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常溫>>桑拿小姐

雲台書屋

第三三章 「平安夜」


  姚綱覺得那些火焰幾乎是靜止的,只是略微有些閃爍,很像是由無數只彩燈組成的光環,那光環旋繞的樓宇,像矗立在大酒店門前草坪上的一株聖誕樹,在這歡樂祥和的「平安夜」,正默默地向人們祝福平安……

  姚綱在睡夢中似聽到有電話鈴響,但他怎麼也睜不開眼睛,直到那鈴聲頑強地響了很久,姚綱才爬起床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到客廳裡接電話。電話是公司辦公室的王主任打來的。

  「姚總嗎?今天下午吳律師到公司來了,說我們的官司敗訴了,問我們要不要上訴到最高法院,沒找到你她就離開了。可剛才吳律師又給我打電話來,說無論如何今天要給她個肯定的答覆,因為明天上午她要去北京辦事,如果我們決定上訴她就在那邊找個名律師協助,否則可能就來不及準備上訴材料了。」

  「法院是怎麼判決的?」

  「判決我們輸了。」

  「我知道輸了。怎麼個輸法?都哪些方面輸了?輸到什麼程度?」

  「這個……判決書我還沒來得及看,放在您的寫字檯上了。對了,今天還收到您的一包特快郵件,從美國來的,也放在您的房間裡。是不是馬上給您送到家裡去呢?」

  「不用了,我馬上過去處理。另外立刻告訴吳律師,我們要上訴。」

  姚綱放下電話,用力伸了個懶腰,猛然發現窗外漆黑一片,室內還亮著電燈。怎麼還是夜裡呢?他忽然想起來,阿華昨天夜裡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嗎?姚綱趕緊跑回睡房,睡房裡還亮著那盞紅光慘淡的床頭燈,可床上並沒有阿華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自己做了一場夢,阿華實際上根本沒有來過?還是自己已經睡了一整天,現在已是第二天夜晚了?可客廳裡的燈是誰打開的呢?是自己睡覺前忘記關了,還是自己剛才親手打開的卻轉眼便忘記了?

  姚綱走出睡房,卻又發現各個房間全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每一處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所有物品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完全沒有了往日那種雜亂無章的感覺。姚綱打開電冰箱,見裡面放滿了新鮮的蔬菜、水果和雞蛋,冷凍箱裡新添了一袋瘦肉、兩條魚和一隻處理得乾乾淨淨的肉雞。姚綱走進廚房,看到煤氣灶上有一鍋蒸熟的米飯,飯早已涼了,卻仍在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灶台旁擺放著兩盤切好的蔬菜,只等著下鍋烹炒了……

  姚綱看著看著,鼻子一酸,眼淚順著兩頰滾落下來,掉在地板上竟發出了「辟啪」的聲響。他撥打阿華的傳呼機,等了一會兒沒接到回復。他再次撥通傳呼台,報上了自己的手提電話號碼,然後穿好衣服,拿著手機匆匆走出家門。他要先去公司處理一下那些緊急事項,然後便去尋找阿華。他覺得自己一刻也不能沒有她了,他要讓她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一天也不再分離了。

  姚綱才邁出家門卻又返了回來,匆匆跑到書房裡去取自己的筆記本,那上面記載有這個案件的進程和一些重要事項。他發現筆記本裡的詩稿沒有了,卻留下了兩行阿華的筆跡。他猜想詩稿一定是被阿華拿走了,而她自己也想留下一首小詩,但不知怎麼只寫了兩句就不寫了。姚綱顧不得細想,拿起筆記本匆匆跑出家門,疾步向公司趕去。

  街上行人如水,路旁燈火輝煌。沿途的幾家賓館張燈結綵,大堂前的聖誕樹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芒。有一家富麗堂皇的大酒店門前還站著一位頭戴紅帽身穿紅衣的聖誕老人,笑容可掬地迎送著進出的賓客。顯然,聖誕老人是由人裝扮的,雪白的假鬍鬚遮住了他的大半個面孔,匆匆行人沒人能夠看到他的真實面目。幾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跑過來圍著聖誕老人嬉鬧,老人從他身後的寶囊裡掏出來一把糖果撒給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於是她們邊搶糖果邊發出一串串銀鈴般歡快的笑聲。

