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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毛烏素沙漠南緣 作者:陳繼明



  從銀川出發,途經吳忠、靈武,經四小時行車,到達我的「支教」點:地處毛烏素沙漠南緣的鹽池縣馬兒鄉。比我想像的近多了。那麼,就是說,毛烏素沙漠的沙子刮到銀川,如果是汽車的速度,僅僅需要四個小時?而風的速度應該比汽車快很多吧?

  車過吳忠不久,公路進入大片的丘陵區,不少地方被沙化了,形成形態各異的沙丘、沙梁。常常可看見被流沙埋掉的村莊的遺跡,如殘垣、枯樹。有多處公路被細細的白沙掩埋了,汽車憋足馬力衝進去,就像掉進棉花堆裡,只見搖晃不見前行。有時候全車的人還得下來推車。幸好此日天氣晴好,沒風,我順利到達馬兒莊。

  馬兒莊事實上不過是一個村子,而且是一個極小的村子,至多有三十戶人家。由於是鄉政府所在地,所以才有了一些超出村子的氣象--有三兩家食堂,四五家商店,竟然還有一家歌舞廳,叫「馨夢歌舞廳」。另外便是鄉政府、小學、中學、衛生所、派出所等。偶爾會有一兩個打領帶或穿裙子的青年男女從街上顯眼地走過,很閒散、很淡靜的樣子。街上最主要的風景則是:大股大股的羊群,相互嗅來嗅去曖昧不清的乏狗,以及不太怕人的麻雀等。




  我將在馬兒莊小學「支教」半年。

  馬兒莊小學只有八十多名學生。

  當天傍晚,我繞馬兒莊走了一圈,僅僅用了十多分鐘。從較遠處看這個馬兒莊,四面不是荒灘,就是沙包,偶爾才有一些塊狀的農田,麥苗稀稀落落的。據說,每隔三兩天就會刮一場大風,沙塵飛揚,遮天蔽日,往往出不了門。

  「再過三兩年,可能就沒馬兒在這個地方了。」一個邁著鴨步的矮個男子說。我問:「以前風沙大不大?」矮個男子揚著頭說:「以前也有。不過這幾年越來越操蛋了。」我問:「為什麼?」他說:「嗨,還用問,光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呢。」

  我默然前行,所到之處,全是沙子,細細的白沙子裡面,埋裹著羊糞蛋子、玻璃碴子、碎石子等。暮色漸漸從四周合攏過來,小小的馬兒莊被輕易地掩藏起來了。我心裡隱隱有種「不適」的感覺--在擁擠嘈雜的城市裡呆久了,對擁擠和嘈雜有了一種依賴感,突然來到這近於極限的曠天曠地裡,內心竟一下子晃晃蕩蕩的,像一個空瓶子。我不知不覺踱到了街北面的「馨夢歌舞廳」門口,想知道今晚它是否營業?我承認,這家歌舞廳的存在使我對今後半年的「支教」生活稍稍感到安心了些。但「馨夢歌舞廳」裡黑影憧撞,一派死寂。門口堆滿了沙子,窗台上還有沙子,歌舞廳停業顯然已非一天兩天了。我有點失望地走回斜對面的馬兒莊小學,又碰見了那個邁著鴨步的矮個男子,我看他是一個憨笨的可信賴的人,便問:「歌舞廳怎麼不營業?」「營業個球。」他說。「怎麼了?」我問。他答:「小學的人都知道。」矮個男子說完就走了。我回到小學。

  回到房間,坐在椅子上,我無所事事。後來,躺在床上,總感到自己難以與視野中的一切相融。我的心懸浮著。在理性上,我要求自己安靜下來,準備在這個地方安心地生活半年,並且寫出計劃中的那部長篇。但是,我的心懸浮著不下來--房間裡除了一張床、一張課桌、一個爐子外,再沒有別的東西;頂棚是用報紙糊的,破破爛爛的,處處是黑洞,報紙上全是「批林批孔」之類的字樣;一側的牆上掛著兩個鏡框子,裡面是《教師職責》、《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滿眼的簡陋和殘破像刺一樣紮著我的心。我想起我帶來的一本書,弘一法師抄寫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影印本,翻來翻去,仍舊難以安心。我要求自己鬆弛下來,把自己看做這些教師中的一員,自己是從家鄉陳莊走出來的,和他們一樣不過離開家鄉一小步而已……果然,這種想法使我稍稍安寧些了。

