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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球館裡的老闆


  「球打得真不錯,人也長得蠻有韻味,只可惜跟周飆這種人混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他專愛向女人做生意,不做到他的床上是不肯罷休的。」

  何彬拉著姚綱走出中餐廳,看看時間還早,便想再帶他到什麼地方散散心。姚綱本來就心情不好,又受了秦孝川的欺辱,讓他自己回家去呆著肯定又是個痛苦的夜晚。而且何彬這次去香港有不少見聞憋在肚子裡,在單位同領導講在家裡同老婆講,既不合適也不方便,正想同姚綱嘮嘮呢。

  何彬問姚綱想不想再去桑拿,姚綱說無所謂。何彬聽姚綱的口氣以為他不喜歡去桑拿,便建議先去咖啡廳坐坐。其實姚綱倒很想去桑拿浴把阿華找來聊聊,剛才在餐桌上說話不便,阿華好像有些誤會也沒來得及問明白,找機會勾通一下很有必要。但他不好意思說出來,怕何彬以為他多麼熱衷於去桑拿浴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場所。自從第一次去桑拿浴由阿童給他「做鐘」後,他對桑拿浴這種場所有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他一方面覺得那裡面的神秘活動確實有些誘人,去過一次難免不想再去,但同時又覺得那裡面的活動有些不便告人之處,一個好面子的人是不會誇耀自己常去桑拿浴的。何況他曾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再去那種地方,免得積久成癖難以自拔。

  二人步下樓梯,經過酒店大堂正要往咖啡廳裡走,身後一聲洪亮的呼喚把二人的雙腳釘在了地上,回頭一看,見一位身材魁偉的男人正從酒店大門走進來,筆挺的西裝寬大的領帶,看上去很有些派頭。

  「小何,你怎麼在這裡?公務還是私事?」男人大踏步跨過來與何彬握手,那神態像是何彬的領導,那風度也的確像是個大幹部。從他稱呼何彬為「小何」這一點判斷,姚綱完全有理由相信此人資歷非淺。他跟隨何彬到任何場合,幾乎總是聽到人們稱何彬為「何老闆」或「何處長」,至少也是稱「何先生」。在南方許多地方,稱「小」什麼「老」什麼早已過時了,只有革命閱歷極其豐富的老首長們才改不掉他們的老習慣。

  「蒲經理請秦所長吃飯,我來喝碗湯。」何彬隨隨便便的口氣,不像是同一位受人尊重的老幹部講話,當然更不像是同他的上級領導講話。

  「老蒲請客呀?而且秦所長也在?要是早知道我也來參加了。正想同你們探討一些政策上的問題呢。」男人放開何彬的手,又轉向姚綱,「這位是……」

  「這是姚總經理,我的老同學。阿綱,這是銀海大酒店的周總經理。」

  「周飆,周飆。」男人邊謙卑地報著自己的姓名,邊轉過身來與姚綱握手。他看上去五十歲上下,五官基本端正,滿臉風霜,的確像個閱歷豐富的長者,而且他那高高腆起的大肚子也顯示他是個頗有度量的領導者。可是按照何彬的介紹,他卻不過是個店老闆而已。姚綱感到有些不可理解。不過,也許人家是什麼大集團的「老總」,為體驗生活下基層來兼個職;或者也許人家以前是高級領導,不小心犯了點錯誤,為安撫群眾的不滿而暫時被降職使用了。這種事現在也不少見。

  「怎麼這麼早就吃完了?現在忙什麼去?閒聊會兒。怎麼不去桑拿呀?沒興趣。那倒也是,桑拿這種東西偶爾去一次也未嘗不可,經常去就沒意思了。哎,我倒有個建議,跟我去打保齡球怎麼樣?我約了個客人,一會兒在球館邊打球邊談點生意。現在跟人談生意也真不容易,不是去餐館就是上酒樓,要麼就是到球館桑拿浴裡談。還有出奇的呢,我有幾個生意場上的朋友,每談生意必到鬧鬧哄哄的歌舞廳裡,找幾個毫不相干的陌生小姐陪著談。你想那能談好嗎?現在的生意人不知道都怎麼了,一個個全都不正常似的。可是你要不跟著這潮流走,你就別想跟人家做成生意。你們說是不是這樣,小何,姚總?」

