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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台書屋

第一幕


  中秋節,將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舊宅的小花廳裡,一切都還是靜幽幽的,屋內悄無一人,只聽見靠右牆長條案上一架方稜稜的古老蘇鐘遲緩低郁地邁著他「嘀塔嘀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養的白鴿成群地在雲霄裡盤旋,時而隨著秋風吹下一片冷冷的鴿哨響,異常嘹亮悅耳,這銀笛一般的天上音樂使久羈在暗屋裡的病人也不禁抬起頭來望望:從後面大花廳一排明淨的敞窗望過去,正有三兩朵白雲悠然浮過蔚藍的天空。

  這間小花廳是上房大客廳和前後院朝東的廂房交聚的所在,屋內一共有四個出入的門路。屋右一門通大奶奶的臥室,門前懸掛一張精細無比的翠綠紗簾,屋左一門通入姑奶奶——曾文彩,嫁與留過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門前沒有掛著什麼,

  門框較小,也比較骯髒,似乎裡面的屋子也不甚講究。小花廳的後牆幾乎完全為一排狹長的紙糊的隔扇和壁櫥似的小書齋佔滿。這排紙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側門,佔有小花廳後壁三分之二的地位。門檻離地約有一人,踏上一步石台階,便邁入門內的大客廳裡。天色好,這幾扇狹長的紙糊隔扇也完全推開,可以望見上房的氣象果然軒豁寬敞,正是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家門第。裡面大客廳的門窗都開在右面,向前院的門大敞著,露出庭院中綠蔭萌的棗樹籐蘿和白楊。此時耀目的陽光通過客廳裡(即大客廳)一列明亮的窗子,灑滿了一地,又返射上去,屋內陰影浮沉,如在水中,連暗淡失色的樑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脫落的藻飾也在這陽光的返照裡熠熠發著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觀眾眼目的小花廳確有些昏暗。每到「秋老虎」的天氣,屋主人便將這大半壁通大客廳的門扇整個掩閉,只容左後壁小書齋內一扇

  圓月形的紗窗漏進一些光亮,這半暗的小花廳便顯得蔭涼可喜。屋裡老主人平日不十分喜歡離開後院的寢室的,但有時也不免到此地來養息。這小書齋居然也有個名兒。門額上主人用篆書題了「養心齋」三個大字的橫匾。其實它只是小花廳的壁櫥,佔了小花廳後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廳的耳室。書齋裡正面一窗,可以望見後院老槐樹的樹枝,左面一門(幾乎是看不見的)正通後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爺的寢室。這耳室裡沿牆是一列書箱,裡面裝滿了線裝書籍,窗前有主人心愛的楠木書案,紫檀八仙凳子,案放著筆墨畫硯,磁器古董,都是極其古雅而精緻。這一代的主人們有時在這裡作畫吟詩,有時在這裡讀經清談,有時在這裡卜卜課,無味了就打瞌睡。

  講起來這小花廳原是昔日一個談機密話的地方。當著曾家家運旺盛的時代,賓客盈門,敬德公,這位起家立業的祖先,創下了一條規矩:體己的親友們都照例請到此地來坐候,待到他朝中歸來,或者請入養心齋來密談,或者由養心齋繞到後院的簽押房裡來長敘,以別於在大客廳候事的後生們。那時這已經鬢髮斑白的老翁還年青,正是翩翩貴胄,意氣軒昂,每日逐花問柳,養雀聽歌,過著公子哥兒的太平年月。

  如今過了幾十年了,這間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孫們聚談的所在。因為一則家世的光輝和祖宗的遺愛都彷彿集中在這塊地方,不肖的子孫縱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樣光大門第,而緬懷已逝的繁華,對於這間笑談坐息過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再則統管家務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孫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邊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離不開這個地方。加以這間房屋四通八達,蓋得十分講究。我們現在還看得出棟樑上往日金碧輝煌的痕跡。所以至今雖然家道衰微,以至於連大客廳和西廂房都不得已讓租與一個研究人類學的學者,但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輕易讓外人居用。這是曾家最後的一座堡壘。縱然花園的草木早已荒蕪,屋內的柱樑亦有些褪色,牆壁的灰砌也大半剝蝕,但即便處處都像這樣顯出奄奄一息的樣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中勉強掙扎、抵禦的。

  其實驀一看這間屋子決不露一點寒傖模樣。我們說過那沉重的蘇鐘就裝潢得十分堂皇,鐘後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與屋之間也有玻璃窗)裡面深掩著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氣素來不肯讓人看見她在房裡做些什麼——彷彿鎖藏著無限的隱秘。鐘前橫放一架金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傳下來為子孫下定的東西。兩旁擺列著盆景蘭草和一對二十年前作為大奶奶陪嫁的寶石紅的古瓶。條案前立一張紅木方桌,有些舊損,上面鋪著紫線毯,開飯時便抬出來當作飯桌。現在放著一大盤冰糖葫蘆,有山楂紅的,紫葡萄的,生荸薺的,胡桃仁的,山藥豆的,黑棗的,梨片的,大紅橘子瓣的,那鮮艷的顏色使人看著幾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兩三把椅子和一隻矮凳,擦得都很潔淨。左牆邊上倚一張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門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幾隻綠絹包好的鼻煙壺,兩三本古書。當中一隻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魚在水藻裡悠然游漾。桌前有兩三把小沙發,和一個矮几,大約是留學生江泰出的主意,擺的較為別緻。這面牆上懸掛一張董其昌(董其昌(1555——1636),字宰,號思白,香光居士,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人,明書畫家。有《容台集》、《容台別集》、《畫禪室隨筆》、《畫旨》、《畫眼》等。的行書條幅,裝裱頗古。近養心齋的牆角處懸一張素錦套著的七絃琴,橙黃的絲穗重重的垂下來。後面在養心齋與通大客廳的隔扇之間空著一塊白牆,一幅淡遠秀勁的墨竹掛在那兒,這看來似乎裝裱得不久。在這幅竹子的右邊立一個五尺高的烏木雕龍燈座,龍嘴銜一個四方的紗燈,燈紗是深藍色的,畫著彩色的花鳥。左邊放一個白底藍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裡面斜插了十幾軸畫。缸邊放兩張方凳,凳上正擱著一隻皮箱虛掩著箱蓋。

  屋內靜悄悄的,天空有斷斷續續的鴿哨響。外面長胡同裡彷彿有一個人很吃力地緩緩推著北平獨有的單輪水車,在磷磷不平的石鋪的狹道上一直是單調地「吱妞妞,吱妞妞」地呻嘶著。這鬱塞的輪軸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中間偶爾夾雜了挑擔子的剃頭師傅打著「喚頭」(一種熟鐵做成巨鑷似的東西,以一巨釘自鑷隙中打出,便發出「ㄘ尢兒、ㄘ尢兒」的金屬音)如同巨蜂鳴唱一般嗡嗡的聲音。間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爛舊的喇叭「唔吼哈哈」地吼叫,衝破了單調的沉悶。

  屋內悄然無人,淡琥珀色的宮瓷盆內蓄養著素心蘭,靜靜散發著幽香,微風吹來,窗外也送進來桂花甜沁沁的氣息。

  

  〔半晌。

  〔遠遠自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進來曾大奶奶和張順,他們匆匆穿過大花廳,踱入眼前這間屋子。張順,一個三十上下的北平僕人,恭謹而又有些焦灼地隨在後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來的女人。自命知書達禮,精明幹練,整天滿臉堆著笑容,心裡卻藏著刀,虛偽,自私,多話,從來不知自省。平素以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圍的人都是謀害她的狼鼠。嘴頭上總嚷著「謙忍為懷」,而心中無時不在打算佔人的便宜,處處思量著「不能栽了跟頭」。一向是猜忌多疑的,還偏偏誤認是自己感覺的敏銳:任何一段談話她都像聽得出是惡意的攻訐,背後一定含有陰謀,計算,成天戰戰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權詐詭秘的空氣中勾心鬥角。言辭間盡性矯揉造作,顯露她那種謙和,孝順,仁愛……種種一個賢良婦人應有的美德,藉此想在曾家親友中博得一個賢惠的名聲,但這些親友們沒有一個不暗暗憎厭她,狡詐的狐狸時常要露出令人齒冷的尾巴的。她絕不仁孝(她恨極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爺),還誇口是稀見的兒婦,貪財若命,卻好說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簡直成了癖性,而偏愛讚美自己的口德,幾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總在人前歎惜自己待人過於厚道。有人說她陰狠,又有人說她不然。罵她陰狠的,是恨她笑裡藏刀,胸懷不知多麼偏狹詭秘;看她不然的,是諒她膽小如鼠,怕賊,怕窮,怕死,怕一切的惡人和小小的災難,因為瞥見牆邊一棵弱草,她不知哪裡來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絕了根苗,而遇著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稱讚自己的涵養。總之,她自認是聰明人,能幹人,利害人,有抱負的人;只可惜錯嫁在一個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為什麼偏偏生成是一個婦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點斜。寬前額,高鼻樑,厚厚的嘴唇,牙齒向前暴突,兩條烏黑的細眉像刀斬一般地塗得又齊又狠。說話時,極好暗窺看對方的神色,舉止言談都非常機警。她不到四十歲的模樣,身體已經發胖,臉上彷彿有些浮腫。她穿一件淺黃色的碎花旗袍,金繡緞鞋,腋下繫著一串亮閃閃的鑰匙,手裡拿著賬單,眉宇間是惱怒的。

  張 順 (賠著笑臉)您瞅怎麼辦好,大奶奶?

  曾思懿 (嘴唇一呶)你叫他們在門房裡等著去吧。

  張 順 可是他們說這賬現在要付——

  曾思懿 現在沒有。

  張 順 他們說,(頗難為情地)他們說——

  曾思懿 (眉頭一皺)說什麼?

  張 順 他們說漆棺材的時候,老太爺挑那個,選這個非漆上三五十道不可,現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壽材也進來了,(賠笑)跟大奶奶要錢,錢就——

  曾思懿 (狡黠地笑出聲來)你叫他們跟老太爺要去呀,你告訴他們,棺材並不是大奶奶睡的。他們要等不及,請他們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擺在家裡,我還嫌晦氣呢。

  張 順 (老老實實)我看借給他們點吧,大八月節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大奶奶。

  曾思懿 (翻了臉)油漆店給了你多少好處,你這麼幫著這些要賬的混賬東西說話。

  張 順 (笑臉,解釋)不是,大奶奶,您瞅啊——

  〔陳奶媽,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顫顫巍巍的走進來,她是曾家多年的用人,大奶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養大的。四十年前她就進了曾家的門,在曾家全盛的時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僕。她來自田間,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兒子屢次接她回鄉,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記她主人們子女,時常帶些土禮回來探望。這一次又帶著自己的孫兒剛剛由鄉下來拜節,雖然步伐已經欠穩,頭髮已經斑白,但面色卻白裡透紅,說話聲音也十分響亮,都顯出她仍然是很健壯。耳微聾,臉上常浮泛著歡愉的笑容。

  她的家裡如今倒是十分地好過。她心地慈祥,口裡嘮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話就說,曾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織貢呢的坎肩,黑褲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紅花。

  張 順 (驚訝)喲,陳奶媽,您來了。

  陳奶媽 (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禮)大奶奶,真是的,要節帳也有這麼要的,做買賣人也許這麼要賬的!(回頭氣呼呼地)張順,你出去讓他們滾蛋!我可沒見過,大奶奶。(氣得還在喘)

  曾思懿 (打起一臉笑容)您什麼時候來的,陳奶媽?

  張 順 (抱歉的口氣)怎麼啦,陳奶奶?

  陳奶媽 (指著)你讓他們給我滾蛋!(回頭對大奶奶半笑關怒的神色)我真沒有見過,可把我氣著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著門要賬的嗎?(轉身對張順又怒沖沖地)你告訴他們,這是曾家大公館。要是老太太在,這麼沒規沒矩,送個名片就把他們押起來。別說這幾個大錢,就是整千整萬的銀子,連我這窮老婆子都經過手,(氣憤)真,他們敢堵著門口不讓我進來。

  曾思懿 (聽出頭緒,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討她的歡喜,對著張順)是啊,哪個敢這麼大膽,連我們陳大奶媽都不認得?

  陳奶媽 (笑逐顏開)不是這麼說,大奶奶,他們認得我不認得我不關緊,他們不認識這門口,真叫人生氣,這門口我剛來的時候,不是個藍頂子,正三品都進不來。(對張順)就你爺爺老張才,一年到頭單這大小官的門包錢,就夠買地,娶媳婦,生兒子,添孫子,(笑指著)冒出了你這個小兔崽子。

  張 順 (遇見了爺爺輩的,這般以老賣老的同事,只好順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陳奶奶。

  曾思懿

  坐吧,陳奶媽。

  陳奶媽

  哼,誰認得這一群琉璃球,嘎雜子?我來的時候老太爺還在當少爺呢,(一比)大爺才這麼點大,那時候——

  曾思懿 (推她坐,一面勸著)坐下吧,別生氣啦,陳奶媽,究竟怎麼啦。

  陳奶媽

  哼,一到過八月節——

  曾思懿

  陳奶媽,他們到底對您老人家怎麼啦?

  陳奶媽 (聽不清楚)啊?

  張 順

  她耳朵聾,沒聽見。大奶奶,您別理他,理她沒完。

  陳奶媽

  你說什麼?

  張 順 (大聲)大奶奶問您那要賬的究竟怎麼欺負您老人家啦?

  陳奶媽 (聽明白,立刻從衣袋取出一些白賬單)您瞅,他們攔著門口就把這些單子塞在我手裡,非叫我拿進來不可。

  曾思懿 (拿在手裡)哦,這個!

  陳奶媽 (敲著手心)您瞧,這些東西哪是個東西呀!

  曾思懿 (正在翻閱那賬單)哼,裱畫鋪也有賬了。張順,你告訴大樹齋的夥計們,說大爺不在家。

  陳奶媽

  啊,怎麼,清少爺!

  曾思懿 (拿出錢來)叫他先拿二十塊錢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錢!等大爺回來,看看這一節字畫是不是裱了那麼多,再給他算清。

  張 順 可是那裁縫鋪的,果子局的,還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 (不耐煩)回頭說,回頭說,等會見了老太爺再說吧。

  張 順 (指左面的門低聲)大奶奶,這邊姑老爺又鬧了一早上啦,說他那屋過道土牆要塌了,問還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 (沉下臉)你跟姑老爺說,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請他老人家將就點住,老太爺正打算著賣房子呢。

  張 順 (不識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 (冷冷地)對不起,我沒有錢,一會兒,我跟老太爺講,特為給您蓋所洋樓住。

  〔張正在狼狽不堪,進退兩難時,外面有——

  〔人聲:張爺!張爺!

  張 順 來了——

  〔張由通大花廳的門下。

  曾思懿 (轉臉親熱非常)陳奶媽,您這一路上走累了,沒有熱著吧?陳奶媽 (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氣)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爺

  不在家——

  曾思懿 別著急,您的清少爺(指右門)在屋裡還沒起來,他就要出來給他奶媽拜節呢。

  陳奶媽 (笑呵呵)大奶奶,你別說笑話了,就說是奶媽,也奴是奴主是主,哪有叫快四十,都有兒媳婦的老爺給我——

  曾思懿 (喜歡這樣做做)那麼奶媽讓我先給您拜吧!

  陳奶媽 (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別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噯,哪——(二人略略爭讓一會,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於是——)

  曾思懿 (一笑結束)噯,真是的。

  陳奶媽 (十分高興)是呀,我剛才聽了一愣,心想進城走這麼遠的路就為的是——

  曾思懿 (插嘴)看清少爺。

  陳奶媽 (被人道中來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您啊,真機伶,咳,我也是想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爺,姑奶奶,孫少爺,孫少奶奶,您想這一大家子的人,我沒看見就走——

  曾思懿 怎麼?

  陳奶媽 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兒媳婦說好的——

  曾思懿 那怎麼成,好容易大老遠的從鄉下來到北平城裡一趟,哪能不住就走?

  陳奶媽 (又自負又傷感)咳,四十年我都在這所房子裡過了!兒子娶媳婦,我都沒回去。您看,哪兒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孫子給您捎了點鄉下玩意兒。

  曾思懿 真是,陳奶媽那麼客氣幹什麼?