  不久,有人敲門,接著門被推開,是隔壁的一個老師,楊老師。

  「陳老師,走,出去『燎干』去。」楊老師說。

  「『燎干』?今天是正月二十三嗎?」我問,我是知道「燎干」的。

  「你知道『燎干』?」楊老師問。

  「知道,我老家也『燎於』。」我答。

  我們和一幫住校的青年教師一起走出校門。

  那裡已經準備好了幾大堆乾柴、干樹枝。有人很快把乾柴點著了,並把干樹枝搭在乾柴上。頓時火光沖天。同時,有人將大把大把的鹽面子撒在火堆裡,於是鹽面子在火舌中歡快地蹦濺著,辟辟吧吧響個不停。人們爭搶著從火堆上跳來跳去,小孩子由大人抱著跳,大一點的孩子自己在火堆周圍跳,老人們、女人們都無所顧忌地跳著,大家一邊跳躍一邊呼叫,哈哈大笑。我也完全鬆弛下來,和大家一樣跳過來跳過去。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在陳莊和親人們「燎干」的情景……後來我稍稍退到一旁,點了支煙抽起來。我重新成為一個習慣於「想事」的局外人,站在一旁品味著他們--這些各具情態的老人、婦女、孩子,以及年輕人們……我在想,他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惡劣的環境中,而這並沒有改變他們生存的基本樂趣。他們的生命雖然卑微,卻也不缺少高貴和自由……然而,我的真實感受要比這複雜一些。




  半夜,我感到口乾舌燥,呼吸艱難,醒來後發覺一嘴沙子,抬頭的時候,感覺有沙子從額頭和鼻樑上滑下來。仔細一聽,外面有一種聲音:渾濁、寬廣、低沉,令人心驚,不像是颳風,倒像洪水在氾濫。雖然睡覺前我已把門窗上所有看得見的縫隙都糊住了,房內的空氣裡仍然浮游著沙子。我披上衣服,下了床,想撒尿卻不敢出門。轉來轉去,看見牆角有個積了半瓶底沙子的啤酒瓶,只好把尿撒進啤酒瓶裡,暫時塞在床下。之後喝了幾口事先買好的礦泉水,測了涮嘴。我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心慌意亂。外面的隆隆聲始終如一。房頂的報紙在顫動,四周的土牆甚至也在顫動。後來我不得不鑽進被子,把頭蒙起來,以便獲得一點安全感。

  我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我是被學生們的跑步聲吵醒的。我猛地坐起來,本能地側耳傾聽,竟絲毫聽不見半夜的那種聲音。我穿上衣服,推開門。推門的時候,感到外面有些阻力,一種柔軟的阻力,原來,正是沙子。門底下的沙子足有一尺高。抬頭一看,天空一片洗晴,沒有一絲風。地面上也有厚厚的平平的一層沙子,讓人聯想起雪。洗完勝剛完牙,我來到操場上,看見學生們已經做完操,整齊地站在旗桿下等著升旗。老師和學生們的表情看上去和地上的沙子一樣平靜,似乎全不知曉昨夜那場大風。

  但是,遲遲不見升旗。我走到近旁一看,原來升旗的繩子斷了,我猜一定是昨晚上被風刮斷的。繩子重新被接好後,一個瘦小的男孩子嘴上叼著繩子,光著腳爬上旗桿。旗桿周圍,幾個男教師抬著頭,手拉著手,組成一個保護網。旗桿是一根有五六米高有孩子的腿子那麼粗的鐵棍,顯然很光滑。而那個瘦小的男孩迅速地一尺一尺地縱上去時,顯得並不吃力。這種情況肯定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我站在隊列後面,和所有人一樣,抬頭注視著那個已經到了旗桿頂端的男孩。他很快就把繩子拴好了,然後從容地從旗桿上滑下來。旋即,房頂的喇叭響了,一個熟悉的旋律從那裡流出來,孩子們紛紛舉起小手,笨拙而誠實地向五星紅旗敬禮,五星紅旗徐徐升起。學生們嘩啦一聲散開了。