  「是,是。」姚綱沒有周飆那種體會,只是禮貌地應答著。不過,周飆的這一番話卻使姚綱對這位店老闆產生了好印象,覺得他不管資歷如何,至少是個正派人。

  何彬並沒有應答周颶的問話,卻對姚綱說:「對呀!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走,打球去。」邊拉著姚綱向外走,邊對周飆說,「走吧,周總。你請客還是我請客?」

  「當然我請。」周飆顯然很高興,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些許興奮,急走幾步超過何彬與姚綱,領著他們向酒店後院的康樂大樓走去。

  設在康樂大樓一層的保齡球館裡熱鬧非凡。此時正是打保齡球的高峰時刻,剛剛吃過豐盛晚餐的人們如果不想去歌廳裡喊叫,不想去舞廳裡旋轉,到這裡來消消食則不失為絕好的選擇。在這裡痛痛快快地折騰一通,待腰酸臂疼肚子裡不那麼漲得難受的時候,再去桑拿浴、咖啡廳或者直接回家上床,便都會覺得順理成章得多了。所以,此時的保齡球館裡可謂人滿為患,十條球道上全都有人在甩起西瓜大小的保齡球,乒啦乓哪地往地板上砸。旁邊還有不少人在津津有味地觀看,不斷發出喝彩聲或對別人出了洋相的譏笑聲;緊靠服務台的小茶廳裡也坐著好幾桌人,他們在等候空下來的球道。

  周飆帶著姚綱與何彬一進保齡球館,便有一位穿著運動衣的女孩迎了過來。

  「周總,你來了。喲,何老闆也來了!」女孩二十餘歲,個子不高但很結實,齊耳的短髮配在充滿青春氣息的圓乎乎的臉上,給人以英姿颯爽的感覺。

  何彬熱情地與女孩拉了拉手,對姚綱說:「這位是梁小姐,我的教練。」

  「梁小姐是我們球館的部長,也是這裡的教練之一。我的球技也有不少是跟她學的。」周飆也插了一句。

  「一共幾位,周總?」

  「現在是我們三個,過一會兒還有一位要來。」

  「請到這邊來吧。」

  梁小姐把三人領到最靠右邊的一組球道,那裡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在慢吞吞地扔著球,球出手後有時連看也不看,很有些公款消費的味道。見梁小姐領著客人過來了,兩個年輕人馬上停了下來,同周飆與梁小姐招呼一聲便跑掉了。

  姚綱有些不解。別人玩得好好的,怎麼他們一來就把人家趕走了?就算周飆是這裡的總經理,可也不能這樣對待顧客呀!還有,這兩個客人也真好說話,老老實實地就把球道讓出來了,一點兒不滿的表示也沒有,其精神狀態很像過去受管制的「四類分子」。

  何彬知道姚綱搞不清這裡面的玄機,對他解釋說:人家周老闆要來打球,肯定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坐在冷板凳上等候空球道的,而是要空球道等候周老闆大駕光臨才對。可是在老闆沒來之前,你搞兩條球道在那空著,那麼多等候的顧客也會有意見的。所以嘛,球館便派兩名工作人員裝扮成顧客,把球道先佔上,這樣便可兩全其美了。

  「是不是這樣,梁教練?」何彬對姚綱解釋完,又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與梁小姐講話。

  梁小姐嘻嘻笑著,看看何彬又看看周飆,沒有回答。

  「我說小何呀,你這腦袋瓜可太好使了!我們搞點什麼事被你一眼就看穿了!」周飆邊換鞋子邊說,「如果是我一個人來打球,我也是要像普通顧客一樣排隊等候的,老闆也不能搞特殊化。可是如果有客人來,這打球成為工作的一部分,你就不好意思讓人家乾等著了。所以我事先跟他們預訂了球道。」

  原來是這樣。這裡的人鬼點子可真多!可是照這樣做生意也真夠累的,心眼兒全用在與生意沒有直接關係的旁門左道上了。姚綱雖已來南方工作了一段時間,但他打交道的客人主要是歐美和港台的客商,與本地商界反而交往不多,周飆他們這些把戲他聽著很覺得新奇。

