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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的流浪 作者:蔡測海

1.思想是一種病,文字是一些細菌


  聽人一說,我就相信。太陽是女星,裸體。你只能感受她的溫情和熱烈,不能細看她裸體的秘密,她會用一把金針刺傷你的眼睛。月亮是男星,他其實不過是陰影,一團暗淡,據說那暗淡中藏著丘壑。我相信,世界是由許多傳說組成的,而且建立在我們的信仰之上,我信仰太陽、月亮,因而我相信所有的傳說。如果歷史是真實的,傳說至少同歷史一樣真實。

  女星是活的,據說我們是因她而生生不息,但她卻棵露著一動不動,像迎合,挑逗,又像拒絕,不躲藏才是奧秘,她演奏著輝煌的韻律。

  男星是死的,除了死亡還是死亡,是死亡的相加,是死亡的平方。他總是不停地忙碌,像是抱定了某種偉大的目標,永無休止地前行,腳下是他慣常的平庸的軌道。他風光和暗淡,完美和殘缺,他恰到好處地獲取太陽的光輝。他像個紳士,像個有出息的人,他的夜生活特別豐富,他習慣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調情,有時候他也爬牆頭爬窗戶,無論是公主還是貴婦人,都同他情意融融。古往今來,多少美麗而孤獨的多情女子和那些有同性戀傾向的男性詩人才子與這位高高在上的花花公子廝混在一起。廝混成為男星唯一像模像樣的使命,它因此多次獲得不朽,獲得眾多傾心和光輝的詩篇。是的,我們是用無盡的詩意浸淫了我們的月亮與魂。

  有人在《太陽報》上發表文章,說要炸毀月亮,人類就會生活得美好。這個人而且根據人類智慧的接受能力,舉出一些本世紀眾有所聞的天體科技事例和道理加以論證。這個人也許並非要真正地去謀殺月亮,他不過是為了要驚世駭俗。這正是男星的另一種稟性,驚世駭俗和做花花公子。月亮不是一直在驚世駭俗和做花花公子嗎?月亮是我們的陰魂。

  太陽就是太陽。月亮就是月亮。它們早已成為我們的常識。像男人、女人、總統、鞋子、江河、鐵路、吸毒、艾滋病一樣。它們是傳說的一部分,同時也是現實的一部分。歷史是歷史的藍圖,現實是現實的意象。人的使命就是製造意象和描繪藍圖的。是的,難道我們還有別的使命嗎?如果有,也必定是早已遺忘。遺忘是人共同的宿命。

  人是什麼?人就是常識擁有者。常識是人活著的部分。常識也是糧食。一人一份。沒有常識,男人和女人,太陽和月亮,總統和鞋子,一切與我們還有什麼關係?常識也是一種能力,有時候,常識比理想更為重要。出門帶雨傘是常識,而那些只有思想而沒帶雨傘的人一個個總是被澆得濕淋淋的。

  思想是一種病,文字是一些細菌。

  玫沒這麼說,也沒這麼想,但她還是感覺到了某種危害,她總是心神不寧,一個人想要好好生活,然而不能好好生活,這便是思想的危害。她讀過老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讀過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也讀過《紅樓夢》和《金瓶梅》,還讀過《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一類的禁書和流行的性知識一類的書,她讀這一類書不是為了尋求刺激,而是為了幫助她好好做女人和好好生活。但這些書反而使她心神不寧。她悄悄地渴望被男人誘惑,被強有力的肉體佔有。馬上又想到被破壞,臥軌自殺,她看到一個人臥軌自殺,在鐵道上的碎石裡如粘附在鋼軌和枕木上的血肉凝集起來,只有一小塑料袋,像從肉鋪裡買回的一袋肉,她不知道怎樣去接受一個男人和接受怎樣一個男人?她弄不清女人的意義是什麼:她雖然覺得如女代表在各種會議和文章中說女人應該如何如何是如何地空洞。但卻不明白女人的實際內容到底是什麼?

  文字摻合著一些思想,使玫的生存條件變得十分惡劣起來。她開始經常性地痛經。醫生說,結婚以後就會好,不用吃藥,吃藥沒用。那什麼才有用,玫問。女醫生說,結婚。結婚?對,同男人睡覺!那女醫生就是這樣缺少耐心和缺少人性,人性往往表現在耐心上,非人性的東西是由耐心去克制的。女醫生說,痛經是一種積鬱,需要釋放。醫生似乎是一種沒有疼痛和苦難感的人,他們習慣一些操作和理論分析。他們是一種沒熱情的力量。

  有時候,玫就覺得自己很難過,很悲哀。只有在月光照進她的窗子,或者她獨自一人在月光下漫步的時候,她才清靜地生出一些浪漫來,這些浪漫有時候是很美麗有時候是很險惡和很刺激的故事,但這些生動具體的故事並未真正地侵犯她身體的某一一個部位。所以,她散步和躺在床上便能保持某種正常的姿勢,像我們想像中的少女那樣。她讓人看起來像十八歲,也好像她將永遠十八歲下去。她的頭髮很長很黑,走起路來很飄逸青春氣息蕩漾。她的眸子亮汪汪地很黑,很有神采,她的嘴是畫的,鼻於是塑的,她收藏在浴室裡,臥室裡、衣裳裡的胴體是一件古往今來的傑作。她的乳胸很白很生動但絕不色情。她是一位感到女性無比神聖的藝術大師按照真善美的美學原則創造出來的。玫是一個美學原則,讓你欣賞卻不可以褻瀆。她覺得自己是神的恩寵同時是自己的作品,她想自己的美一定是經自己修改過,而且能進行不斷地修改。不能再修改的美是醜的。

  她讓別人能夠爽心悅目,她自己也以為快樂。像一部書,充滿著衝突、反差、律動,讀者覺得很夠味。書又是寧靜的,撕扯、焚燒、蟲蛀、陳舊,書本身沒有氣惱和難過。可是,人染上了書的毛病,就不行了。玫不是一本書。她會煩惱與快樂。

  玫是一個人,像她自己那樣活動著的女人,她創造著女孩子的優美季節,然而,書與思想讓她活得很惡劣。她也不覺得她需要一些常識的幫助,在找得到的那些常識裡,她也許像查找各種各樣的辭典那樣都查找過了,有些女孩子是靠英雄和旗幟活的,她們被流血犧牲和松樹與鮮花裝飾,玫把她們叫做革命的美人。有些女孩子是靠遊艇與海灘活的,黃金與愛撫裝飾了她們,玫把她們叫做休閒的美人。有些女人是靠愛情與詩意活的,玫把她們叫做戀愛中的美人。

  辭書是學者教授和公眾生活的工具書,玫覺得辭書之類的東西對她沒有什麼幫助。

  在沒有各種辭書之前就有了太陽和月亮。書是人寫的,男人和女人都寫過書。

  總不是那麼個意思。玫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有時候邊走邊唱。她的聲音很好聽。那聲音不是所規範的高音、中音,也不是低音,那是可以評論的範圍之外的一個聲音,像夏季,微風吹過森林的那種聲音。

  假若一個人聽出自己聲音總是在別的規範之外,而並不惶恐,就沒有必要加入大合唱。你不必冒充大多數。也別難過,節日慶典或各種綵排,那大合唱的聲音其實不屬於任何人,一個合唱隊而不是她自己。她參加過為數不多的幾次合唱,她的聲音被強化,被壓抑,歌聲像暴風雨一樣打著你的花蕊,而你卻在歌唱。你沒有意志,也沒有思想,這合唱成為你無法逃避的某種事物。男星或者女星,合唱是星群。


2.情感是風暴,肉慾是暗礁。


  女人不是某種觀點。

  我不是一個錯字,我是一部禁書。

  睡覺時手放在胸口會做惡夢。母親在玫很小時就這麼對玫告誡過。除此之外,母親還告誡玫不要吃草莓,對此,玫一直不理解,到玫上了大學,別的女同學都愛吃又大又鮮的草莓,玫不吃,她不知道為什麼不吃,她幾乎已經忘了母親告誡她不要吃草莓。母親的告誡還有許多,玫大概沒一條能記住的,她不能一條一條地記住那些告誡,母親的告誡於是就凝結成一個整塊,成為哲學課堂上的所說的體系、整體一類的東西。野草莓成為她的黑格爾、叔本華或尼采。母親除了是你的肉體的締造者和建設者之外,她還是一個時代的命題。有時候,她成為歌詠比賽的選題,成為大合唱的節目。母親成為公眾的非私有的存在。母親有時候成為革命、祖國、大自然、執政黨等等大的抽像的事物的同義語。那位嚴謹慈愛、吩叨的母親便融合在一片抽像之中。世界的詞語就是這樣排列組合的。

  到了大學二年級,玫幾乎總是睡覺時把手放在胸口,到醒來時,她的雙手緊握著一對童心十足的乳房,這讓她覺得對不起什麼人似的,羞愧地暗自紅一下臉,她覺得很對不起自己。身體是自己的,可以對鏡欣賞,但不可以褻玩。她憎惡那些以自我褻玩為樂事的時下充斥各報刊和畫廊的作家和畫家,這是心智的退化和精神的墮落。黃頭髮藍眼睛的麥當娜為什麼在展示她的歌的時候還展示她的肉體,她這樣才光彩照人才體現太陽一樣的本質?這並不是罪錯?大學二年級以後,女學生離家長們的告誡越來越遠,一進入二年級就少了許多禁忌,她通晚醒來還是保留著那種有點兒對不起自己的姿勢,到畢業,她不再臉紅,那對小乳房也不再充滿童心,它們發育得像小婦人。玫的所有的改變是從乳房開始的。玫覺得乳房已經成為她的一個寄托,她特別地愛惜和珍視它。她把它們保護得很好。關於乳房的保護,那位慈愛而細心的母親沒有告訴她,她是從乳房保健這一類小冊子裡看來的,到浴室裡脫光了衣服,她趁洗浴的時候撥弄著和打量著自己的乳房,她對它們很滿意,她幾乎是欣賞著它們,它們有一種雕塑美。這種美在青春期騷動的校園裡往往會成為一種地下傳說。玫因此很小心,她從未在任何擁擠的地方去觸犯自己,去那些場合,如教室的門口,買飯的窗口,公共汽車上或電影院門口,在那麼一瞬間去毀掉美麗的光環,她不願意。美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東西,它是懸掛在玫瑰花瓣上的一滴露珠,晶瑩而帶一些香味兒,它存在或者毀滅只在一瞬間。這種誰也無法驗證的美是一種冒險,玫因此提心吊膽,防賊一樣的,她也因此激動和興奮,像讀一本驚險小說。或許美是一種押上全部賭本的賭注,少女有時候會出現像賭徒擲骰子時一樣的亢奮,玫在想像的驚濤駭浪中以她玫瑰花的航船作美的歷程的探險。情感是風暴,肉慾是暗礁。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她成了一位有經驗的水手。有時候,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時候母親為什麼不讓她吃野草莓?就像一個時代,有些歌曲是被禁止的。