  我上了廁所,接著回房間。走在柔軟而平坦的灑滿陽光的沙子上,看著狂風在沙地上留下的波浪形的痕跡,我仍然心有餘悸。我甚至擔心,明天或者後天,一夜之間,小小的馬兒莊就有可能被沙子埋掉。至少,昨晚上那場大風不應該輕易被遺忘。但我確實沒有從老師和學生們的神情裡發現哪怕是一絲絲不安,一切仍然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他們該幹什麼還在幹什麼,學生們像任何其他地方的學生一樣,在校園裡或追打戲鬧,或大聲背書,或打掃教室

  鈴聲響了,校園裡立刻安靜下來。

  我已經知道,早晨九點才是早飯時間。

  我的「支教」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學校徵求我意見的時候,我說,我想給一年級的學生帶語文課,以前,我曾在中學和大學任過教,借此機會我想試著給盡可能小的小學生帶帶課。而一年級的班主任正好是我隔壁的楊老師。校長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請求。一年級就這麼一個班,有19名學生。楊老師的桌子上有一張學生狀況登記表,裡面可以看出每個學生的住址、爸爸媽媽的名字以及職業年齡等。看了這張登記表,我對這個班有了些粗略印象:

  有十七名來自農村,他們的住址通常都是這樣一些名字:上圈、下圈、牛川、羊道、南灣。鹹溝……他們的爸爸媽媽年齡一般都不超過三十歲,二十幾歲的居多。與上述地名的「土」相反的是,他們的父母大多有一個很「雅」的名字,如任友柏、王承基、陳志遠、馬三喜……有兩個學生的父母在鄉政府工作。有五個女學生。有一個名叫馬珍珍的女學生的家長一欄裡沒有父母的名字,而只填著:牛作孚,爺爺。

  上第一節課時,我首先點了名,有兩個學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個叫王明,我認出,他就是昨天早晨爬旗桿拴繩子的那個孩子,坐在第一排,身材瘦小,衣服上、頭髮裡儘是沙子。另一個就是馬珍珍,她也在前排,桌上放著一個新鉛筆盒,塑料的,很漂亮,而其他大多數同學並沒有鉛筆盒。她眼睛大大的,眉毛側上方有一顆黑黑的痣,顯得又機靈又安靜,辮子流得很整齊,臉和手都洗得乾乾淨淨的,上身穿著一件機織的黃毛衣,腳上是一雙花棉鞋。聽課很認真,反應也顯得比別的孩子快一些。

  上完課,回到房間,隔壁的楊老師進來,問我感覺如何?我說還行。

  我順便問:「馬珍珍那個孩子……」

  沒等我說完,楊老師就接過話茬兒:「馬珍珍那個孩子,咋說呢,說來話長。街上有個『馨夢歌舞廳』你看見了吧?就是馬珍珍的爸媽開的,不過,後來出事了。她爸名叫馬小虎,是這馬兒莊街上有名的混混兒,從馬兒莊中學畢業後,一直在社會上瞎混,從馬兒莊消失了好幾年,聽說在外面沒幹什麼好營生--後來才知道是販毒著呢……有一年,傢伙拖家帶口地回來了,老婆是一個細皮嫩肉的南方姑娘,懷裡抱著個不滿一歲的女兒--就是咱們的馬珍珍。馬珍珍的媽媽好像……叫李蓉,人家到底是南方姑娘,一下子就把我們馬兒莊街上的姑娘和媳婦比成一堆堆的稀屎了,人家那才叫女人呢……我敢說,沒一個男人不想多看她兩眼,甚至……對不對?馬小虎對大家說,他這次回來是想在老家呆一個階段……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但是想不到傢伙真的列下個架勢不走了,在街上開了個歌舞廳,就是你看見的馨夢歌舞廳。哎喲,下節我的課……」