  換好球鞋,何彬便去球架上選球。他給自己選了兩隻綠色的球,卻給姚綱提來兩隻紅球。他說他自己習慣使用十二磅的球,而姚綱初次打球,可以先試一試十磅的,以後根據自己的力量和打球的方式再確定用多重的球合適。

  姚綱提起自己的球來試了試重量,覺得……其實他也說不清這球對他是否合適,不過既然何彬用十二磅的,他這新手用十磅的可能也差不多。不知周飆那麼大個子會用多重的球?姚綱往周飆那裡看去,卻發現他並未去球架上選球,而是從梁小姐給他提來的一隻精美的提包裡取出兩隻黑色的球來。那球既新又亮,在燈下閃著奪目的光澤,式樣也有些特別,在兩隻指孔裡各嵌著一隻綠色的小皮套。

  何彬已經開球了。他跑了幾步,跑到球道邊上時一彎腰猛地把球扔了出去。保齡球閃著綠色的螢光飛快地向球道的另一端滾去,然後便與擋在路上的一堆瓶子狀的障礙物撞擊在一起,於是障礙物被清除了幾個,但還有幾個頑強地立在那裡,球則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何彬提起另一隻球,以差不多相同的姿勢再一次跑動再一次把球扔出去,於是又有幾個障礙物被清除,但仍有靠在最邊上的一支沒有被擊倒。

  姚綱認真地看著何彬,等待他第三次跑動把最後一個障礙物清除,但何彬卻停下來不幹了,轉身對姚綱說:「老兄,該你了。」

  姚綱往前一看,發現伺彬未打倒的那支瓶子已被那邊的機械裝置自動清除,接著又重新設置了一堆障礙物,與何彬開球時的局勢一模一樣。姚綱學著何彬的姿勢,提著球向球道邊沿跑去,跑到那裡後卻無法配合腳步把球扔出去,於是便站在那裡發愣,又不敢楞得時間太長,怕別人取笑自己,於是一閉眼一咬牙狠力將球丟了出去。那紅彤彤的保齡球砸在木質球道上的聲音倒是很響,但滾出沒多遠便拐了彎兒,順著旁邊的水渠溜走了,自然是一支瓶子也沒碰到。

  何彬哈哈大笑著走過來給姚綱做示範,說腿這麼著,手這麼著,腰這麼著,脖子這麼著……姚綱尚未看明白,何彬自己的動作已經亂了套了。他無奈地沖梁小姐招招手:「梁教練,你來教吧。」

  梁小姐輕盈地走過來,把姚綱的紅球舉在手裡示範著說:「初學者可以先試試這種姿勢:兩腿直立或自然彎曲,雙手持球舉至胸前;先邁右腳,助跑四步掀球;拋球時看準球道上的標記,根據三點成一直線的原理將球向前送出去。拋球時的要領是身子盡量放低,送球盡量要遠,手臂盡量抬高,還有右腿要放在左腿的後面盡量向左後方伸展。對,就這個樣子。」

  梁小姐邊講解邊示範,然後又扶著姚綱的身體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試做了一遍。姚綱把梁小姐所說的動作程序和要領在心裡複述了一遍,舉起球運了運氣,起步後把那套動作一氣呵成,果然那球便沿著一條筆直的線路飛快地向前滾去,嘩啦啦擊倒了一大片瓶子,只留下了最左邊的一支。

  「對極了,對極了!」梁小姐一邊鼓掌一邊說著讚賞的話,「如果用重些的球肯定是全打倒了。」

  「嗨,天才就是天才!你老兄上學時就沒人能跟你比,現在還是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你要是用了和我一樣多的時間來打球,說不定參加專業比賽都有富余了。」何彬由衷地讚揚著姚綱,卻又不忘同討人喜歡的梁小姐開玩笑,「我說梁教練哪,也許是你偏心眼吧?你教姚總就真心實意地去教,所以一下就教會了;當初教我時就馬馬虎虎,所以到現在我也沒學好。」

  梁小姐靦腆地笑著並不作答,往後退了幾步便站在那裡繼續看他們打球。顯然她並不善於同男人開玩笑。不過,姚綱這人確實很有人緣,英俊的面孔上總掛著善意和機智,絕對屬於那種一見面便讓女人喜歡的類型。如果梁小姐就是喜歡教他,也並非是多麼奇怪的事情。女孩子的心事,誰能說得清呢?

