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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我想我可以寫這小說的最後一節了。

  老爺子這鳥兒是養不下去了。

  是推土機給逼的?是兒子給造的?還是什麼給鬧的?

  他弄不明白。好像也不光因為沒了遛鳥兒的地界。地界要找,也還有。要臉要皮,想躲開那老哥兒幾個,也成。北京城大了,遛鳥兒的老頭兒們多了,提著鳥籠,哪兒去都成。可他還覺得沒多大意思了。還是當初有過的那念想,放生吧。

  沈老爺子在家裡悶了三天。第四天清早,兒子,兒媳和孫女都沒在家,他往兜兒裡揣了二百塊錢,下樓去了。

  一左一右,兩張畫眉籠子,一蹭一蹭,到了大馬路的邊兒上。

  這附近沒法兒撒他的畫眉,他是知道的。上次想放生的時候,好歹還想著樓群外邊有一片綠地呢,現在可好,連那最後一片綠地,也平啦。去龍潭湖?鬧不好就得碰上老哥兒幾個。老哥兒幾個大概早從老孫頭兒那兒聽說什麼啦,他見他們?有那麼厚的臉皮嗎!

  去哪兒?汽車一輛一輛從眼前衝過去,沈老爺子直到這會兒,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只是覺得,他應該去個遠的地方,那兒有山,有林子,好讓他的畫眉出了籠子,有個藏身的地方啊。說真的,這哥兒倆早讓他給嬌慣壞了,每天雞蛋拌小米,時不時來一頓麵包蟲兒,上火了,還得四處給它找蜘蛛……回了林子,它們還會不會自己找食兒?不管怎麼說,還是給它們找座大點兒的山,找片密點兒的林子吧。

  老爺子是坐過出租車的,當然,是和兒子一起坐的。兒子好像是站到馬路邊兒上,把手揚了一揚,那出租車就停下來了。他把鳥籠子放到地上,也把手揚了起來。可那車頂上有出租燈的小臥車,就是不給他停下。他有點生氣,覺得出租司機一定是勢利眼,是不是以為我老頭兒出不起車錢?他索性把那四張五十塊的大票拿了出來,捻開,攥在手裡,一見著出租車開過來,就朝他們揮著。可還是不見有車給他停下。

  「老大爺,您這幹嗎呢?」一個民警走了過來。

  「對,您來得正好,您幫我截一輛!」沈老爺子氣呼呼地對民警說。

  「您在這兒可截不著車。這是路口,根本不讓停車。誰停了車,誰得跟我這兒交錢。」民警拍了拍手上的罰款本。

  原來如此。沈老爺子只好又提起了他的鳥籠子。

  「那您說,我哪兒截去?」

  民警打量了他一眼,覺得這老頭兒還真夠「譜兒」——好嘛,打「的」去遛鳥兒,他戳了這麼多年大崗,還是頭一回見識呢。也是,讓這老爺子走到二百米以外去截車,還不得半個鐘頭出去了?再給我在大馬路上摔一交,更麻煩啦。抬眼,一輛出租車開過來了,還巧了,是輛空車。揚揚手,又用手指往身邊點了點,那出租車乖乖兒地停在了身前。

  「師傅,師傅,」出租司機從駕駛室裡鑽出來,一邊往民警跟前跑,一邊從兜裡往外掏煙,「我錯啦,我錯啦……」

  「你錯什麼啦?」民警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拉上這老爺子,該去哪兒去哪兒!」

  「好,好,一定,一定!」出租司機這才明白不過是「官差」,麻利兒地開開了車門,又是攙胳膊,又是遞鳥籠,侍候著老爺子坐進了他的車。

  「您去哪兒?」車子慢慢向前滑行,在警察的注視下開了過去。

  「呃……」老爺子這才想起,自己淨顧著琢磨這司機跟警察了,還忘了跟人家交待去處,「您啊,……拉我……拉我去香山吧。」

  司機掉轉車頭。

  「哎喲,老爺子,您這一錘子可苦了我嘍。我這半天兒全得給您搭上啦!我說,您兒子也夠……夠黑的,就這麼著,天天為您截輛車,讓您去香山遛鳥兒?」

  沈老爺子一樂,沒做解釋。

  「我給您錢。」過了一會兒,老爺子說。

  「哎喲,我沒別的意思,真的,沒別的意思。我哪能收您的錢啊。能拉上您,是我的榮幸……您可別跟您那兒子說去,別。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回頭找個茬兒,把本子給我扣了,那我可虧大發了!」

  老爺子不再說話。錯到了這份兒上,您是讓我說破還是不說破?這可是您自找,誰說那民警是我兒子啦?誰說我不打算給錢啦?你們年輕的就是這樣,老是在我們老傢伙面前抖機靈。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一樣,全他媽這號東西!行,讓你們抖機靈,讓你們抖,有你們氣我們的時候,也有我們開心的時候!