  姚綱這才意識到,原來今晚已是平安夜,明天就是聖誕節了。

  姚綱趕到公司後,整層樓黑洞洞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他掏出鑰匙打開自己的辦公室,又在牆壁上摸索著找到開關,開亮室內的日光燈。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馬小姐那張空蕩蕩的辦公桌和滿屋子悄無聲息的辦公設備。過去馬小姐在這裡時,這些設備都像有生命一樣,總在歡快而有序地運轉,而現在它們一個個都在沉睡,似乎永遠也不會再醒來了。就連那台隔幾分鐘就要吱吱呀呀地忙著收發文件的傳真機,此時也像斷了電一樣安靜地臥在那裡,它背上那厚厚的一摞顯然還從來沒有人翻看過的收件,似乎已壓得它窒息而亡,從此再不會為人賣命了。

  姚綱心裡酸酸的,幾乎不忍再看下去,趕緊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他的寫字檯上也已堆滿了文件,有下屬送來要他審批的業務文件,有國外客商的來函來電,有各地友人寄來的成堆的聖誕卡。還有一些不知是私是公的函件,因是直接寄給他的便沒有被人拆閱過。這些暫時都顧不上看了,他首先要瞭解的是法院對那個幾千萬元標的的案件到底是如何判決的。姚綱剛剛伸手拿起那份大紅信頭的判決書,卻被判決書下面壓著的一份特快郵件吸引住了。啊呀,那不是羅筱素的筆跡嗎!

  姚綱甩手把判決書丟在一邊,趕緊拿起了那份郵件,從筆筒裡抽出剪刀剪開塑料郵袋,取出一隻大牛皮信封,信封裡墊著一張硬紙版,然後便是一疊信箋和一張八寸大的彩色照片。那照片是姚綱與筱素的結婚照,曾經掛在他們家中的牆上,每一個來訪的客人都會站在照片前看上幾眼,讚美幾句,後來筱素出國時把它取下來帶走了,卻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又寄了回來。

  姚綱展開信箋,一句句閱讀起來:

  綱: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回到了你的身邊。你不要四面張望,不要急著到處尋找我,平靜下心來把信看完,你會知道我離開你後的一切真實的情況。而在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的心同你的心已聯結在一起,我的靈魂已飄越萬水千山回到你的身邊,並將永遠追隨著你,像以前一樣,一刻也離不開了。

  我同沃爾夫到美國不久,這個流氓就與他過去的女友重歸於好,棄我而去了。我人地生疏,舉目無親,又無合法的長期居留答證,無法出去打工賺錢,很快便陷入了難以維持生計的窘境。還有,過去在家裡時你總是寵慣著我,使我完全沒有培養起自我生活的能力,菜不會炒,燒飯也不是生就是糊,幾乎沒有一次能吃的時候。我四處尋找沃爾夫這只餓狼,那時我還不能完全相信這個道貌岸然的傢伙會是個如此卑劣的小人。在他一個朋友的協助下我找到了他的住處,同他爭吵起來。沃爾夫對他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歉疚的表示,還教訓我不要用中國人的觀念來評價美國人的行為。他說他們國家是個尊重自由、尊重人權的國度,說白了就是個個人權利至上的地方,他所做的一切完全符合美國人的行為準則,沒有什麼可被指摘之處。他說看在過去的情份上,他仍然願意幫助我,給我一些錢,並把我引薦給他的一個朋友,到那裡去做研究工作,以幫助我解決工作和長期居留簽證問題。

  我隨沃爾夫去見他那個所謂的朋友,到那裡才知道那個人其實是一個情報部門的官員。他這是想讓我給他們做間諜呀!可沃爾夫他們說這和做間諜根本就是兩碼事,他們只不過是利用我在國內金融管理部門的工作經驗,收集整理一些中國金融方面的資料,如果可能,則在此基礎上再對中國的金融政策做一些研究、分析和預測的工作而已。他們說這是名副其實的研究工作,至少在美國如此。如果不是因為我有那麼幾年在國內金融部門工作的經歷,想搶這個飯碗還搶不到呢!