  何彬與姚綱繼續在同一條球道上輪流打球。何彬雖很少有把十個瓶一下全部打倒的時候,但技術相當穩定,差不多每次都能打倒八、九個,補球時的命中率也比較高。姚綱倒是打了好幾個「大滿貫」,可是一個瓶打不倒的時候也時常出現。就在姚綱又一次失手險些打了個空球的時候,卻聽見梁小姐在後面喊了聲「好球」。

  姚綱以為人家在給他喝倒彩,不好意思地回頭觀看,卻發現梁小姐是在給另一條球道上的周飆喝彩。

  周飆打球的姿勢很怪。他站在那裡先鼓起腮幫子瞪圓眼珠子,像戰場上的勇士打光了子彈後要衝上去與敵人拼刺刀,又像是古代的忠臣因受了什麼委屈非要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待他猛跑幾步側著身子把球拋出去後,一條腿卻彎曲著向後抬起半天也不肯放下去,那樣子馬上使人想到兒童玩遊戲時扮演蠍子精的姿勢。他的球打出去也很怪,不走直路卻彎了一條弧線,眼看一個瓶也打不到時卻轉回去打倒了所有的瓶。姚綱簡直看呆了,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

  梁小姐告訴姚綱,一般人打的是「直球」又叫「自然球」,學起來比較容易。而周總打的是「勾球」又叫「曲線球」,掌握起來相當困難,而且要使用特製的球才行。不過,這種球一旦打好了,殺傷力很強,得高分的機會就比較大了。所以,歐美的專業選手一般都打這種球。對東方人來說,通常只有個子高力氣大的人才適合學這種球。

  周飆見姚綱與梁小姐在誇獎他,打得更來勁了,接連打出了幾個「大滿貫」,然而緊接著卻又打出了幾個臭球。周飆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做出過於疲勞的樣子,坐下來點上了一支香煙。

  「姚總來這邊多久了。」

  「一年多了。」

  「這麼久了?我還以為您剛剛來的呢。是不是工作很忙啊?」

  「有一些吧。」

  「肯定是的。我們這些人呢,把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了,平時很少有機會出來消遣一下,許多現代化的消遣方式我們都無緣去享受,即使偶爾去一次也像劉佬佬進了大觀園,什麼都搞不明白。跟不上潮流哇。」周飆把夾著香煙的手掌向上一揚,學著電影裡大人物的神態發了聲感歎。

  「是呀,是呀。」姚綱見周飆同自己說話,繼續打球怕失禮貌,便把球放下了,又向周飆這邊走近一些,免得讓球館裡嘈雜的聲響逼著他們大聲對話而有失文雅。「不過,周總保齡球打得這樣好,可不像落伍的樣子。」

  「哪裡哪裡。我這點彫蟲小技完全是被逼出來的。您想啊,我這酒店裡有這麼一套設施,難免就經常有本地外地的領導、各行各業的名人、天南地北的朋友來這裡玩一玩。人家來了,我不出面吧,人家會說你架子太大,把人得罪了以後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我出面吧,可如果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自己丟面子不說,也會讓人家掃興的。所以呢,我空閒時就來打幾下,一為鍛煉身體,二來提高提高球技。現在有客人來時也能陪著人家玩幾局了。況且,我這一打球,肚子也小了許多,對我是個很大的鼓勵呀。」

  「沒想到在咱們這邊做生意還真不容易,光應酬方面就有不少學問呢。」

  「可不是嘛!」周飆剛把香煙送到嘴邊,聽了姚綱的話便馬上又拿了下來,「這應酬的重要性我可是深有體會呀!這生意嘛就像莊稼,應酬呢就像肥料,莊稼沒有肥料肯定長不起來,可是你要施錯了肥料,莊稼不僅不長說不定還得燒死。想當初我在桑拿浴做經理的時候,我們總經理出了點岔子,看當時那形勢人家非得整死他不可。他家裡人又請律師又托關係,沒起什麼作用,我把人家請到桑拿浴來玩了一夜,然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就這麼簡單!」

