉到背後,疼痛順著手臂下移到腕部,她的雙手被綁得結結實實,繩子緊緊地勒進了肌肉裡。這人騰出手抓住她頭髮,試圖把她從地上提起來。吳靜怡仰頭努力配合著,嘴裡說:「我們可以談談嗎?哎,你別……」說到這裡斷掉了,她的嘴裡被一條寬膠帶封得嚴嚴實實。

  那人在背後發出命令:「到那邊屋裡去。」吳靜怡被抓著頭髮拎起了身子,她邁了一步,右膝疼得打了個趔趄,那人猛地一陣推搡:「快走。」她走進咨詢室,抬眼看了看,透過窗簾,暮色正在徐徐降臨。突然有樣東西蒙在了她的雙眼上,她的身子被推著打了一個旋轉,跌進沙發裡。

  吳靜怡蜷起身體,那人用短促的語氣說:「好好呆著,別想亂動!」她聽見那人走出咨詢室,進了前廳。她猜想他一定在找放錢的地方。她側起耳朵注意著抽屜方向,那邊沒有傳來撬拉一類的動靜。腳步聲開始移動。她以為他要改去換衣室翻找了,腳步聲逕自進了衛生間,停在了那裡。傳來了嘁嘁嚓嚓的響動,又傳來了又粗又重的喘息。那人不是在排泄,是找著了什麼東西。腳步聲回到了前廳,有種混合化學物品的味道飄進了鼻子,她使勁嗅了嗅,有點像她用的夢嬌娜牌面霜,又有點像小姚用的佳潔淨潤膚寶。緊接著她還嗅到了類似洗頭膏的氣味。又傳來了響動,她肯定他不是在揀翻抽屜,而是撥弄某個物件。她猜測不出對方正在搞的名堂。喘息聲越發急促了,她肯定那人已經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之中。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她明白這是自己沒有按時回去,家裡打來的。她思索著那人會不會拿起話筒。最後一聲鈴響過,那人沒有碰它。但是那人不再撥弄手裡的物件,走進了衛生間,傳來嘩嘩流水響,那人在洗手。腳步回到前廳,稍作停頓,走進了咨詢室,那人坐在她平時坐的椅子上。恐懼朝她襲來,她不知道這傢伙會不會馬上對自己動手。她發覺對方喘息聲平靜下來了。那人說:「天沒黑透呢,我們還得等一會兒。」她的耳邊多了個東西,她一聽就明白這是放在小姚面前的那只鬧鐘。秒針不緊不慢地走著,嘀嘀嗒嗒的聲音一下接一下撞進她的心裡。她聽見他說:「他要是太著急的話,我就數一數它,半個小時足夠,你跟著秒針在心裡數到1800下,天就肯定黑透了。」

  那人開始1、2、3……地數著,恐懼一次又一次襲來,吳靜怡感到無能為力。她決定聽天由命,按照他說的在心裡也開始數秒,數著數著她竟然覺得好受一些了。那人真的數了半個小時,1800下,停了下來,起身走到窗前,拉開了簾布又拉上了。那人說:「好啦,天黑透了,我們走吧。」

  她在他的推搡下,一步一步挪下診所門口的台階,她往前再走幾步,估計到了浦東大道邊,她停住,聽到了鑰匙串響,有輛車門被打開,她跟著被推了進去。車門關上,那人繞過去坐上駕駛位。那人邊發動車子邊說:「你得聽話,必須老老實實跟我配合。現在你嘴被堵住,眼睛蒙著,我倆得弄一個新的溝通渠道。是這樣的:你眼睛看不見,但是耳朵可以聽。不能說話,可以用鼻子哼,『唔』,『唔唔』,就是這樣。我們來試試,快點!」

  吳靜怡在後座「唔唔」了幾下,那人說:「很好。聽著:『唔』代表『是』,『唔唔』代表『不是』——我們是往東走嗎?」吳靜怡「唔」了一聲。那人重複試了一遍,說:「很好。」車子行駛了一陣,減速拐了個右彎,那人問:「是向北邊拐?」吳靜怡哼出「唔唔」,那人說:「對,不是往北,是往南。我們今天改換個方式,就這麼交流吧。」

  她明白了,自己肯定在跟某個患者打交道。她把剛才發生過的每個細節認真篩選了一遍,沒有發現破綻。下面她試圖從口音中找到什麼,但是對方混濁不清的腔調掩飾了一切。她穩定一下情緒,將來過診所的患者排了排隊,她一共篩選出了八個人的名字,她把他們分別對號入座,依舊無法確定是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汽車往前疾駛了一個多小時,吳靜怡估算著已經下了內環線,處於龍東大道附近。車子開始連續拐彎,停住。那人下車,把她從後座拉出來站在地上。那人問:「現在車頭朝東?朝西?朝南?朝北?」她哼著回答了他。那人從背後將她兩隻手鬆了綁,命令說:「趴下。」她愣著沒動。那人又說:「趴下!」