  他們說許多來美國謀生的中國人,都是在利用自己過去的經歷或特長混飯吃。有的人在某位領導人的身邊工作過,於是便連篇累牘地大寫什麼傳記、回憶錄之類的東西,說的是真是假沒人深究,反正能賺到錢就行。據說還有個叫吳什麼的中國人,專喜歡回到國內去拍一些錄像帶回來賣錢。有一次他去一家醫院看醫生給一個肺部有病的人做手術,順手拍了卷錄像帶,回到美國後說那是有人在摘取死刑犯的人體器官,是侵犯人權的證據。於是這姓吳的又被傳到國會作證,又被請到電視台演講,鬧得名聲大振,不亦樂乎,估計也因此賺了不少錢。

  那些人做了些什麼我不瞭解,反正想來想去,我覺得他們要我做的所謂研究工作,跟當間諜也差不了多少。

  這種事我堅決不能幹,餓死也不能幹。我沒要沃爾夫的臭錢,也不會再乞求得到這種人的憐憫。我真想馬上回國去,回到你的身邊大哭一場。可我怕回去後被人恥笑,便想再闖一闖,多少混出點樣子來再做回去的打算。以前總聽人說美國好得天堂一般,在美國撿垃圾的老太婆也比在中國研究環保的專家教授富裕,我好歹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總不至於淪落到撿垃圾的地步吧。

  我不能公開找工作,就暫時到餐館裡去打工,可沒做兩天就被警察給抓了去。當時我想,抓起來也好,如果他們把我遣送回國,我也就用不著為路費發愁了。可他們看到我是合法入境的,簽證也尚未過期,又是初犯,警告了兩句就放了,連款也沒罰,害得我又得去到處找工作。美國這些大腹便便的警察,做事總是稀裡糊塗的,該慈悲的時候他們一點也不慈悲,不該慈悲的時候便亂發慈悲。

  這次經人介紹,我到市郊的一家健康娛樂中心去面試,按當地華人的話說叫「見工」,不知道這是不是從你們廣東那裡傳來的說法。據說這裡打工的外國人很多,警察很少到這裡來檢查,待遇也相當優厚。那個肥得跟狗熊似的老闆看了我一眼就點頭同意了,似乎很滿意。並當場預付給我三千美元的薪金。這幾乎使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要知道,美國的大學講師差不多也就是這個工資標準哪!

  不過,老闆告訴我在這裡打工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吃住在公司,不經允許不得隨意外出。我想既然待遇如此優厚,工作肯定是比較緊張的,吃住在公司也許是必需的,只要房費飯錢定得合理,吃就吃住就住吧,於是便同意了,並隨手在合約上簽了字,那上面的內容根本就沒細看。我想,在人家這麼馳名的法制國家,合約裡是絕對不會有詐的。

  上班後先要接受三天的技術培訓。在培訓課上我才知道,這所謂的新工作其實是在桑拿浴做服務員,為客人進行保健按摩。那時我還根本不知道這工作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終歸是伺候人的差事。我覺得自己不遠萬里來到人間天堂阿美利堅,做這種伺候人的事未免太下賤了點,我不想幹,要求辭職。但這時我才知道,這裡根本就是個黑社會把持的活地獄,一旦進來,不被那些食人獸吸淨搾乾是別想出去的。那個所謂的合約,其實就如同一紙賣身契,它就像一條鐵鏈把人活活地鎖在這地獄裡面了。

  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含淚上班工作。我發現這裡凡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基本上都是外國人,其中尤以亞洲人為多,與我同聲同氣的就有好幾個。原來,桑拿浴這種地方為了招徠客人,多喜歡用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做按摩小姐,但本地的女孩子很少有人願意到這種地方來工作,來了也不好管束,所以老闆們便喜歡在貧窮的外國女孩子中物色按摩小姐的人選,而沒有合法入境簽證或居留手續的外國女孩更會成為他們肆意剝削壓搾的對象。

  這裡確實收入不菲,每個工作日都有七八十塊美金的進帳,兩三百塊的時候也有。但這些錢卻是我們這些女孩們用血淚換來的,用人格和尊嚴換來的,拿在手裡總覺得沉重得很,心裡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最初賺的錢要用來償還預付的工資,還清之後,便幾乎沒有多少額外的開銷了。在美國這個地方,聽說人家出賣身體器官的錢都得上稅,真不知道在這個鬼地方還有什麼是可以免稅的。但偏偏我們這些非法打工者的收入是不用上稅的,這真是對這個法制國家的一大諷刺。