  有一位女生對勞倫斯有一些研究,那個女生的畢業論文是寫的論《查大萊夫人的情人》及勞倫斯的中篇小說《一個騎馬出走的女人》,因為勞倫斯的書被屢屢禁止,他的書在一個多世紀以來始終成為藝術的和行為的或行為藝術的新潮,於是那位對勞倫斯有點兒研究的女學生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新潮似的,她像下戰書一樣地把論文送給那位年過半百戴深度近視鏡的先生。那位先生早已心若秋水,對女學生帶幾分故作姿態的勇敢不以為然,他還是給了她一個優。於是,有學生私下說,什麼是優?優就是利比多·荷爾蒙。

  那個女學生建議玫讀一下《查太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附帶一些論文觀點,大概是女人男人靈魂肉體一類,玫說,難道我們不讀勞倫斯就不是女人沒有靈魂也沒有肉體嗎?玫還是讀了勞倫斯,玫對勞倫斯所說他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為了讓少女們健康地活著不以為然,就好像那位老先生對女學生的論文不以為然一樣。你是女人,你就該嘲笑關於女人的一切觀點。女人不是某種觀點。

  那些小把戲還要勞倫斯來教嗎?不是為了貞操而是不願意。玫是因為不願意才貞潔,而許多女孩子是為了貞潔才不願意。因為不願意,玫的玫瑰航船始終能破浪前行,她繼續美麗。美不是貞操。玫就這樣矛盾著自己和統一著自己。女人的完成是天生的,不依賴技巧或經驗。勞倫斯以為他懂了,要不就是我們不懂勞倫斯。

  玫還讀過哈代和托爾斯泰,讀過《紅樓夢》,秦觀和李商隱,她倒不怎麼喜歡讀李清照。她尤其厭棄當代愛情小說,它們多半是一些性飢餓和性挑逗的庸常之作,當代愛情詩也很狠瑣,它們總體來說沿襲青少年手淫的狀態,飢渴中帶一點負罪感。這些大作無論是不是成年人寫的,但可以肯定作者的心理發育不良,精神發育處於零狀態。這些作品的成名完全因為它們的讀者一樣是一些心理發育不良和精神恍惚的人們。他們在集體操練。可憐的書和可憐的人,誰能救助這些寫手與書的讀者呢?《聖經》是上帝的藥方,但它已經不靈了。

  讀書有一個目標,那個目標就是你自己。

  玫花了四年時間,閱讀了她自己。

  我不是一個錯別字,我是一部禁書。


3.沒準,歷史的關鍵時刻只是一瞬間的電視小品


  雖然健康美麗的玫活得新鮮,也不免去回憶些舊日子。

  夏季的到來,玫正在園林裡看桃花,它們大都已經凋謝,細枝托著絨絨的豆粒大的桃,那些雛桃還帶著花的胎衣。桃葉只是兩片青芽,也有稀稀落落的桃花朵兒。綠不見肥,紅不見瘦,退回去是嚴寒,走近去是炎熱。春天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看完桃花回來了,標語口號滿校園,學生從教室裡跑到大街上,於是學習成了夏季騷動。玫接到母親的電報,說母病速歸。別的同學也收到了類似的電報,好像這些母親都同時染上了急症。

  玫收拾了一下,上了火車,一路上經過幾座城市,那番景象,玫在電影裡多次見過,那場面浩大的長鏡頭。玫在頭腦裡把那些鏡頭剪輯起來,虛幻和真實混在一起。她想,我們生活的歷史,如同行進的列車,一當啟動就無法停止。歷史有一種慣性。什麼慣性?她不很清楚。那時候她正大學二年級。她討厭歷史課和時事政治課。或許那些課題本身很育味道,但被那麼枯燥的教學法弄得像讓人受苦受難一樣,一位一生只會那樣教育學生的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無數少男少女們在他的課堂上受苦受難。她從歷史課堂上可以說是一無所獲,要不,她何以不明白「慣性」?對,慣性,運動的慣性。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運動是一種慣性的運動。這慣性也許來自以前的一個什麼時刻。也許現在這場運動不是什麼運動,它只是某種慣性,像有一位同學,每一節課要出去上四五次廁所,他平時卻二十四小時可以不拉不撒。老師說這是一種壞習慣。其實這是一種慣性,它在教與學的力量推動下形成一種從記課堂筆記到拉屎撤尿的活動慣性,遊行示威在電影裡應該是同革命、起義一類褒義飼聯繫在一起的,歷史教材上也是這樣,在現實中卻只剩下沒有革命內容的形式,這個形式是某種慣性運動。

  火車停下來,交通阻塞。所有的乘客都願意火車能正常運行,他們需要秩序而不是混亂,股市需要賺錢,商業需要盈利,戀人需要約會,學生需要著書,時間被擱在停開的列車上。有人說,災難來了。

  火車沒法再往前開了。玫走出臭氣襲人的硬座車廂,然後出了車站。

  這是京廣線上的一座城市。這座城市同時出現在地理和歷史課本之中,玫對它的記憶是關於歷史的那部分,它是歷史上一次著名的大罷工的大本營,它的名字同幾位烈士的名字一道讓人難忘,除此之外,這座城市就像南中國的稻子一樣平凡和普通。而在歷史中任何平凡的事物都有著很豐富的意義,一塊紅苕,一支手杖,一把雨傘或一雙草鞋,都可能成為最有意義的歷史教材。有一次把飯盒伸進食堂買飯菜的窗口,說買一勺歷史湯!炊事員瞪了她一眼,罵一句給你一勺驢屎湯!她剛下歷史課,她要一勺南瓜湯。

  這是一座極粗俗極市民化的城市,市民們的生活是在菜市場上斤斤計較而積累起來的。粗俗的對罵成為日常生活交際的一部分。這座城市的語言不是標準的國語,但南來北往的人都能聽懂。他們說話像高呼口號。有時候你見兩個人擁成一團像吵架,沒準那正是一對情侶在談情說愛。這是一座愛吃辣椒的城市,人們的語言和情感都帶辣味。這味道適宜於革命與遊行。

  玫在這座城市看到的情景與這座城市實際的生活情形完全兩樣。她幾乎覺得自己是在看一部歷史紀錄片,充滿著虛幻性,那些標語口號很真切,像一出歷史劇的道具,遊行的人們像製片人雇來的群眾演員,他們在一個偌大的舞台上混亂著,凝然不動的背景更顯出遊行隊伍的龐雜和混亂,電影製片人需要這種混亂嗎?混亂就是洗牌,所有人都會希望下一次摸到更好的牌。這便是玩牌的理想。而結局卻沒什麼不同。人就是靠希望去守秩序或參與混亂。混亂有時候是一種儀式,有時候是占卜、巫術一類的東西。混亂是頭顱、手臂、心臟、腳後跟互相碰撞、敲打製造的效果。混亂能接納所有人,從總統到一般公民。

  在混亂中玫的錢包被偷了,另一隻兜裡還剩一毛八分錢,買一支冰糕差二分,攤主說是慰問學生二分錢算了。那些時常斤斤計較的小攤主變得慷慨起來,混亂改變了人的個性。

  玫跟著遊行的學生到了那所有名的盛產詩人和演說家而不怎麼生產科學家的大學,為了解決食宿問題,她找到了學生會主席,那是一位口若懸河卻細眉細眼的男孩,這男孩發育不良,玫想。

  這位發育不良的男孩把玫安排在學生會辦公室,這兒有一張行軍床,一把水壺和幾包方便麵。這位主席說玫在這兒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小男孩弄來了幾隻西紅柿、雞蛋、麵包和一罐沙丁魚罐頭。玫對主席有些感激和敬畏,主席是一個經典的權威名詞。小男孩說,人們管他叫革命老人。玫笑笑。小男孩說,他喜歡電子遊戲,這遊戲讓人產生一種革命的激情。玫不明白小男孩為什麼會有這麼一種體驗。

  玫覺得一切很浪漫,像試電影鏡頭,她成為一個電影故事的一部分了。她好像進入了一個偌大的影劇院,佈景、人物、道具、音響,這個虛幻極其真實。這位發音不良的小男孩似乎是一部傳奇故事片裡的主人公。革命老人?嗯,他為什麼叫這麼個怪名字?他的鬍子呢?

  她欣賞著主人公,也同時欣賞著自己。她有幸有這樣一種新奇的體驗,你看著影片中的主人公為自己沖咖啡、開沙了魚罐頭,玫看著自己演出的故事。外面很響,一下卻沓無聲息。

  在小男孩撬開沙丁魚罐頭的一刻,玫起身望著窗外。這一刻很寧靜,混亂的人們在一陣旋風似地高度緊張興奮中鬆弛下來,大概隨之而來是疲倦,學生們在各自的學生舖位上睡著了。校園那家庭主婦似的胸脯在隨著學生們疲倦的鼾聲起伏著。這位老主婦是以哺育人之子為天職的,她一直辛勞地為學生仔們製作千篇一律的便餐,無論鹹淡,學生仔們很快會養成同便餐一樣的胃口。

  地面上有一束匍匐著的燈光,把幾道僵臥著的鋼軌照得如血似的發燙。那燈光始終血紅著,那是一個警告,那是一束信號燈的紅光,玫是上了大學以後才懂得紅黃綠的交通燈信號,玫是因為騎自行車才學會識別信號燈的。在學會騎自行車以前,那些紅黃綠變幻著的燈光對她來說幾乎是不存在的。那燈光,那鐵軌,使玫想起了女人的某種禁忌,臉暗暗紅了一下。她又想起有人居然能想出臥軌自殺,你不能不說這是一種勇敢的發明,它因此成為人類文明的一個部分。是不是有了《安娜·卡列尼娜》臥軌自殺才能成為一種更普遍的自殺手段?老托爾斯泰因此有了兩種自責,一是他曾嫖過妓女,二是他用小說推廣了一種自殺手段,而許多電影和電視劇又屢屢倣傚他的小說。自殺成為鐵路的運輸的副產品,小說和電影、電視則成為臥軌自殺的義務廣告。隨著所謂文明和進步,人類一些新的疾病就產生了。這世界好麻煩。因為有了國家,便出現國家問題,就好像有了婦女,便一定會有婦女問題一樣,真的,這世界好麻煩。有正的,反的就隨之而來,就像我們花掉一張鈔票,我們花掉它的一面而捨棄另一面,是不能夠的。

  軌道離這所大學這麼近,這與她們的那所類似森林公園的大學相差甚近。那森林公園裡有許多游擊隊員,談戀愛的男生女生以及幽靈似的窺視者。

  玫開始吃沙丁魚和麵包。小男孩背著手,燈光把他們的影子一齊貼在牆上。在十五支光的燈泡下一切變得恍恍惚惚。這種外在的形式的變化同時也往往是事物和人的根本變化,形勢變化是一種催眠術。

  玫的吃相似乎不帶一點兒少女的修飾和隨意,她吃得極其深刻,顯出老人的沉思。她想著母親的電報,不讓吃野草莓,還有別的一切叮囑,她咀嚼著吞嚥著不正常秩序中的自己,反芻自己,人與現實是怎樣攪成一鍋粥的?