  想到這兒,老爺子把腰板兒陷到了沙發座兒裡,又揚起了臉兒,把腦袋靠到了靠背上,真的有點兒警察他老爺子的神氣啦。

  話是這麼說,到了香山,也還是把五十塊的一張扔到了前排座兒的墊子上。

  「您……您這是為難我,大爺,您……您……別這樣,這讓我……」司機追著他,把錢往回塞。

  他不理他,不接錢,提著他的鳥籠,逕直奔前走。

  到了靜宜園門口,他看見那司機還傻傻地站在停車場上。

  買了票,慢騰騰地挪進了公園。

  不是星期天,香山公園裡還算清靜。他多少年沒來了?忘了。他已經忘了最後一次來香山是哪一年了。只是記得那時候還沒有通車,他是騎著毛驢來的。哦,對了,是個春天,舊歷四月初幾來著?他是到妙峰山進了香,從北安河那邊下的山,回北京的時候,拐到香山來了。那時候的香山哪有這水泥道兒啊,一山一山的林子,樹根兒底下全是暄乎乎的樹葉了,鳥兒那叫多呀。也怪,多少年的事了,好像早忘了,可說不定是印在心裡了,要不然你怎麼張口就說要到香山呢?您是想著這兒鳥兒多,好叫你的畫眉有個就伴兒的吧?

  老爺子不會忘記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不過,走著走著,抬眼四望,他忽然發現,提著鳥籠子的,並不止是他一個人。就在他前面不遠處,一位老者也提著鳥籠走著。這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麼,好像被什麼所吸引,跟著那老者,轉過了一個土坡,看見一片小樹林。那兒已經有幾位老者了,他們的鳥籠已然掛到了樹枝上,哪一種鳥籠裡養的什麼鳥,內行人是不難看出來的,所以,稍有經驗的人,一到了遛鳥的地方,不難明白自己應該到哪兒去掛鳥籠。沈老爺子一點也沒含糊,直奔畫眉籠子集中的地界就去了。

  更內行的人不僅能看出自己的位置,而且能看出自己的鳥兒的地位。沈老爺子往樹上的籠子掃了一眼,若無其事似的把自己的鳥籠掛上去。先來的鳥迷們也都不是「白帽子」,瞄了一眼老爺子那張籠,就已經瞭然,待到老爺子揭開了籠罩,有的人就開始「嘖嘖」感歎,更有一些人拿籠罩罩起了自己的籠子,免得新來的「武林高手」露一手以後,自己的鳥兒被羞得忘了曲兒。

  沈老爺子的畫眉開始哨。

  北京人養鳥兒,各有所好。有好漂亮的,那您就養鸚哥:虎皮啦,葵花啦。有好玩意兒的,那您就養打彈的花紅,叼旗的黃鳥。更多的人則好聽鳥兒「哨」。這鳥兒的「哨」,其實就是相聲演員們老說的「說、學、逗、唱」裡的「學」。不過,您要是個相聲演員,「學」這一門功夫講究的,除了「真」以外,還講究多多益善。您要是能把劉歡韋唯杭天琪毛阿敏學個遍,您就算得上入流。您要是再能把李揚的唐老鴨、趙忠祥的動物世界學得亂了真,您就算得上夠品。您要是能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草裡蹦的、大馬路上歡的,全學了來,您就了不得了。而鳥兒「哨」,卻有一定的規矩,多了固然好,可也不能犯了規矩。犯了規矩,就叫髒了口。這規矩大概既不是昇平署,也不是文化部規定的。藍靛頦以學「伏天兒」為一絕,若能把過去北京大街上賣酸梅湯的冰盞兒聲學了來,就更是了得。可它就不許學蛤蟆叫喇喇蛄叫,叫了,它就一錢不值。百靈套子十三套,以「胡伯勞交尾」為高潮樂章,這大概屬「黃色歌曲」,類乎「床上迪斯科」之類,已然「自由化」得可以。可不知為什麼,它若學了烏鴉叫,學了「磨剪子來搶菜刀」的「嘩啦嘩啦」的鐵板聲,卻不見容於世,那就玩兒完,非禁了不可。我對這事一直是氣不忿的,一直想寫篇東酉為學烏鴉叫的百靈們鳴不平,憑什麼「胡伯勞交尾兒」就好,「烏鴉叫」就不成?當然那是後話了。北京人對鳥兒,有點像我們有些政策,分親的後的,各有傾斜。說到這兒,就說到了畫眉。畫眉的運氣不錯,鳥兒迷們給它的政策挺寬鬆,就算學來了蛤蟆叫,也都能容忍,當然,您不能太過分,若是學到貓頭鷹叫,那就得「炒」你的「魷魚」了。