  陳奶媽 (誠摯地)嗐,一點子東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廳,一面笑著說)要不是我臉皮厚,這點東西早就——(遍找不見)小柱兒,小柱兒,這孩子一眨巴眼,又不知瘋到哪兒去了。小柱兒!小柱兒!(喊著,喊著就走出大客廳到前院子裡找去了)

  〔天上鴿群的竹哨響,恬適而安閒。

  〔遠遠在牆外賣涼貨的小販,敲著「冰盞」——那是一對小酒盅似的黃晶晶的銅器,摞在掌中,可互擊作響——丁鈴有聲,清圓而瀏亮,那聲節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叮嚓」接著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賣著「又解渴,又帶涼,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你就鬧(弄)碗嘗一嘗!」(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門有調有板的唱起來)「酸梅的湯兒來(讀若雷)哎,另一個味的呀!」冰盞又繼續簸弄著「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叮嚓!」〕

  〔此時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 (突然向右回頭)文清,你起來了沒有?

  〔裡面無應聲。

  曾思懿 文清,你的奶媽來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內的聲音:(空洞乏力)知道了,為什麼不請她進來呀?

  曾思懿 請她進來?一嘴的臭蒜氣,到了我們屋子,臭氣熏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門的衣服我可都給你收拾好了。〔聲音:(慢悠悠地)「鴿子都飛起來了麼?」

  曾思懿 (不理他)我問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聲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鴿子飛得真高啊!哨子聲音都快聽不見了。」

  曾思懿 (向右門走著)喂,你到底心裡頭打算什麼?你究竟——

  〔聲音:(苦惱地拖著長聲)「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 (走到臥室門前掀起門簾,把門推開,彷彿突然在裡面看見什麼不祥之物,驚叫一聲)呵,怎麼你又——

  〔這時客廳裡聽見陳奶媽正邁步進來,放聲說話,思懿連忙回頭諦聽,那兩扇房門立刻由裡面霍地關上。

  〔陳奶媽攜著小柱兒走進來。小柱兒年約十四五,穿一身鄉下

  孩子過年過節才從箱子裡取出來的那套新衣裳。布襪子,布鞋,扎腿,毛藍土布的長衫,短袖肥領下擺蓋不住膝蓋。長衫洗得有些褪了顏色,領後正中有一塊小紅補釘。衣服早縮了水——有一個地方突然凸成一個包——緊緊箍在身上,顯得他圓粗粗地茁壯可愛。進門來,一對圓溜溜的黑眼珠不安地四下亂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騰騰跳動著,活像剛從林中躍出來的一隻小鹿。光葫蘆頭上,滾圓的臉紅得有些發紫,塌塌鼻子,小翹嘴,一臉憨厚的傻相。眉眼中,偶爾流露一點頑皮神色。他一手拿著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兒爺或豬八戒——「括打嘴」兔兒爺是白臉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線,下面扯著線,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亂搗起來,如果是黑臉紅舌頭的豬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線來,那頭頂僧帽,身披袈裟的豬八戒就會敲著木魚打著鈸,長嘴巴也彷彿唸經似的「刮打」亂動,很可笑的——一手挾著一隻老母雞,提著一個蓄鴿子的長方空竹籠,後面跟隨張順,兩手抱著一個大筐子,裡面放著母雞,雞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兩個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陳奶媽 走,走,走啊!(嘮嘮叨叨)這孩子,你瞧你這孩子!出了一身汗,誰叫你喝酸梅湯?立了秋再喝這些冰涼的東西非鬧肚子不可。(回頭對張順)張順,你在旁邊也不說著點,由他的性!(指著)你這「括打嘴」是誰給你買的?

  小柱兒 (斜眼看了看張順)他——張爺。

  陳奶媽 (回頭對張順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別笑,你買了東西,我也不領你的情。

  曾思懿 得了,別罵他了。

  陳奶媽 小柱兒,你還不給大奶奶磕頭。把東西放下,放下!

  〔小柱兒連忙放下空鴿籠,母雞也擱在張順抱著的大筐子裡。曾思懿 別磕了,別磕了,老遠來的,怪累的。

  陳奶媽 (看著小柱兒捨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搶過來)把那「括打嘴」放下,沒人搶你的。(順手又交給張順,張順狼狽不堪,抱滿了一堆大東西)

  曾思懿 別磕了,怪麻煩的。

  陳奶媽 (笑著說)你瞧這鄉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裡又都忘了。(上前按著他)磕頭,我的小祖宗!

  〔小柱兒回頭望望他的祖母,彷彿發愣,待陳奶媽放開手他驀地撲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一骨碌就起來。

  曾思懿 (早已拿出一個為著過節賞人的小紅紙包)小柱兒,保佑你日後狗頭狗腦的,長命百歲!來拿著,買點點心吃。(小柱兒傻站著)

  陳奶媽 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錢。(對孫兒)拿著吧,不要緊的,這也是你奶奶的親人給的。(小柱兒上前接在手裡)謝謝呀,你,(小柱兒翻身又從張順手裡拿下他的「括打嘴」低頭傻笑)這孩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磕頭也沒個磕頭相。大奶奶,你坐呀,嗐,路遠天熱!(拉出一把凳子就坐)我就一路上跟小柱兒說——

  張 順 (忍不住)陳奶奶我這兒還抱著呢!

  陳奶媽 (回頭大笑)您,你瞅我這記性!大奶奶,(把他拉過來一面說一面在筐裡翻)鄉下沒什麼好吃的,我就從地裡摘(讀若「哉」)了點韭黃,芹菜,擘蘭,(讀若「辣」)黃瓜,青椒,豇豆,這點東西——

  曾思懿 太多了,太多了。

  陳奶媽 這還有點子小米,雞蛋,倆啊老母雞。

  曾思懿 您這不簡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遠的帶了來又不能——(回頭對張順)張順,就拿下去吧。

  陳奶媽 (對張順)還有給你帶了兩個大蘿蔔。(亂找)

  張 順 (笑著)您別找了,早下了肚了。

  〔張連忙抱著那大筐由通大客廳的門走出去。

  小柱兒 (秘密地)奶奶。

  陳奶媽 幹什麼?

  小柱兒 (低聲)拿出來不拿出來?

  陳奶媽 (莫名其妙)什麼?

  〔小柱兒忽然伶俐地望著他的祖母提一提那鴿籠。

  陳奶媽 (突然想起來)哦!(非常著急)哪兒啦?哪兒啦?

  小柱兒 (彷彿很抱歉的樣子由衣下掏出一隻小小的灰鴿子,頂毛高翹,羽色油潤潤的,週身有幾顆紫點,看去異常玲瓏,一望便知是個珍種)這兒!

  陳奶媽 (捧起那隻小鴿,快樂得連聲音都有些顫動,對那鴿子)乖,我的親兒子,你在這兒啦!怪不得我覺得少了點什麼。(對大奶奶)您瞅這孩子!原來是一對的,我特意為我的清少爺「學磨」(「訪求」的意思)來的。好好放在籠裡,半路上他非要都拿出來玩,嘩的,就飛了一個。倒是我清少爺運氣好,剩下的是個好看的,大奶奶,您摸摸這毛。(硬要塞在大奶奶的手中)這小心還直跳呢!

  曾思懿 (本能地厭惡鴿子這一類的小生命,向後躲避,強打著笑容)好,好,好。(對左門喊)文清,陳奶媽又給你帶鴿子來啦!

  陳奶媽 (不由得隨著喊)清少爺。〔曾文清在屋內的聲音:陳奶媽。陳奶媽 (捧著鴿子,立刻就想到她的清少爺面前獻寶)我進門給你們看看!(說著就走)

  曾思懿 (連忙)您別進去。

  陳奶媽 (一愣)怎麼?

  曾思懿 他,他還沒起。

  陳奶媽 (依然興高采烈)那怕什麼的,我跟清少爺就在床邊上談談。(又走)

  曾思懿 別去吧。屋子裡怪髒的。

  陳奶媽 (溫愛地)嗐,不要緊的。(又走)

  曾思懿 (叫)文清,你衣服換好了沒有?

  〔文清在屋內應聲:我正在換呢!

  陳奶媽 (直爽地笑著)嗐,我這麼大年紀還怕你。(走到門前推門)

  〔文清在內:(大聲)別進來,別進來。

  曾思懿 (攔住她)就等會吧,他換衣服就怕見人——

  陳奶媽 (有點失望)好,那就算了吧,脾氣做成就改不了啦。(慈愛

  地)大奶奶,清少爺十六歲還是我給他換小褂褲呢。(把鴿子交給小柱兒)好,放回去吧!(但是又忍不住對著門喊)清少爺,您這一向好啊。

  曾思懿 (同時拉出一個凳子)坐著說吧。

  〔文清的聲音:(親熱地)好,您老人家呢?

  陳奶媽 (大聲)好!(臉上又浮起光彩)我又添了一個孫女。

  〔這時小柱兒悄悄把鴿子放入籠裡。

  〔文清的聲音:恭喜您啊。

  陳奶媽 (大聲)可不是,胖著哪!(說完坐下)

  曾思懿 他說恭喜您。

  陳奶媽 嗐,恭什麼喜,一個丫頭子!

  〔文清的聲音:您這次得多住幾天。

  陳奶媽 (伸長脖子,大聲)嗯,快滿月了。

  曾思懿 他請您多住幾天。

  陳奶媽 (搖頭)不,我就走。

  〔文清的聲音:(沒聽見)啊?

  陳奶媽 (立起,大聲)我就走,清少爺。

  〔文清的聲音:幹麼那麼忙啊?

  陳奶媽 啊?

  〔文清的聲音:(大聲)幹什麼那麼忙?

  陳奶媽 (還未聽見)什麼?

  小柱兒 (忍不住憨笑起來)奶奶,您真聾,他問你忙什麼?

  陳奶媽 (喊昏了,迷惘地重複一遍)忙什麼?(十分懊惱,半笑道)嗐,這麼談,可彆扭死啦。得了,等他出來談吧。大奶奶,我先到裡院看看愫小姐去!

  曾思懿 也好,一會兒我叫人請您。(由方桌上盤中取下一串山楂紅的糖葫蘆)小柱兒,你拿串糖葫蘆吃。(遞給他)

  陳奶媽 你還不謝謝!(小柱兒傻嘻嘻地接下,就放在嘴裡)又吃!又吃!(猛可從他口裡抽出來)別吃!看著!(小柱兒饞滴滴地望著手中那串紅艷艷的糖葫蘆)把那「括打嘴」放下,跟奶奶來!

  〔小柱兒放下那「括打嘴」,還戀戀不捨,奶奶拉著他的手,由養心齋的小門下。

  曾思懿 真討厭!(把那五顏六色的「括打嘴」放在一邊,又提起那鴿籠——)

  〔文清在屋內的聲音:陳奶媽!

  曾思懿 出去了。

  〔她的丈夫曾文清,由右邊臥室門踱出。——他是個在詩人也難得有的這般清俊飄逸的骨相:瘦長個兒穿著寬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舉止談話帶著幾分懶散模樣。然而這是他的自然本色,一望而知淳厚,聰穎,眉宇間蘊藏著靈氣。他面色蒼白,寬前額,高顴骨,無色的嘴唇,看來異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鬱。時常凝視出神,青筋微微在額前邊凸起。

  〔他生長在北平的書香門第,下棋,賦詩,作畫,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裡佔了很多的時間。北平的歲月是悠閒的,春天放風爭,夏夜遊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紅葉,冬天早晨在霽雪時的窗下作畫。寂寞時徘徊賦詩,心境恬淡時,獨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過。

  〔又是從小為母親所溺愛的,早年結婚,身體孱弱,語音清虛,行動飄然。小地方看去,他絕頂聰明,兒時即有「神童」之譽。但如今三十六歲了,卻故我依然,活得是那般無能力,無魂魄,終日像落掉了什麼。他風趣不凡,談吐也好,分明是個溫厚可親的性格,然而他給與人的卻是那麼一種沉滯懶散之感,懶於動作,懶於思想,懶於用心,懶於說話,懶於舉步,懶於起床,懶於見人,懶於做任何嚴重費力的事情。種種對生活的厭倦和失望甚至使他懶於宣洩心中的苦痛。懶到他不想感覺自己還有感覺,懶到能使一個有眼的人,看得穿:「這只是一個生命的空殼」,雖然他很溫文有禮的,時而神采煥發,清奇飄逸。這是一個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過度的腐爛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結果。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癱瘓。

  〔他是有他的難言之痛的。

  〔早年婚後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痺的,偶爾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見了一枝幽蘭,心裡不期然而有憬悟,同聲同氣的靈魂,常在靜默中相通的,他們瞭解寂寞正如同宿鳥知曉歸去。他們在相對無言的沉默中互相獲得了哀惜和慰藉,卻又生怕洩露出一絲消息,不忍互通款曲。士大夫家庭原是個可怕的桎梏,他們的生活一直是鬱結不舒,如同古井裡的水。他們只沉默地接受這難以挽回的不幸,在無聊的歲月中全是黑暗同齟齬,想得到一線真正的幸福而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地打發著這渺茫無限的寂寞日子,以至於最後他索性自暴自棄,怯弱地沉溺在一種不良的嗜好裡來摧毀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連那枝幽蘭也行將凋落,多年矚望的子媳也奉命結婚,自己所身受的苦痛,眼看著十七歲的孩子重蹈覆轍。而且家道衰弱,以往的好年月彷彿完全過去。逐漸逼來的困窘,使這懶散慣了的靈魂,也怵目驚心,屢次決意跳出這窄狹的門檻,離開北平到更廣大的人海裡與世浮沉,然而從未飛過的老鳥簡直失去了勇氣再學習飛翔。他怕,他思慮,他莫名其妙地在家裡踟躕。他多年厭惡這個家庭,如今要分別了,他又意外無力地沉默起來,彷彿突然中了癱瘓。時間的蛀蟲,已逐漸嚙耗了他的心靈,他隱隱感覺到暗痛,卻又尋不出在什麼地方。

  〔他進了屋還在扣系他的夾綢衫上的紐扣。

  曾文清 (笑顏隱失)她真出去了?你怎麼不留她一會兒?

  曾思懿 (不理他)這是她送給你的鴿子。(遞過去)

  曾文清 (提起那只鴿籠)可憐,讓她老人家走這麼遠的路,(望著那鴿子,讚賞地)啊,這還是個「鳳頭」!「短嘴」!(欣喜地)這應該是一對的,怎麼——(抬頭一副鐵青的臉望著他)

  曾思懿 文清,你又把那燈點起來幹什麼?

  曾文清 (烏雲罩住了臉,慢慢把那鴿籠放下)

  曾思懿 (叨叨地)昨兒個老頭還問我你最近怎麼樣?那套煙燈,煙傢伙扔了沒有。我可告訴他早扔了。(尖厲的喉嚨)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煙也戒了,臨走,臨走,你難道還想鬧場亂子?

  曾文清 (長歎,坐下)噯,別管我,你讓我就點著燈看看。

  曾思懿 (輕蔑地)誰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顧的是這點面子,你真要你那好妹夫姑爺說中了,說你再也出不了門,做不得事,只會在家裡抽兩口煙唱會子茶,玩玩鴿子,畫畫畫,恍惚了這一輩子?

  曾文清 (淡悠悠)管人家怎麼說呢,我不就要走了麼?