  小男孩背著手。許多大人物在歷史的緊要關頭都這樣背著手踱方步,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個歷史的緊要關頭。小男孩背著手也許沒有別的什麼意思,只是一種習慣?抑或一種模仿?他的名字叫做革命老人。

  她沒有問小男孩,你一定要把兩隻手放在背後,讓它們在背後做什麼小動作似地。

  歷史就是這樣反剪著手做出的小動作嗎?歷史的關鍵時刻只是一瞬間的電視小品嗎?


4.僅僅為了不告發


  十五支光的燈泡突然滅了,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它又亮了,又漸漸變成紅色,在兩雙眼睛幾乎是乞求地期待中,它永遠地熄滅了。遠近一遍漆黑。這樣忽明忽暗,變幻不定,使玫更覺得世界的某種虛擬性質。開玩笑似地陰謀和搗鬼。

  母親的電報也許是假的,但母親不是假的,母親是比真實更為真實的。她能從虛幻中辨出母親的聲音和氣味。母親就是一個信仰。與生俱來的信仰是母親而不是別的什麼,這勿用置疑。

  小男孩侃侃而談,在黑暗中他只是一個聲音,聲音也是一種形象。小男孩的聲音在塑造一種形象。這是一種激昂的慷慨陳詞,像某位英雄要赴刑場就義似地。雖然那些空泛的言詞沒有一句能夠打動她,她還是能夠為他的情緒所感染。小男孩使歷史課本中某一段枯燥的史實變成一個活生生的故事。歷史原來也是有著某種感染力的東西。玫把小男孩當成某一種類的歷史角色。他演講著整個革命史。他說,革命是一種花銷很大的遊戲,一種高消費。在沒有革命的時候,人們僅僅只能靠高消費取樂。他列舉了歷次革命的開銷,他說:每次革命的開銷大致相當於建造一個巨大的荻斯尼樂園外加一座核電站和一個度假村。當然,娛樂和能源並不能取消革命。是不是?小男孩很老年似的。

  他是一個自稱革命老人的小男孩。

  他是一個發育不良的小男孩。

  世界上有多少個英雄混同於普通人之中,他們是像稚童揮動著想像中的銅錘。

  小男孩轉過來,擁抱了她。當他吻她的時候,她想他一定是踮起腳尖,像跳芭蕾一樣。小男孩解開她的衣服,摸她的有雕塑感的乳房,然後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接著急切脫掉她的短褲。

  「這可以嗎?」玫問著。

  「我愛你。」小男孩說。這個聲音一點不像一個英雄的聲音。當然,英雄是既可以江山也可以美人的。

  玫覺得有一點兒痛,一會兒小男孩就完事了,玫還是覺得有一點兒痛。這局部的像普通生活一樣真實的疼痛融合在無涯的虛幻之中,某一件巨大的輝煌的東西就這樣真實疼痛地消失了。

  玫一直沒有拒絕。她沉默著。

  小男孩完事後很擔心地問:

  「你不會告發我嗎?也許我會自殺的,在軌道那兒。」小男孩用下已朝軌道那兒指了指。

  玫沒作聲。她只是覺得這一點兒也不像英雄的行為。「你不會告發我吧?」這個聲音很卑鄙。難道最佳效果就是不告發嗎?這很可笑,很荒謬,小男孩的要求就是不告發,只要不告發,許多事就可順理成章似地。就在這一刻之間,革命成了不告發的代名詞,革命成了性交,一種強迫的被誘惑的性行為。

  玫終於覺得自己被強姦了。她沒哭,她覺得無論那封電報是真是假,她也不願回母親那兒去了。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在課堂上一個男生塞給她一張我愛你的條子,她一看就哭了,那句話是一種莫大的侵犯,她哭著衝出教室,上了火車,一直跑到母親身邊,她把那張條子給了母親,母親驚恐地問:

  「沒出事吧?」

  玫呆呆地望著母親,難道這不是一件事兒嗎?

  那個男生因此受到記過處分。

  其實,那真不算什麼事兒。同時也用不著再為那個男生被處分而負疚,那同樣不算什麼事兒。

  玫對那個小男孩說:

  「我為什麼要告發你?真可笑。」玫還想對小男孩說,你讀過莫泊桑的《羊脂球》嗎?沒有,你就去讀,你連起碼的愛國主義都談不上。你做出英勇就義的樣子,去偷偷摸摸脫女孩子的褲子,這不為難你自己嗎?小男孩高尚的頭顱不能為他的脫掉女孩子短褲的雙手負責嗎?不能,頭顱是口號,口號不能為齷齪行為負責。口號不是陽光,這雖然也普遍,卻不能普照歷史,也不能普照現實。小男孩的手就是這樣無責任心無原則無政府主義地伸到了她的裙子底下。他因此在玫責問他讀過《羊脂球》時,他無法回答,他喪失了革命的理性、原則、道義,也喪失愛國主義精神,他也於是喪失了由多種成份組成的英雄主義人格。

  到鐵路運行正常時,玫回到了學校,她擔心有人會問她,你母親患什麼病?但人們把電報的事給忘了。

  學校好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一切照常。

  到畢業的時候,玫知道自己要去南方,她記起了發育不良的小男孩和那座城市,她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依然在那裡。

  因為她的詰問沒有得到回答,這便成為一個心結。

  小男孩都喜歡說我愛你,這其實是對女孩子的撒野。小男孩需要的是不告發,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種慷慨激昂的表演將不復存在。只要不告發,人們就可以各行其是地過日子。不告發就是某種效果,人們有這種需要,需要這種承諾。人們又不相信這種承諾,這世界才相對平靜,被告在未告發之前就滿足了,沒有絞架,也沒有就義的英雄。


5.個人思想資料與恫嚇綜合症


  日記,成為某種伎倆,是一種潛隱的文化現象,它已經成為簡短的歷史和傳統了。在測謊技術不被普及之前,日記是窺測靈魂和隱私的重要途徑。日記是破譯靈魂的密碼,要洞悉人的靈魂就像讀文獻資料一樣通讀個人的日記、心得、體會,包括他的讀書摘要、書信、留言等等。靈魂就像細菌一樣隱伏其間。觀察靈魂的人根據那些有關靈魂的文獻資料作出判斷,哪一類的靈魂高尚,哪一類的靈魂卑鄙,哪些思想優良,哪些思想惡劣,哪些情感健康,哪些情感齷齪。當然,這樣的結論必須是那些有關靈魂的文獻資料真實可靠,不帶任何欺騙性必須忠實於同一類型的靈魂。當有人對那篇有名的《絞刑架下的報告》提出質疑以後,人們對那位一直被當成反法西斯英雄的靈魂高尚與純潔同樣產生了質疑。文獻資料的破綻會瓦解已經成立的英雄形象。反法西斯的英雄有可能成為法西斯的走狗,人類的歷史神經也應該越來越堅強,以承受意外的歷史事故。

  也許一個人的靈魂在有關靈魂的資料裡部分是真實的,但因為不真實的部分靈魂就成了全部的不真實,《紅樓夢》裡說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靈魂考察者無論是神父、牧師或是世俗化的一般的思想靈魂工作者,他們對靈魂的要求是極其苛嚴的,他們要求靈魂百分之百的純度,好裡不夾壞,壞裡不夾好,沒一點雜質。然後概括出某種精神品質,成為典範,成為行為、秩序,使靈魂跨過宗教哲學、精神哲學,進入倫理學和國家社會學的範疇,進而使靈魂變成每一個社會成員的靈魂拷問,宗教的十字架成為一種改造靈魂的技術手段。我們的日記記載了我們的思想,像後來人們的一句玩笑,我們的日記是死人留給活人看的。這是一種嚴肅的詢私舞弊,因此獲得一份虛假的遺產。

  我們忠實的記憶,總是深刻地提醒我們,個人的思想情感總是與國家社會利益相關的,我們因此是最為謹小慎微的君子,從來不曾胡思亂想過。我們是優秀的公民,我們的靈魂也很優秀。

  玫寫日記的年代,假酒假煙偽劣商品尚未氾濫成災,日記早已成為一種靈魂作弊的普遍現象。在日記中把靈魂一律飾得金光閃閃,然後披露那些日記。在思想依然領先,政治依然掛帥的年月裡,那些紅色道德的日記統統成為一種人生秘要,而在紅色的陣營內部,問題往往出在那些把日記寫得最好的人,一位空軍指揮官說,我們對那些愛講怪話發牢騷思想上靠不住的飛行員當然不放心,而駕機叛逃的往往是讓我們沒有理由不放心把日記寫得無比赤誠的飛行員。這位空軍指揮官是一位政治思想工作者,他抱怨一些飛行員把寫日記當成一種極卑鄙的伎倆。極端的忠誠是為了叛變。

  我們每一個別的社會成員,都不是要駕機叛逃到並不存在的一個什麼地方的飛行員,我們腳踏實地,我們為什麼要在那麼多場合,甚或日記裡振振有詞地作假呢?我們既不是叛徒,也不是間諜,我們為什麼不坦然和真誠一些呢、或者我們的靈魂就是叛徒和間諜,我們害怕自己的靈魂,患有靈魂恐懼症。在我與你互相作假和欺騙的時候,除了我們的靈魂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們要防範的只是自己的靈魂。於是,我們製作了一位假證人,這位假證人就是上帝。

  我們有理由對靈魂困惑,它或許沒有。歷史和人生也是虛構,只有謊言才是真實的。既然如此,謊言又有什麼用呢?它需要掩蓋什麼呢?

  玫的日記不是為了披露的,她需要隱藏著,那是女孩子的隱私。隱私是讓人興奮和驚奇的,想想我們這些正人君子的公眾化的生活,我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靈魂的羞恥,這與靈魂相隨的部分只作為少女的隱私保留著。放屁吐痰耍無賴都可以成為公眾生活的一部分。誰都可以得意洋洋和理直氣壯地繼續生活下去。

  玫的日記裡記下了那段日子那座路途中的有著革命的歷史傳統的城市,記下了那位發育不良的小男孩,記下了那晚的停電和小男孩的聲音和與那聲音相悖的解下女孩子褲帶的手。她還記下了所有的感覺和局部疼痛。當校方要求每個人在混亂的夏季的去向必須交代清楚的時候,玫交出了自己的日記。而疼痛是可以作為強姦證據的。給拳王泰森定強姦罪的依據就是疼痛。那時候泰森的強姦案還未曾發生,世界新聞熱點在別處。在那些和平歲月不痛不癢的地方。

  不久,玫聽說給那個小男孩定了強姦罪。玫覺得那小男孩很可憐,她實在無意告發她。那發育不良的小男孩怎麼能強姦她呢?他那麼弱小。她覺得那尖利地刺人她的靈魂和肉體的不是那小男孩,而是別的什麼。她又接著聽說那小男孩在判罪之前自殺了,臥軌,他的屍體收起來才一小紙袋,醬豬肉似的。

  玫停止了月經,再也不來。不用看醫生,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受孕,而是性生理改變。她對勞倫斯的小說失去了閱讀興趣。對女人,勞倫斯怎麼可能全體驗過?