  「怎麼,您還做過桑拿浴的經理?」姚綱覺得周飆這麼光輝的形象怎麼也無法同桑拿浴經理聯繫起來,心裡疑惑就把話說了出來,話出口後才想到這話問得不一定合適。

  「做了好幾年吶。說得不謙虛點,本酒店桑拿浴得以生存得以蓬勃發展,我老周的功勞不小哇!」周飆愈發興奮起來。「當年桑拿浴從海外傳進來時,人們持什麼看法的都有,有的人支持,有的人反對。就連掌管有關政策的政府部門好像也拿不出個確定的政策來,今天說可以開,明天忽然又不讓辦了;遇到有什麼運動有什麼節日有上級領導來視察時就派人來查一查管一管,等這陣風過去後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當時我們的桑拿浴工程正準備動工,我們總經理找我說老周,你說我們這桑拿浴還能辦嗎,不行改客房算了。不然我們投那麼大本錢,最後錢沒賺到,還讓人家三天兩頭來查你,好像你這裡是個賊窩,多噁心人吶。如果哪天人家再給你封了,我們就血本無歸啦。」

  「您猜我怎麼說?」周飆把半支滅了火的香煙丟進煙灰盅裡,然後又抬起頭來盯著姚綱說,「我說總經理呀您就放心吧,等我們的桑拿浴辦起來後,我保證不會有人來查,即使來人查了也是來幫助我們把工作做得更好,決不會給我們找麻煩的。總經理說你這樣講有什麼根據,是不是你想使什麼手段把人家買通啊?我說同有關部門搞好關係當然也是必要的,但決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我之所以這樣講,根本的問題是……」

  周飆像說書的賣關於那樣停頓了一下,又掏出一支煙來持在手上,然後才接著說下去:「根本的問題是大勢所趨,像桑拿浴這類在國內有爭議的許多康樂活動遲早都會被社會所接納,被政策所允許。您想啊,國家不是要改革開放嗎?不是要吸引外資改善投資環境嗎?不是要發展旅遊與國際接軌嗎?您要是這也不讓那也不允許,把環境搞得比周圍哪個國家都差,還有人到你這來發展嗎?外國人有錢的不來,中國人有了錢就跑,這個國家它能好嗎?所以嘛,政策越來越寬鬆是大趨勢,有爭議的問題慢慢就沒爭議了,不允許的事慢慢也就允許了。過去你要把一個地方的豬肉運到另一個地方去賣,人家就可以說你是投機倒把,就可以把你抓起來坐牢。現在呢,這是流通搞活,政策鼓勵你這樣做。尤其是咱們這個城市,既是進出國境的大門,又是改革開放的試驗場,所以政策肯定還會比別的地方更寬鬆些。」

  周飆說到興頭上,似乎連球也不想打了,沖服務小姐招一下手:「來兩杯咖啡。不,三杯。」一位滿臉孩子氣的小姑娘馬上跑著取咖啡去了。

  「總經理說老周哇,你的這些話也有道理,可桑拿浴這種東西畢竟連我們自己都說不清楚,你說它健康麼它確實可以辦得很健康,你說它不健康麼它也確實可以加進些不太健康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所以人家主管部門如果就喜歡來查查你甚至封了你,你也很難講得清道理的。我說,桑拿浴本身肯定是正當的健康娛樂形式,退一步講即使它帶上點副產品,你也要看它是好處多還是害處多吧?你讓人們來桑拿浴休息休息,總比讓他們去賭錢去抽大麻好些吧?至於主管部門喜歡來查一查,我看也不是壞事,起碼可以給我們經常敲敲警鐘,讓我們管理得更加嚴格一些。再說社會上有那麼多殺人搶劫貪污盜竊的大案,誰還有多少精力來管桑拿浴這種沒問題更好有問題也無大礙的地方呢!從這些因素來看,當時我就料定不管是桑拿浴還是其他許多暫時有爭議的消費方式,不僅不會被取締,而且遲早會蓬勃發展遍地開花的。怎麼樣?現在您看到了,我的話沒錯吧?」