  吳靜怡做了個下趴的姿勢,她突然往前一跳邁步就跑,隨即拿手猛扯蒙在眼睛上的布。她腳下被重重一絆栽倒在地,臉碰到了地上毛絨絨的草葉。那人踩住她的後背,將蒙著她眼睛的布外面再裹上一層寬膠布。那人說:「你把它扯下來。」吳靜怡試了試,怎麼用力也拉不開。那人命令說:「別打逃跑的主意,按我的吩咐做:四肢著地,按順時針方向繞圈子爬行。」她咬牙照著做了,那人說:「我得去把汽車掉轉個方向,你繼續進行,對,加快速度,一直就這麼爬,不要停!」

  她聽到了發動汽車的聲音,再次起身往前猛跑,那邊汽車還在掉頭,她繼續跑。汽車聲停住了,她還是跑。她估計自己至少跑出了100米,覺得黑暗中這段距離足夠擋住那人視線了,她喘了口氣,打算找地方躺下先弄掉眼睛上的東西。就在這時,她迎面撞上了鐵網,她被彈得連連退了幾步,倒在草地上。

  那人走到跟前說:「知道嗎,這是一片四周圈了鐵網的草坪,你蒙著眼睛怎麼能跑出去呢?」她躺著不動。那人俯身問:「你想我在這裡馬上結果了你?」她搖頭「唔唔」了兩下。那人又問:「你願意按我說的做了?」她點頭哼了個「唔」。那人說:「那好,你繼續爬,先按順時針方向三圈,再倒過來,按逆時針爬三圈。」

  吳靜怡爬完了,被那人拉著踉蹌著腳步塞進車後座,汽車行駛一陣,再次停下。她又被帶到草坪上。她拿不準這是不是剛才的地方。這次那人牽著她手,按正反方向在原地猛轉了十分鐘,她的頭腦連同整個身子和五臟六腑,也跟著一直旋轉個不停。那人拉她站好,鬆開手,她不由自主地又摔倒了。那人扶著她到汽車跟前,打開車門讓她抓緊,說:「好,我們來試試,你指指東邊給我看。」她竭力穩住身子把手一指,那人在黑暗中摸摸她的手臂,說:「好的,現在指指南邊。」她舉起手臂,那人又摸了摸,說:「好了,可以了。」

  那人抓住她的雙手重新綁好,推她進了後座。她聽見那人邊發動著車子邊說:「知道我要你在草地上爬來爬去繞圈子的原因嗎——我得讓你喪失辨別方向的能力。好了,現在可以回我住的地方了。」

  蘇浦生停住雅馬哈,朝飛奔過來的人敬了個禮,問:「你說什麼?」那人喘口氣說:「民警同志,快,那邊出事了!」他問:「哪兒?」那人回手一指:「就在我的大排檔跟前。」他發動摩托調頭趕過去,看到地上有個年輕姑娘蜷著身子,哎喲哎喲叫喚著。

  他停車過去,蹲下身子問:「你怎麼了?」年輕姑娘指指緊捂著的下腹,痛苦得說不出話來。大排檔老闆這時趕過來了,解釋說:「她騎車剛剛走到這裡,突然車子一歪跌倒在地上,估計是犯什麼病了。」蘇浦生問:「報警了嗎?」大排檔老闆說:「我去那邊就是想找電話打110,恰好一眼看見您了。」

  蘇蒲生扶起地下的姑娘:「別擔心,我來幫你。」他命令大排檔老闆:「你快去打120急救電話,要輛救護車過來!」大排檔老闆答應一聲,拔腿往前跑了兩步,又停下來說:「民警同志,這兒離東方醫院很近,是不是攔輛車直接過去,反而更快一些?」

  蘇浦生覺得這辦法很好,他點點頭,將姑娘交給大排檔老闆扶著,自己整理一下身上的警服,走到燈光明亮處。有輛標有「大眾」字樣的桑塔納急馳而來,他做了個示意,出租車一個急剎停住。他敬了個禮,對後座上的乘客說:「請你下來,改換別的車子。」乘客在車裡遲疑著不動,他再次敬了個禮,厲聲說:「請動作快點,這裡有緊急公務!」乘客伸頭看看他身上的警察制服,無奈地下了車。蘇浦生招招手,幫大排檔老闆一道將年輕姑娘攙進車裡,隨後發動起雅馬哈,到桑塔納跟前向出租司機發出命令:「去東方醫院,走吧。」