  曾思懿 你要走,你給我留點面子,別再昏天黑地的。

  曾文清 (苦惱地)我不是處處聽了你的話麼?你還要怎麼樣?(又呆呆望著前面)

  曾思懿 (冷冷地挑剔)請你別做那副可憐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別做得叫人以為我多麼厲害,彷彿我天天欺負丈夫,我可背不起這個名譽。(走到箱子前面)

  曾文清 (無神地凝望那籠裡的鴿子)別說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曾思懿 (掀開箱蓋,回頭)你聽明白,我可沒逼你做事,你別叫人說又是我出的主意,叫你出去。回頭外頭有什麼不舒服,叫親戚們罵我逼丈夫出門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賢惠。(嘮嘮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門的衣服)我可在你們家裡的氣受夠了,哼!有婆婆的時候,受婆婆的氣,沒有婆婆了,受媳婦的氣,老的老,小的小,中間還有你這位——

  曾文清 (早已厭倦,只好另外找一個題目截住她的無盡無休的話)咦,這幅墨竹掛起來了。

  曾思懿 (斜著眼)掛起來了——

  曾文清 (走到畫前)裱得還不錯。

  曾思懿 (尖酸地)我看畫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個畫畫,一個題字,真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對。

  曾文清 (氣悶)你別無中生有,拿愫小姐開心。

  曾思懿 (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這做賊心虛的勁兒。我說你們怎麼啦?愫小姐畫張畫也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又賦詩,又題字,又親自送去裱,我告訴你,我不是個小氣人。丈夫討小老婆我一百個贊成。(誇張地)我要是個男人,我就討個七八個小老婆。男人嚜!不爭個酒色財氣,爭什麼!可是有一樣,(尖刻地)像愫小姐這樣的人——

  曾文清 (有點惱怒)你不要這樣亂說人家。人家是個沒出嫁的姑娘!曾思懿 奇怪,(刁鑽古怪地笑起來)你是她的什麼!要你這麼護著她。曾文清 (誠摯地)人家無父無母的住在我們家裡,你難道一點不憐恤

  人家!

  曾思懿 (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憐恤人家,人家可不憐恤你!(指著他說)你不要以為她一句話不說,彷彿厚厚道道,沒心沒意的。(精明自負)我可看得出這樣的女人,(絮絮叨叨)這樣女人一肚子壞水,話越少,心眼越多。人家為什麼不嫁,陪著你們老太爺?人家不瘸不瞎,能寫能畫,為什麼偏偏要當老姑娘,受活罪,陪著老頭?(冷笑)我可不願拿壞心眼亂猜人,你心裡想去吧。

  曾文清 (冷冷地望著她)我想不出來。

  曾思懿 (爆發)你想不出來,那你是個笨蛋!

  曾文清 (眉頭上湧起寂寞的憂傷)唉,不要太聰明了,(低頭踱到養心齋裡,在畫桌前,彷彿在找什麼)

  曾思懿 (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聰明?哼,聰明人也不會在你們家裡苦待二十年了。你早就該學那些新派的太太們,自己下下館子,看看戲,把這個家交給兒媳婦管,省得老頭一看見我就皺眉頭,像欠了他的閻王債似的。(自詡)噯,我是個富貴脾氣丫頭命,快四十的人還得上孝順公公,下侍候媳婦,中間還得看你老人家顏色。(端起一杯參湯)得了,得了,參湯都涼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 (一直皺著眉頭,忍耐地聽著,翻著,突然由書桌抽屜裡抖出一幅尚未裝裱的山水,急得臉通紅)你看,你看,這是誰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邊緣被什麼動物嚙成犬牙的形狀,正中竟然咬破一個掌大的洞)

  曾思懿 (放下杯子)怎麼?

  曾文清 (抖動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 (幸災樂禍,淡淡地)這別是我們姑老爺干的吧。

  曾文清 (回到桌前,又查視那抽屜)這是耗子!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揮起那幅畫)我早就說過,房子老,耗子多,要買點耗子藥,你總是不肯。

  曾思懿 老爺子,買過了。(嘲弄)現在的耗子跟從前不一樣,鬼得多。放了耗子藥,它就不吃,專找人心疼的東西禍害。

  曾文清 (傷心)這幅畫就算完了。

  曾思懿 (刻薄尖酸)這有什麼希奇,叫愫小姐再畫一張不結了麼?

  曾文清 (耐不下,大聲)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釋也是枉然,一種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爬上心頭。他默默端詳那張已經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頭沉重地)這是我畫的。

  曾思懿 (也有些吃驚,但仍堅持她的冷冷的語調)奇怪,一張畫叫個小耗子咬了,也值得這麼著急?家裡這所房子、產業,成年叫外來一群大耗子啃得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沒事人似的。

  曾文清 (長歎一聲,把那張畫扔在地上,立起來苦笑)噯,有飯大吃。

  曾思懿 (悻悻然)有飯大家吃?你祖上留給你多少產業,你誇得下這種口。現在老頭在,東西還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頭歸了天——

  〔突然由左邊屋裡發出一種混濁而急躁的罵人聲音,口氣高傲,罵得十分順嘴,有那種久於呼奴使婢罵慣了下人的派頭。

  〔左屋內的聲音:滾!滾!滾!真是混賬王八蛋,一群狗雜種。曾思懿 (對文)你聽。

  〔左屋內的聲音:(彷彿打開窗戶對後院的天

  井亂喊)張順,張順!林媽!林媽!

  曾文清 (走到大花廳門口、想替他喊叫)張順,張——

  曾思懿 (嘴一呶,瞪起眼睛,挑釁的樣子)叫什麼?(文於是默然,思低聲)讓他叫去,成天打雞罵狗的(切齒而笑)哼,這是他給你送行呢!

  〔左屋內的聲音:(咻咻然)張順,八月節,你們都死了!死絕了!

  曾思懿 (盛氣反而使她沉穩起來,獰笑)你聽!

  〔左屋內的聲音:(拖長)張——順!

  曾文清 (忍不住又進前)張——

  曾思懿 (攔住他,堅決)別叫!看我們姑老爺要發多大脾氣!

  〔砰朗一聲,碗碟摔個粉碎,立刻有女人隱泣的聲音。

  〔半晌。

  曾文清 (低聲)妹妹剛病好,又哭起來了。

  曾思懿 (輕蔑地冷笑)沒本事,就知道欺負老婆。還留學生呢,狗屁!

  〔屋內的聲音:(隨她的話後)混賬王八蛋!

  〔砰朗一聲,又碎了些陶瓷。

  〔屋內的聲音:(吼叫)這一家人都死絕了?

  曾思懿 (火從心上起,邁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裡了!我們家的東西不是拿錢買的是怎麼?

  曾文清 (攔勸,低聲)思懿,不要跟他吵。

  〔張順慌忙由通大客廳門口上。

  張 順 (倉皇)是姑老爺叫我?

  曾文清 快進去吧!

  〔張順忙著跑進左屋裡。

  曾思懿 (盛怒)「有飯大家吃」,(對文)給這種狼虎吃了,他會感激你麼?什麼了不起的人?賺錢舞弊,叫人四下裡通緝的,躲在丈人家,就得甩姑老爺的臭架子啦?(指著門)一到過年過節他就要摔點東西紀念紀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兒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廳的門很興奮地急步走進來。

  〔曾霆,這十七歲的孩子,已經做了兩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歲,在他們還在奶媽的懷抱時,雙方的祖父就認為門當戶對,替他們締了婚姻,日後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著重孫,在曾霆入了中學的前二年,一般孩子還在幸福地拋籃球,打雪仗,鬥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便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要為他們了卻終身大事。於是在沸天震地的鑼鼓鞭炮中,這一對小人兒——他十五,她十六——如一雙臨刑的肥羔羊,昏惑而驚懼地被人笑嘻嘻地推到焰光熊熊的龍鳳喜燭之前:一拜再拜三拜……從此就在一間冰冷的新房裡同住了兩年零七個月。重孫還沒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們新婚第一個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說不上一句話,瘖啞一般的捱著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對遭人虐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書房歸來,必須在祖父屋裡背些《昭明文選》(《昭明文選》,系由南朝梁蕭統(501-531)編選,因梁蕭統梁武帝長子,世稱昭明太子,《文選》因此而得名。它選錄了秦漢以來的詩文,是我國現存最早的詩文總集。)「龍文鞭影」之類的文章,偶爾還要臨摹碑帖,對些乾澀的聰明對子。打過二更他才無精打彩地回到房裡,昏燈下望見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著,他也就一言不發地拉開了被沉沉睡去。他原來就是過於早熟的,如今這強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鬱不伸,這麼點的孩兒,便時常出神發愣,默想著往日偷偷讀過的那些《西廂》、《紅樓》這一類文章畢竟都是一團美麗的謊話,事實完全不是如此。

  〔進了學校七個月才使他略微有些異樣,同伴們野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復他應有的活潑,家人才發現這個文靜的小大人原來也有些癡呆的孩子氣。這突如其來的天真甚至於浮躁,不但引起家里長輩們的不滿,連遠房的親屬也大為驚異,因為一向是曾家的嬰兒們彷彿生下來就該長滿了鬍鬚,邁著四方步的。戶外生活逐漸對他是個巨大的誘惑。他開始愛風,愛日光,愛小動物,愛看人爬樹打棗,甚至愛獨自走到護城河畔放風箏。尤其因為最近家裡來了這麼一個人類學者的女兒,她居然引動他陪著做 起各種頑皮的嬉戲。莫名其妙地他暗暗追隨於這個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後,像在黑夜裡跟從一束熊熊的火焰。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問他不知多少難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話。曾霆心裡開始感覺生命中展開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裡忽然奔突起來,有如一個初戀的男子。——事實上他是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歷。——他逐漸忘卻他那循規蹈矩的步伐,有時居然被她的活潑激動得和她一同跳躍起來,甚至被她強逼著也羞澀澀地和她比武相撲,簡直忘卻他已有十七歲的年齡,如他祖父與母親時常告誡的,是個「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親。蒼白而瘦削的臉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泓澄靜的古潭。現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夾長衫,便鞋,漂白布單褲,眉尖上微微有點汗。

  曾 霆 (突然瞥見他的母親,止住腳)媽!

  曾文清 從學堂回來了?

  曾 霆 嗯,爹。

  曾思懿 (繼續她的牢騷)霆兒,你記著,再窮也別學你姑丈,有本事餓死也別吃丈人家的飯。看看住在我們家的袁伯伯,到月頭給房錢,吃飯給飯錢,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沒見過我們這位江姑老爺,屎坑的石頭,又臭又硬!

  〔前院一個女孩的聲音:(愉快地)曾霆!曾霆!

  曾文清 你聽,誰叫你?

  〔前院女孩聲:曾霆,曾霆!

  曾 霆 (不得已只好當著母親答應)啊!

  〔前院女孩聲:(笑喊)曾霆,我的衣服脫完了,你來呀!

  曾思懿 (厲聲)這是誰?

  曾 霆 袁伯伯的女兒。

  曾思懿 她叫你幹什麼?

  曾 霆 (有些羞澀)她,她要潑水玩。

  曾思懿 (大吃一驚)什麼,脫了衣服潑水,一個大姑娘家!

  曾 霆 (解釋地)她,她常這樣。

  曾思懿 (申斥裡藏著嘲諷)你也陪著她?

  曾 霆 (恧然)她,她說的。

  曾思懿 (突然嚴峻)不許去!八月節潑涼水,發瘋了!我就不喜歡袁家人這點,無法無天,把個女兒慣得一點樣都沒有。

  〔女孩聲:(高聲)曾——霆!

  曾 霆 (應聲一半)噯!

  曾思懿 (立刻截住)別答理她!

  曾 霆 (想去告訴她)那麼讓我(剛走一步)——

  曾思懿 (又扯住他)不許走!(對霆)你當你還小啊!十七歲!成了家的人了。你爺爺在你那麼大,都養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婦回來了沒有?

  曾 霆 (一直很痛苦地聽著她的話,微聲)打了電話了。

  曾思懿 她怎麼說?

  曾 霆 (畏縮)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 (怒)你為什麼不打,叫你去打,你怎麼不打?

  〔女孩聲:(幾乎同時)曾霆,你藏到哪兒去了?

  曾 霆 (昏惑地,不知答覆哪面好)愫姨原來就要托她買檀香的。

  〔女孩聲:(著急)你再不答應,我可生氣了。

  曾思懿 (看出霆的心又在搖動。霆還沒走半步,立刻氣憤憤地)別動,愫姨叫她買檀香,叫她買去好了。(固執地)可我叫你自己給瑞貞打電話,你為什麼不打?我問你,你為什麼總是不聽?不聽?

  曾 霆 (偷偷望一眼,又低頭無語)

  曾文清 (悠然長歎)他們夫妻倆沒話說,就少讓他說幾句,何必勉強呢?凡事勉強就不好。

  〔女孩聲:(高聲大叫)曾——霆!

  曾思懿 (突然對那聲音來處)討厭!(轉向文)「勉強就不好」,什麼事都叫你這麼縱容壞了的,我問你,八月節大清早回娘家,這是哪家的規矩?她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家裡景況不好,下人少,連我也不是下廚房幫著張順做飯。(刻薄地)哼,娘家也沒有錢可一小就養成千金小姐的脾氣!(對曾霆咻咻然)你告訴她,到哪兒,說哪兒,嫁到我們這讀書的世家,我們家裡什麼都不講究,就講究這點臭規矩!

  〔由通大花廳的門跑進來雄赳赳的袁圓小姐,這一個一生致力於「人類學的」學者十分鍾愛的獨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著男孩兒的西式短褲,露出小牛一般茁壯的圓腿,氣昂昂地來到門檻上張望。她滿臉頑皮相,整天在家裡翻天覆地,沒有一絲兒安閒。時常和男孩兒們一同玩耍嬉戲,簡直忘卻自己還是個千金的女兒。她現在十六歲了,看起來,有時比這大,有時比這小。論身體的發育,十七八歲的女孩也沒有她這般豐滿;論她的心理,則如夏午的雨雲,陰晴萬變。正哭得傷心,轉眼就開懷大笑,笑得高興時忽然面頰上又掛起可笑的淚珠,活脫脫像一個莫名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來得自然簡單,率直爽朗,無論如何頑皮,絕無一絲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喪母,哺養教育都歸思想「古怪」的父親一手包辦。「人類學」者的家教和世代書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時在屋裡,當著袁博士正聚精會神地研究原始「北京人」的頭骨的時候,在他的圓兒的想像中,小屋子早變成四十萬年前民德爾冰期的森林,她持弓挾矢,光腿赤腳,半裸著上身,披起原來鋪在地上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親描述得活靈活現的猿人模樣。叫囂奔騰,一如最可怕的野獸。末了一個飛石幾乎投中了學者的頭骨,而學者只抬起頭來,莞然微笑,神色怡如也。這樣的父女當然談不上知道曾家家教中所寶貴的「人情世故」的。有一天大奶奶瞅見圓兒在鬱熱的夏天傾盆暴雨下立在院中淋雨,跑去好心好意地告訴她的父親,不料一會兒這個父親也笑嘻嘻地光著上身拿著手巾和他女兒在急雨裡對淋起來。這是一對古怪的鳥兒,在大奶奶的眼裡,是不吃尋常的食物。

  〔她穿著短袖洋襯衣,膠鞋,短褲。頭髮短短的,汗淋的臉上紅噴噴的。

  袁 圓 (指著曾霆)曾霆,你好,鬧了歸其,你在這兒!(說著就提起那桶水笑嘻嘻地追趕上去,弄得曾霆十分困窘,在母親面前,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 霆 (大叫)水!水!(不知不覺地躲在父親後面)

  曾思懿 (驚嚇)涼水澆不得!(拉住她)袁小姐我問你一句話。

  袁 圓 (回轉身來笑呵呵地)什麼?

  曾思懿 (隨嘴亂問)你父親呢?

  袁 圓 (放下水桶,故意沉穩地)在屋裡畫「北京人」呢。(突然大叫一聲貓捉耗子似的把曾霆捉住)你跑?看你跑到哪裡?

  曾 霆 (笑得狼狽)你,你放掉我。

  袁 圓 (興奮地)走,我們出去算賬。

  曾思懿 (大不高興)袁小姐!

  袁 圓 走!

  曾文清 (笑嘻嘻地)袁圓,你要一個東西不?

  袁 圓 (突想起來,不覺放掉曾霆)啊,曾伯伯,你欠了我一個大風箏,你說你有,你給我找的。

  曾文清 (笑著)秋天放不起風箏的。

  袁 圓 (固執)可你答應了我,我要放,我要放!

  曾文清 (微笑)我倒是給你找著一個大蜈蚣。

  袁 圓 (跳起來)在哪兒?(伸手)給我!