  玫收到了一個牛皮紙包裹,一個日記本,那位小男孩的。玫恐懼地不能翻看它們,她只是勉強地翻看了最後那可以當作遺言的幾行字:

  ……你美麗得像真理,沒有缺陷……然後,是你背叛了我,不是我背叛了真理……再然後,我走向一部小說的結局,這不是托爾斯泰的罪過,是那條鐵路離我太近……再然後呢?不會有然後了……

  玫忿忿地想,他為什麼要把這本日記寄給她呢?他想侵犯了肉體還要侵犯靈魂嗎?

  玫還覺得那個小男孩死死地壓在她身上,讓她透不過氣來。

  玫反覆地照著鏡子,我美麗得像真理嗎?玫想。她揚了揚濃而長的睫毛,動了動嘴角。在小男孩那裡,真理就像我在鏡子裡的模樣嗎?真理是鏡子裡的一件事物,它是現實照給它自己看的倒影。

  鐵路是個錯誤,離小男孩太近了。


6.沒吃過野草莓的女孩也沒有殺死一個詩人


  玫覺得錯誤是自己,而不是鋼軌,鐵道。早在玫出世的一個世紀以前,那個叫詹天祐的中國人把鋼軌鋪到了萬里長城下,那是有名的人字形鐵路——如果玫沒有背錯中學歷史課本的話。

  有了鐵路、鋼軌,我們仍然可以自由地延生,自由地活著。只要我們不發生錯誤就不會臥軌。有了良好的自殺條件,也可以避免自殺。建設鐵路,是為了運輸,鐵路是國民經濟建設的動脈。是活的象徵,不是死亡。

  玫覺得自己是軋死小男孩的輪子和鋼軌,她覺得鏡子裡的倩影是一個與自己完全敵視著的她,「你美麗得像真理」……那個「她」一定附著了某種魔力了。她怔怔地望前「她」,她有些可憐起「她」來,沒有媽媽那封不真實的電報,沒有那樣一次同樣不真實的旅行,「她」怎麼會變成夢魘一樣的女孩?她既然美麗得像真理,又怎麼可能是一個錯誤。

  小男孩自殺以後,有人找到他一些詩的遺稿,為他籌錢出了一本詩集,那本詩集的序言中寫道,一位天才年輕詩人為了他愛的虛幻的偶像自殺了,他愛的那個女孩與他失之交臂,他連她的名字也說不上,而她卻是他唯一的愛。詩人思念著那個女孩,當他聽人訛傳那個女孩死了的時候,他久久地為她哭泣,然後他自殺了。詩人自殺以後,人們從他的胃裡只發現幾瓣桔子,他死在去憑弔愛之偶像的途中,他的血濺在山海關外的一截鐵軌上。那兒的草和石頭對他很陌生。在列車使他腦漿迸射之前,他模模糊糊地記起吳三桂的故事,記起「九·一八」那支流亡的歌,記起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塊土地被淪陷的慘象。詩人就這樣死在一塊有過許多歷史錯失和屈辱過的土地上。他死在和平時期,不是子彈,而是玫瑰花般的愛情。

  這真像一個誇父追日的故事。

  玫想,這部詩集序言裡的故事多麼不真實,人們虛構一個不真實的故事是為了對付一個姑娘。

  玫終於能夠領會了詩是武器是匕首是投槍的格言,當人們為那本詩集發狂的時候,玫盡量地躲避著,她不願看到,也不願讓人談到那本詩集。然而,人們可能原諒詩,詩是我們傳統中最優秀的部分。

  當謊言變得真實可信的時候,小姑娘就變得束手無策了。謊言與事實的重量是相等的。

  這時候,玫想起媽媽對她的許多告誡,那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救救我,媽媽。沒有吃過野草莓的女孩也沒殺死一個天才的詩人。

  我是個好女孩。

  美麗的女孩同美麗的詩篇就是這樣衝突著。這是多麼優美的錯誤。


7.春光明媚,我想哭


  在南方明媚的季節裡,少女們衣裙五彩繽紛且婀娜多姿。玫想起她的日記像想起一個蕭瑟的壞天氣,她是如何膽怯地帶著羞澀和後悔地將筆記本交給了校方,她因此獲准了畢業,洗刷了無辜,澄清了混亂中的事實。然而,筆記本上那些簡短的段落,敷衍成了長篇故事,儘管那故事是虛構的,不真實的。

  詩是美的,詩人是美麗的,「她」也是美麗的,「你美麗得像真理」。而謀殺是醜惡的。

  於是,玫在那本詩集的扉頁上寫上:

  春光明媚,我想哭。

  這也算詩?她覺得自己也可以做一個詩人。

  你有過春光明媚的愉快,你卻想哭?也許只有你的精神、靈魂所寄寓的肉體存在於一個正常的秩序中,那季節才是美麗的,才是快樂的沒有哭泣的。

  當玫踏上南方生機勃發的土地的時候,這朗朗的晴空和綠色的土地,這充滿生機的博大無邊的自由,使她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是被允許給這天空與大地的,這非真正的嚮往,像一席晚宴,是人請你去吃,而不是自己的一種欣喜。

  她曾經想過,她該是一條河或者一朵野百合花的狀態,然而,不是了,現在不是。現在是一個自由落體,自由落體其實不是自由。物理學從來不去探討自由,而是去完備一個相反約束的體系。

  在那些春光明媚的日子,玫患下了失眠症和偏頭痛,她必須遊魂似地在馬路上走很遠的路以減輕頭痛,好幾次遭到流氓襲擊,同時也遇上了幾位見義勇為的人解救,這些無名英雄一個也沒留下姓名,他們並不希望得到報答,英雄救美人就是一種福氣。玫一個人在馬路上遊蕩只有一次遇上了警察,玫敢於一個人在馬路上走那麼遠,完全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警察,也就是說,他們能降伏一切罪惡。警察公然發現了一個夜遊神似的姑娘,他們上前來,用強烈的手電光照個射她。玫覺得這些警察雖然衣冠整齊,卻一點也沒有教養和禮貌,他們怎麼可以那樣打量一個女孩子?那樣的目光,一個好女孩也會給打量成壞女孩的。而且,他們還對她使用了武器,那強光手電是種巡夜的武器,對付賊似的。鬼魂也害怕光亮的,玫記起了一個童話故事。她知道一些故事的好處是使人產生許多念頭。這些念頭往往色彩斑斕,貧乏的人生於是便多姿多彩起來。念中文系的人往往有一種優越感,因為他們比別人有更多一些的念頭——哪怕只是念頭?他們的專業就是由故事組成的。一首絕句也是一篇故事。那些故事如各種念頭離稻子小麥很近,離電腦很遠,別的系的管中文系的叫桃花源裡的名士。遇到不愉快就去想自己的念頭,這便成了一種習慣。

  警察使玫覺得不愉快,她便以中文專業特長翻動著一些故事和念頭,靈魂遠離現實,那神態就格外優雅起來。一位美麗而優雅的少女跟那幾位警察形成鮮明的對照。一位警察對她說,跟我們走一趟。她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邀請,覺得很彆扭,既不像惡人的邀請,也不像同窗好友或哪位老師的邀請。跟我們走一趟,什麼意思?於是,她一邊想著格林童話裡那淹沒了鄉村到城市的公路那沒完沒了的稀粥,一邊就邁進了一張門,到了那走一趟的地方。有人一邊問一邊記錄著。年齡?姓名?文化程度?她好奇地反問了一句,接著回答中文本科。然後是問她為什麼一個人這麼晚在馬路上遊蕩?不為什麼。她回答說。為什麼沒有人陪著你?比方說男朋友女朋友同事等等。我沒有男朋友女朋友和同事等,她回答了又補充了一句,再說,我也不需要人陪著。就這麼簡單?玫不知道這道問題的答案該是什麼,她點了點頭。一下是一位男警察,現在換了一位女警察上來。還沒結婚?

  結婚?沒一一

  有過性生活方面的經驗嗎?

  她想起那個發育不良的小男孩,鋼軌和日記本……

  有,還是沒有?

  她覺得一陣眩暈。

  一個人在馬路上很浪漫很刺激嗎?

  玫開始時有些恐慌,然後有些憤怒。她現在是有些可憐地看著那位女警察。她穿著一身寬大的警服鬆鬆垮垮,沒有一點女性的特徵,臉紅紅的,顯出青春和美麗來。由於緊張的發問,女警察的鼻尖和嘴唇沁出了一些汗珠。女警察的嘴很美,牙齒很白,這樣美的嘴和潔白如玉的牙怎麼能問那麼粗鄙的問題呢?

  女警察給玫倒了一杯水遞過來,在這當兒,玫趁機忍不住地問了一句:為什麼當警察呢?頂父親的職,女警察說。女警察似乎很羨慕玫的優雅,她對玫的態度友好起來。男警察在玫詢問女警察的時候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起身出去了。

  中學畢業?玫問。

  初中。

  多讀一點書才好。

  當警察用不著讀多少書的,只要會對付小偷就行。

  玫說,我可以走了嗎?玫不等回答就走了。她又轉動了些念頭,忽然想,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缺少良好的教育,那些警察反而對我像對失足青少年似地,他們太不理解獨自散步的正當意義了,各種刑事犯罪把這些警察變成了神經質,罪惡把心智損壞了,失去了正常的感受能力。

  玫後來不再會游馬路,她去看神經精神科醫生,那位不長鬍子有些虛腫的醫生對玫說,你患的是「馬路情緒症」,你對馬路的記憶大多,你為馬路所蠱惑,就像有的人被一棵樹或別的什麼蠱惑一樣。

  玫覺得這位神經精神科醫生是個巫醫。她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有道理,在她選修的人類學教程裡,她知道這地方正是巫鬼文化的發源地,是西方人說的東方神秘主義的地方。

  玫後來將馬路上的遭遇告訴了一位女同事,她後來就接著聽到了關於她的馬路謠傳,說她因女性的穢行被警察所留,然後警察又很神秘地將她放了。

  玫自己又一次為自己設下了陷阱,她不是故意的,誰也不是故意的。

  自己和別人都應該被原諒。

  誰願意把生活搞糟?


8.就在那個夏季,美國總統一件緋聞暴光……


  希臘人發明哲學這個詞真是太好了,哲學的妙處不是像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能使世界變得簡單明瞭起來,而是哲學能使世界變得更加含混不清。在哲學的洞穴裡,人們看見的亮光正是自己手中的燭光,那必定不是你洞穿它的最後那道亮光。希臘人關於哲學這個詞由「愛」與「智慧」組成,但不是。愛與智慧。愛惜、熱愛智慧吧!