  他在前面開道,沿著民生路往北駛去。他把摩托車的兩隻方向燈一齊打開,以此向過往的其他車輛示警。後面的出租車也仿照著讓方向燈閃爍個不停。路上的車輛紛紛靠邊避讓,他們直接在快車道上疾駛了一陣,再往前就上浦東大道了,這時有輛車子從後面發出了超車的信號燈光。

  蘇浦生決定不予理睬,他領著出租車繼續佔著快車道加速行駛,後面的車輛似乎失去了耐心,嗚嗚嗚地把喇叭反覆撳著催促他們快點讓道。蘇浦生朝騎著的雅馬哈掃了一眼,覺得它若是一輛配有警燈和警鈴的警用摩托,後面的車就不敢這樣張狂了。他把兩隻大燈開閉了幾下,向後面發出警告,與此同時加快了速度。後面那輛車停止了撳喇叭和打燈光信號,蘇浦生忽然發現身邊有什麼東西悄悄逼上來,他轉頭看了看,是一輛乳白色的99型奔馳,原來它竟然順著慢車道,從右邊逕自往前闖過載著病人的桑塔納,到了雅馬哈旁邊。蘇浦生轉動車把,稍稍往它靠了一靠,想讓對方看清楚自己身上的警察制服。那輛違章超車的乳白色奔馳現在處在並肩行駛的位置了,蘇浦生正準備舉手示意,對方這時猛地一加油門,往前急馳而去,就在擦身而過的一剎那間,蘇浦生似乎覺得在哪兒見過它。他抬眼又看,那輛車越走越遠,尾燈隱隱約約映照出「滬A99188」字樣,他再次感到它們依稀眼熟。

  雅馬哈和桑塔納一前一後左拐上了浦東大道,很快到了東方醫院門口,蘇浦生撳撳喇叭,直接開進大院,在標有「急診室」字樣的門口停下。他跳下車,幫出租車司機一道將疼得大汗淋漓的年輕姑娘交給急救醫生。他回到雅馬哈旁,從坐墊下取出一隻黑包,拿出30元錢遞給出租車司機:「喏,給你車費。」對方連連搖手堅持不肯收,蘇浦生想了想,拿筆記下車牌號碼,他舉手敬了個禮,說:「好的,那就非常感謝了——你還要做生意,可以走了。」

  出租車司機撳聲喇叭開車離去,蘇浦生返身回到急診室門口,有位中年醫生正在那裡大聲詢問著找病人家屬。他走過去問:「有事嗎?」中年醫生說:「診斷結果出來了,是闌尾炎急性發作,已經出現了粘連和穿孔症狀,必須立刻進手術室,遲了可能會有生命危險。」蘇浦生說:「那你們還等什麼呢?」中年醫生解釋說:「按規定,患者手術之前,一是得交足2000元押金,二是必須得到家屬簽字表示同意。民警同志,您是家屬嗎?」

  蘇浦生搖搖頭:「這個姑娘是猝然發病倒在路邊,被一個大排檔老闆發現後,向我報警的。」他建議說:「你們問一下她家裡的電話,通知快點來人。」中年醫生說:「患者有點神智不清,時間也來不及了。」中年醫生看看他身上的警察制服,用商量的口氣說:「患者的病情十分危急,惟一可行的辦法,是請民警同志您出一下面:一是代替家屬簽字,二是擔保一下押金的事。」

  蘇浦生點頭同意了。他想了想,說了聲「稍等」,然後打開黑包,數了數里面的大大小小的票子,大約有五六千元左右。他從黑包裡取出20張百元票面的,去窗口交了費。他把交款單其中的一聯遞給中年醫生,跟著一道上到二樓。在手術室前,他把需要簽字的表格仔細讀了一遍,要過筆,在家屬一欄內寫下「蘇浦生」三個字。他看了看,又在後面加上「情況緊急(代)」字樣。他把手中的表格和筆還回去,敬了個禮說:「好的,病人就拜託你們了——我還有任務,明天晚上還是這個時候,我再來一趟。」

  他下樓發動雅馬哈,從浦東南路左拐上了世紀大道。在東方路和張楊路交叉口,他減緩了速度,在北邊一側停住。那天就是在這兒,他追上了那個違章闖紅燈的醉酒摩托車手,扣下這輛雅馬哈的。摩托車手第二天沒有按約定時間來取車,而且從此杳無蹤影。他有點拿不定,到底是對方醉酒忘了取車地點,還是這輛摩托本身就是偷來的。他看了看表,時間接近12點了,他重新發動車子,順著張楊路往回趕。在巨野路口附近,有輛車從身邊急速超了過去。他順眼一掃,發現正是剛才見過的那輛乳白色的99型奔馳車。