  按摩小姐的工作就是為來桑拿浴消遣的客人提供按摩服務。如果你所接待的客人比較有教養,這工作也並不難完成,只是身體累些罷了,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但如果遇到一些酒徒色鬼流氓惡棍之類,那就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但偏偏來這種地方的人,後者遠遠多於前者。在這種鬼地方,你才能真正對達爾文的進化論有深刻的領悟,你才能體會到人類在外殼上與動物分化出來的同時,在本性上是如何變得比任何野獸都更加凶殘而卑劣。我不能向你描述這裡面的細節,你自己去想像吧。當我積攢了足夠的路費之後,我便每時每刻都在尋找機會逃離這裡,回到你的身邊。雖然我也猶豫過,彷徨過,覺得自己淪落到如此地步,已沒有臉面再見到你;但最終我還是相信你能夠諒解我,接納我,允許我重新投入你的懷抱,感受人世間真正的溫暖與幸福。我深切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那寬闊的心地,才是我靈魂安息的溫室,只有你那堅實的臂膀,才是我身軀停歇的港灣。正是這個信念,這種企盼,支持我忍受著精神和肉體上的難以言喻的痛苦,把眼淚吞進肚裡,在這塊陌生土地上的黑暗的角落裡,頑強地生活下來。

  可是終於有一天,我的這一幻想徹底破滅了。那些披著人皮的獸類為了長期控制我們,總是在千方百計地誘使我們走向深淵,誘人吸食毒品便是他們必用的手段。在那種極端壓抑、極端空虔的環境下,人的精神上薄弱的防線是很容易被突破的。在一次次的誘惑下,幾乎所有人都不能倖免,最終都會成為毒品的奴隸。當我越來越頻繁地需要用那些白色的粉末甚至骯髒的注射器來驅逐精神痛苦的時候,我便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絕望的邊緣。而當我發現自己染上那個世紀絕症的時候,我生活的信念便徹底破滅了。

  我不能再回到你的身邊了。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去了另一個世界,沒有同你道一聲再見,就像當初離開我們共同擁有的那片土地時那樣。我曾想默默地離開這個世界,不讓我的不幸帶給你痛苦。但我想,那樣也許你會永遠尋找我,等待我,使你的心永遠不能安寧。所以,我還是寫下了這封信,告訴你這個無法挽回的故事和這個你讀到此信時已經發生的結局。望你盡快忘掉我,平靜下心來,開始新的生活。

  過去的時光真像是一場夢,使我直到此時也不能相信自己所經歷的許多事竟會是活生生的事實。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以後,便一直以為世界是美好的,人們是善良的,社會是公正的,前途是光明的。可是我卻終於看到了,在這個被描繪得如此美好的世界上還隱藏著多少陰濕骯髒的角落,我們這些主宰世界的所謂高等動物卻有著多麼自私、殘忍和卑劣的本性!如果我們的整個社會秩序都像這家桑拿浴那樣充滿欺詐、不公和弱肉強食,人類的前途便真的是發發可危了!

  也許,它只是腐朽的西方世界的特有產物,並非所有這類場所全都如此。每一片樹葉都有它自己的形狀,每一塊岩石都有它自己的花紋。聽一起做事的女孩子講,現在國內也已經有桑拿浴出現,也有不少女孩子在那裡做桑拿小姐。不知你是否見過她們中的一些人。我想,在我們那個公正文明的社會裡,在我們那些善良正直的同胞中間,她們一定不會像我這樣倍受欺凌和侮辱,她們或許很幸運,很幸福,是嗎?

  此時此刻,我真懷念我們的過去!我的軀體將很快化為灰燼,它已不是你熟悉的那具骨肉,不值得你有任何留戀了。但我的靈魂將永遠環繞在你的身邊,請你接受它,像過去一樣。我自認為它沒有像它的載體那樣變得骯髒腐爛,它過去愛著你,今後也將永遠真誠地愛著你……

  姚細讀著這些令人肝腸欲裂的文字,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嗓子眼兒像被膠水封住一樣憋得近乎窒息過去,手臂顫抖得連水杯也沒能拿起來。這樣的發展是他從來沒有預料到的,這樣的結局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筱素啊筱素,你曾經是那麼純真可愛,可你的生活為什麼如此坎坷,你的命運為什麼如此悲慘?難道就因為你聽信了一個騙子的甜言蜜語,去了那個所謂的人間天堂?