  玫生出這樣的念頭,她便這樣去理解她所面對的世界。

  學校是教書和讀書的地方,而所有的教科書幾乎都會提供一個正確的答案。一所好的學校尤其如此。

  玫畢業於一所好學校。

  好學校畢業的人都會覺得世界離教科書的答案相去甚遠,是悖論和禁忌,世界是由各種錯誤組成的,它是各種錯誤間的一種制衡,所謂正確答案不過是錯誤的平衡器官。

  所有從好學校畢業出來的人,帶著學校從書本上劃撥給他們的知識作為批判武器,去糾正那些錯誤答案。這不只是某種技術行為,而是一個資質良好的知識分子的優良品質。好學校畢業的人大都能獲得一個知識分子的稱號,這意味著他們是某個種類和典範。這些知識分子大概稱得上好學校裡的好學生。他們戴眼鏡或者不戴眼鏡,極其耐心地找出社會倫理道德,財產分配,權力分配,甚至原子物理結構,天體運行,生物遺傳等種種毛病,他們對通貨膨脹,落後積習,已有的一些定理定義,等等,一律不滿。它們遠非好學校制訂的正確答案。

  他們的忘乎所以的態度,使他們的行為由通常的技術行為變成一種精神行為和道義行為。他們時刻準備著在自己的精神行為和道義行為中殉難,像布魯諾、伽俐略、蘇格拉底等等。他們所認為傑出的典範。而真正能成功的只是少數有天才而又品質良好的,像愛因斯但。而那些天份很高又品性頑劣的人也能獲得部分成功,像畢加索。而一般的人是不該存任何指望的,他們的行為最多只能證明他們是某種類型的人,他們是不同於一般人的知識分子。顯然,許多人連這也做不到,他們僅僅代表書卷時代,他們取消行動,他們的心智因此失去行為的檢驗。他們是為了書卷時代才問世的。

  好學校教給玫的答案反倒成為她生活的障礙,好像是有一道什麼人做錯了的題要她去驗證似地。

  南方,是一個廣義的地理概念。玫現在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廣義的地理概念裡。陰雨連綿,玫覺得這樣的天氣使這個世界敗壞。這兒是城市還是鄉村?都無實際意義,一切由他人虛構。她是流浪其間的一支校園歌曲和一支鄉村歌曲混合唱。而各種各樣的城市噪音將她割裂著。

  是一所中學。一個知識分子和准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她的同事們都受過高等教育。

  她暫時看不出他們有什麼精神行為,他們忙著寫教案,講課和玩撲克牌,剩下的一些精力要精心研究工薪與物價的平衡關係,如果除去他們受教育的資歷,便一律只剩下一些公務員的品質。

  也許是由於緊張,或者由於閒談,關於玫的馬路事件讓他們談了整整一個學期。到玫暑假的時候,他們似乎覺得這一個學期的生活多少有了些變化,在漫長的和平時期,大眾生活的興奮點總是在官方新聞的輿論導向以及男女之間的緋聞趣事之間搖來擺去。這決不是說公眾在漫長的和平時期悠閒得失去了熱情,這不符合事實。相反,公眾隨時隨地可以彙集到馬路上廣場上或在生活的各個角落裡表現出一種激情或熱情。比方說紅寶書、忠字舞、語錄熱、紅茶菌、氣功、呼拉圈、股市、時裝。民主運動或流行歌曲和各類品種的名星都能使公眾狂熱不已。公眾永遠保持著他們對新科技、新政治、新時裝、新星等等力所能及的興奮。他們對流行起來的東西很上癮,像吸毒和少女癡迷於愛情一樣。歷史是公眾的熱情冷卻的火山口,深處是歷史永遠活著的部分,淺處是歷史教科書裡的風景素描。

  我們總是低估玫這樣一個女孩子對歷史的理解能力。在女孩子那裡,任何一種嚴肅的事情都是一杯閒茶,輕描淡寫地品味,像大人物一樣對一切處之泰然。她們往往只對一些不嚴肅的小節才過於緊張認真,顯出女孩子氣。在女性的天平上,世界的輕與重會發生某些奇妙的變化。

  玫沒有像歷史學家那樣皺著眉頭思考每一片歷史的枯葉,也沒有像哲學家那樣嚴密而深刻地打量現實,人活著好像對世界上其他人也是一件什麼要緊的事似地。你能是別人的麵包、褲衩子、火車票和醫療保險嗎?關於他人,玫認為那是一個不著邊際的世界,他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來由和歸宿,一定是與自己不一樣的。一樣的只是同一個種族,同一性別,同一種職業,同一個國家的公民,如此等等。除此而外,你與他人又會有什麼更多的關聯,他人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哲學課堂上及哲學沙龍裡流傳著「他人就是地獄」那句薩特的名言,玫想薩特這個人是太把自己的存在當成他人的存在了,或者認作他人的存在為自己的存在。一個人與他人的關係,歷史事先並未作任何安排,完全是一種偶然,是你自己趕上的。你用不著抱怨你周圍那些人,他們與你的生活有什麼關係?看似很近,其實都在你的邊緣之外。

  玫來到這兒已經很多時間了,她與她的同事們有的連點頭之交也沒有,但她覺得她與他們已經算是很熟的人了,即便是她從來不曾到過這兒,這些同事們也該是她的老熟人。因為他們都不是突然才上市的時裝,他們都曾經很歷史也很現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在他們不曾出世之前,關於他們的書就出版了,玫應該在書裡早就讀到過他們的。說他們是熟人並且早早相識有什麼奇怪?玫早就知道他們會養紅茶菌和會智能氣功。有一回玫忍不住要問一個胖胖的女同事,你以前也養過紅茶菌吧?那位女同事一驚詫,然後像記起了一生中一件得意的往事一樣,笑得幸福而慈祥。養過,我養的紅茶菌很白,菌很肥厚,菌液喝起來不酸不甜。那時候沒有電冰箱,紅茶菌全放在碗櫃裡。家家戶戶碗櫃裡都養著一缽紅茶菌。到誰家去別人都問,喝紅茶菌不?現在不養紅茶菌了,也用不著一年四季佔用一隻缽缸,隔幾日換一次糖茶水,像養君子蘭一樣費事兒。現在我天天練氣功,效果還真不壞。玫只是隨便問一句,卻聽了一大篇故事。她不知道紅茶菌和氣功之間有什麼聯繫,那「效果」又是什麼?她沒再問下去,那樣,她會花上看一部《安娜·卡列尼娜》的時間聽胖胖的女同事說話。當然,聽人說說話要比讀書親切和有人情味。紅茶菌和氣功相關的事由一位經歷過的講述就不像寫在書上那麼無聊。氣功可能防治癌症,但人們回憶當年養紅茶菌時,說也是為了防治癌症。其實,在紅茶菌的歲月,癌還不是一個大眾化的醫學名詞。

  聽來的往往是他人生活中最為精彩的部分,也許你會覺得紅茶菌、氣功、民主運動都是非常無聊的事,你並不去參與泡製,你也並不能去享用他人生活中那最為精彩的部分,你聽聽而已,如果你懂得,你就無需評論。生活在他人那裡,你在你自己那裡。所謂面對現實只是一種心態。

  那些同事們不懂得,就像那些警察不懂得一樣,他們習慣了自以為是,以自己為是,以他們的理解能力和邏輯習慣,把女孩子,夜馬路和色情聯繫在一起。這種低下的理解能力自然會冒犯他人的尊嚴,這種生硬的形式邏輯是專橫和不公正輿論的胚胎,假若是一位大人物,一位教主、黨魁、軍閥、霸主將他的邏輯推廣,萬千生靈連同尊嚴等便會被軋碎在生硬的形式邏輯的輪下。大人物生硬的形式邏輯是坦克車和絞索。生硬的形式邏輯對人類生存的危害由來已久,在人類消除了天花、麻疹病毒和發明了抗體血清以後,生硬的形式邏輯卻一直危害著人類生存。它在許多國家和地區蔓延成戰爭和暴力,引起好幾國的政府用白皮書、藍皮書、綠皮書加以對抗。

  凡此種種,都莫不是以生硬的形式邏輯,以我是為他是,將我的存在為他人的存在了。

  那一個學期的人們的品頭論足,背後或側面,或警察面對面的質詢,與玫有什麼關係?不過代表他人的官能體驗罷了。玫將那些全理解成他人的一種情趣,一種教養,一種習慣,一種生存能力,一種人生面孔。你或者願意聽理查德的鋼琴曲,或者願意去練氣功,或者願意去旅行,或者願意只一生一世廝守一隅,拾掇一些馬路消息,都請自便,生活像自助餐。這便是最民主、自由、寬容的生活態度。態度正確生活就健全,玫嚮往著健全的生活,唯此不能放棄,便自覺得任重道遠,她以一種無比優良的心境,讓自己的視聽變得美麗起來。

  斷斷續續的流言銜接成一個季節。我們的私生活或公眾生活在這樣一個節季,斷送在那些沾沾自喜、滿足而自認為是的小市民的流言裡。

  夏天到來了,女人,美麗的更美麗,不美麗的更不美麗。夏天是那麼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女人的線條和顏色。夏天的太陽和女人是相映襯的。太陽是強烈的,女人是嫵媚的。然而都是最純最真的,像不摻假的六十度的好酒。

  玫在夏天裡變得嫵媚如初,像夏日的陽光裡游動的金燦燦的美人畫。大自然中有了女性,就更加千姿百態,讓人爽心悅目,使世界變得恬適和寧靜,夏天裡那讓人煩躁的蟬鳴也成了怡人的樂聲,因為夏日裡的女人,蟬成了夏季優秀的歌手。

  那位顯得高傲和冷艷的美麗的女同事在夏季開始到來就越來越酷似玫,她的嘴角眉梢還掛著玫一樣的青春歲月。她有一條同玫一樣的素色碎砂洗綢擺裙。她倆是夏季裡的姊妹花。

  美麗的女同事告訴玫,在夏天裡切忌敞開門睡覺。如果有男人造訪,需在晚上九點以前,而且要收拾好現場,不能有任何讓男人想入非非的地方。

  掩飾是女人的藝術。

  美麗的女同事說出了這個意思。

  是的,誰說不是?美麗的女同事自言自語地說。

  只有她和玫兩人的時候,她有些放肆地對玫說,她想一絲不掛地淋一回夏季的雨或去洗一次露天浴場,海裡或大河裡。

  玫覺得自己也正在生出這樣的念頭。

  房間裡很悶熱;電風扇捲著熱風浪。玫不斷地用毛巾浸了冷水擦拭那些最容易出汗的部位。亞熱帶的夏季真長,春季和秋季只是一個短短的陪襯。

  女人長時間的美麗就成為一種疲勞,她們在亞熱帶的夏季熱得難受,抱怨氣候惡劣,關於臭氧破洞,地球生態保護層的話題取代了女性房室秘話和衣飾化妝品選購的話題。

  關於女人的掩飾藝術和裸浴成為玫在夏季裡最清晰的記憶。她記起了媽媽不讓吃野草莓的囑咐。

  真的,她從未嘗過野草莓。

  野草莓是什麼滋味?她不知道,就像哲學是什麼滋味她不知道一樣。她甚至不知道哲學是希臘人的專利。

  除了季節的太陽,她什麼也不知道。她彷彿沒有常識,沒有專業知識,也沒有明確的思想和語言。她幾乎不算是從任何一所好學校或壞學校畢業。

  課堂裡會有季節的太陽嗎?