  蘇浦生加大油門,趕到跟前,看了看牌照上的「滬A99188」字樣。現在他想起來了,幾個月前在聚仙樓酒家,那個穿身舊軍裝滿臉橫傲的傢伙,就是從這輛乳白色奔馳車裡鑽出來,朝他頤指氣使的。他甚至還想起了那個誰聽了都不會忘記的電話「51800000」,嘴裡跟著念叨了一句:「前面518,後面五個零。」他側過車身用前燈掃了掃,奔馳的身上和車輪沾滿了泥土和草葉,他記得前面有家洗車站,估計它是往那裡去的。果然不錯,乳白色奔馳尾燈一閃,減慢速度往路邊拐了進去。

  他把雅馬哈停在洗車站出口處等著,大約一刻鐘左右,乳白色奔馳渾身珵亮地駛了出來。蘇浦生立刻打個手勢示意停車,乳白色奔馳慢慢滑到他身邊,突然一加油門,朝前面急衝而去。

  蘇浦生緊追了上去,他在雅馬哈上聽到了自己「嘿嘿嘿」的刺耳冷笑聲。剛才他讓奔馳停下,不過是對它在民生路上的違章超車,進行一般性處罰。現在不同了,根據對方拒絕停車的惡劣情節,他將扣留司機的駕照。他邊追邊想,假如那個穿舊軍裝的人此刻坐在車裡,或者索性就是這人親自開車的話,這傢伙面對一位執行公務的警察,和面對一個端盤子的飯店服務員,會有怎樣不同的嘴臉。

  他感覺到身下的雅馬哈不時離開地面騰飛起來,很快跟99型奔馳在並肩位置上了。雅馬哈再次騰空,超了過去。蘇浦生想起第二次穿著警服上街那天深夜,出租車往路旁壓迫醉酒摩托車手的情景。他將雅馬哈不斷向右挪靠,一點一點往路邊擠逼著乳白色奔馳。奔馳的右輪差不多快要觸到高於路面的人行道邊緣上了,雅馬哈又是一個騰跳,蘇浦生努力穩了穩車把,回過頭來,看到奔馳車的前窗搖下了玻璃,坐在駕駛座上的,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陌生人右手似乎抓住什麼往外指著,他拿眼一掃,在車燈光亮的映照下,對方握在手裡正朝自己瞄準著的,是一支烏亮的手槍。

  完全憑著直覺,蘇浦生在雅馬哈騰躍之際鬆開了雙手,他的身子在半空中連連打旋,隨即重重地栽倒在水泥路面上。在失去知覺前的一瞬間,他的眼睛餘光瞄見那輛乳白色99型奔馳在雅馬哈的碰擊之下,跟著彈起衝上人行道,迎頭撞在一根粗大的水泥桿上,發出了轟然巨響。

  張尉掀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看了看那張臉,死者面部肌肉已經僵硬,五官稍稍扭曲變形,在熒色燈光下,有點兒面目猙獰。他回憶了一下那天在抓捕現場從自己眼皮下大搖大擺逃走的那人的臉模樣,問:「他的身份證呢?」站在旁邊的巡警分隊長遞了過來,他仔細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對著死者臉部比較了一下,做了個肯定的手勢:「沒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確實是這傢伙!」他再看一眼,抬起頭問道:「你們從一開始怎麼敢肯定,他就是行為怪誕凶殘狡詐的變態狼呢?」

  巡警分隊長說:「肇事現場撞毀的是一輛乳白色99型奔馳,跟市指揮中心內部通報上所說受害人李南盛的失蹤轎車車型和色彩完全相同,後來對照車牌號碼,果然也是『滬A99188』;這傢伙是當場喪命的,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屍體從車廂裡拉出來,抹去頭部的血跡,拿手電照了照,覺得這張臉跟內部通報上的變態狼模擬頭像十分相似。後來從現場翻檢物品時,又找到了未遭損壞的身份證,對比上面的照片,覺得更加像了;緊接著是車裡的那支手槍,今天大早驗槍有了結論,那天從抓捕現場搜集到的子彈,有幾粒就是從這支槍裡射出來的——上面這幾條線索,全都集中到一個方向上,所以就打你倆傳呼聯繫了。」

  他們一道跳上警車,趕到事發地點。太陽斜照在張楊路上,幾個工人正在那兒埋設新的水泥燈桿,損毀的車殘骸已被拖走,滿地的金屬碎片和米粒狀的玻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張尉拿眼看看水泥路面上烏黑的緊急剎車轍印,想了想問:「對了,變態狼這次也是假扮成警察了嗎?」