  曾文清 (不得已)蜈蚣叫耗子咬了。

  袁 圓 (黠巧地)你騙我。

  曾文清 有什麼法子,耗子餓極了,蜈蚣上的漿糊都叫耗子吃光了。

  袁 圓 (頓足)你看你!(眼裡要掛小燈籠)

  曾文清 (安慰)別哭別哭,還有一個。

  袁 圓 (淚光中閃出一絲笑容)嗯,我不相信。

  曾文清 霆兒,你到書房(指養心齋)裡把那個大金魚拿過來。

  曾 霆 (幾乎是跳躍地)我拿去。

  曾思懿 (吼住他)霆兒,跳什麼?

  〔曾霆又抑壓自己的歡欣,大人似的走向書齋。

  袁 圓 (追上去)曾霆!(拉著他的手)快點,你!(把他拉到書裡,瞥見那只五顏六色上面有些灰塵的風箏,忍不住驚喜地大叫一聲)啊,這麼大!(立刻就要搶過來)

  曾 霆 (臉上也浮起異常興奮的笑容,顫抖地)你別拿,我來!(舉起那風箏)

  袁 圓 (爭執)你別拿,我來!

  曾 霆 你毛手毛腳地弄壞了。

  袁 圓 (連喊)我來!我來!你爹爹為我糊的。

  〔二人都在爭搶著那金魚。

  曾思懿 (同時)霆兒!

  曾 霆 (喘著氣喊)不,不!(目不轉睛望著她,興奮而快樂地和袁圓爭搶。十個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握著那風箏的竹篾,被圓兒粗壯的手腕左右搖,幾乎按不住那風箏)

  袁 圓 (同時不住地叫)我來,我來!

  曾 霆 (驀然大叫一聲,放下那風箏,呆望自己流血的手指)

  袁 圓 (吃一驚)怎麼?

  曾思懿 (埋怨)你看!(走到他面前申斥)你看出了血了!

  曾文清 (望著霆)扎破了?

  曾 霆 (握著手指)嗯。

  袁 圓 (關懷地)痛不痛?

  曾 霆 (惶惑)有一點。

  曾思懿 (握著霆)快去,上點七釐散。

  袁 圓 (滿有把握地)不用!(徒然低下頭吮吸他手上的傷口)

  曾 霆 (吃了一驚)啊!(一陣感激的興奮在臉上掠過,他忸怩地絕母親的手)媽,不用了,媽——

  袁 圓 (唾出一口涎水,愉快地把他的手放開)得,還痛不痛?

  曾 霆 (恧然低聲)不痛了。

  袁 圓 (指著那受傷的手指,彷彿對那手指說話)哼,你再痛我一斧頭把你砍下來。

  曾文清 (開玩笑)好凶!

  袁 圓 (突然由地上提起那桶涼水)

  曾 霆 曾思懿(同時緊張)啊!

  袁 圓 (對霆笑著)饒了你,這一桶水我不潑你了。(推著他)走,我們放風箏去。(霆立刻順手拿起風箏)再見!曾媽媽。

  〔圓兒跳跳蹦蹦地推著曾霆出了門,水灑了一地。

  曾思懿 霆兒!

  曾文清 (解勸地)讓他們去吧!

  曾思懿 你別管!(對外)霆兒!

  〔霆兒只好又從外面走進來,後隨那莫名其妙的袁圓。

  曾 霆 (望著母親)

  曾思懿 (端起那碗參湯)把這碗參場喝了它,你爹不喝了。

  袁 圓 (圓眼一睜驚訝地羨慕)參湯!

  曾 霆 我不喝!

  曾思懿 (厲聲)喝掉!

  曾 霆 (拿起就喝了一口,立刻吐出)真的,壞了。

  曾思懿 胡說!(自己拿過來嘗了一口,果然覺得口味不對,放下)哼!

  〔這時袁圓頑皮地向霆招手,又輕悄悄顛著腳步推著霆的背走出。霆邁出門檻袁圓只差一步——

  曾思懿 (忽然)袁小姐!

  袁 圓 (吃一驚)啊!(回頭)

  曾思懿 你過來!

  袁 圓 (走過來)幹什麼?

  曾思懿 (滿臉笑容)今天我們家裡請你同你父親一同過來過節,你對他說過了麼?

  袁 圓 (白眼)請我們吃中飯?

  曾思懿 (異常討好的神色)啊,特為請你這位頂好看的袁小姐。

  袁 圓 (愣頭愣腦)你胡扯!你們請的爸爸跟愫小姐,我知道。

  曾思懿 哪個說的?

  袁 圓 (自負)江姑老爺跟我都說了。

  曾思懿 (和顏悅色)那麼你想要新媽媽不?

  袁 圓 我沒媽媽,我也不要。

  曾思懿 (勸導地)有媽好,你喜歡愫小姐做你的媽媽不?

  袁 圓 (莫名其妙)我?

  〔前院子裡曾霆的聲音:袁圓,快來,有風了!」

  袁 圓 (冷不防遞給思一個紙包)給你!

  曾思懿 (吃了一驚)什麼?

  袁 圓 爸爸給你的房租錢!

  〔袁圓由通大客廳門跑下。

  曾思懿 (鄙惡)這種孩子,真是沒家教!

  曾文清 (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鬧的什麼把戲,你們要把愫方怎麼樣?曾思懿 (翻翻眼)怎麼樣?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當一輩子老姑娘, 侍候你們老太爺一輩子。

  曾文清 她沒有說,你們怎麼知道她要嫁人?

  曾思懿 (嘴角又咧下來)看不出來,還猜不出來!我前生沒做好事,今生可要積積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輩子。

  曾文清 嫁人當然好,不過嫁給這種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腦袋殼的袁博士——

  曾思懿 她嫁誰有你的什麼?你關的什麼心?(惡毒地)你老人家是想當陪房丫頭一塊嫁過去,好成天給人家端硯台拿紙啊,還是給人家鋪床疊被,到了晚上當姨老爺啊?

  曾文清 (氣憤)你是人是鬼,你這樣背後欺負人家?

  曾思懿 (也怒)你放屁!我問你是人是鬼,用著你這樣偏向著人家!曾文清 她是個老姑娘,住在我們家裡,侍候爹這麼些年——

  曾思懿 (索性說出來)我就恨一個老姑娘死拖活賴住在我們家裡,成天畫圖寫字,陪老太爺,彷彿她一個人頂聰明。

  曾文清 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們——

  曾思懿 他不肯也得肯,一則家裡沒有錢,連大客廳都租給外人,再也養不住閒親戚,再則(斜眼望著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願意她嫁呀……

  曾文清 (忍無可忍,急躁)誰說我不願意她嫁?誰說我不願意她嫁?誰說不願意她嫁?

  曾思懿 (一眼瞥見愫小姐由養心齋的小門走進來,恰好貓弄老鼠一般,先詭笑起來)別跟我吵,我的老爺,人家愫小姐來了!

  〔愫方這個名字是不足以表現進來這位蒼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歲上下的模樣,出身在江南的名門世家,父親也是個名士。名士風流,身後非常蕭條;後來寡母棄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來,從此就遵守母親的遺囑,長住在北平曾家,再沒有回過江南。曾老太太在時,婉順的愫小姐是她的愛寵;這個剛強的老婦人死後,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爺的枴杖。他走到哪裡,她必需隨到哪裡。在老太爺日漸衰頹的暮年裡,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將來,則渺茫如天際的白雲,在悠忽的歲月中,很少人為她懇切地想了一想。

  〔見過她的人第一個印象便是她的「哀靜」。蒼白的臉上恍若一片明靜的秋水,裡面瑩然可見清深藻麗的河床,她的心靈是深深埋著豐富的寶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豐富的寶藏也坦白無餘地流露出來,從不加一點修飾。她時常幽鬱地望著天,詩畫驅不走眼底的沉滯。像整日籠罩在一片迷離離秋霧裡,誰也猜不著她心底壓抑著多少苦痛與哀愁。她是異常的緘默。〔伶仃孤獨,多年寄居在親戚家中的生活養成她一種驚人的耐性,她低著眉頭聽著許多刺耳的話。只有在偶爾和文清的詩畫往還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洩出一點抑鬱的情感。她充分瞭解這個整日在沉溺中討生活著的中年人。她哀憐他甚於哀憐自己。她溫厚而慷慨,時常忘卻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撫愛著和她同樣不幸的人們。然而她並不懦弱,她的固執在她的無盡的耐性中時常倔強地表露出來。

  〔她的服飾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藍毛嗶嘰織著淡灰斑點的舊旗袍,寬大適體。她人瘦小,圓臉,大眼睛,驀一看,怯怯的十分動人矜情,她已過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閨秀的幽麗,說話聲音,溫婉動聽,但多半在無言的微笑中靜聆旁人的話語。

  曾思懿 (對著愫小姐,滿臉的笑容)你看,愫妹妹,你看他多麼厲害!臨走臨走,都要惡凶凶地對我發一頓脾氣。(又是那一套言不由衷的鬼話)不知道的,都看我這樣子像是有點厲害,在家裡不知道怎麼惡呢!知道的,都明白我是個受氣包:我天天受他(指文)的氣,受老爺子的氣,受我姑奶奶姑老爺的氣,(可憐的委屈樣)連兒子媳婦的氣我都受啊!(親熱地)真是,這一家子就是愫妹妹你,心地厚道,待我好,待我——

  愫 方 (莫名其妙諦聽這潮湧似的話,恬靜地微笑著)

  曾文清 (忍不住,接過嘴去)爹起來了?

  〔思才停止嘴。屋裡頓時安靜下來。

  愫 方 (安詳地)姨父早起來了。(望見地上那張破碎的山水,彎身拾起)這不是表哥畫的那張畫?

  曾思懿 (又叨叨起來)是呀,就因為這張畫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鬧了一早上啦。

  愫 方 (衷心的喜意)不要緊,我拿進去給表哥補補。

  曾文清 (謙笑)算了吧,值不得。

  曾思懿 (似笑非笑對文眄視一下)不,叫愫妹妹補吧。(對愫)你們兩位一向是一唱一和的,臨走了,也該留點紀念。

  愫 方 (聽出她的語氣,不知放下好,不放下好,囁嚅)那我,我——

  曾文清 (過來解圍)還是請愫妹妹動動手補補吧,怪可惜的。

  曾思懿 (眼一翻)真是怪可惜。(自歎)我呀,我一直就想著也就有愫妹妹這雙巧手,針線好,字畫好。說句笑話,(不自然地笑起來)有時想著想著,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光裡突然閃出可怕的惡毒)把你這兩隻巧手(狠重)斫下來給我按上。

  愫 方 (驚恐)啊!(不覺縮進去那雙蒼白的手腕)

  曾文清 你這叫什麼笑話?

  曾思懿 (得意大笑)我可是個粗枝大葉,有嘴無心的人。(拿起愫小姐的手,輕輕撫弄著)愫妹妹,你可別介意啊,我心直口快,學不來一點文縐縐的秀氣樣子。我常跟文清說(邪睨著文清)我要是個男人,我就不要像我這樣的老婆,(更親暱地)愫妹妹你說是不是?你說我——

  〔正當著愫方惶惑無主,不知如何答覆的時候,曾瑞貞——大奶奶的兒媳婦——提著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由通大客廳的門慌慌走進來。

  〔曾瑞貞只有十八歲,卻面容已經看得有些蒼老,使人不相信她是不到二十的年青女子。她無時不在極度的壓抑中討生活。生存一種好強的心性。反抗的根苗雖然藏在心裡,在生人前,口上決不洩露一絲痕跡。眼神中望得出抑鬱,不滿,怨恨。嘴角總繃得緊緊的,不見一絲女人的柔媚。她不肯塗紅抹粉也不願穿鮮艷的衣裳,雖然屢次她的婆婆這樣吩咐她,當她未如她的意時,為著這件事詈罵她。

  〔當她無端遭她婆婆狺狺然辱罵時,她只是冷冷地對看著,她並不懼怕,彷彿是故意地對她漠然。她決不在她所厭惡的人的面前哭泣,示出自己的怯弱,雖然她心裡是憂苦的。在孤寂的空房中,她念起這日後漫漫的歲月,有時痛不欲生,幾要自殺,既又憤怒地想定:這幽靈似的門庭必須步出,一個女人該謀尋自己的生路。

  〔當她還在十六歲的時候——想起來,彷彿隔現在是幾十年——她進了中學只是二年,就糊里糊塗地被人送進了這個精神上的樊籠。在這個書香門第裡,她彷彿在短短一個夜晚從少女的天真的懵懂中逼出來驀然變成了一個充滿了憂慮的成年婦人。她這樣快地飽嘗到做人的艱苦和憂鬱的沉默,使她以往的朋友們驚歎一個少女怎會變得這樣突然。她的小丈夫和她談不上話來。她又不屑於學習那讒媚阿謏的妾婦之道來換取婆婆的歡心。她勉強做著曾家孫媳婦應守的繁褥的禮節。她心裡知道長久生活在這環境中是不可能的。

  〔在佈滿愁雲一般的家庭裡,只有愫姨是她的朋友。她間或在她面前點點流著眼淚,她也同情憐惜著愫姨嚶嚶隱泣時發自衷心的哀痛。但她和愫姨,是兩個時代的婦女。她懷抱著希望,她逐漸看出她的將來不在這狹小的世界裡,而愫姨的思想情感卻跳不出曾家的圍欄。她好讀書。書籍使她認識現在的世界,也幫她獲得幾個熱心為她介紹書籍以及幫助她認識其他方面的誠懇朋友。這一方面的生活她只偶爾講與愫姨聽,曾家其他的人是完全不知道的。

  〔這些天她的面色不好,為著突如其來的一種身體上的變化,她的心裡激盪著可怕的矛盾。她寢饋不安,為著一個未來的小小的生命更深切的感到自己懵懵懂懂在這個家庭的是怎樣不幸,更想不明白為什麼嫁與這個小人,目前又將糊糊塗塗為這個小人添了一個更小的生命。為著這個不可解決的疑難,她時常出門,她日夜愁思要想出一個解決的方法。

  〔她進門有些猶疑。她曉得她穿暗淡的衣服先使婆婆看著不快。

  曾瑞貞 媽,爹!

  曾思懿 (嘲弄地)居然打電話把您請回來啦。我正在跟愫姨說,想叫輛汽車催請吧。

  曾瑞貞 我,我身上有點不舒服。

  曾思懿 (刁鑽古怪地尖聲笑道)難道這兒不是家,我就不能侍候您少奶奶啦?

  愫 方 (替瑞貞說話)表嫂,她是有點不舒服。

  曾思懿 好了沒有?

  曾瑞貞 (低聲)好了。

  曾思懿 (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請吧,我怕你!快敬祖宗去吧。

  曾瑞貞 嗯。(就轉身向養心齋走)

  曾思懿 (滿面笑容對愫)我這個人就是心軟,頂不會當婆婆了,一看——(陡然轉身對瑞)喂,瑞貞,你怎麼連你爹都不叫一聲就走了。

  曾瑞貞 叫過了。

  曾思懿 (嫌她頂撞,頓時沉下臉對文)你聽見了?(不容文答聲,立刻轉對瑞)我沒聽見。

  曾瑞貞 (冷冷望著她,轉身對文)爹爹!

  曾文清 (不忍)快走,快走吧!

  曾思懿 (對瑞)愫姨呢?

  曾瑞貞 (機械地)愫姨。

  曾思懿 (對愫又似謙和又似示威地陰笑)你看我們這位少奶奶簡直是一點規矩也不懂。(轉對瑞,非常慈祥的樣子)你還不謝謝愫姨,愫姨疼你,剛才電話是愫姨打的。

  曾瑞貞 謝謝愫姨。

  曾思懿 你知道霆兒從學校回來了麼?

  曾瑞貞 知道。

  曾思懿 你看見他跟袁小姐放風箏了麼?

  曾瑞貞 (低聲)看見了。

  曾思懿 (對愫指著瑞)您瞅,有這種傻人不?知道了,也看見了。(忽然轉對瑞)那你為什麼不趕緊回來看(讀陰平,「守」著的意思)著他。(自以為聰明的告誡)別糊塗,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一輩子的靠山。

  曾文清 (寂寞地)小孩子們,一塊玩玩,你總是大驚小怪的說這些話。曾思懿 (故意)誰大驚小怪,你就會替這種女人說偏心話。(不自主 地 往愫方身上一瞟)這種女人看見就知道想勾引男人,心裡頂下作啦。瑞貞,你收拾好神桌,趕快叫霆兒穿馬褂敬祖宗,少跟那個瘋小姐混。

  〔瑞又提起那一大包檀香木和炷香。

  曾思懿 回來,哪個叫買這些檀香木?