  沈老爺子的兩隻畫眉哨得真歡,是不是知道要離開老爺子了,報答報答?它們就像兩位舉辦個人音樂會的演員,你哨南路紅子的「衣滴水兒」,我就哨東路紅子的「滴滴動兒」;你哨「油葫蘆音兒」,我就哨葦柞子的「掛掛機兒掛掛機兒」……哨了一會兒,哥兒倆在鳥槓上一上一下地歡勢,歡勢夠了,又開始新的一幕。

  沈老爺子不動聲色地坐在小樹林邊的草地上,一邊豎起耳朵聽鳥兒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遛鳥的老頭兒們說著話。話題當然是從誇他的鳥兒開始的,他既不熱情,也不冷淡。有問是必答的,別人不問,他也沒更多的話。兩隻畫眉哨得差不多了,最後,哨出了小孩兒的哭聲。鳥迷們無人不知,這已經是畫眉中最難得的了。如果是平時,老爺子一定面露得色,微笑著,像在欣賞一曲動人的音樂。可今天,這哭聲勾起了他的心事。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摘下鳥籠子,向周圍的人點了點頭,走了。

  他今天幹什麼來了?

  沈老爺子又沿著石板路走了一會兒,拐了幾個彎兒,走到一處沒人的地方。路旁的山坡上,林木蔥籠,青草萋萋,他探著身子,先把鳥籠放到山坡上,又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就這樣,挪一下鳥籠,爬幾步,總算進了林子。他坐在樹叢裡喘了好一會兒,定住了神,掀開鳥籠的籠罩,又打開了籠門,這下,兩隻畫眉分別從各自的籠子裡跳了出來。鳥兒在他的身邊跳了一會兒,叫了一會兒,並不飛走,又回到了籠子裡。老爺子苦笑了。他拍了拍籠子,畫眉們又出來了。他關起了籠門,罩好了籠罩,起身,從山坡上挪了下來。

  站在石板路上愣了愣神,那鳥兒就在那林子裡叫。

  他的眼皮又耷拉下來了,眼窩裡凸起了兩個鼓包。他睜開了眼睛,慢慢地往回走。走了一會兒,他又下意識地一邊走,一邊晃起鳥籠來,忽而想起,那裡面已經沒有鳥兒了。他不再晃了。

  那鳥兒好像還在林子裡叫。

  出了香山公園的大門,遠遠就看見,來時坐的那輛出租車,還等在那裡。

  「您別這麼哆嗦啦,我跟您實說了吧,我不是那警察的老爺子,不是……等把我送回了家,您再算算,我得補您多少錢,一分也不少您的。」

  沈老爺子對身邊開車的司機說。

  這時候,小汽車正沿著窄窄的石板道,彎彎曲曲地向坡下溜。

  司機側過頭,將信將疑地瞟了老爺子一眼。

  「怎麼著,您還不信?您要我怎麼著,您才能信?」

  「……要是那麼著,您可夠邪門兒的了。」司機說,「您自己花錢打『的』去遛鳥兒?這一趟還不近。說真的,大款咱們也見過,還沒見過您這麼大的譜兒哪……」

  「遛鳥兒?我可不是遛鳥兒去了。」老爺子把膝蓋上鳥籠的籠罩給打開了,「您看,這鳥兒還有嗎?」

  司機又扭頭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麼。

  「您這可更讓人奇怪啦。好好的鳥兒,您幹嗎給放了?您不想玩了,送到官園兒,花鳥市場上,能賣個好價兒哪……您倒好,還自己往裡搭錢,打『的』,放生?」司機冷丁兒又來了一句。

  老爺子不再說什麼。您愛奇怪不奇怪,反正,該多少車錢,一分不少你的就是啦。

  不過,要說這事跟小伙子全白說,全是瞎耽誤工夫,也不是。至少,這讓沈老爺子忽然間拿定了主意,這事也不能跟兒子說去。保不齊他,還有兒媳婦,甚至那個孫女,他們心裡想的也全是這一套。

  他還不願意別人看他像個老怪物。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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