  鈴聲激烈地響起來,楊老師撒腿便跑,顯得有些滑稽。

  我一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就這麼一節語文課,下午他們把作業送來,晚上幾下子就可以批完,不過十九本作業嘛。早飯已吃過,中午不吃飯,下午五點吃另一頓飯。就是說,除了下午五點吃飯算一樁事情外,這一天我已經基本沒事可做了,如果我還不打算鋪開攤子寫那個長篇的話。事實上我確實還坐不下來寫什麼東西,馬兒莊這個地方和我之間還沒有達成起碼的和諧,至少,昨晚上那場下馬威式的大風仍餘音在耳!眼下我的惟一興趣便是楊老師沒講完的那個故事,由女學生馬珍珍引出的那個故事。

  其他的老師我還不熟悉,我不好意思開口去問他們。我想起了昨天傍晚遇見的那個走路令人想起鴨子的矮個男人。我打算找見他,好好和他聊聊。




  樹葉沉溺在安靜的陽光裡。每一片樹葉都髒髒的,每一片樹葉的葉背上都麻麻點點的。而事實上,你根本看不到多少樹葉。因為,你看不到多少樹。我從小學校門裡走出來,手上夾著一支煙。我一抬頭便看見了斜對面的「馨夢歌舞廳」那幾個字。那幾個字今天看起來顯得陰鬱而深不可測。我向街對面走過去,那裡有人下棋,有人砸金花(一種用撲克玩的遊戲),我街頭銜尾走了一圈,沒看見那個「熟人」。

  有一個老人正在自家屋門口剝羊--把一隻小羊羔倒掛在一棵小樹上,往下扯皮,皮已經扯到小羊羔的頭部了,小羊羔的頭只有孩子的拳頭那麼大……

  「大爺,羊羔子多少錢?」

  「不賣。

  『為啥不賣?」

  「沒肉,才幾天的個羊嘛……」

  「那為啥要宰?」

  「奶不夠吃。」

  「噢…」

  「一窩羊都留下不行。」

  「為哈?」

  「母羊受不了。」

  「吃草不行嘛?」

  「小羊還不會吃草呢。」

  「多大才會吃?」

  「得一個月。」

  「沒別的辦法嗎?」

  「沒有。

  老人把刀子咬在嘴上,稍稍用了些力把皮從羊羔的頭上扯下來,把帶血的那一面鋪在沙地上。看著剝光了皮的半透明的小羊羔,我心裡挺不是滋味的。

  「你是記者吧?」

  「不是,我是來『支教』的。」

  顯然,老人知道什麼是「支教」。

  「常有記者來這兒嗎?」

  「有,都是來找牛作孚的。」

  「牛作孚?」

  「我們的治沙能手!」

  「是年輕人?」

  「不,和我同歲。」

  「挺出名的?」

  「沒用!」

  「你說……啥沒用?」

  「再出十個治沙能手也沒用!」

  「為啥?」

  「誰能把沙子治住?」

  我捉摸著老人的話。

  「那個老東西把啥都撈上了!」

  我期待著老人再說下去。

  「名聲、女人、錢……都撈上了。」

  這些正是我想聽到的。

  「還白揀了個娃娃!」

  我正要聽下去,可老人已經幹完了手中的活,提著剝乾淨的羊羔進屋了。接著老人又從屋裡出來,把地上的羊皮提起來,好像沒跟我說過話一樣,沒理睬我,重新進屋了。我當然不能追到人家屋裡通人家把「故事」說完。我只好又回到學校。