  周飆的語氣中充滿了驕傲與自信,飽經風霜的面孔溢出頗具感染力的笑容。姚綱對他講的那套大道理也有同感,於是也便一邊點頭一邊陪著他微笑起來。

  「當然了,這也要看你怎麼經營怎麼管理了,這也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如果你借口改革開放搞一些違法的東西,那也是站不住腳的,即便主管部門裡有人包庇你保護你,也是保得了今天保不了明天,遲早會出問題的。所以我們從開張第一天開始,就嚴格規定桑拿浴裡的一切活動都必須合法正當,適可而止,不許搞任何可能被別人抓住把柄的事。尤其是對陌生的顧客,更要嚴格把關,小心謹慎行事。如果是信得過的熟客嘛……小何,先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嘛!一會兒還有高手要跟你比賽呢。」

  周飆見小姐把咖啡送來了,便停住話頭,招呼起何彬來了。

  姚綱同周飆聊天這會兒,何彬把該姚綱打的球也包攬過來,正忙活著呢,聽到周飆招呼他,便停住手望著周飆問:「什麼高手哇?是二十幾歲的小姐還是三十幾歲的女士?」

  「你這小子!簡直拿你沒辦法!」周飆顯然被人說中了要害,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不過我可告訴你,小何,今天這位客人——不管是小姐還是女士吧,那可是非同一般,不僅人中看,球也絕對打得好。你要是真跟人家比賽,怕你要丟面子了。」

  「是這樣,」周飆不問自答地向姚綱解釋起來,「我準備把酒店頂樓改造成歌舞廳,另外酒店的其他許多設施也準備陸續地重新裝修一下。要保證裝修質量和效果,裝修材料是個大問題。如果你讓工程隊自帶材料,它肯定給你弄虛作假。所以,我約了個客人,準備請他們公司幫忙進口一批材料,一則質量有保證,二來嗎……」周飆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說,「可以在關稅上做些文章。」

  姚綱聽周飆說要採購裝修材料,本來想告訴他說自己的公司也可以為他提供協助,可又聽周飆說準備在關稅上做文章就不敢搭腔了。這個忙他幫不上,這個生意他也只能看著別人去做。

  「嗯,怎麼還沒來呢?」周飆看著手錶自言自語起來。剛才他只顧同姚綱談話了,此時才發現約會的時間已過而客人尚未露面。

  聽周飆侃了半天桑拿浴,姚綱雖沒有因此而對桑拿浴增加多少新的知識或理解,但從周飆的言談話語中卻感到這位周總經理不管是能力還是人品的確都很不錯。姚綱愈發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斷;這位看上去至少長自己十幾歲的精壯漢子,一定有過十分豐富的閱歷,而且人家是否有過一小段光榮的歷史或幾頁輝煌的成績都很難說。

  周飆從身旁的椅子上拿過自己的手提包來。那是個近兩年在男士中十分流行的所謂「大哥大包」,其長方形的造型很像是剛從煤堆裡發掘出來的大麵包。他拉開提包的金色拉鏈,從裡面取出一支笨重的模擬式手提電話來。這種電話前幾年還是「大款」們的身份象徵,而現在已較少有人使用了,它們被一代代小巧玲瓏的機型所代替了。但那支電話持在周飆的手中,卻顯得與他的體型和氣質十分協調。至少姚綱是這麼感覺的。

  「喂,是陳小姐嗎?我是周飆。」

  周飆講電話的聲音十分洪亮,這使姚綱感到有些意外。誰都知道,通常有教養的人是不會在公共場所對著手提電話大喊大叫的,如果確需大聲講話,他們一定會趕緊躲到一個盡可能少干擾他人的地方去。

  「你現在到哪裡了?哦,已經在酒店大堂了。那怎麼還不進來呀?馬上來?好,我等你。」

  周飆收好電話沒一會兒,球館門口便有兩位相貌端莊的女子走了進來。一位是「紫薔薇」桑拿浴的周慧慧,另一位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郎。兩個人邊走邊親熱地交談,顯然相識已久了。周飆見二人進來,趕緊起身熱情地迎了上去。姚綱知道周飆客人來了要談正事,便識趣地回到自己的球道,同何彬一起打球了。但他仍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周飆:「陳小姐,慧慧,怎麼你們認識呀?」