  季節的太陽裡才會有課堂,好學校、馬路和旅行,才有桃花和形式邏輯。

  到了夏季,玫空前地有了一位可親近的美麗的女同事,玫的偏頭痛也好了。她因此顯得精彩一些。

  就在那個夏季,美國總統的一件緋聞暴光,他因此很狼狽並成立了總統辯護基金會。他當州長時曾在洗碗槽裡與一女子做愛。這真是個要命的細節。因為你是總統你就可以在洗碗槽裡做愛嗎?

  流言是感冒病毒,定時進犯所有人。總統也沒有豁免權,民主政治議員和小市民都能使用它。


9.幸福與公差就是生活


  人生是一次旅行,城市便是一個驛站。這兒只是命運這只飛鳥暫時的起落點,生活故事只是些萍蹤浪跡。命運像一隻袋子,你撿著客觀存在到處跑,每個人都有這樣一隻袋子,不會遺忘也不會丟失。

  當許多人遠涉重洋,到東方或者西方,結果採購了一些家用電器或洋文書籍回來,為了營造他們的家室或家園,這些人無疑是利用出公差的機會賺回了幸福與歡樂,然後盡情地在家園或居室裡享受那一份幸福與樂趣。這是一份來之不易的天倫之樂。在我們這個國度裡有許多公差和尋求幸福的機會。玫的大學裡那位有胃病和戴眼鏡的數學教授,因為到歐洲出了一趟公差回來,他老婆戴上了金項鏈而顯得光采照人,他擁有了一台電腦,從此胃病也好了。出公差帶來了幸福和讓人返老還童。

  而理想的樂園永遠是生活中的闕如部分。玫不會因為有了那多人營造起各色各樣的樂園而侷促不安起來。她在亞熱帶悶熱的房間裡虛構著理想的樂園,她期待著,卻害怕那樂園頃刻間成為一個讓她失望的現實,害怕失去一個繼續尋找的機會。如果你有了一個樂園,你就沒有借口對自己說,快離開這兒吧!那往後的日子怎麼過?養紅茶菌、練氣功,還是比這更糟呢?人總是想著離開一個地方,又總沒有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或者不離開,都是一種被允許狀態,被無奈地允許。

  玫對被允許這種狀態不怎麼滿意,生活像分攤給她的某種社會義務似的。一切都不容虛構、十分地現實和逼真。儘管與生活不是水乳交融,卻無法割裂,也說不上要與什麼分道揚鑣。現實是什麼?現實就是牽強附會。要麼就範,要麼說不。

  玫不斷地諸問自己,又不斷地回答自己。你與他們沒有什麼不同,只有玫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靈魂才會長出羽翅。這個時候你是你自己,而不是他們,你正是世界多出的那個部分,你是另外一個宇宙,你努力為你自己存在,你不是為了生活去公差。

  玫不願意別人說她與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是姊妹花。她們不一樣。從那漂亮的女同事那美麗而幸福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她是生活在樂園裡的那種有福的人。玫卻不是。她也許是另一種有福的人吧?她暫時不會想到公差一類的事。

  漂亮的女同事好幾次邀請玫到她家裡去,玫應諾著,她著實想去看看那存在於別人現實生活中的樂園,這是一種誘惑。你能真切地看到樂園是什麼樣子,能真切地感受一番。像有人挖空心思構思的生物圈一樣,你不去實際體驗,所謂生態平衡的理想只成為一種空泛的東西。她應諾女同事的邀請,如準備進入那個叫「生物圈」的玻璃屋子試驗場一樣興奮。那是個有丈夫,有孩子的小世界,她怎麼去走進那個小世界呢?她猶豫和延宕著。她不願意過早地看到別人為她模擬的人生。人好像有一部分生活是寄托在他人那兒似地。你從來不想要收回那一份寄存的生活,你覺得你的行囊越簡便越好,因為你還不知道樂園離你有多遠?它在別處什麼地方?它安排著一個女人的行程,青春和美麗是你的旅費,你精打細算或者出手大方,你支付的是你自己,虧盈是你自己的事。你不可以吝嗇,也不可以太揮霍,你記下的是一些流水賬。你可以把那些流水賬讀成你的詩。你挑出一些輝煌的句子作為你的紀念品。有一天,你會成為標本或紀念碑。你的樂園也將成為永遠的樂園。

  玫有時極其敏感地捕捉到,樂園在那位漂亮的女同事幸福的眼裡倏然而逝。當漂亮女同事褪去幸福的目光裝飾的時候,樂園的金碧輝煌也就消失了。

  玫想,生活是被允許。或者被差遣。幸福與公差就是生活。


10.歷史是人類的情人,主義與真理是我們的貞操,白紙黑字是處女膜


  玫只是在南方陰雨連綿的天氣裡回憶一些往事,這樣的時候,她翻出一些信,明信片、節日卡、生日卡、日記留言,她把它們稱之文物,她借這些文物去讀過去的一份生活。她讀出一些女同學結婚和離婚的故事,戀愛和失戀的故事,考托福出國的故事。她讀出男同學的愛國主義、民主精神等空泛的理想故事,他們一個個壯志未酬,前程遠大,少年老成,信寫得像標語口號。女同學的信比較實際,男同學的信比較空靈。現實和浪漫,都寫出了時代的風采。他們是時代的星群,他們年輕,正燦爛著。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過來人,他們剛剛經歷了自己親手製作的情感和理想,他們用這種通信和節日道賀的方式告別了過去,去進另一道門,以前的自己很快被拒之門外,門裡的主人並不是他們,他們只是表演某種儀式而已。

  玫開始仔細地搜尋男生們的信,看看是不是有那麼一個人對她支支吾吾,閃爍其辭,以曲線救國的方式向她發起過戰略攻勢?沒有。男生們一律地豪言壯語,慷慨陳辭。這也許是一個時代的小男人談情說愛的方式,他們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與標語口號似的教養,使他們除了標語口號以外無以取悅於女孩子,在他們羞澀的囊袋裡掏來掏去不過幾片口香糖和一些詞不達意的句子。他們似乎一律缺乏談情說愛的精神營養。這也並不等於他們不談情說愛,他們以他們的方式,他們省略那些繁瑣的精神內容,使談情說愛變得極其簡單明確。他們是一些天真的小革命家,充滿著令人耽憂的危險性。他們的生活帶著很強的試驗性。

  玫從這些文物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婚姻是某種遊戲,戀愛是女孩子的消遣,豪言壯語是小男人的外套,窮書生的禮服。精神是一個娛樂場所。生活越來越技藝化了。這是世紀末的一個形式嗎?二十世紀同二十一世紀是兩個不同的時代還是兩種不同的形式?人是什麼?人始終是不變的嗎?人始終是應變的嗎?那麼,真理、歷史等等統統成了謊言和疑問。

  她收斂起那些文物,鎖在一隻抽屜裡。

  餘下的是一片空白,慢慢浮現那個夢幻故事,那些像電影片斷裡的騷動,遊行與呼聲,混亂與惶恐,集結與潰散……夾雜一些零星的爆響與火光……像演習,像綵排,像節目儀式,虛幻而又真實。

  我,他們,我們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都經歷過那真實的夢幻夢幻的真實。它的歷史短得像一缽缸紅茶菌,始未玄乎得像氣功。當然,我們之中誰也不能夠在某一天像講述紅茶菌一樣去講述它,誰有理由說是他用糖與茶水泡製它呢?我們也當然羞於說我們真正做了什麼正經事兒,處處叫真、神經過敏是心智不健全的表現,尤其是女孩子,那樣患下失眠症,要服許多的安眠藥。有時候,我們難免要像懷念故鄉一樣懷念歷史,懷念被故鄉化了的歷史,懷念被歷史化了的我們。我們做了許許多多夢,在夢中尋找被偉人的影子掩埋了的骨骸。歷史有時候像謊言,有時候像影子,只有很少的時候我們才會觸摸到它的真實部分。

  她當然要記憶那個路遇的發育不良的小男孩,她暗暗地以多種方式記憶過他。這也是一種機緣,短暫卻成為長久。美或醜的,善的或惡的,高尚的或卑下的,哪一樣你都不可以拒絕。抱什麼恨,又何必終身,忘得了就會忘掉,忘不掉就記住,不是說活著,而且要記住嗎?這是人們對失戀或離異者的一個綽號,管他們叫「活著,而且要記住」,這原本是一部蘇聯小說的標題,是中文系的一位小男孩最先把它移植在一位單相思的小男孩的身上,於是,這個句子的外延和內涵就變了。玫對這個短句有某種心理抗拒。蘇聯毀滅了,那小說標題成為寓言。

  那一筆太突兀,使她的畫成為一張廢草稿。而且,不可以複製。小男孩弄壞了她的畫。當小男孩在她身上莫名其妙地扭動的時候,她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窗外,一片幽暗和空曠,為什麼會這樣?按照她的常識,只有一個男人可以對她這樣,那個人就是她的丈夫,就像父親與母親一樣。雖然她不明白丈夫究竟是什麼。兩滴淚水流成行,流進她自己的嘴裡。玫產生了疑問,疑問產生在性與丈夫這些她並不理解的名詞,她其實是在為一個詞和幾個詞煩惱著。

  當小男孩對她演說那些豪言壯語的時候,她覺得他寬闊得像廣場,坦蕩得像長安街,壯麗得像飄揚的旗幟,只是在停電的一瞬間,小男孩像一隻美好的電動玩具在斷了電源的瞬間失去了表演的靈光,卸下光環,他變成了一位固執任性、頑劣迷狂的小男孩。他那一筆太突兀,他毀了她的畫。當時,那事情在進行當中,不覺得快樂,也不覺得太痛苦,局部有一些疼痛和難奈的刺激。當時太短暫,過後的就太長。好故事和壞故事都是一樣,它發生得很短,連續得很長。女人們的故事很長,一千零一夜,女人是因為她的故事才被暴君赦免的。

  玫記起另一個故事,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被惡魔變成了一隻癩蛤蟆,少女很傷心,那只癩蛤蟆對少女說,別傷心,我還可以變成美少年的,只要你願意嫁給我。少女說,願意。等少女說完願意,癩蛤蟆又變成了美男子。

  於是悲劇成了喜劇。

  玫於是將小男孩幻化成一個喜劇角色。小男孩一開始就是一個天才詩人,代表正義、良知、美德而且有激情,美人淪陷路途,英雄相救而且向她求愛,於是,他們做了一夜小夫妻。先是天仙配,然後是鵲橋仙,至於日記,等等,無一不是上蒼的安排,一切艱難曲折,不過是為了每年七夕,暗渡河漢,天上人間,金風玉露一相逢。

  玫編完一出喜劇,便凝重地笑了。美人一笑,便是大吉大利的好兆頭。天地也為之笑逐顏開了。

  南方的雨露天晴很美,天空如綠如藍,像情人的信箋。

  歷史是人類的情人,主義與真理是我們的貞操,白紙黑字就是我們的處女膜。


11.積木


  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掏出一片鑰匙,開了三道門鎖,打開了三重門進入了自己的家。丈夫在廚房。兒子在玩積木。

  玫很小心地怕踩著地雷一樣地走進了這個家,她有些驚詫,家裡有人門為什麼還要重重鎖著?