  楊老師下課回來了。接下來是中午。中午不吃飯,這使我覺得中午的時間像一塊盲區。在銀川通常是少不了睡午覺的,而現在我絲毫沒有睡意。

  我來到楊老師的房間,我們坐在一起說了些別的話。

  後來,楊老師說:「我給你接著介紹馬珍珍的情況--馬小虎在這街上辦了個歌舞廳,其實,才辦了兩個多月……有天晚上,我也在歌舞廳,大家正在唱歌跳舞,突然幾個公安人員進來了,問,誰是馬小虎?沒人回答,我們都但僵地站在那兒,四處看,不見馬小虎的蹤影……李蓉,就是馬小虎的妻子、馬珍珍的媽媽,懷裡抱著馬珍珍,坐在吧台後面一聲不吭……公安人員再次問,誰是馬小虎?還是沒人回答。這時我們聽見外面有幾聲槍響--原來,馬小虎發現情況後,試圖逃跑,公安人員便開槍擊中了傢伙的腿子,把傢伙給抓住了……我們這才知道,傢伙是雲南那邊某販毒團伙中的一個重要成員……傢伙被抓走後,李蓉仍然留在馬兒莊--後來,就發生了特別奇怪的事情,你猜猜看?你根本猜不著:李蓉嫁給了治沙老人牛作孚!牛作孚是一個七十歲的老光棍!娶過三個老婆,三個都死了,都沒有留下一男半女,大家都說他命硬,天生剋妻的命,再沒有女人敢嫁給他,從三十歲打光棍一直打到七十歲,想不到……咱們還是先說他治沙的情況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老傢伙突然成了遠近聞名的治沙能手……電視台,報紙,中央,地方,到處的人都來參觀、採訪,甚至拍電視、拍電影,把老傢伙吹上了天……不過,說句良心話,老傢伙確實了不起,在這種常年飛沙走石的荒灘上,種了幾萬棵樹,把幾百畝荒地改造成了良田!除了牛作孚沒人能做到……我想,如果不是一個老光棍,如果不是個認死理的人,如果不是閒得沒事幹,也不見得能做到,你說呢?當然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接著說吧,老傢伙一邊植樹造田,一邊還養羊種糧,幾十年下來,可能攢了不少錢,自己又捨不得花……所以--我又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所以,李蓉,就是馬珍珍的媽媽,才願意嫁給他……事實恰恰證明,李蓉就是看上他的錢了,而不是別的。李蓉只讓老傢伙享了四十天的艷福,就丟下孩子拿上存款跑掉了--事實就是這樣!」

  我愣愣地坐著,心裡有些難受,說實話,這個結局很令我失望,其中沒有一點點我希望聽到的溫馨的東西,或者我願意講給讀者的,那種浪漫主義的東西……




  連續三天都是大晴天,白天和晚上都沒有颳風。

  幾個老師和我開玩笑說:「你給我們帶來了好天氣。」

  我的心情也漸漸鬆弛下來了。我已經給一年級的學生講了三節語文課,學生們已經和我熟悉起來了。這個學校因為學生少,所以有一個不成立的規矩:作業是學生親自拿來,老師當著學生的面批。下午放學後或者晚上,隨時都有學生喊「報告」。

  早晨上課的時候,我發現前排的王明不見了。孩子們告訴我,昨晚上,王明的爸爸來宿舍硬把王明弄走了,把被褥也弄走了。我說:「昨晚上我還見他了?」幾個男孩說:「是熄燈以後才弄走的。」--昨晚上,王明和幾個孩子來我的房間批作業,我看王明鼻子底下有血斑,可能流過鼻血了,便在臉盆裡倒好水,對他說:「來,把臉洗一洗。」而他硬不洗,我問:「怎麼不洗?」他說:「老師,水……太多了!」我心裡一動,把盆裡的水又倒回桶裡一些,他才洗了。他洗完後機警地給另外幾個男孩使了個「洗」的眼色,那幾個男孩便在他洗過的水裡洗了臉。可是,這個王明,突然失蹤了。

  下午,我和楊老師都沒課。楊老師要去王明家找王明,問我去不去?我說:「當然去。」於是,楊老師騎著他的嘉陵摩托車,帶著我上路了。

  王明家在「上圈」,不到半小時就到了。上圈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沙子已經埋到半牆了,村子周圍也已經完全是沙子了,除了那條半隱半露的土路外,四處全是軟騰騰的黃沙。顯然,眼前的村子並不是一個完整的村子,一些殘垣斷壁表明,已經有不少人家搬走了。而留下來的這十幾戶一定是無力搬走的一部分。

  我們找見王明家。我隨著楊老師走進院子,對滿院子的沙子我已經毫不奇怪了。院子不小,但只有三間矮小的房子,其中一間的門前被清掃過。我們向那間屋子走去。楊老師喊:「有人嗎?」裡面傳出一個明顯帶著病態的女人的聲音:「誰?」楊老師說:「我們是王明的老師。」女人的聲音變得遲緩了:「你們進來吧