  巡警分隊長搖搖頭說:「沒有。」張尉問:「那麼,這傢伙是怎麼被盯上的呢?」巡警分隊長說:「目前還沒弄清楚。大約凌晨一點左右,有人打110報案,說張楊路上有個騎摩托的警察,在追趕一輛形跡可疑的乳白色的奔馳車。我馬上帶人往那邊趕,前後不到十分鐘,這裡已是車毀人亡了。」張尉問:「那位警察呢?」巡警分隊長說:「摩托車當場報廢了,人也昏迷不醒。」張尉問:「有生命危險嗎?」巡警分隊長說:「我們當時以最快速度將他送往離這兒最近的東方醫院搶救,早上有消息說,幾位專家連夜會診後得出結論,說昏迷是暫時性的,不會危及生命。」張尉點點頭,又問:「他是哪個警署的?」巡警分隊長說:「具體身份目前還不知道,市指揮中心已經著手查尋了。」

  張尉說:「好的,下面的事就交給我倆吧。」巡警分隊長帶人上了警車走了。他倆乘出租車朝東南方向駛去,在位於川楊公路旁的一片住宅區停下。張尉掏出剛才的身份證,看了看上面的單元樓號,很快找到了位於底樓的那套房子。他們打開門走進去,屋裡飄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用鼻子嗅了嗅,說:「動手吧,看看狼窩裡藏著些什麼?」

  他們在屋裡找到了三套冬夏兩季的警察制服和作案現場留下過痕跡的匕首、手術刀片、繩子、子彈和黃色寬膠帶。張尉走到靠窗放著的一隻中型保險櫃跟前,蹲下身子觀察了一會兒,他掏出萬能鑰匙,探進鎖眼,耳朵貼緊一點一點轉動著密碼圈,櫃門「卡嚓」一聲打開了。他拉開最上面的抽屜,放的是現金和存折票券。他拉開第二隻抽屜,裡面是一架微型相機。他拿起旁邊的說明書讀了一遍,原來這是尼康牌的原裝進口貨,具有瞬間成像功能。他再拉開最下面這只抽屜,是一本八開紙大小的軟膠面簿本。

  張尉隨手把它打開,裡面一張張貼著的,原來都是受害人照片。他把軟膠面簿本合攏,按順序從頭開始翻看,前面兩頁分別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兩張臉都很陌生,他對著這兩個冤魂仔細看看,歎息著把頭搖了幾搖。

  他翻開第三頁,是張熟悉的青春臉龐。這是他從黎平路警署調到浦東新區後,接手的第一樁案子。死者是個十六歲的高三女生,父母前幾年移民去了加拿大,她的出國手續剛剛辦好,就慘遭了毒手。他就是在這樁血案現場,無意之間找著蛛絲馬跡的。當時他隨手碰了一下桌上的電視機開關,頓時響起一陣「辟辟啪啪」的電線短路的聲音,電視機後座還冒出了白色煙霧。他趕緊關掉電視,出於好奇打開了後蓋,立刻看到了塞在裡面的洗頭膏與化妝品的混合物。他挑了一點出來,這些東西尚未乾涸,從時間上推算,顯然是歹徒離開前干的。他忍不住脫口罵了一句:「這條變態的惡狼!」從此以後,「變態狼」便成了這個系列重案殺手的代稱。

  張尉繼續往下看,這些照片都是在死者遇害的一瞬間攝下的,那個跪在自己床前被勒斷了氣的姑娘,身子保留著一種晃動的感覺,而一家三口外帶同事的四個受害人,身上的血跡則十分鮮艷。他的目光在李南盛這張停留了下來,那天他趕到現場時,死者已被運走了,從這張照片上看,李南盛也是被跪著勒死的。這位著名電視晚會策劃人兩隻瞪大了的眼睛裡,不再是客廳裡放大照片裡的倨傲神情,而是充滿了茫然不解和極度恐懼。

  張尉正準備合上軟膠面簿本,下意識裡忽然感覺到什麼,他往下又翻了一頁,果然如此,後面竟然還有一張照片。這是一個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婦女,穿了身白大褂,看模樣是個醫生。女醫生雙臂朝後被綁在一張木椅上,嘴和雙眼都封了黃色寬膠帶,封住眼睛的膠帶底下,露出了遮在裡面的黑布眼罩。

  他重新翻看了一下前面的照片,發現它們就是剛才那架具有瞬間成像功能的尼康牌相機拍的,每張照片上自動標有日期。他翻到最後這張,俯身看了看照片下方,招呼何志遠過來。何志遠把上面的時間念了一遍,說:「呵,這是昨天晚上11點40分拍的呀!」