  玫不太理解三重門、三道鎖的含義,這也許是家的某種特徵,家是防範他人進犯的堡壘,這種特徵也是一種心理的,家在許多時候是一種心理概念。

  這是一個精心修飾過的家,它雖然不能同那些以黃金、石油、軍火、毒品為基礎的豪門大戶相比,在國人為二十一世紀的小康水平奔忙的國家裡,這家的公民已經將虛構變成了現實。他們生活在三道鎖三重門那個想像的世界裡過著與周圍迥然不同的外星人的生活,這大千世界中的方寸之地,集中了本世紀高度的物質文明。各種電器承擔了大部分家務活,聲像加上燈光佈景使室內像一個科幻世界,只有廚房裡那炒油菜的香味透露那麼一點生活的真實感。

  女主人播放《紅太陽》的鐳射唱片,這是一組已經成為歷史的歌曲,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歌頌領袖抒發革命激情的歌曲精品,將當年的管樂鼓號改上現代的電聲樂配器它們便成了現代流行的音樂。女主人重複播放這張唱片,她對玫說,她是老三屆,當年的小紅衛兵,她最能聽出這些歌曲的味道。真是一篇童話,你現在還能聽到過去的聲音!像遙遠的洞穴裡的回聲。

  玫怎麼也聽不出過去的聲音的妙處。她便與那個小男孩玩堆積木。孩子堆出一幢幢房子,他說,阿姨,這是我們的家,然後,孩子又把那些房子推倒再堆起來,積木在孩子裡變幻成各種各樣的家,孩子覺得哪一個家也不能讓他滿意,於是,他繼續把它推倒,玫與孩子的遊戲中,覺得積木是家的藝術。

  漂亮的女同事在革命歷史歌曲的飄渺中,返回一個虛構的境界,如火如茶。她青春而且激情,回憶像陳年茅台,她聞到了革命的酒香。

  玫只是在聽音樂。絲毫沒有敘事性質。

  革命的酒香從時間的深巷裡飄出來,漂亮的女同事聞著了它的味道,這是一種殷紅的滾沸的強烈的東西,它留在一個人的血液裡與漂亮的女同事一道成長。


12.嫁接與錯位


  有幾次是在晚上十一點以後,玫聽到了讓單身女孩驚心動魄的敲門聲,像小雞遭到夜貓子襲擊一樣。她去求助於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漂亮的女同事說,搬到我家去住吧。於是玫搬進了女同事家。女主人的兒子喜歡家里長期有一位漂亮阿姨同他一道玩積木。女主人的丈夫是一位溫和的男主人,他每天都能炒出一道好菜來,這多半與太太的調教沒有什麼關係,男人會燒菜是一種自覺和天份。女主人的丈夫是一位醫術很好而且能掙很多錢的美容按摩醫生。醫生不怎麼掙大陸同胞的錢,全掙美國人的錢,掙日本人的錢,掙港澳同胞的錢,他每天掙五六種不同貨幣,他從不拿那些錢吃喝玩樂,也不拿那些錢存銀行買股票,他把那些錢除了國家稅收全交給女主人,女主人就是他的好政府,醫生是個遵紀守法的納稅人。

  女主人對玫說,我們家有兩個好孩子。

  女主人除了同玫聊天,就是播放《紅太陽》唱片。這兩樣漸漸成了女主人必不可少的。玫覺得自己妨礙了女主人同丈夫的親近,她便去同小男孩玩積木。女主人往往會跟過來玩積木,找機會說一兩句閒話。男主人不聲不響地翻看某種醫學雜誌,到晚十點半,醫生會很準時地道一聲晚安,然後大概是睡覺了。

  玫有些覺察到女主人同她的好孩子醫生之間某種微妙的東西,玫因此生出一些探險者的興奮,她想捕捉夫妻生活中的飛碟,她沒去想道德問題,她僅僅是興奮,這樣的念頭和動機就並不存在道德和不道德。

  那個晚上醫生值晚班,家裡只有女主人,小男孩和玫。女主人和玫聊了很晚才睡。玫睡著了,覺得有一隻溫和的手在撫摸她的臉,她抓住這只夢裡的手叫了聲媽媽,只有媽媽的手才這麼溫和柔軟,她醒了,她抓住的是女主人的手,女主人站在她身邊,正母親一樣地端詳著她,滿眼是慈母般的淚水。

  剛才是我做夢了嗎?玫問女主人。

  女人就是夢,女主人說,她在床邊坐下,今晚他不會回來,女主人說醫生不會回來。她們有機會接著聊天,主要是女主人說話。你看你睡著了多美麗,玫想起那句「美麗得像真理」的話來。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我也這樣,見你睡著的模樣,像我以往的那個自己睡著了似地,以前的那個好孩子有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而她以後卻有一樁舒適的婚姻,你看到的。這婚姻不是那愛情故事的繼續。那個愛情故事裡的主人公是一個會寫詩的小男孩,他會唱歌,《紅太陽》裡的歌曲他全會唱,唱得莊嚴和一往情深,不像這張唱片這麼油腔滑調。那一年,叫丙申年,清明節,人們去憑弔,其實是抗議,會唱歌會寫詩的小男孩跑到廣場是唱歌,到英雄紀念碑上寫詩,他被一根沒有署名的棒子打碎了腦袋,當時沒死,像死人一樣活了一個冬天才死了,那個冬天我天天哭泣,我哭泣得比冬天要長得多。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去那兒寫詩和歌唱?他上那兒去沒有告訴我。也許,人人會說,那是時代的召喚。時代可以死而復活,但人死了就不會復活了,我不信來世,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基督徒。我只是個世俗的和平生存主義者,我的紀念碑坍塌了,永遠不再有。

  玫在想什麼。也許這世界有許多雷同、許多重複,故事和人生都是大同小異,人因此才可以講故事,聽故事和相互交談。

  到我不再哭泣的時候,歷史換成一張笑臉,而我卻十分孤獨。我怕碰上開心事,沒人可以分享。怕碰上傷心事,沒處可以訴說。我想死者也未必不孤獨,哀悼只成為儀式,誰的心與死難者為伴呢?等待的未必如期歸來。命運讓我嫁給了我的丈夫,因為是命運,我打算再也不離開他。他讓我過得很舒適,他寵我,疼我,一切只為這個家,家成了他人生的全部內容。他這個人似乎沒有歷史,沒有記憶,沒有關於歌曲的情緒與夢想,他不激動。他現實得如同現實鐵打成的一部分,他是個訓練有素的醫生,某種制度和秩序變成了他的態度和生活形式。他不需要激情與夢,他因而失去了時間感覺,現實的滿足與歡愉寫在他的胖的圓臉上,成為永恆的不滅的印記。時間和空間是一面牆,沒縱橫感,醫生在這面牆鑿他幸福的洞穴。這就是一個人在他的現實中幸福地作業。不管有醫生和沒有醫生的時候,他的那位太太都覺得孤獨,有時候她想撲到他懷裡哭一場,為她的孤獨,也為她丈夫,她卻不能夠這樣,每到這樣的時刻,丈夫就成陌生人,她怎麼能在一個陌生人懷裡痛哭呢?那感覺,往往比陌生人還糟。她繼續這樣對玫訴說,我說不出來,你能體會嗎?有時候,我看見他在我身邊睡熟了,看他的頸動脈搏動,我想只要用剪刀來那麼一下,他就死了,好像是他帶給了我的孤獨和不幸似地。然後就負疚,有一種負罪感,我怎麼可以對他有這樣的念頭,一個人一生一世也許什麼也不想,只想著妻子兒子和家的人有什麼過錯?過些時候,我又想要抱住他哭一場,我照舊是不能痛哭,照舊是想殺死他,負罪和自責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玫很溫和地看著她,她依然風姿綽約,她溫和而慈祥,她很平靜很溫和地講述她的故事,她把想殺死丈夫的念頭也講述得寧靜平和。玫想,她是在以這樣的方式使她的邪惡念頭得到釋放,她便不會邪惡了。她很美麗,這美麗比看得見的要多。

  她對玫說,我幾乎是求你住在我家裡,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我害怕孤獨比你害怕晚上十一點的敲門聲更甚。她們兩人,一個害怕現實的敲門,一個害怕夢境的孤獨。

  後來,她們互相依偎著,像兩個無家可歸流浪街頭的小女孩,憂鬱的女人最適合演悲劇角色。

  玫做起夢來,先是夢見一些很小的像鱔魚一樣的小花蛇,很多條一條一條都讓她害怕,然後夢見一片匍匐著的綠色,有些許紅色的星星點點,那是草莓,紅色的野草莓,她將那些野草莓一粒一粒地丟進口裡,像將石子丟進河裡一樣,自己的胃口像河那麼大。她一點也沒有嘗出那些野草莓的滋味來。她也一點不知道那些野草莓吞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她又叫了一聲媽媽,醒了。她怔怔了好久,故意犯規,她又重複了一遍。電腦有病毒,生活中有許多禁忌。

  女主人的故事還繞著這屋子。

  這兒是別人的家,一個由家的主人製造出來的空間。女主人在播放《紅太陽》,這個早晨就十分清醒地響起了以往某個早晨的樂聲。音樂是最真實的幻覺,另一種時間和空間存在,它是唯一能幫助人在同一時刻經歷不同人生的魔法。

  《紅太陽》是女主人的魔法,它能嫁接時間和人生,玫在女主人的音樂中延長了人體驗了戀愛,結婚,生孩子和家等許多人生內容。玫的生活因了女主人而被嫁接、被延長……生活曾經這樣,生活還會這樣。於是我們想起玫的詩句,春光明媚,想哭。這的確像大手筆,像大詩人艾咯特的那句詩,四月,是一年裡最悲傷的日子。平庸的詩句必須讓大手筆來寫才不平庸。真正平庸的人一生都在尋找天才詩句。詩句像某種藥品,療救現實的某些病害。音樂是一些純粹的詩意,它有些成為現代生活保健飲料。