  我們掀開門簾走過去,裡面黑黑的,過了片刻,我才看清楚躺在炕上的女人,她強撐著坐了起來,面容浮腫,乏幽幽地說:「坐下,坐下。」

  「看你樣子病得厲害?」楊老師問。

  「不死,死了就好了。」她說。

  「啥病?」

  「滿身的病。」

  「你家王明呢?」

  對方低下頭,不回答。

  「王明呢?」

  對方仍然不回答。

  「咋不說話?」

  「今早……出去挖甘草去了。」

  「走哪兒了?」

  「可能走……琥珀了。

  「他一個人?」

  「和他爸。」

  「啥時候回來?」

  「帶著鋪蓋走的嘛……」

  「不打算讓王明上學了?」

  「唉,咋上呢!」

  「不讓娃娃上學是違法的知道嗎?」

  對方低頭不語。

  「走,我們走。」

  楊老師氣哼哼地掉頭出去了。

  我摸出五十塊錢放到炕上,踢出來。

  『咱們找王明去。」

  走出王明家,楊老師說。

  「琥珀有多遠?」

  「有……二三十里。

  「那就走吧。」

  於是,我們直奔琥珀。我注意到,天氣有些不對了。果然,幾分鐘之後天上的亮氣越來越少了,並且開始颳風。楊老師看了一眼天,說:「媽的,這爛桿天氣。」我們沒管天氣,繼續往沙漠腹地深入。漸漸,我的臉上感覺到沙子在「打」了。又過了幾分鐘,風勢變得凌厲了。我看見沙海像波浪一樣滾動、起伏,而我們前面的土路像一條飄浮的白帶子,忽隱忽現,忽左忽右。有好幾次我懷疑楊老師選錯路了,我認為朝別的方向走才是正路,而事實證明楊老師才是對的。如果不是楊老師有經驗,我們早就陷進沙海裡了。楊老師說:「陳老師你別緊張,可能馬上有沙暴!」我朝背後看,壞了,天際間有一道濃黑的沙峰正在向我們席捲過來,天色突然暗了許多,我腦海裡冒出了鐵扇公主扇動芭蕉扇的情景,我說:「糟糕了,已經來了。」楊老師停住摩托,說:「快,跟我來。」我和楊老師扔下摩托,向不遠處一堵背風的沙坎下衝去。幾乎是在一瞬間裡,天地完全黑了下來。漆黑如夜。楊老師緊緊拉著我的手,大喊:「快趴下。」他的聲音被橫掃而來的狂飆吞噬掉了。我們趴在沙坎下。我順勢脫掉外衣,裹在頭上。我感到胸口被一塊巨石壓住了,難以呼吸了,而且渾身的皮肉發麻。我感到自己完全被一種不可想像的大力量--或者可以說是大自然本身--鎮住了。我覺得自己此刻和一隻麻雀、一隻螞蟻沒有絲毫區別。我的曾經豐富多彩的內部感覺此刻單純到只剩下一丁點苦澀了。那甚至並不是人特有的苦澀,而是一隻麻雀一隻螞蟻也會有的苦澀。我想,自己只是恰巧與這個世界上的無數種災難中的一種--沙暴,相遇了而已。我已經坦然地準備好葬身沙海。我並不覺得這有多麼了不起,至少我確信這無助於活著的人更多地認識沙暴這一種災難。事實上,我的意識是空白的,或者說我的所謂意識不過是我渺小的身體對密如雨注的沙暴和浩翰蒼穹的被迫承受……

  萬幸的是,我承受過來了。大約十幾分鐘後,我們感到輕鬆了,眼睛可以睜開了。楊老師的聲音很清晰:「是龍捲風。」我說:「我以為今天完了。」楊老師站起來,說:「我不應該帶你出來。」我站起來時,感到雙腿發軟,我說:「沒事。」

  「還去不去琥珀?」楊老師問。

  「……還有多遠?」

  「不遠了,馬上就到了。」

  「那就走吧。」我說。

  我們回到沙坎上,摩托車不見了。「可能讓沙子埋住了。」楊老師說。我們在原地方翻刨了好一會兒,也沒找見摩托車。於是,我們在周圍尋找。結果,我們在大約一百米開外的地方找見了摩托車。顯然是被龍捲風捲走的,幸虧掉在一難大沙包上了,摩托車完好無損。楊老師語氣不安地說:「剛才……咱們幸虧躲在背風的地方了……」

  龍捲風的餘波猶在。

  我們重新上路了。




  我們找到了琥珀。

  而琥珀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呢?