  他們拿眼向屋裡四處望了望,照片裡綁人的那張椅子就放在保險櫃旁邊。他們起身繼續搜索,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張尉搖搖頭,回到臥室坐到席夢思床上,他突然又感覺到了那股味道。他屏住呼吸,然後輕輕地一點一點嗅著,目光慢慢停留在身下的席夢思上面,他俯身深深一嗅,覺得十分有把握了,隨即朝何志遠做個手勢。

  他倆合力把床蓋掀開,一股更加濃重的腥騷味兒衝了上來,照片上的那個女醫生四肢被綁蜷躺在床框裡,味道就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張尉伸手碰了碰,身子是軟的。他低下頭,清楚地看到了印在白大褂上的「上海浦東靜怡心理診所」字樣,他說了一句:「原來是她!」隨即探出手指,往對方的鼻子底下試了試,他趕緊朝何志遠打了個手勢:「還有呼吸呢,我們動作快點,也許來得及。」

  他們出門攔了輛出租車趕到東方醫院,把昏迷不醒的女心理醫生送進急診室。兩個人回到門口等著,張尉看到何志遠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全身在一瞬間也鬆弛下來。他朝何志遠聳聳肩說:「謝天謝地,這樁棘手的活兒總算完了。」何志遠問:「是不是該跟頭兒打聲招呼了?」他點頭同意說:「好吧。」

  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分局局長室。是局長接的電話,局長的口氣似乎有些意外:「你說你是誰?」張尉又報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聽到局長用十分奇怪的聲音說:「張尉,剛才醫院還說你昏迷不醒,我們正準備往那邊趕,怎麼放下電話你就好了?」

  張尉被這話嚇了一跳:「局長,您說什麼呀?」他聽見局長在電話那頭很認真地說:「張尉,不是說你今天凌晨追捕變態狼受了重傷,還沒有甦醒嗎?」張尉說:「局長,您說有人說我是那位受傷警察?誰說的?」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局長說:「張尉,電話是市指揮中心打到分局值班室的,你直接聯繫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尉接通電話,值班人員問:「你原先工作過的警署,是不是還有個跟你同名的人?」張尉說:「沒有呀。」值班人員解釋說:「那就對了,市指揮中心是根據受傷警察衣服上的警號,先查到了你的名字張尉,再打電話到黎平路警署,接著又輾轉通知我們浦東新區分局的——哦,指揮中心還問,你幹嗎要用那個早已報廢過的警號?」

  張尉站著把對方的話仔細琢磨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來了:自己剛辦好從黎平路警署調浦東新區的手續時,曾經在值班警亭裡丟失過一套警察制服,上面的警號後來確實報廢了。他大吃一驚,脫口說道:「難道……等等!」他拿手機直接要通市指揮中心,問清楚那個警號,然後拔腿往醫院樓上衝去。

  蘇浦生走到跟前,外婆摸索著他的手腕說:「未兒,你舅舅全告訴我了——外婆做夢也沒想到你會傷了人命,鐐銬加身哪!」蘇浦生說:「外婆,我不是為這個戴手銬的。」外婆說:「哪怕去討去騙去偷去搶,也不能傷人性命,人命關天哪!」蘇浦生說:「外婆,您別這麼說好不好?」外婆說:「未兒,我聽見你在說,你在說什麼呢?」

  蘇浦生看見了法警催促的目光,法警說:「走吧。」蘇浦生掙脫外婆朝法庭走去,進門他看見舅舅在旁聽席那兒把頭伸了一伸,他加快步子,走到標有「被告」字樣的欄柵跟前停住,法警過來鬆開手銬,他走進欄柵內站好。

  他穩住身子把心靜下來,聽見坐在正中的法官咳嗽一聲宣佈開庭。法官先查明他的身份,又核對了公訴席上的兩名檢察官、辯護席的律師,接著宣佈本案案由和法庭組成人員名單,原來就是這位法官擔任審判長。審判長問:「被告蘇浦生,你是否提出迴避?」蘇浦生把頭搖搖。審判長朝身邊兩位法官看看,宣佈法庭調查開始。

  靠裡坐著的檢察官起身將起訴書讀了一遍,蘇浦生聽清楚了,自己的罪名仍然是冒充人民警察招搖撞騙,內容也是先前看過的,沒有任何改動。檢察官坐下來要求發問,審判長點頭應允了。檢察官發問道:「被告蘇浦生,今年3月12日晚上七時半左右,你從什麼地方出來,回哪兒去?」蘇浦生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回答說:「我從軍工路上的聚仙樓酒家往家裡走,走到黎平路下大雨了,我想進路邊的警亭躲雨,門鎖著,我拿自製的鑰匙撬開,進去看到掛著一件警服,我順手牽羊帶走了……哦,警服上的警號是……」檢察官打斷他說:「等等,下面我還沒問到呢?」蘇浦生趕緊停住。