  曾瑞貞 (不語)

  愫 方 (低聲)表嫂——

  曾思懿 (佯未聽見,仍對瑞)你發財啦?誰叫你買這麼一大堆廢東西?哪個那麼討厭多事。

  愫 方 (鎮靜地)是我,表嫂。

  〔靜默。

  〔瑞由養心齋小門下。

  曾思懿 (沉悶中湊出來)哎,真是的,你看我這個人,可不是心直口快,有口無心。莽如張飛,心裡一點事都存不住。(似乎是抱歉)哎,我要早知道是愫妹吩咐的——

  愫 方 (沉靜)姨,姨父說買來為晚上自己唸經用的。

  曾文清 爹前幾天就說要人買了。

  曾思懿 (順嘴人情)我們這位老太爺就是脾氣怪,難侍候。早對我吩咐下來,不早就買啦?(又親熱地)哎,愫妹妹,你不知道,文清跟我多麼感激你。這家裡要沒有你,老太爺不知道要對我這做兒媳婦的發多少脾氣啦。(非常關心的口氣,低聲)昨天晚上是老太爺又不舒服了吧?

  愫 方 (微頷首)嗯。

  曾思懿 (對文,得意地)你看,可不是!(對愫)我就聽老爺子屋裡「喀兒,喀兒」直咳嗽。我就跟文清說:「可憐,老爺子大概又在氣喘呢!」(滿臉憂慮的神氣)我一聽就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直推著文清說:「你聽,大半夜了,愫妹妹還下廚房拿水,給爹灌湯婆子呢。真是的——」

  曾文清 爹爹犯什麼病?

  愫 方 (無力地)腿痛,要人捶。他說心裡頭氣悶。

  曾思懿 (口快)那一定是——

  曾文清 (懇摯地)於是他老人家就叫你捶了一晚上?

  愫 方 (悲哀的微笑)捶捶,姨父就多睡一會。

  曾思懿 (驚訝)啊,怪不得一早上我看見愫妹還在捶呢。

  曾文清 (深沉的同情)那麼,你到現在還沒有睡?

  曾思懿 (翹起舌頭)通宵不睡覺怎麼成!(疼惜的樣子)哎,你怎麼不叫我來替呀。真是的,快回屋睡一會。(推著愫)你體子又單薄,哪經得住熬夜。(一肚子的關懷的心腸)哎,這是怎麼說的。走,我的好妹妹,睡一會,回頭真病了,我真要急死了。

  愫 方 (哀婉地)不用,我睡不著。

  曾思懿 文清,你看看真是再沒有比愫妹再孝心的人了。我就愛愫妹這樣的脾氣,(對著愫方誇讚)不說話,待人好,心地厚道,總是和和氣氣,不言不語的。(忽轉對文)文清,我要是男的,我就娶愫妹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是福氣。

  曾文清 (解救)愫妹,你不是給爹拿參湯的麼?

  愫 方 哦,哦,是的。

  曾思懿 你早說呀,我早就預備好了。(端起那碗參湯)

  曾文清 剛才霆兒不是說這碗參湯——

  曾思懿 你少聽他胡扯。咳,還是我熱熱拿去吧!(笑嘻嘻)這才叫作「醜媳婦也得見公婆」呢!再醜再不管看,也是沒法子啦。(走了兩步回頭)哦,廚房那兩碗菜是不是你做給文清在路上吃的?

  愫 方 啊——嗯——!

  曾思懿 (尖刻)文清,你看你多福氣,愫妹待你多好啊!臨走臨走,愫妹一夜沒睡,還趕著做兩碗菜給你吃,你還不謝謝?

  〔思笑著由養心齋小門走下。

  〔靜默,窗外天空斷斷續續地傳來愉快的鴿哨聲。

  曾文清 (感愧的眼光,滿眼含著淚,低聲)愫方,我,我——

  愫 方 (低頭不語)

  曾文清 (望望她也低下頭,囁嚅)陳奶媽來,來看我們來了。

  愫 方 (忍著自己的哀痛)她,她在前院。

  〔思驀然又從書齋的小門匆忙探出身來。

  曾思懿 (滿面笑容,招手)文清,陳奶媽在外面找你呢。你快走了,還不跟她老人家說兩句話?來呀,文清!

  〔愫方望著文清毫無生氣地隨著思懿由書齋小門下。

  〔冷冷的鴿哨響。

  〔磷磷石道上獨輪水車,單調的輪軸聲。

  〔遠處算命瞎子悠緩的銅鉦聲。

  〔一兩句遙遠市街上的「酸梅的湯兒來……」

  愫 方 (佇立發癡,驀然坐在一張孤零零的矮凳上嚶嚶隱泣起來)

  〔微風吹來,響動著牆上掛的畫。

  〔外面圓兒的聲音:(放著風箏,拍手喊)飛呀,飛呀,向上飛呀!

  〔陳奶媽帶著小柱兒由大花廳通前院的門走進來。小柱兒不轉睛的回頭望著半空中的紙鳶,陽光迎面射著一張通紅的圓臉

  陳奶媽 愫小姐!

  小柱兒 (情不自禁,拍手)奶奶,金魚上天了,金魚上天了!(指著天外的天空惋惜大叫)哎呀,金魚又從天上摔下來了。金魚——

  陳奶媽 (望見愫方獨自在哭,回首低聲)別嚷嚷,你出去看去吧!

  〔小柱兒喜出望外,三腳兩步走出去。陳奶媽悄悄走到愫方面前。

  陳奶媽 (緩緩地)愫小姐,你怎麼啦?

  愫 方 (低頭)我,我——(又低聲抽咽)

  〔半晌。

  陳奶媽 (歎了一口氣,憐惜地把手放在她微微在抽動著的肩上)愫小姐,別哭了,我走了大半年了,怎麼我回來您還是在哭呀?

  愫 方 (抬頭)我真是想大哭一場,奶媽,這樣活著,是幹什麼呀!(撲在桌上哭起來)

  陳奶媽 (低下頭,眼淚幾乎也流下來)別哭了,我的愫小姐,去年我就勸你多少次了,(沉痛地)嫁了吧,還是嫁人好。就是給人填房都好。(一面擦著自己的淚水,一面強笑著)我可說話沒輕沒重的,一個大姑娘在姨父家混一輩子成怎麼回事啊。(愫又隱泣起來)好歹,嫁了吧,我的愫小姐,人家的家總不是自己的家呀!(愫哭出聲來,陳低聲秘密地)那位袁先生我剛才到前院偷偷相了一下,人倒是——

  愫 方 (抽咽)奶媽,你,你別說這個。

  陳奶媽 (溫慈地)是,八字都拿去合了麼?

  愫 方 (懇求她不要再說下去)奶媽。

  陳奶媽 (搖頭)我們這位大奶奶是不容人的。我看,清少爺,可憐天天受她的氣,我一想起來,心裡真是總說不出的心疼啊。(憂傷地)哎,世上真是沒有如意的事啊,你看,你跟清少爺,你們這一對——〔瑞貞由養心齋小門匆忙地上。

  曾瑞貞 愫姨,爺爺叫你。

  愫 方 哦!(忙起身擦擦眼睛,就低首向書齋走)

  曾瑞貞 爺爺在前面廂房裡!(愫又低頭轉身向通大客廳的門走,瑞看出她在哭,就隨在後面,低聲)愫姨,你,——

  〔愫依然低頭向前走。

  〔後院大奶奶在喊——

  〔後院大奶奶聲:瑞貞!

  曾瑞貞 (停步應一聲)哎!

  〔後院大奶奶聲:(尖厲)你又跑到哪兒去了,瑞貞?

  曾瑞貞 在這兒!(依然隨著愫後面走)

  愫 方 (在大客廳門檻上停步)你去吧!

  曾瑞貞 不。(愫又走,二人走進大客廳內;愫先由通前院的門走出去)

  〔大奶奶由養心齋小門上。

  曾思懿 瑞貞,你——(瞥見陳奶媽)啊,陳奶媽,(滿臉笑容指著後院)快去吧,你的清少爺正到處找你呢!

  陳奶媽 (喜不自禁)清少爺。哪兒?

  曾思懿 院子裡。

  〔陳又非常高興地顫巍巍地由書齋走下。

  〔瑞從通大客廳的門悄悄走上來。

  曾瑞貞 媽。

  曾思懿 (狠狠盯看她)你耳朵聾了!(四下一望)我叫你喊的人呢!曾瑞貞 我,我——

  曾思懿 (厲聲)滾!死人!(瑞低首由她面前走過,切齒)看你那死樣子,(頓足)你怎麼不死啊!

  〔瑞默默由書齋小門下。

  曾思懿 (同時走到大客廳喊)霆兒,霆兒!

  〔霆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上。

  曾 霆 (一臉汗)媽。

  曾思懿 (責備,冷冷地)媽叫你,知道麼?

  曾 霆 (歉笑)知道。

  曾思懿 (氣消了一半)快穿好袍子馬褂給祖先上供去!(霆立刻轉身,向書齋走,思一手拉住他,異常和藹地)孩子,以後,你別跟那個袁小姐玩,野姑娘,沒規沒矩的。(一半鼓勵,一半洩憤的樣子)你要是嫌瑞貞不好,你中學畢了業我給你再娶一個。好好唸書,為你媽媽爭氣,將來——

  〔霆正聽得不耐煩時張順由左邊姑老爺的臥室走出,霆乘機由書齋小門溜下。

  〔左面臥室內:(門開時)混蛋!滾!滾!(砰地門隨著關上)曾思懿 什麼事,張順?

  張 順 (也氣呼呼地)大奶奶,張順想跟您請長假。

  曾思懿 又怎麼啦?

  張 順 (指手畫腳)我侍候不了這位姑老爺,一天百事不做,專找著我們當下人的祖宗八代地亂「卷」。(罵的意思)

  曾思懿 (憤憤)他是條瘋狗,跟他一般見識幹什麼?

  張 順 (盛氣難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賬不必說——

  〔突然又由隔壁傳來一聲「混賬——」。一個女人喊著說:「你別去!別去!」男人暴叫:「撒開手,我要見她!」

  曾思懿 (彷彿感到什麼,立刻低聲)張順,這邊來說,讓他去喊去。

  〔張隨著大奶奶由書齋內小門走出。

  〔同時幾乎一陣闖進來的是扭持著的姑老爺和姑太太。江泰頓時甩開手,曾文彩目瞪口張地望著他。他手握著一束鈔票,氣呼呼地亂指。

  〔姑老爺江泰是個專攻「化學」的老留學生,到了北平,就縱情歡樂,盡量享受北平舒適的生活,幾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兒的神氣,毫無二致。他有三十七歲神色,帶著幾分潦倒模樣,人看來是很精明的,卻彷彿走到社會裡就比不過與他同樣聰明的朋友們。於是他時時刻刻想佔些小便宜,而總不斷地在大處吃人的虧。他心地並不算奸惡,回國後,頗想大大發展一下。他不知為什麼拋棄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幾次官都不十分得意,在最後一任裡,他拉下很大的虧空,並且據說有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譽地下了任。他沒剩多少錢,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裡,成天牢騷滿腹,喝了兩杯酒就在丈人家裡使氣。人愈窮,氣愈盛,指桌罵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沒有可愛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說老實話,有時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太太偶爾高興,開始發兩句和他不同的議論的時候,他總是輕蔑地對她說:「你懂得什麼?」他還有一件長處,北平的飯館、戲園各種遊樂的場所他幾乎處處知道門路。而且他最講究吃,他是個有名的饕餮,

  精於品味食物的美惡,舉凡一切烹調秘方,他都講得頭頭是道,說得有聲有色,簡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噓,總愛誇顯過去他若何的闊綽豪放,怎樣得到朋友們的崇拜和稱讚,有時說得使人難以置信。

  〔通常他是無時無刻不在談著發財的門徑的。但多半是紙上談兵的淡話,只圖口頭上快意,決未想到實行,只有一次,他說要辦實業想開一個一本萬利的肥皂廠,就在曾家的破花窖裡砌爐舉火,剋日動工,熬開一大鍋黃澄澄的濃湯,但製成時,一塊塊胰子軟嘰嘰的像牛油,原來他的化學教科書不好,那節肥皂的製造方法沒有寫明白,於是那些鍋兒灶兒就一直扔在破花窖裡,再沒有人提。

  〔經過這一次失敗後,有一陣他絕口不談發財。但不久躲在房裡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輕輕歎息說:「總有一天我能夠發明一種像萬金油似的藥,那我就——」於是連續地又有許多發財的夢,但始終都是夢。看相批命也不甚靈,命中該交財運的年頭,事實都不如此。最近他才忽然想起一個巨大的計劃,他要經商,他勸他丈人拿錢到上海做出口生意,並且如果一時手下不便,可以先賣了房子,作為營利的資本。但他的岳父照例以為不可。卻又怕他的「姑老爺」的脾氣發作,就對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寬前額,豐滿的鼻翼,一副寬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他眼神有些浮動,和他舉止說話一樣。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質料和剪裁都好,領帶拖在前面。一綹頭髮在頂上翹起來,通身上下都不整齊。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歲,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嬌滴滴的蠟美人,溫厚嫻靜,婚後數年頗得他丈夫的寵愛。後來一直臥病,容顏頓改。人也憔悴瘦弱,臉色比曾家一般人還要蒼白,幾乎一點也看不出昔日的風韻。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舊書房裡讀了幾年書,她簡直是崇拜她的丈夫,總是百依百順地聽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著她丈夫最近幾年的輕蔑和欺凌。病久了,她進門有些顫抖,唇慘白失色,頭髮微亂,她穿一件半舊藍灰色羽紗旗袍,青緞鞋也有些破舊。

  曾文彩 (哀求地)你這樣去,成什麼樣子?

  江 泰 (睜圓了眼)給他錢!什麼樣子?住房,給房錢,吃飯,給飯錢。

  曾文彩 (怯弱地)你不要這麼嚷,弄得底下人聽見笑話。

  江 泰 (憤慨)這有什麼可笑話?給完了錢,我們就搬家。(舉起那鈔票亂甩,怒喊)我叫你給他錢為什麼不去?(拔步就走)我自己去交給你父親!

  曾文彩 (死命拉住他,顫抖像一隻將死的蝴蝶)江泰,你給我留點面子,這是我的娘家!

  〔思懿偷偷由書齋小門冒出頭竊聽。

  江 泰 (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還不及住旅館有情分呢。(指著後院)老頭死了,你要是拿他一個大錢,我立刻就跟你離婚。

  曾文彩 (哀訴地)你從哪兒聽的這些閒話?哪個告訴你說嫂嫂嫌我們住在此地?又是誰說你想著你岳父的錢哪?

  江 泰 (傲慢地)奇怪,我貪這幾個錢?(憤怒)你們家裡的人一個個都是混蛋,小人,沒見過錢的,第一你那個大嫂!

  曾文彩 (低聲怯懼地)你喊什麼?她說不定就在隔壁!

  江 泰 (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給她聽,看她怎麼樣?看她敢怎麼樣?我要打死她,我要一槍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而出,聽見這麼可怕的恐嚇,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 (歎息)再怎麼說也是親戚。

  江 泰 什麼親戚?(牢騷滿腹)親戚是狗屎!我有錢,我得意的時候,認識我。沒有錢,下了台,你看他們那副鬼臉子,(愈想愈恨)混賬!借我的錢買田產的時候,你問問他們記得不記得?我叫他們累得丟了官,下了台,你問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頭通融三千塊錢,你看老頭——

  曾文彩 (連忙回頭)我跟爹說!

  江 泰 (怒沖沖)你不要去!你少給我丟臉!你以為你父親吃齋念佛就有人心麼,傷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裡,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娘坑在家裡,不許嫁人!

  曾文彩 (弱聲弱氣)你不要這樣胡說!

  江 泰 哼,(凶橫地)我問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 (枯笑)老人家哪個不怕死?

  江 泰 那麼他既然知道他要死了,為什麼屢次有人給愫小姐提婚他總是東不是西不是挑剔,反對?