  琥珀甚至不是一個村子。

  你看不到任何明顯的標誌。不過是沙漠的延伸而且。惟一不同的是,這裡尚沒有完全被沙化,可以看到一些草甸子,有沙蒿,有甘草,儘管所剩無幾了。到處是幾尺深的坑坑,每個坑旁邊都有一堆沙子。楊老師說:「這都是挖甘草的人幹的。」

  遠處,有幾個人影。

  有哭喊聲隱隱傳了過來。

  看見我們後,幾個人向遠處跑了。楊老師說,把我們錯認成公安局的人了,以為我們是來抓他們這些挖甘草的人的。

  誰有哭喊的那個人沒跑。

  哭喊的人竟是王明的爸爸。

  楊老師認識他。

  楊老師扔下摩托車,大聲問:

  「怎麼了?」

  王明的爸爸只是哭。

  我看見,他懷裡抱著個孩子,那孩子七竅流血,面容模糊,眼睛裡、鼻孔裡、耳朵裡,全是血色的沙子--

  我不相信那是王明!

  然而,那就是王明。

  就是那個瘦小的王明!

  「怎麼了?」

  楊老師的聲音都變了。

  「狗日的龍捲風……狗日的龍捲風啊……龍捲風…」

  「我不應該叫他來呀,我是混蛋呀……」

  「龍捲風狗日的你瞎了眼了!」

  王明的爸爸只是哭……




  回到馬兒莊,我們向校長匯報了情況。然後,我來到郵局,給銀川家裡打了長途,接電話的是我女兒傘傘,「喂……」是她的聲音,嫩嫩的,甜甜的,我沒有像往常那樣馬上說話,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拖著怪腔讓她猜「我是誰?」「喂……」她有點奇怪了,我才說:「傘傘,我是爸爸,叫你媽媽……」我聽見傘傘在喊:「媽媽,來,我爸爸……」--「喂……」這次是我妻子高原的聲音,亮亮的,淨淨的,而我竟張不開嘴,像得了失語症,我聽見高原問:「喂,怎麼了?」我這才勉強發出聲音:「銀川颳風了沒有?」高原說:「銀川天氣好好的……你聲音怎麼不對勁?乏不拉耷的?」我說:「沒事,這邊颳大風了,是沙暴……」高原問:「你沒事吧?不行就回來。」我答:「我沒事,挺好的……」高原說:「我們也挺好的,別擔心……還有什麼?掛了?我的鍋糊了!」




  當晚,寧夏電視台播發了龍捲風的消息:今日下午四時許,我區鹽池縣馬兒莊境內出現一次歷時十五分鐘的特大龍捲風,造成四十九間房屋裂縫,十間揭頂,兩棵高約十米、生長三十二年的大樹被拔起,五人死亡或失蹤,牛羊、鳥雀被刮死者不計其數……


十一


  過了許多天,我差不多不再念叨王明瞭,我請馬珍珍帶我去拜訪她爺爺。她家不在馬兒莊村子內,而在距離村子約五六里的名叫葫蘆灘的低地裡。

  我和馬珍珍從學校開始走,先翻過一道長長的沙堤,然後便看見了葫蘆灘。那是完全不同的景象:成排的楊樹,成排的柳樹……密密的灌木叢;腳踩在地上的感覺也漸漸不同了,我想,這才是真正的草甸子呢!由芨芨草、莎草、苦豆子、甘草鋪成的草甸子。有一種墨綠色的草,一叢一叢的,隨處可見,我叫不上名字,我問馬珍珍:「這是啥草?」馬珍珍說:「是老瓜頭,還沒開花呢,開了花好看的很,藍藍的…