  檢察官問:「警號是什麼?」蘇浦生回答了。檢察官又問:「今年3月14日晚上十一點一刻以後,你在幹什麼?」蘇浦生說:「我穿上警服走到金橋路跟浦東大道交叉口附近,有輛灰藍色2000型桑塔納出租車闖紅燈,我收了他20元罰款,當時沒帶罰款單據,我讓他第二天還是這個時間再來。第二天他準時取走了收據。接下來……」檢察官說:「好了,我還沒問呢!」審判長提醒說:「被告,你要針對公訴人的提問回答。」蘇浦生把頭點點。

  檢察官問:「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蘇浦生說:「有個青年酒後開雅馬哈摩托闖紅燈,我跟桑塔納出租車司機順著張楊路一直追到東方路跟世紀大道交叉口,扣下摩托讓他第二天來取,他一直沒有來,我也沒有找到他,這輛雅馬哈至今還在這裡被我騎著……」檢察官喝著打斷道:「被告,你又這樣了!」審判長敲敲桌子說:「被告蘇浦生,公訴人問到哪兒你回答到哪兒,不要超前回答,聽清楚了嗎?」蘇浦生說:「聽清楚了。」

  坐在外面的檢察官接著發問:「被告蘇浦生,今年5月13日晚11點過後你幹了什麼?」蘇浦生回答說:「我穿著警服來到金橋路街口。」檢察官問:「後來你聽說有人賭博,你是怎麼做的?」蘇浦生說:「我就過去抓賭。」檢察官問:「後來你看到了賭桌上的賭款,你又是怎麼做的?」蘇浦生說:「我讓他們把錢收起來。」檢察官冷笑道:「是嗎,你是不是說了什麼話?」蘇浦生說:「我說:『民工兄弟,你們錢來得不容易……』」檢察官厲聲說:「我不是問你抓民工賭錢,是問當晚你後來的那次抓賭。」

  蘇浦生說:「是一個民工告訴我的,說桃源裡32幢103室有一桌大賭。」檢察官問:「後來呢?」蘇浦生回答說:「我就去抓賭了。」檢察官問:「後來呢?」蘇浦生說:「我到了桃源裡32幢103室。」檢察官說:「再後來你看到了什麼?」蘇浦生回答說:「我看到了幾個參加賭博的大款。」檢察官問:「我問你後來看到桌上有什麼?」蘇浦生說:「一大堆錢。」檢察官問:「後來呢?」蘇浦生說:「我說:『不許動……』」檢察官打斷道:「不是問你怎麼說,是問你對錢怎麼做的?」蘇浦生回答說:「我沒收了賭款。」檢察官火兒了,嚴厲斥責說:「被告蘇浦生,你必須老實回答,不要像擠牙膏似的,問一點答一點想矇混過關——我問你:你膽大包天冒充人民警察招搖撞騙,你的膽子是從哪裡來的?」

  蘇浦生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他看了看辯護席上自己聘請的賈律師,賈律師開口說:「被告注意,按法律規定,你可以回答公訴人的問題。如果你覺得不願意,或者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蘇浦生朝法庭上看看,審判長把頭點了一點。蘇浦生心裡有了數,就按照賈律師說的方式,往下應答了。

  檢察官問完了,下面輪到辯護人提問。賈律師問:「被告蘇浦生,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蘇浦生回答說:「當警察。」賈律師問:「你努力過嗎?」蘇浦生說:「我報考過省警校,沒有考取;報考過巡警,因為不是退伍軍人,未能參加。」賈律師說:「你從讀小學時起,常常跟在別人後面走,或是看別人工作忘了回家和上學,因此受到老師批評和家人責罰,你看到什麼人會這麼做呢?」蘇浦生說:「警察。」

  賈律師打了個停頓,說:「我再問你:今年3月14日晚上,是你主動攔住闖紅燈的出租車罰款的嗎?」蘇浦生說:「不是。當時我沒看到他,是他主動走過來,把罰款硬塞在我手裡的。」賈律師說:「3月15日晚上,是你提出追趕闖紅燈騎摩托車的人嗎?你扣下雅馬哈出於什麼動機?」蘇浦生說:「是出租車司機叫我追趕的。我擔心那個青年醉酒騎車出事,就扣下摩托約他第二天來取。」賈律師問:「你按時去約定地點等了嗎?」蘇浦生說:「等了,他沒有來。後來我一直找他也沒見著。」