  曾文彩 (忠厚地)那也是為她好。

  江 泰 (睜圓眼睛)你胡扯——自私!自私!就是自私!一句話,眼不見為淨!我立刻走!我立刻就滾蛋,滾他媽的蛋!

  〔霆由書齋小門上。

  曾 霆 姑姑,姑丈,爺爺請您們二位敬祖去。

  江 泰 我不去。

  曾文彩 霆兒,你別聽他的,我們就去。

  曾 霆 媽說等著姑姑跟姑丈點蠟呢。

  江 泰 我不去,我江家的祖宗還沒有祭呢。

  曾文彩 (哀懇地)走,把衣服換了,穿上袍子馬褂——

  〔愫方由書齋小門上。她手裡拿著一包嬰兒的衣服。

  愫 方 (找著)瑞貞呢?

  曾文彩 不在這兒。

  愫 方 表姐夫,還不去,姨父都在祖先堂屋等著呢!

  曾文彩 (幾乎是乞憐)看我的份上,你去一趟吧!

  江 泰 (翻翻眼)你告訴他,我沒有工夫侍候。

  〔江頭也不回,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下。

  曾文彩 (追在後面)江泰你別走,你聽我說。

  〔彩追下。

  〔霆欲由大客廳走出去。

  愫 方 (哀緩地)霆兒,你別走。

  曾 霆 愫姨。

  愫 方 你——(欲說又止)

  曾 霆 什麼?

  愫 方 (終於)你為什麼不跟瑞貞好呢?

  曾 霆 (不語)

  愫 方 (沉重)你們是夫妻呀。

  曾 霆 (痛苦地)您別提這句話吧。

  愫 方 譬,譬如她是你的妹妹,你忍心成天——

  曾 霆 (哀懇地)愫姨!

  〔他們覺得有人來,回頭看見瑞貞低著頭彷彿忍著極端的痛苦匆匆由書齋小門走進。

  曾瑞貞 (抬頭,突然望見霆)哦,你,你在這兒。

  愫 方 (立刻)你們談談吧。(急向大客廳那面走)

  〔前院袁圓在叫——

  〔圓的喊聲:「快來呀,曾霆!」

  〔霆原來與瑞相對無語,聽見喊聲,立刻搶在愫方的前面,疾步走進大客廳。

  愫 方 霆兒,你——

  〔霆不回顧,忙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出。愫回過頭臉上罩滿哀傷,慢慢向瑞貞走來。

  曾瑞貞 愫姨!(撲在愫的懷裡哭泣起來)

  愫 方 (低聲撫慰)不要哭,瑞貞。

  曾瑞貞 (忍不住地抽咽)我,我不,我不。

  愫 方 (拉著她)我看你回屋躺一躺去吧。

  曾瑞貞 (搖頭)不,他母親還叫我侍候開飯呢?

  愫 方 (不安地探問著)你怎麼一早就出去了?

  曾瑞貞 我有,有點事。

  愫 方 (摸著她的臉哀憐地)我看你睡一會吧,你的眼通紅的。

  曾瑞貞 (慘淒)不,那他母親更要以為我是裝病了。

  愫 方 (同情地)你還吐麼?

  曾瑞貞 還好。

  愫 方 (無意地)瑞貞,還是讓我,我替你說了吧。

  曾瑞貞 (堅決)不,不。

  愫 方 那麼先告訴霆兒吧。

  曾瑞貞 (抑鬱)他懂什麼?他是個孩子。

  愫 方 (勸解)可為什麼不說呢?

  曾瑞貞 (搖頭)愫姨,你不明白。

  愫 方 (不瞭解)為什麼呢?(欣悅之色)這又不是什麼怕人曉得事。

  曾瑞貞 (痛苦地望著愫方)愫姨,我要是能像你一樣,一輩子不結婚多好啊。

  愫 方 (哀靜地凝視)你怎麼說些小孩子話?

  曾瑞貞 (痛心)愫姨,我們是小孩子啊,到了年底我十八,曾霆才十七呀。我同他糊糊塗塗叫人送到一處。我們不認識,我們沒有情感,我們在房屋裡連話都沒有說的。過了兩年了。(痛苦地)可現在,現在又要——

  愫 方 (淳厚地)那你的爺爺才喜歡呢。

  曾瑞貞 是呀,愫姨!我就是問為什麼呀?為什麼爺爺要抱重孫子,就要拉上我們這兩個可憐蟲再生些小可憐蟲呢?

  愫 方 (安慰)人家說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小孩夫妻的感情就會好了的。

  曾瑞貞 (沉重的搖著頭)不,愫姨,我不相信,我們不會好的。(肯定)即使曾霆又對我好,我在這樣的家庭也活不下去的。(憎惡地)我真是從心裡怕看見這些長輩們的臉哪!(拉著愫的手)愫姨,如果這家裡再沒有你,我老早就死了。

  愫 方 (感動地)不要這麼說話。你還小,生了孩子大家就高興了。曾瑞貞 (哀愁)愫姨,怎麼會高興?杜家的賬到現在沒法子還,爺爺 都說要賣房子——

  愫 方 (低頭)嗯。

  曾瑞貞 多一個就多一個負擔,曾霆連中學都還沒畢業。

  愫 方 (慈愛地笑著)不要像個小大人似的想下去了。活著吃苦不為著小孩子們,還有什麼呢?毛毛生下來,我來替你喂。我來幫你,不要怕,真到了沒路可走的時候,我母親還留下一點錢,我們還可用在小孩子身上的。

  曾瑞貞 (十分感動)愫姨,你,你的心真是——

  愫 方 (高興得流眼淚)那麼,瑞貞,我一會兒替你說了吧,我替你告訴,先告訴表嫂,她想著要抱孫孫,就不會待你那樣了。

  曾瑞貞 (連忙)不,不,你不懂,我就不願意告訴我這位婆婆。不,不,你千萬誰也不要告訴。(激動地)愫姨,只有你,只有你——啊,愫姨,我心裡亂慌慌的,昨天晚上我夢見我的母親又活起來了,我還在家裡當女孩子。(痛苦地)哦,愫姨,我要是永遠不嫁人,永遠不長大多好啊!(又抽咽起來)

  愫 方 (撫慰)不要哭,不要再眼淚了。我給你看一點東西吧!打開那個布包,露出美麗的小嬰兒絨線衣服)瑞貞,你看能用麼?

  曾瑞貞 (望著那件玲瓏的小衣服,說不出話來)啊?

  愫 方 喜歡麼?

  曾瑞貞 (顫抖著)怎麼你連這個都預備好了?(雖然有些羞澀,但也忍不住欣欣笑起來)還,還早得很呢。

  愫 方 做著玩玩,我也是學著做。

  曾瑞貞 (一件一件地翻弄,欣喜地)好看,好看,真好看。(陡然放下衣服)可愫姨,你沒有錢,你為什麼花這麼許多錢,為,為著——

  愫 方 (哀矜地)為著我愛你,瑞貞,你不生氣吧,我們都是無父無母,看人家眼色過日子的人。

  曾瑞貞 (低下頭,緊緊握住愫的手)愫姨。(淚泫然流下來)

  愫 方 (哀婉地)你現在快做母親了,要成大人了,為什麼想不要孩子呢?有了孩子,他就會慢慢待你好的。(手帕輕輕擦著瑞貞眼睫下面的淚水)順著他一點,他還是個小孩呢!(搖頭,哀傷地)唉,你們兩個都是小孩,十七八歲的人懂得什麼喲。(慢慢握緊瑞的手,誠摯地)瑞貞,昨天晚上你對我講的話,那是萬萬做不得的。

  曾瑞貞 (低聲)為什麼要這個小東西呢?(凝視)他是不喜歡我的。愫 方 (懇切地)瑞貞,他再怎麼不喜歡你,孩子是沒有罪過的。歲數大了,心思就變了,有個小孩,家裡再怎麼不好,心裡也就踏實多了。 (凝望著她)你真想

  聽你那個女朋友的話到什麼地方去麼?(悲哀地)

  哎,那裡又真是我們的家呀?

  曾瑞貞 (憤慨)我不要家,我不要這個家。

  愫 方 (立刻按住她的手,搖頭)不,你小,你不明白沒有家的女人是怎麼過的,(泫然)那心裡頭老是非常地寂寞的。(不能自己)我自小就——(突然又抑制止住自己的愁苦,急轉,哀痛地)瑞貞,你聽我的,你萬不要做那樣的事,萬不要打掉那孩子。

  曾瑞貞 嗯。

  愫 方 你剛才是又找那個壞醫生去了?

  曾瑞貞 (不語)

  〔後院文清喊——

  〔文清聲:瑞貞!

  愫 方 你要對我說實話。

  曾瑞貞 (望她)嗯。

  〔文清聲:瑞貞!

  愫 方 那你以後再也不要去。

  曾瑞貞 (哀痛地)嗯。

  愫 方 (沉摯)你說定了?

  〔正當瑞貞微微頷首的時候,文清低首由書齋小門上。

  曾文清 (揚頭突見愫方)哦,你在這兒!(對瑞)瑞貞,你給我拿馬褂來。

  曾瑞貞 是,爹!

  〔瑞貞進了文清的臥室。

  〔半晌,二人相對無語。

  曾文清 (長歎一聲)愫方,我要走了,以後,你,你一個人——

  〔驀然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興高采烈地跑進來袁圓。

  袁 圓 (連喊)曾伯伯,曾伯伯!

  曾文清 (轉身笑著)什麼?

  袁 圓 小柱兒說他奶奶送給你一對頂好看的鴿子。

  曾文清 (指那籠子裡的鴿子)在那裡。

  袁 圓 (提起來)咦,怎麼就剩下一個啦?

  曾文清 (哀痛)那個在半路上飛了。

  袁 圓 (讚羨地指著籠裡的鴿子,天真地)這個有名字不?

  曾文清 (緩緩點頭)有。

  袁 圓 (懇切地)叫什麼?

  曾文清 (沉靜地)它,它叫「孤獨」。

  袁 圓 真好看!(撒嬌似地哀求著)曾伯伯,你送給我?

  曾文清 好。

  袁 圓 (大喜)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伯伯!(提著鴿籠跳起就跑)小柱兒!小柱兒!

  〔袁圓一路喊著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出去。

  〔靜默,天空鴿哨聲。

  曾文清 (費力地)謝謝你送給我的畫。

  愫 方 (低頭不語)

  曾文清 (慢慢由身上取出一張淡雅的信箋)昨天晚上我作了幾首小東西。(有些羞怯地走到她的面前)在,在這裡。

  愫 方 (接在手中)

  曾文清 (溫厚地)回頭看吧。

  愫 方 (望著他)一會兒,我不能送行了。

  〔思懿突由書齋小門上。

  曾思懿 (驚訝)喲,你們在這兒。(對愫)老爺子叫你呢。

  愫 方 (仍然很大方地拿著那張紙)哦。(立刻走向書齋)

  曾思懿 (瞥見她手上的詩箋,忽然眼珠一轉)啊呀,地上還有一張紙!愫 方 (不覺得回頭)啊?

  曾文清 (惴惴然)哪兒?(忙在地上尋望)

  曾思懿 (尖刻笑)哦,就一張!(望著愫)原來在手上呢!

  〔外面曾老太爺的聲音:(蒼老地)「愫方哪!」

  愫 方 唉!

  〔愫由書齋小門下。

  曾思懿 (臉沉下來)你們又在我背後鬧些什麼把戲。

  曾文清 (惶然)怎麼——沒有。

  曾思懿 你剛才給她什麼?

  曾文清 (推諉)沒有什麼。

  曾思懿 (厲聲)你放屁,你瞞不了我!你說,她手裡拿的是什麼?你說——

  曾文清 我——

  〔瑞貞由右邊臥室拿著馬褂走出來。

  曾瑞貞 爹,馬褂!(文接下)

  曾思懿 (對瑞惡煩)快去吧,你的愫姨等著你。

  〔瑞由書齋小門下。〔文默默穿馬褂。

  曾思懿 (叨叨)我一輩子是大方人,吃大方的虧。我不管你們在我背後鬧些什麼,(百般忍順的模樣)反正這家裡早已不成一個家。「樹倒猢猻散,」房子一賣,你帶你的兒子媳婦一齊去過。(「生活」的意思)也好,或者帶你的寶貝愫妹妹過也好,我一個人到城外尼姑庵一進,帶髮修行,四大皆空。(怕他不信)你別以為我在跟你說白話,我早已看好了尼姑庵,都跟老尼姑說好了。

  曾文清 (明知她說的是一套恐嚇的假話,然而也忍不住氣悶顫抖地)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曾思懿 (訴苦)我也算替你曾家生兒養女,辛苦了一場,我上上下下對得起你們曾家的人!過了八月節,這八月節,我把這家交給姑奶奶,明天我就進廟。(向臥室走)

  〔張順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急進。

  張 順 (急促)大奶奶,那漆棺材的要賬的夥計——

  曾思懿 叫他們找老太爺!

  張 順 (狼狽)可他們非請大奶奶——

  曾思懿 (眼一翻)跟他們說大奶奶死了,剛斷了氣!

  〔思進臥室。

  曾文清 (望著臥室的門)

  〔張歎了一口氣由大客廳通前院門下。

  曾文清 思懿!(推臥室門)開門!開門!你在幹什麼?

  曾思懿 (氣憤的口氣)我在上吊!

  曾文清 (敲門)你開門!開門!你心裡在想著什麼?你說呀,你打算——(回頭一望,低聲)爹來了!

  〔果然是由書齋小門,瑞貞、愫方和陳奶媽簇擁著曾皓走進來。

  〔曾皓,至多看來不過六十五,鬢髮斑白,身體虛弱,黃黃的臉上微微有幾根稀落慘灰的短鬚。一對昏矇而無精神的眼睛,時常流著淚水,只在偶爾振起精神談話時才約莫尋得出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氣。他吝嗇,自私,非常怕死,整天進吃補藥,相信一切益壽延年的偏方。過去一直在家裡享用祖上的遺產,

  過了幾十年的舒適日子。偶爾出門做官,補過幾次缺,都不久掛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閉門納福。老境坎坷,現在才逐漸感到困苦,子女們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產,也所剩無幾,自己又無什麼治生的本領,所以心中百般懊惱。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縟禮,以為這是士大夫門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誇張他在家裡當家長的威嚴,但心中頗怕他的長媳。他曉得大奶奶儘管外表上對他作「奉承」文章,心裡不知打些什麼算盤。他也厭惡他的女婿的囂張橫肆,一年到頭,總聽見他在吵在出主意,在高談闊論,種種營利的勾當。曾老太爺一直不說他有錢的,但也不敢說沒有錢。他的家幾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裡,哭窮固然可以應付女婿,但真要是窮得露了骨,他想得到大奶奶的顏色是很難看的,雖然到現在為止,大奶奶還不敢對自己的公公當面有若何輕視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擔心有一天子女就會因為他沒有留下多少財產,做出一種可怕的顏色給他看。

  〔自然,這也許是他神經過敏,但他確實感到貧窮對他,一個士大夫家庭中家長的地位都成了莫大的威脅。他有時不相信詩書禮儀對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響。他想最穩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氣鬱,所以終不免時而嘮嘮叨叨,牢騷一發,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時間他願裝癡扮聾,隱忍不講。他的需要倒也簡單,除了漆壽木,吃補藥兩點他不讓步外,其餘他盡量使自己不成為子孫的贅疣。他躲在屋內,寫字讀佛,不見無慾,既省錢,也省力。卻有時事情常鬧到頭上來,那麼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氣發作一下,但也與年壯氣盛時大不相同,連發作的精神都很萎縮,他埋怨一切,他彷彿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訴,咒罵著子女們的不幸無能,歎惜著家庭不昌,譭謗著鄰居們的粗野無禮,間或免不了這沒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養,趣味種種,他惟一留下來的一點驕傲也行將消散。

  〔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覺的。譬如他對愫方總以自己在護養著一個無告的孤女。事實上愫方哀憐他,沉默地庇護他,多少憂煩的事隱瞞著他,為他遮蔽大大小小無數次的風雨。當他有時覺出她的心有些搖動時,他便猝然張惶得不能自主,幾乎是下意識地故意慌亂而過分的顯露老人失倚的種種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動她的情感,成為他永遠的奴隸。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憐憫著自己,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圍的人也在痛苦。

  〔他穿一件古銅色的長袍,肥大寬適。上套著一件愫方為他縫製的輕軟的馬褂——他是異常地怕冷的——都沒有系領扣,下面穿著洋式翻口絨鞋,灰緞帶紮著腿,他手裡拿著一串精細的念珠。

  〔愫方和瑞貞扶掖著他,旁邊陳奶媽捧著蓋碗。

  曾 皓 (閉著眼睛聽什麼,連連點著頭)嗯,嗯。

  曾文清 (不安地)爹。

  曾 皓 (陷在沉思裡,似乎沒有聽見)

  陳奶媽 (邊說邊笑,大家暫停住腳步子,聽她的話,她很興奮地對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年了?(對皓)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驚羨地)哎,這可漆了有多少道漆呀?