  我看見了林帶中心的兩間平房。

  「老師,那就是我家。」

  「老師來了,爺爺……」

  馬珍珍先對我說,接著喊。

  我終於看見了遠近聞名的治沙能手牛作孚老人。與我想像的竟很相似,臉盤寬而黑,眼神裡透出一股子強勁兒,說話聲音洪亮,只是腰明顯駝了。「是陳老師吧?快來快來,我們珍珍回來老誇你著呢……」老人爽快地說。我說:「您老身體挺不錯的。」老人馬上說:「到底不行了,過七十的人了,不過,能吃能睡,啥病沒有…」

  走進其中一間屋子,我頗為吃驚,令我吃驚的不過是「清爽」二字。在馬兒莊,幾乎所有的屋子裡都少不了一樣東西--沙子。窗台上、傢具上,甚至鍋裡碗裡,隨處都能看到沙子。而在牛作孚老人的屋裡我確實找不見絲毫沙子。地上鋪著磚,磚縫裡乾乾淨淨。炕上的被褥也很整齊。炕後面的牆上貼著幾幅退色的剪紙,很生動。

  「是您剪的嗎?」我問。

  「我沒那水平,是珍珍媽剪的!」

  想不到,老人竟毫不忌諱。我不好意思多問什麼,便繼續盯著那幾幅剪紙:不同形狀的兔子和不同形狀的猴子……雖然退色了,而靈氣依然,生動依然。

  「我屬兔,她屬猴……」

  「誰屬猴?」我有意識地問了一句。

  「還有誰,她媽。」

  老人指著旁邊的馬珍珍。

  馬珍珍正給我端來一杯水。

  「她媽還回來嗎?」我問。

  「不回來了……走了六年了。」

  我並沒有從老人眼裡看出一絲幽怨。

  「外面玩去珍珍。」老人說。

  珍珍很聽話地出去了。

  「當時,沒留下啥話?」

  這樣套老人說話,我實在不好意思。

  「沒有。」老人簡單地答。

  「我聽說……」我欲言又止。

  「拿走了三千塊錢……其實,箱子裡的錢比三千多,只拿了三千,不過就是個路費嘛……」老人把面前的煤油燈點著了,手上握著個青銅煙瓶,動作緩慢。

  「都說她把我騙了,我不這麼看……我倒覺得,她是看得起我。」老人使勁吸了幾口「水煙」,然後持重地說,「退一萬步想,她起碼相信我是個厚道人,對不對?要不然,她咋敢把親生骨肉撇下呢……反正,不管別人咋說,我是這麼想的。」

  我使勁點頭。

  「就算她是個騙子,誰先騙的她?馬小虎不是我們馬兒莊的人嗎?是誰把人家姑娘騙到這種……欄杆地方的?」

  說到這兒,老人動情了。

  我不想再提別的問題了。


十二


  後來,我和牛作孚老人成了朋友。我應邀從學校搬到林子裡來住了。馬兒莊街上的一些人,比如那個走路令人想起鴨子的矮個男子,那個說「再出十個治沙能手也沒用」的老者,還有學校的一些老師,總想從我嘴裡套出些關於老人和李蓉的風流韻事,總喜歡這樣問我:「老傢伙給你說了沒有,那四十天,他到底弄成過幾次?」

  我總是胡亂應付過去,而事實上老人的確給我講了許多--他和珍珍媽那短暫的夫妻生活,甚至他和前面三個妻子之間的一些趣事……有很多值得一講的東西,遺憾的是,我一直沒心情講出來。每天我和馬珍珍走在學校和葫蘆灘之間的路上,我教她唱歌、給她講故事,她呢,給我背課文、跳舞……有時候,我們會談起她的同學王明,她總是用地道的馬兒莊話問我:「老師,以後我還能見著王明嗎?」我只好如實說:「見不著,永遠也見不著,因為他已經死了。」馬珍珍就沉默下來了,就像在課堂上,一個問題她並沒有聽懂,卻不得不沉默著

  有時候我們還會談起她媽媽。

  「珍珍,知道你媽媽走哪兒了?」

  「當然知道,回她家了!」

  「她家?她家在哪兒?」

  「在南方呀。」

  「南方有多遠?知道嗎?」

  馬珍珍就伸開兩隻胳臂說:

  「這麼這麼這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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