  姚綱艱難地掙扎了好長時間,才從嗓子裡吐出幾口裹著血絲的痰液,感到呼吸順暢了一些,隨之便有泉水般的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淚水流過嘴角,滴濕了衣襟、座椅和腳下的地毯。他沒有去擦拭,只是像癱瘓的病人那樣斜仰在椅子上,回憶著,哭泣著,詛咒著,沒有飢渴的感覺,忘記了時間、空間和整個世界。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姚綱看了一眼卻根本不去理睬它。世界都崩塌了,還能有什麼重要的事值得去勞心費神呢!但那鈴聲卻頑強地響了下去,不肯停歇下來,好像那電話已經成了精,趁這夜深人靜之際自己在那裡盡情地鳴叫,抑或是撥電話的人知道姚綱肯定就在電話機的旁邊,因此要同他比一比耐性,一定要讓他拿起電話不可。

  寂靜空曠的寫字樓裡,那鈴聲顯得特別尖利,特別刺耳,震得姚綱心煩意亂,坐立不寧。他終於沒能戰勝對方,伸手狠狠地抓起了話筒。

  「喂,你怎麼了?」對方沒有任何稱呼,但聲音裡充滿憂慮。

  「小婷,是你嗎?」姚綱有些不相信自己聽電話的那只耳朵了,趕緊站立起來,將聽筒換到另一隻耳朵上。其實,他兩隻耳朵的聽力都同樣正常,「你在哪裡呀?」

  「飛機場。」

  「飛機場?哪個飛機場?」

  「東京。」

  「東京?你……你怎麼會在日本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我在這裡轉飛機去美國。在香港飛機場我給你打過電話,可是打哪個電話都找不到你。我想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再找不到你,以後也許就沒有機會同你講話了。」馬小婷已經哽咽起來。

  「你去美國做什麼?去多久?」

  「永遠。我已經辦理了移民手續。」

  「什麼?移民美國?為什麼又是去美國呢?」姚綱的語調低沉下來,像是在自言自語,「那你姑媽和孩子怎麼辦呢?」

  「暫時托付給別人照顧了。」

  「你……不能改變主意嗎?」

  「晚了,無法改變了,也沒有必要改變了。隨它去吧。」馬小姐語調緩慢,但卻一個字比一個字堅定起來,「你要多保重啊!……喂,你怎麼不說話呀?你要向我保證,你一定會保重自己的!」

  「……」

  姚綱的手臂已經垂落下來,卻還在握著那支沉重的話筒。他已聽不見馬小姐在講些什麼。他不知道馬小姐是否還在對著沒人接聽的電話講話。他呆呆地立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這個易動情愛傷心的男人,似乎已經為羅筱素流盡了眼淚,此時一滴也沒有了。

  他呆滯的目光漫無目標地望著窗外,望著遠方。他似乎看到在他目光的盡頭處,在芸芸眾生的嘈雜世界,有一片斑駁陸離的海市蜃樓,有一處光彩奪目的人間天堂,行跡匆匆的人們都在向那裡擁去,臉上掛著興奮的、企盼的、迷惘的抑或是捉摸不定的神態。他似乎看到那天堂裡的燈光格外明亮,明亮得如同一片火焰。繼而,那燈光果然變成了火焰,越燒越旺,映紅了半面天空……

  姚綱歎了口氣,把話筒丟在電話機上,像倒塌下來一樣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那話筒剛一落下,尖利的鈴聲便又響了起來。姚綱以為馬小姐話沒講完又打過來了,便又趕緊拿起話筒接聽。電話裡傳來何彬火爆而急促的聲音。

  「哎呀,你怎麼還在那裡閒坐著呢?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起火了!」

  「起火了?哪裡起火了?」姚綱對何彬沒頭沒腦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但一種不祥的預感已陰雲般籠罩上心頭。

  「『紫薔薇』。」

  「什麼?!」姚綱霍地站起身來,疾步向窗前走去。

  隔著寫字樓寬大的玻璃窗,越過深夜街市的點點燈光,他看到在城市的一隅,有一座建築物正噴吐出赤紅的火焰。在它周圍那些低矮的建築群的映襯下,那建築物顯得挺拔而雄偉,猶如青青草坪上的一株翠柏;但在更遠些的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面前,它又顯得卑微而渺小,像是巨魔面前的一個小矮人。由於距離的緣故,姚綱覺得那些火焰幾乎是靜止的,只是略微有些閃爍,很像是由無數只彩燈組成的光環。那光環旋繞的樓宇,像是矗立在大酒店門前草坪上的一株聖誕樹,在這歡樂祥和的「平安夜」,正默默地向人們祝福平安

  姚綱似乎一下什麼全都明白了。

  他猛然想起了阿華留在筆記本上的那兩句話,踉踉蹌蹌地走到寫字檯前,打開筆記本,兩行跳躍著的字跡如飛刀舞箭般刺入了他的眼簾:

  請把我帶回故鄉的山野

  讓我在那裡永遠安歇……
上一頁 b111.net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