  曾 皓 (快慰)已經一百多道了。(被他們扶掖向長几那邊走)

  陳奶媽 (讚歎)怪不得那漆看著有(手一比)兩三寸厚呢!(放下蓋碗)

  〔思由臥室走出,滿面和順的笑容,彷彿忘記剛才那一件事。曾思懿 爹來了。(趕上扶著皓)這邊坐吧,爹,舒服點!(把皓又扶

  到沙發那邊,忙對瑞貞)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對文)你還不把靠墊拿過來。

  曾文清 哦!(到書齋內取靠墊,瑞也跟著拿)

  曾 皓 (閉目,摸弄著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強可以睡了。

  〔瑞貞由書齋內拿來椅墊。

  曾思懿 (指著,和藹地)掖在背後,少奶奶。(彷彿看瑞貞掖得不好,彎下腰)嗐,我來吧。(對瑞)你去拿床毛毯,給爹蓋上。

  曾 皓 (睜眼)不用了。(又閉目養神)

  曾思懿 (更謙順)您現在覺著好一點了吧。

  曾 皓 還好。

  曾文清 (走上前)爹。

  曾 皓 (微頷首)嗯,(幾乎是故意驚訝地)哦,你還沒有走?

  曾思懿 (望文一眼,對皓)文清一會兒就要上車了。

  曾 皓 (對文)你給祖先磕了頭沒有?

  曾文清 沒有。

  曾 皓 (不高興)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說。(咳嗽)

  曾文清 是,爹。(向書齋小門走)

  陳奶媽 (又得著一個機會和文清談話)嗐,清少爺,我再陪陪你。

  〔文與陳同由書齋小門下。

  曾 皓 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過來。

  〔愫剛轉身舉步向書齋走——

  曾思懿 (立刻笑著說)別再勞累愫妹妹啦!我屋裡有。瑞貞,你給爺拿去。(把蓋碗茶捧給皓)爹,您喝茶吧!

  〔瑞貞進思懿的臥室。

  曾 皓 (用茶嗽口,愫拿過一個痰桶,皓吐入)口苦的很!(又瞌眼)愫 方 您還暈麼?

  曾 皓 (望望她,又閉上眼,一半自語地)頭昏口苦,這是肝陰不足啊!所以痰多氣悶!(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

  曾思懿 (慇勤)我看給爹請個西醫看看吧。

  曾 皓 (睜開眼,煩惡)哪個說的?

  曾思懿 要不叫張順請羅太醫來!

  曾 皓 (啟目,搖頭)不,羅太醫好用唐朝的古方,那種金石虎狼之藥,我的年紀,體質——(不願說下去,歎口氣,閉眼輕咳)

  〔瑞由思懿的臥室上,把小痰罐遞與皓,皓又一口黏痰吐進去,把痰罐拿在手中。

  曾思懿 隔壁杜家又派一個賬房來要那五萬塊錢啦。

  曾 皓 哦!

  曾思懿 還有今年這一年漆壽木的錢——

  曾 皓 (煩躁)錢,錢!牛馬,牛馬,做一輩子的牛馬,連病中還要操心,當牛馬。

  〔思也沉下臉。半晌。

  愫 方 (安慰地)今年那壽木倒是漆得挺好的。

  曾 皓 (不肯使大奶奶太難看,點頭,微露喜色)嗯嗯,等吧,等

  明年春天再漆上兩道川漆再設法把杜家這筆賬還清楚,我這

  就算做完了。(不覺歎一口氣,望著瑞貞)那麼運氣好,明

  裡頭我再能看見重孫——

  曾思懿 (打起歡喜的笑容)是啊,剛才給祖先磕頭我還叫瑞貞心裡念叨著,求祖宗保佑她早點有喜,好給爺爺抱重孫呢。

  曾 皓 (浮腫的面孔泛著歡喜的皺紋)瑞貞,你心裡說了沒有?

  曾瑞貞 (低頭)

  曾思懿 (推她,尖聲)爺爺問你心裡說了沒有?

  曾瑞貞 (背轉)

  愫 方 (勸慰)瑞貞!

  曾瑞貞 (回頭)說了,爺爺。

  曾 皓 (滿意地笑)說了就好。

  〔外面曾文彩聲:江泰,江泰!

  曾思懿 (咕嚕著)你瞅這孩子,你哭什麼?

  〔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拉拉扯扯地走進來文彩和江泰。

  曾文彩 (央求)江泰,江泰!(拉他走進)

  江 泰 (說著走著,氣憤憤地)好,我來,我來!你別拉著我!

  〔大家都回頭望他們,他們走到近前。

  曾思懿 怎麼啦?

  曾文彩 爹!(回頭低聲對江)就這樣跪著磕吧,別換衣服啦。

  曾思懿 (故意笑著說出來)姑老爺給爹拜節呢。

  曾 皓 (探身,手勢要人扶起,以為他要磕頭)哎,不用了,不用了,拜什麼節啊?

  〔江泰狠狠盯了思懿一眼,在皓已經欠起半身的時候,愛拜不拜地懶懶鞠了個半躬,自己就先坐下。

  江 泰 (候皓坐定,四面望望,立刻)好,我有一句話,(指著)我屋旁邊那土牆要塌,你們想收拾不收拾?——

  曾文彩 (低聲,急促地)你又怎麼了?

  江

  泰 (對彩)你別管!(轉對思和皓)你們收拾不收拾?不收拾我就捲鋪蓋滾蛋。

  曾

  皓

  (莫名其妙)怎麼?

  曾思懿 (軟裡透硬)不是這麼說,姑老爺,我沒有敢說不收拾,不過我聽說爹要賣房子,做買賣,所以——

  曾 皓 (挺身不悅)賣房子?

  曾思懿 賣給隔壁杜家。

  曾 皓 (微怒)哪個說的?這是哪個人說的?

  曾思懿 (眼向江泰一瞟,冷笑)誰知道誰說的?

  江 泰 (貿然)我說的!(望著皓,輕蔑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哪個說話不算話的人對我說的。

  曾 皓 (在自己家裡,當著自己的兒媳受這樣搶白,實在有些忍不住)江泰,你這不是對長輩說話的樣子。

  江 泰 好,那麼我走。(拔步就走)

  曾文彩 (低聲,幾乎要哭出來)江泰,你還不坐下。

  愫 方 (央求地)表姐夫!

  〔江被他們暗暗拉著,不甘願地又坐下。

  〔半晌。沉靜中文清由書齋小門悄悄走進來站在一旁。

  曾 皓 (望了文一眼,顫抖)好,我說過,我說過,我是為我這些不肖的子孫才說的。現在家裡景況不好,沒有一個人能賺錢,(望文憤憤地)大兒子第一個就不中用!隔壁那個暴發戶杜家天天逼我們的債,他們硬要買我們的房子,難道我們就聽他們再給一兩萬塊錢,乖乖把房子送給他們麼?(越說越氣)這種開紗廠的暴發戶,仗勢欺人,什麼東西都以為可以拿錢買,他連我這漆了十五年的壽木都托人要拿錢來買,(氣得發抖)這種人真是一點書都沒有讀過。難道我自己要睡的棺材都要賣給他?(望彩)文彩,你說?(對文清)文清,你這個做長子的人也講講?(文低頭)你們這做兒女的——

  〔由書齋小門走進來陳奶媽。

  陳奶媽 (高興地)清少爺!(看見大奶奶對她指著皓擺手,嚇得沒有說來,就偷偷從通大客廳的門走出去)

  曾 皓 這房子是先人的產業,一草一木都是祖上敬德公慘淡經營留下的心血,我們食於斯,居於斯,自小到大都是倚賴祖宗留下來這點福氣,吃住不生問題。(拍著那沙發的扶手)你們縱然不知道愛惜,難道我忍心肯把房子賣給這種暴發戶,賣給這種——

  江 泰 (把手一舉)我聲明,不要把我算在裡面,你們房子賣不賣,我從來沒有想過。

  曾 皓 (愣一愣繼續憤慨地)這種開紗廠的暴發戶!這種連人家棺木都想買的東西,這種——

  〔突然從隔壁鄰院襲來震耳的鞭炮聲。

  曾 皓 (驚嚇)這是什麼?(幾乎要起來,彷彿神經受不住這刺激)這是什麼?什麼?什麼?

  愫 方 (在鞭炮響聲裡,用力喊出)不要緊,這是放鞭!

  曾 皓 (掩蓋自己的耳朵,緊張地)關上門,關上門!

  〔文與瑞趕緊跑去關上通大客廳的門扇,鞭炮聲略遠,但不斷爆響,半天才歇。

  曾文彩 (在爆竹聲中倒吸一口長氣)誰家放這麼長的爆竹?

  江 泰 (冷笑)哼!就是那暴發戶的杜家放的。

  曾 皓 (抬頭)看看這暴發戶!過一回八月節都要鬧得像嫁女兒——

  〔陳奶媽由通大客廳的門上。

  陳奶媽 (拍手笑)愫小姐,這一家子可有趣!女兒管爹叫「老猴」,爹管女兒叫「小猴」,屋裡還坐著一個像猩猩似的野東西,老猴畫畫,小猴直要爬到老猴頭上翻觔斗,(笑著前翻後仰)屋裡鬧得要翻了天——

  曾 皓 (莫名其妙)誰?

  陳奶媽 還不是袁先生跟那位袁小姐,我看袁先生人脾氣怪好的,直傻呵呵地笑——

  曾思懿 陳奶媽,你到廚房看看去,趕快擺桌子開飯,今天老太爺正為著愫小姐請袁先生呢。

  陳奶媽 哦,哦,好,好!〔陳奶媽十分歡喜地由通大客廳走下。

  曾思懿 (提出正事)媳婦聽說袁先生不幾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覺得——

  曾 皓 (搖頭,輕蔑地)這個人,我看——(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異常不滿地由鼻孔「哼」了一聲,皓回頭望他一眼,氣憤地立刻對那正要走開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別走。乘你在這兒,我們大家談談。

  愫 方 我要給姨父煎藥去。

  江 泰 (善意地嘲諷)咳,我的愫小姐,這藥您還沒有煎夠?(迭連快說)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愫又勉強坐下。

  曾 皓 愫方,你覺得怎麼樣?

  愫 方 (低聲不語)

  曾 皓 愫,你自己覺得怎麼樣?不要想到我,你應該替你自己想,我這個當姨父的,恐怕也照料不了你幾天了,不過照我看,袁先生這個人哪——

  曾思懿 (連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屢次辜負姨父的好意,以後真是耽誤了自己——

  曾 皓 (也搶著說)思懿,你讓她自己想想。這是她一輩子的事情,答應不答應都在她自己,(假笑)我們最好只做個參謀。愫方,你自己說,你以為如何?

  江 泰 (忍不住)這有什麼問題?袁先生並不是個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類學的學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學問,第三有進款,這,這自然是——

  曾 皓 (帶著那種「少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讓她自己考慮。(轉對愫,焦急地)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姨侄女,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女兒一樣看,不肯嫁的女兒,我不是也一樣養麼?——

  曾思懿 (搶說)就是啊!我的愫妹妹,嫁不了的女兒也不是——

  曾文清 (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腳就向書齋走——)

  曾思懿 (斜睨著文)咦,走什麼?走什麼?

  〔文不顧,由書齋小門下。

  曾 皓 文清,怎麼?

  曾思懿 (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給爹煎藥呢!(回頭對愫又萬分親熱地)愫妹妹,你放心,大家提這件事,也是為著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輩子,誰也不能說半句閒話。(陰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兒不也是一樣得養麼?何況愫妹妹你父母不在,家裡原底就沒有一個親人——

  曾 皓 (當然聽出她話裡的根苗,不等她說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請你不要說這麼一大堆好心話吧。(思的臉突然罩上一層霜,皓轉對愫)那麼愫方你自己有個決定不?

  曾思懿 (著急對愫)你說呀!

  曾文彩 (聽了半天,一直都在點頭,突然也和藹地)說吧,愫妹妹,我看——

  江 泰 (猝然,對自己的妻)你少說話!

  〔彩默然,愫默立起低頭向通大客廳的門走。

  曾 皓 愫方,你說話呀,小姐。你也說說你的意思呀。

  愫 方 (搖頭)我,我沒有意思。

  〔愫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 皓 唉,這種事怎麼能沒有意見呢?

  江 泰 (耐不下)你們要我說話不?

  曾 皓 怎麼?

  江 泰 要我說,我就說。不要我說,我就走。

  曾 皓 好,你說呀,你當然說說你的意見。

  江 泰 (痛痛快快)那我就請你們不要再跟愫方為難,愫方心裡怎麼回事,難道你們看不出來?為什麼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負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小姐?為什麼——

  曾思懿 欺負?

  曾文彩 江泰。

  江 泰 (盛怒)我就是說你們欺負她,她這些年侍候你們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爺,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爺,一直都是她一個人管。她現在已經快過三十,為什麼還拉著她,不放她,這是幹什麼?

  曾 皓 你——

  曾文彩 江泰!

  江 泰 難道還要她陪著一同進棺材,把她燒成灰供祖宗?拿出點良心來!我說一個人要有點良心!我走了,這兒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們拿去看吧!

  曾文彩 江泰!

  〔江氣呼呼地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 皓 (滿腹不快)這,這說的是什麼?我,我從來沒聽過這種野話!(同時顫抖地撕開信,露出來鈔票和簡短的信紙)

  〔皓看信時,張順拿著碗筷悄悄走進來。瑞貞也走來幫他把方桌靜靜抬出,默默擺碗筷和凳子。

  曾 皓 (匆促地讀完那短信,氣得臉發了青)這是什麼意思?(舉著那鈔票)他要拿這幾個房租錢給我!(對思)思懿,這是怎麼回事?

  曾思懿 (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麼神經病?

  曾文彩 (早已立起,看著那信,惶惑不安,哀訴著)爹,您千萬別他的意,他心裡不快活,他這幾年——

  曾 皓 (憤然)江泰,我不說他,就說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對彩)你是我的女兒,你當然知道我們曾家人的脾氣都是讀書第一,從來沒有談過錢的話。好,你們願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願意住也隨意,也無須乎拿什麼房錢,飯錢,給父親看——

  曾文彩 (抽咽)爹,您就當錯生了我這女兒,您就當——

  曾 皓 (氣得顫巍巍)呃,呃,在我們曾家甩這種闊女婿架子!

  曾文彩 (早忍不下,哇地哭起來)哦,媽,你為什麼丟下我死了,我的媽呀!

  曾思懿

  姑奶奶!

  〔文彩哭著跑進自己的臥室。

  曾 皓 (長歎一聲)一群冤孽!說都說不得的。開飯,張順,請袁先生來。

  〔張順由通大客廳門下。

  〔文由書齋小門上。

  曾文清 爹!

  曾 皓 要走了麼?

  曾文清 一點鐘就上車。

  曾 皓 你的煙戒了?

  曾文清 (低頭)戒了。

  曾 皓 確實戒了?

  曾文清 (赧然)確實戒了。

  曾 皓 紙煙呢?

  曾文清 (低頭)也不抽了。

  曾 皓 (望著他的黃黃的手指)又說瞎話!(訓責地)你看,你的手指頭叫紙煙熏成什麼樣子?(搖頭歎息)你,你這樣子怎麼能見人做事!

  曾文清 (不覺看看手指)回,回頭洗。

  曾 皓 霆兒呢?