  周慧慧:「當然認識了!我們是老姐妹了,幾年前在……」

  「在一家酒店裡認識的。緣分嘛!」是那位被稱為陳小姐的陌生女士的聲音,「只是這幾年雖有聯繫但很少見面。今晚到銀海大酒店來拜訪周總,我就想一定要找慧慧好好聊聊,就怕她忙著賺錢沒時間接見我。剛才我們在大堂一聊就忘了時間,讓您久等了。對不起呀,周總。」

  「算了吧,阿華!」

  誰?阿華?姚綱聽周慧慧喊「阿華」便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正欲打出的球「砰」地落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滾了出去。何彬笑著提醒他:「老兄,專心打球!那邊沒你事。」

  姚綱不好意思地笑笑,準備拿起第二個球再次擊打,卻聽周慧慧繼續說:「你呀,早把我忘了!剛才要不是在大堂剛好碰上你,你決不會想起來找我的!」

  顯然,周慧慧是在稱呼那位陌生女士,那邊的事的確與他姚綱無關。姚綱拿起球猛力向前擊出,紅色的保齡球像一隻跳出火坑的大老鼠沒命地往前逃竄,見前面有障礙物便一閃身從旁邊的縫隙鑽了過去。最邊上的一支瓶被震動得晃了一下,卻沒有倒,球打空了。姚綱感到有些心亂。

  「周總,您要貨的合同我帶來了。您檢查一下數量和規格,如果沒問題蓋個章就可以了。」又是那位陌生的陳小姐的聲音。姚綱聽著那聲音有些耳熟似的,但仔細一想卻知道那肯定是陌生人的聲音,只不過那是一口純淨的京音,久違之後猛一聽便覺得有些親切。

  「不急不急。合同你給我留下,明天我蓋好章馬上叫人送過去。今天晚上我們不談生意,專心打球。前兩次我都輸得大慘了,今天要認真較量一次,誰輸了誰請客。梁小姐,把陳總的球取來。」

  周飆從梁小姐拿來的包裡取出兩隻藍熒熒的保齡球來,說:「這兩個球和你用的球完全一樣,牌子相同,規格一樣,指孔也是嚴格按照你那球的尺寸打的,保證你用起來得心應手。」

  「謝謝,謝謝。周總可真是個有心人。我說上次打完球您為什麼非要讓我把球留下呢。明天我讓人把錢給您送過來。」

  「噯,你這就見外了。球是送給你的,你要是喜歡,帶回去也可以,要不就放在這裡,以後來我們這打球時就拿出來用,免得下次來時還背著個球袋子,怪沉的。好了,我們……誰先開球?」

  「您打A,我打B。」

  周飆似乎這回要動真的了。他解開領帶,脫掉襯衣,只留一件汗衫在上身,最後又煞有介事地緊了緊褲帶,然後便拿出他那衝鋒撞牆的姿勢把球狠命打了出去。果然是個「大滿貫」,大家都為他鼓起掌來。

  周慧慧看到姚綱與何彬也在旁邊打球,便走近來打招呼,此時又趕緊過去為周飆鼓掌加油去了。

  輪到陳小姐了。她活動了幾下肢體,雙手把球舉在胸前,輕輕跑了幾步,舒展右臂把球甩了出去,姿態十分優美。那球看上去力量不大,但出手後便劇烈地旋轉起來,像個閃著藍光的「飛碟」沿著筆直的球道迅速向前滑去,瞬間便把所有的瓶掃倒在地上了。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姚綱頓時被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球也鼓起掌來。

  何彬也看得出了神,但卻邊看邊小聲嘟囔著:「球打得真不錯,人也長得蠻有韻味,只可惜跟周飆這種人混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他專愛同女人做生意,不做到他的床上是不肯罷休的。」

  「不會吧?周總這個人看上去還是很正派的嘛。而且聽他談話,聽得出他不是那種胸無點墨的暴發戶,而是很有些頭腦,也很有些閱歷似的。」

  「沒錯,他很有些閱歷,而且豐富得很哩!什麼倒賣毒菜,販賣病豬,批發假藥之類沒有他沒幹過的,甚至他開廢品收購站那會兒,連馬路上的下水道井蓋都砸碎了當廢鐵換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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