  賈律師又打個停頓,說:「好的。我再問你:你私人可動用過罰款和賭款?」蘇浦生把頭搖搖。賈律師說:「那你動過這些錢嗎?數額多少?用到什麼地方了?」蘇浦生說:「動過5次,大約5000元多一點,有兩次是幫外地民工買返鄉的車票,合計不到500元;兩次是幫病人治病,一多一少,多的是2000元手術預付款,少的只有幾百元;一次寄給了希望工程,2500元。」賈律師問:「受你資助和救助過的人的姓名、地址,你清楚嗎?」蘇浦生說:「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賈律師把頭點點說:「好的,我問完了。」

  審判長宣佈由雙方舉證。仍然由公訴人先舉,說的還是前面說過的內容,蘇浦生有同意的,也有持異議的,也有賈律師表示異議的。接著是賈律師舉證,兩位檢察官也有同意和持異議的。舉證完畢,進入辯論階段,控辯雙方分別讀了公訴辭和答辯狀,唇槍舌劍較量起來。兩邊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審判長讓雙方停住,宣佈說:「被告蘇浦生,按法律規定,你有最後陳述的權利,開始吧。」

  蘇浦生拿眼朝兩邊看了看,他看到了靠牆坐在旁聽席上的舅舅。舅舅嘴巴往這邊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從口型上看是在「未兒」「未兒」的叫個不停。他咽口唾沫。舅舅嘴巴還在翕動。審判長催促說:「有什麼話,你快說呀。」蘇浦生把頭搖了一搖。審判長提醒說:「被告蘇浦生,這是你的權利,有話就說吧。」蘇浦生再次搖頭。審判長站起身來,宣佈說:「本案的所有程序已經完畢,基本事實亦已查清,合議庭評議後,將予以當庭宣判。現在休庭20分鐘,請法警把被告人送回羈押室。」

  法警說聲:「走吧。」蘇浦生走出欄柵,他聽見有人往這邊「未兒」「未兒」地叫著,他轉過頭去,看見舅舅朝這邊招手。舅舅喊著說:「未兒,房子開始拆遷了,你外婆住在我那裡呢,判多判少你都放心去吧,外婆這邊你不用掛念的。」蘇浦生把頭點點。舅舅喊著又說:「未兒,你外婆在外面還沒走,已經懇求法官同意了,等一會兒她還要跟你說話呢。」

  蘇浦生在羈押室待到鈴聲響起,回到法庭。審判長起身宣佈說:「經合議庭認真評議認為,公訴人列舉的被告犯罪事實清楚,所指控的罪名成立。」蘇浦生朝辯護席上的賈律師看了看,審判長繼續說:「……本庭對辯護人意見不予採信的有:說被告身穿警服招搖系出自對警察的熱愛;說被告假冒警察擅收罰款賭款系他人誤導;說被告追趕撞死歹徒變態狼系重大立功行為;說被告患有心理障礙不能對自己行為負責。本庭對辯護人辯護意見予以採信的有:一、被告私人沒有揮霍罰款和賭款;二、被告假冒警察做過一些有益於社會的事,且有證人證言能夠證實;三、被告能夠主動坦白,認罪態度較好。」

  審判長宣判道:「依據《刑法》第279條第2款之規定,決定對被告蘇浦生以冒充人民警察招搖撞騙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剝奪政治權利一年,並收繳其全部非法罰沒款。」

  審判長宣佈退庭。法警說:「走吧。」蘇浦生走出欄柵,看見舅舅在門口那兒一閃。他隨著法警朝外走,又聽見了「未兒」「未兒」的叫聲,這次是外婆的聲音。他朝法警看看,法警用手指指羈押室,他走了進去,看見了正在裡面摸摸索索的外婆。

  蘇浦生走到近前碰碰外婆,外婆抓住他的手腕一把一把捋著叫道:「未兒!」蘇浦生說:「外婆,往後別人不會再叫我的小名未兒了,可是我還會做夢——昨晚我又做了那個該死的夢了!」外婆問:「未兒,你舅舅剛才跟你說過了沒有?」蘇浦生把頭點點。外婆說:「未兒,你傷了一條人命,判你幾年就是幾年,你只好都隨它去吧。」蘇浦生說:「外婆,事情不是這樣子的……」外婆說:「我曉得未兒你在說,你就說吧。」

  蘇浦生看見了法警再次催促的目光,他對著外婆耳朵大聲喊道:「外婆,我不是為了撞死那個人被判刑的!」外婆說:「未兒,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傷了人家活生生一條性命啊!」蘇浦生叫道:「外婆,那是個該死的傢伙!」外婆摸索著說:「古話說『欠賬還錢,欠命還債』,你欠了一條人命,就要認罪服法坐牢受苦——未兒,未兒,你到底聽見沒有啊?」

  蘇浦生嚥了口唾沫,他碰碰外婆的手,朝門外邊走邊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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