  曾思懿 (連忙跑到通大客廳門前喊)霆兒!你爺爺叫你。

  曾 皓 他在幹什麼?

  曾文清 大概陪袁小姐放風箏呢。

  曾 皓 放風箏?為什麼放著《古文觀止》不讀,放什麼風箏?

  曾文清 霆兒!

  〔霆慌慌張張由通大客廳的門跑上。

  曾 皓 (厲容)跑什麼?哪裡學來這些野相?

  曾 霆 (又止步)爺爺,袁伯伯正在畫「北京人」,說就來。

  曾 皓 哦,(對瑞)把酒篩好。

  曾 霆 袁伯伯說,還想帶一位客人來吃飯。

  曾 皓 當然好,你告訴他,就一點家常菜,不嫌棄,就請過來。

  曾 霆 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轉身,顧慮地)不過,爺爺,他是「北京人」。

  曾 皓 北京人不更好。(對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麼兒子,到現在這孩子理路還是一點不清楚。

  曾 霆 (躊躇)袁伯伯說要他換換衣服?

  曾 皓 (煩惡)換什麼衣服,你就請過來吧。你父親一點鐘就要上車的。

  〔霆由通大客廳的門下。

  曾 皓 奇怪,愫方上哪裡去了?

  曾思懿 大概為著袁先生做菜呢。

  曾 皓 哦。

  〔霆在門外大客廳內大喊。

  〔霆的聲音:「我爺爺在屋裡!我爺爺在屋裡!」

  〔圓的聲音:「你跑,你跑!」

  〔砰地通大客廳的門扇大開,霆一邊喊著一邊跑進來,圓兒滿頭水淋淋的,提著一個空桶,手裡拿著一串點著了的鞭炮。小柱兒也隨在後面,一手拿著一根燃著的香,一手抱著那只鴿

  曾 霆 (跑著)爺爺,她,她——

  袁 圓 (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兒跑……

  〔待霆幾乎躲在皓坐的沙發背後,她把鞭炮扔在他們身下,就聽著一聲「辟啪」亂響,霆和皓都嚇得大叫起來,圓大笑,小柱兒站在門口也哈哈不止。

  曾 皓 你這,這女孩子怎麼回事?

  袁 圓 曾爺爺!

  曾 皓 你怎麼這樣子胡鬧?

  袁 圓 (撒嬌)你看,曾爺爺,(把濕淋淋的頭髮伸給他看,指霆)他先潑我這一桶水!

  〔外面男人聲音:(帶著笑)小猴兒,你到哪兒去了?

  袁 圓 (頑皮地)老猴兒,我在這兒呢!

  〔圓兒笑著跳著由通大客廳的門跑出去。小柱兒連忙也跟出去。曾 皓 (對思)你看,這種家教怎麼配得上愫方?(轉身對霆)剛才是你潑了她一桶水?

  曾 霆 (怯懼地)她,她叫我潑她的。

  曾 皓 跪下!

  曾思懿 我看,爺爺——

  曾 皓 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們曾家的家教。

  〔圓兒拉著她的「老猴兒」人類學者袁任敢興高采烈地走進來。

  〔「老猴兒」實在並不老,看去只有四十歲模樣,不過老早就禿了頂,頭頂油光光的只有幾根毛,橫梳過去,表示曾經還有過頭髮。他身材不高,可是紅光滿面,胸挺腰圓,穿著一身舊黃馬褲,泥污的黑馬靴,配上一件散領淡青襯衣,活像一個修理汽車的工人。但是他有一副幽默而聰明的眼睛,眼裡時常閃出一種嘲諷的目光,偶爾也洩露著學者們常有的那種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彷彿他不止是研究人類的祖先,同時也嘲笑著人類何以又變得這般墮落。他有一副大耳輪,寬大的前額,襯上一對大耳朵,陷塌的獅子鼻,有時看來像一個小丑。

  〔關於他個人的事,揣測很多,有的人說他結過婚,有的說他根本沒有,圓兒只是個私生女,問起來他總一律神秘地微笑。他一生的生活是研究「北京人」的頭骨,組織學術察勘隊到西藏、蒙古掘化石,其餘時間拿來和自己的女兒嬉皮笑臉沒命地傻玩。似乎這個女兒也是從化石裡蹦出來的,看他的樣子,真不像懂得什麼叫做男女的情感的事情。

  袁 圓 (一路上談)爹,小柱兒就給我拿來一根香,我就把鞭點上,爹,我就追,我就照他的腿上——

  袁任敢 (點頭,笑著聽著)嗯,嗯,哦——(望見曾皓已經立起來歡迎他)曾老伯,真是謝謝,今天我們又來吃你來了。

  曾 皓 過節,隨便吃一點。(讓坐)請袁先生上坐,上坐,上坐。

  袁 圓 (望見了霆兒突然矮了一截,大喊)爹,你看,你看,他跪著呢!

  曾 皓 別管他,請坐吧!

  袁任敢 (望著霆兒,大驚)怎麼?

  曾 皓 我這小孫兒年幼無知,說是在令嬡頭上潑了一桶水——

  袁任敢 (歉笑)哎呀,起來吧,起來吧,那桶水是我遞給他潑的——曾 皓 (驚愕)你?——

  曾思懿 (忍不住)起來吧,霆兒,謝謝袁老伯!

  曾 霆 (立刻站起)謝謝袁老伯。

  袁任敢 (對霆)對不起,對不起,下次你來潑我!

  曾 皓 袁先生的客人呢?

  袁 圓 (驚呼)爹,「北京人」還在屋裡呢!

  袁任敢 (粗豪地)我以為他已經來了。

  〔圓兒說完,撒「鴨子」就跑出去。

  曾 皓 (十分客氣)啊,快請進來。(立起走向通大客廳的門)

  袁任敢 您叫我們的時候,我正在畫,——哦,原來要他換好了衣服來的,可(指霆)他說您——

  曾 皓 (又客氣地)我就說吃便飯換什麼衣服,真是太客氣了。

  袁任敢 是啊,所以我就沒有——

  〔圓兒由通大客廳的門——這門已關上的——跳出來。

  袁 圓 (彷彿通報貴賓,大喊)「北京人」到!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站起探望。

  曾 皓 啊。(望著門,滿臉笑容)請,請,(話猶未了——)

  〔驀然門開,如一個巨靈自天而降,陡地出現了這個「猩猩似的野東西」。

  〔他約莫有七尺多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著半個獸皮,混身上下毛茸茸的。兩眼炯炯發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內,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頭髮也似人猿一樣,低低壓在黑而濃的粗肩上。深褐色的皮膚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棗栗。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輕輕一扭便可扭斷了任何敵人的脖頸。他整個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沛豐滿的生命和人類日後無窮的希望都似在這個人身內藏蓄著。

  〔曾家的人——除了瑞貞——都有些驚嚇。

  曾 皓 (沒想到,幾乎嚇昏了)啊!(退後)

  袁任敢 (忙走上前介紹)這是曾老太爺。

  〔「北京人」點頭。

  曾 皓 這位是——

  袁任敢 (笑著)這是我們的夥伴,最近就要跟我們一塊到蒙古去的。

  〔「北京人」走到台中,森森然望著皓和皓的子孫們。

  袁 圓 (同時指著)曾爺爺,他是人類的祖先。曾爺爺,你的祖先就是這樣!

  袁任敢 (笑著)別胡扯,圓兒!(對皓)曾老伯,您不要生氣!四十萬年前的北京人倒是這樣:要殺就殺,要打就打,喝鮮血,吃生肉,不像現在的北京人這麼文明。

  曾 皓 (驚懼)怎麼這是北京人?

  袁任敢 (有力地)真正的北京人!(忽然笑起來)哦,曾老伯,您不要鬧糊塗了。這是假扮的,請來給我們研究隊畫的。他原來是我們隊裡一個頂好的機器工匠,因為他的體格頭骨有點像頂早的北京人——

  曾 皓 (清醒了一點)哦,哦,哦,那麼請坐吧!(硬著頭皮對「北京人」)請坐吧。

  袁任敢 對不起,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這時大家均按序入坐,低聲)他脾氣有點暴躁,說打人就打人,還是不理他好。

  曾 皓 (毛骨聳然)哦,哦,(忙對瑞貞、霆兒)瑞貞,你們這邊點坐,這邊點坐!

  〔「北京人」了無笑容地端坐在上首,面對觀眾。

  〔張順端進來一碗熱菜,擱好即下。

  曾 皓 (舉杯)今天一則因為過節,二則也因為大小兒要離開家,一直沒跟袁先生領教,也就乘這個機會跟袁先生多敘敘,來,請,請。(望「北京人」)呃,令友——

  袁任敢 多謝!

  〔「北京人」望一望,一飲而盡,大家驚訝。

  袁任敢 我聽說曾大先生非常懂得喝茶的道理——

  〔外面爭吵聲。

  曾 皓 瑞貞,你看看,這是誰?吵什麼?

  袁 圓 (對瑞)我替你看看去!

  〔思對文耳語,文站起執酒壺,思懿隨後向皓身邊走來。圓早放下筷子由通大客廳的門跑下。

  曾思懿 (持杯)媳婦給爹敬酒。

  曾 皓 (仍坐)不用了。

  曾思懿 (恭順的樣子)文清跟爹辭行啦。

  曾文清 (低聲)爹,跟您辭行。

  〔文跪下三叩首,瑞貞和霆兒都立起。「北京人」與袁任敢瞪眼,互相望望。外面在他們一個端坐一個跪叩的時候,又洶洶地怒吵起來。

  〔外面三四個人誚罵聲:(你一句,我一句)你們給錢不給錢。大八月節,錢等了一大清早上了。這麼大門口也不是白蓋的。有錢再欠賬,沒有錢,你欠的什麼賬,別丟人!……

  曾 皓 這是什麼?

  曾思懿 隔壁人家吵嘴吧?

  曾 皓 (安下心,對袁等)請,請啦。(「北京人」又獨自喝下一盅,皓對霆與瑞,和藹地)你們也該給你們父親送行哪!(於是——)

  〔瑞、霆復立起來,執酒壺,到文面前斟酒。

  曾思懿 (非常精明練達的樣子,教他們說)說「爹一路平安」。

  瑞 貞

  (同時呆板地)爹一路平安。

  曾 霆

  曾思懿 說「以後請您老人家常寫家信」。

  瑞 貞

  

  (同時呆滯地)以後請您老人家常寫家信。

  曾 霆

  曾思懿 (又教他們)「兒子兒媳婦不能時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瑞 貞

  

  (又言不由衷地)兒子兒媳婦不能時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曾 霆

  〔說完了就要回坐。

  曾思懿 (連忙)磕頭啊,傻孩子!(很得意地望著袁任敢)

  〔霆與瑞雙雙跪下三叩首。文立起,「北京人」與袁瞪眼對望著,呼地又喝了盅酒,袁為他斟滿,他又喝空。靜靜的磕頭中,外面又開始咒罵。——

  〔外面咒罵聲:(還是你一嘴我一嘴,逐漸凶橫)你們過的什麼節?有錢過節,沒有錢跟我們這小買賣人打什麼哈哈。五月節的賬到現在還沒有還清,現在還一個「子」兒(錢的意思)不給。不到一千塊錢就這麼為難哪?

  〔張順的聲音:(一面勸著)你們別在這兒嚷嚷!——走!走!老太爺在這兒……

  〔外面咒罵聲:(譏諷地)老太爺就凶了,這擺的什麼闊氣!沒有錢,還不跟我們一樣,破落戶!(一直吵下去不斷——)

  〔袁任敢也回頭諦聽。

  曾思懿 別是隔壁的——

  〔外面爭吵聲中,愫忙由通大客廳的門疾步進來。

  曾 皓 是誰?

  愫 方 (喘息著,閃爍其詞)沒有誰。

  曾思懿 (奸笑)袁先生,我介紹一下,這是愫小姐!(袁立起,思又轉對愫)袁先生!

  〔由通大客廳的門陳奶媽圍著一個舊圍裙,端一大盤菜急急慌慌走進來,後隨著小柱兒,一手抱著鴿子,一手拉著祖母的衣裙。

  陳奶媽 (邊說邊走,煩躁地)別拉著,小柱兒,討厭,別拉著我!(把菜放在桌上,幾乎燙熟了手,連連地)好燙!

  〔陳與小柱兒同由大客廳下。

  愫 方 (低聲)表嫂!

  曾思懿 (舉箸)袁先生,這碗菜是愫小姐——(愫拉她的衣裙,思回頭對愫)啊?

  曾 皓 (舉箸)請!請!

  愫 方 (同時惶惑)漆,漆棺材的——他,他們——

  〔門驀地大開,那一群矮胖兇惡的小商人甲、乙、丙、丁擠進來。張順還在抵擋,圓兒也夾在後面。

  張 順 不成,不成,屋裡有客!

  甲、乙、丙、丁 (同時闖進來,凶橫的野狗似的亂吠)你別管,我們要錢!不是要命!——老太爺——大奶奶!——老太爺,你有錢就拿出來。——沒有錢——

  曾 皓 下去!混賬!

  曾思懿 (同時厲聲)回頭說,滾出去!

  〔文彩也從臥室裡跑出來驚望。

  甲、乙、丙、丁 (逼上前來混雜地)我們為什麼滾?——欠錢還賬,沒錢就別造這個孽,——我們是小買賣人!——五月節的賬都還沒清。——別甩臭架子,——還錢,還錢!(皓氣得發了呆,思冷笑,曾家的人都癡了一般,甲、乙吼叫,更相逼迫)別不言語,別裝傻!(甲喊)你有錢漆棺材!(乙喊)沒有錢漆什麼棺材!(丙喊)我們家也有父有母,死了情願拿蘆席一卷!(甲喊,指著曾家的人)也不肯這麼坐著挺屍!

  〔袁與「北京人」一直望著他們,這時——

  袁任敢 (大吼一聲)出去!

  甲

  (嚇住)怎麼?

  袁任敢 (笑)我給你錢!

  甲、乙、丙、丁 (固執)我們,我(指皓)——

  〔「北京人」慢慢立起,一個巨無霸似的人猿,森然怒視,狺狺然沉重地向外揮手。

  甲、乙、丙、丁 (倒吸一口氣)好,給錢就得!給錢就得!

  〔甲、乙、丙、丁倉皇退出。

  〔「北京人」笨重地跨著巨步跟著出去,圓也出去,袁隨在後面。

  曾 霆 (焦急)袁伯伯!

  袁任敢 (點頭微笑,搖搖手,頗有把握的樣子)

  〔袁走出。

  曾 皓 怎麼,怎麼回事?

  〔突然聽見外面一拳打在肉堆上的聲音,接著一句驚愕的:「你怎麼打人!」接著東西摔破,一片亂糟糟叫喊咒罵,挨打呼痛的囂聲。

  〔屋裡人嚇成一團。

  曾 皓 關門,關門!

  〔思趕緊跑去關門。

  〔圓的聲音:(彷彿在觀戰,狂叫助威)「好,再一拳,再一拳!打得好!向後邊揍!腳,腳踢!對,捶!再一捶!對呀,對,咬,用勁,再一拳!」(最後勝利地大叫)「好啊!」(然後安靜下來)

  曾 霆 (忍不住走到門口,想開門外看)

  曾思懿 (低聲,緊張地)別出去,你要找死啊?

  〔大家都屏息靜聽。袁任敢頭髮微亂,捋起袖管,滿面浮著笑容,進來。

  袁任敢 (慢慢地把袖管又捋下來)

  〔「北京人」更野蠻可怖,臉上流著鮮血,跨著巨步若無事然走進來。後面袁圓滿面崇拜的神色跟著這個可怕的英雄。

  曾 皓 (低聲)都,都走了?

  袁任敢 打跑了!

  袁 圓 (突然站在椅上把「北京人」的巨臂舉起來)我們的「北京人」打的!

  〔「北京人」轉過頭,第一次溫和地露出獰笑。大家竦然望著他。曾皓凝坐如同得了癱瘓。

  曾思懿 (突然打破這沉悶,快意地笑著)快吃吧。(對袁)這兩碗菜是(指著)愫小姐下廚房特為袁先生做的!(不覺對文笑了一下)

  〔大家又開始入坐。

              ——閉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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