13.音樂


  沒有使玫著魔的音樂。她說,我喜歡古典音樂,民間音樂,當代流行音樂,只要好聽,我就喜歡。這是一種消遣,而非癡迷。古今中外的抒情方式也大致差不多。舒緩的或激越的抑鬱的或昂揚的。愛的恨的,或生的死的。沒有哪一種音樂可以構成玫的主題音樂,這便是玫的音樂教育。這種音樂教育是顯然與她那位漂亮的女同事受的音樂教育不一樣。她有自己的主題歌,有自己的時代,也就有了關於音樂的記憶。她還經受過那種音樂教育的方法,所有不同嗓門唱同一種調子,從兒童到老人,全民一歌,一歌又一歌,全國人民大合唱,一元化指揮模式。從南方到北方,你都能聽到同樣的歌唱。那些熟悉的歌聲讓你覺得不管走到哪裡都是在自己的國家,你都能得到保護、關心和幫助,如果你堅信自己是一位同志的活,你就能享受到同志的關心和熱情。你也用不著擔心壞人欺騙和孤獨。因為壞人只是百分之幾,他們被人民民主專政不敢亂說亂動,感到孤獨和絕望的是他們,而好人可以儘管放心和盡量不感到孤獨。這便是玫的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所受的音樂教育和情感教育。《紅太陽》構成了她的主題歌和時代情感。與《紅太陽》相陪襯的,是那些歌唱英雄的歌曲。學習雷鋒好榜樣。王傑王傑,光榮的一生。麥賢得啊麥賢得。焦裕祿,你哼一兩句歌,效果就很好,這是信仰的作用。歌是一種信仰,這便是玫那位漂亮的女同事的音樂教育的又一個方面。她現在一邊處在丈夫、兒子的三維空間裡,一邊擁有記憶在廣場上唱歌和在紀念碑上寫詩的男孩子,這個記憶的思維空間是信仰的繼續。

  玫沒有這樣的多維空間,她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平面,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她都是一個平面的推移,改變的只是背景。不能改變的是流動的形象重疊,她很欣賞自己兩個三角形相疊,她很欣賞自己兩個三角形疊羅漢的體形。那年夏天,路遇的那個小男孩加給她的那份沉重已不復存在。這不是心太容易遺忘,而是那份沉重沒有質量。夏季那酷熱的季節,也在時間的流水裡冷卻了。

  玫有一回對漂亮的女同事說,我覺得我該作姐姐。漂亮的女同事說,我大你十八歲。玫說,十八歲有什麼用?十八歲是個小姑娘,剛好作妹妹啦!漂亮的女同事沒被逗笑。她真實地是一個比十八歲多出一些年紀的人。她想,如果把她們的年齡嫁接起來,她們就成了同一個女人,一個通過另一個的歲月,去體味另一種時間的味道。這就是一類女人關於夢的烹任。

  可以被嫁接、被延長,卻不可以被刪除,人不可以再十八歲。


14.一些詞句的排列組合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盡訴衷腸,她同時期待對方以傾訴做為回報,這樣形成的女人與女人的相互傾訴,相互挑逗起一種傾訴和傾聽的慾望。她往往為此連續花上幾個小時幾天幾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她們為此揮霍時間,同男人揮霍金錢的惡習一樣令人驚訝不已。女人以兩個人或幾個人互相傳遞的方式反芻生活,她們把生活變成閒言碎語,像吃零食一樣享用它們。女人生活往往會形成一種蠶食現象,她們簇擁著一片共同的葉子,發出高頻的沙沙聲,這就是女人的閒活。

  玫在她那漂亮的女同事對自己那些最帶女性色彩的故事傾訴中,被挑逗起一種傾訴的慾望,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不是一樣的生動和有色彩。而對方講述的故事又有某種誘導性質,你該講述的基本上是同類的故事,是關於男人和女人的。你一開始就必須挑出故事的最機密核心的部分,你還必須同時考慮對方怎樣才能接受你的故事,這決定了你講述故事之前有一種道德要求和價值判斷了,你的故事不是隨意發生的,也不可能是隨意講述的。這個世界有一些基本規則對於講故事的人來說必須清楚,它不是隨心所欲的和有法則和秩序的,不然,好故事與壞故事都無法產生,也沒有故事的講述。

  玫要講的是發生在那個有著革命史鬥爭史的城市裡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故事。這個故事本身也許是大有色彩太生動了,她必須讓它更為真實可信,她不能忽略那些細節和感受,還必須複製出當時的環境氣氛。你不是在控訴一件惡行,而是在講一個美麗的故事。故事中不是一個發育不良的小男孩,而是一個英俊少年,在少年身上體現出一種超人的道德力量和人性光輝,在生離死別的關鍵時刻,英俊少年和美麗的小女孩有了青春親密行為,那當然是一次合情合理的媾合。往後是纏綿的無盡的思念,剩下的時間是讀天才的遺作。沒有假電報、告發、犯罪、自殺、懲罰、恐懼、恥辱、負疚,沒有精神的心理的後遺症,沒有人格的淪陷,尊嚴的喪失等等敝端。敘述是現實生活的淨化。

  生活故事的正面是道德的,負面是不道德的。正面和負面之間的部分是不可複述的。

  玫費了很大的勁才講完了那個生活故事的正面,玫正擔心對方會提出一些問題與她作進一步交談,但她敘述的嚴密的邏輯力量征服了對方。對方信服而且唏噓不已,由於故事的基本結構相同,使對方覺得,她們兩個女人——不同故事裡的兩個女主人公的命運何其相似,命運的相似使對方生出一些同病相憐的情緒,於是,玫便跟著可憐起自己來。相互傾聽和傾訴,互相轉換角色,這也便是一種人生嫁接方式。於是人生被延長,生活被擴充。當然,歷史並沒有因人生的延長而擴充它的限度,人生與歷史的對位是固定的,它不可以重新假設和複製,只是在回想中,我們努力去突破它的限度。我們因此增加了人生與歷史的悲劇效果。


15.夢像窗外遙遠的星辰


  這家的男主人確實是女主人的好孩子,他除了上班幹活的時間很少離開這有著三道門的家。他很會笑。對老婆,對孩子,對客人,他的笑並不是一種快樂和樂趣,他似乎是個天生缺少感受趣味和創造趣味的人。他的生活像醫療事務,手術程序那樣井井有條。他的生活是靠條理和一些物質性的東西支撐的。他使他的家變得條理化和物質化,以此為標準他的家很有質量而且不斷地得到某種強化。輿論批評這種類型的家庭生活是一種超前消費。他自己解釋為超前建設而不是超前消費。醫生很滿意他的家的質量,家的質量是由妻子、兒子及那些物質手段共同組合而成的,家的每一個部分都沒有什麼質量毛病,他因此獲得了一種沒有毛病的生活。他只是覺得有些缺憾的是妻子對性生活的不敏感,他也同時感到自慰,這正是女人貞潔的表現。有時候妻子對性生活有些排斥,他則覺得是妻子堅持不肯採取任何避孕措施又害怕受孕。醫生借此節制自己的性生活成為一種養生之道,醫生總有辦法似的,使生活變得順理成章。只是每每到了梅雨季節,女主人的關節痛,需要醫生為她按摩,醫生的手指似乎很有號召力,它一觸到女主人的肌膚,女主人就渾身酥軟起來,渴望男人。整個梅雨季節,女主人便後悔自己的軟弱,後悔變成一種隱隱的仇恨,一種殺機,接著便是負疚和犯罪感。這是愛情的陰魂作祟,一種逝去的愛情在記憶中變得越來越聖潔,越來越崇高,愛情永葆青春。而肉體卻在損耗,在墮落。墮落不需要力量,只要醫生的手指操作得當就行了。

  女主人想著醫生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要不就是自己不再回來了。結果是他們都又回來了。醫生照例每天做出一道好菜來。有時候醫生做夜班,兒子也會因此高興起來,說,媽媽,爸爸今晚不回來。女主人有些為兒子的高興難過。但是,這樣一個晚上要輕鬆愉快得多,積木和音樂或電影畫報使原有的那些條理變得紊亂。女主人喜歡這樣的紊亂,而醫生需要條理。女主人對兒子說,你就把那些積木撒在地板上,不許人把它們撿起來。地板上到處有積木和隨便翻開的電影畫報才有樂趣,對不?兒子說對對,女主人和兒子結成同盟進行挑釁。

  玫對她說,製造一點小小的混亂有什麼用呢?

  我不敢製造大動亂,我不知道大動亂以後是什麼樣子。女主人說。我害怕。

  醫生照樣回到她的身邊,同床異夢。肉體是現實的而且現實地同床,夢只在窗外的無邊無際的夜空幽靈似地徘徊,像遙遠的星辰,在女主人的眼睛裡發出光亮。


16.生活是這樣一種努力


  如果有一天女主人從那三重鎖三道門的房子裡出來,她能夠對身後那個世界說,我終於將你關鎖在裡面,我自由啦!她不能夠,她四顧芒芒,自由意味著無依無靠,她受不了。她厭惡那房子,卻習慣了。這個時候,她才覺得,丈夫不是她的好孩子,而是她的奶媽,她的保姆,她的人生保險,是一個女人以及她所有的浪漫幻想的宿營地,家是你的生活基地,是你的思想和靈魂的旅館,你的肉體白天從這兒出去,晚上在這兒投宿,你的靈魂晚上從這兒出發漫遊,卻被每個白天召喚回來,靈魂和肉體有時候是輪流值夜班。同房子比較,你是房子的靈魂,而你的肉體是靈魂的一處房子。有時候,你想離開房子,你的靈魂也許早已離開了你,世界是由真實和虛幻兩部分組成的,真實的外邊是虛幻,虛幻的外邊是真實,它們之間有一道門,這道門就是你自己,開著或關著。你只是這樣一道門。

  玫是自己的一道門,那房子的女主人也是自己的一道門。兩個女人的傾訴是兩張敞開的門,虛幻從門洞裡滾滾而來,像舞台佈置。女人的情緒,記憶,想像,五光十色地充斥著兩個人的舞台,充斥著那房子,連那房子也很像是由兩位女人虛構出來的。但是,有一天這兩個促膝傾訴的女人離開了這房子,裡面住進了別的什麼人,原來的佈景便全都消失了,只有房子是真實的。人就是那個佈景,房子是舞台。

  如果佈景離開了舞台,便是失落,而舞台不會有失落感也不會有期待。房子是不會向女主人屈服的,人只是房子的填充物,同別的物件沒有什麼兩樣。

  失落感,期待,這類純精神的東西是虛幻的,房子是現實的。

  不免會有失落感和期待的人,面對不會有失落感和期待的現實,人會犯脾氣,情感衝動,像俗語搬石頭砸天結果砸了腳,無可奈何人便癱瘓成現實的填充物。最後還得由人自己安慰自己,一切還不算壞,也許不是運氣好,還會碰上更壞的。

  按照邏輯推理,女主人離開了那房子最後還是要回到房子裡去。

  照舊是那樣的佈景和舞台,即便女主人會時時感傷,抱什麼憾,不動聲色地咬牙切齒地生活著,也總算是人生的好歌好戲。醫生購買了最先進的家用音像電器。因為它們的電子功能,它便成了現代家庭的核心部分,它常常將人的靈魂吸附過去,女主人的靈魂便成為電子技術的混合物,人與電子技術一道歌唱《紅太陽》升起的那些早晨和落日的黃昏,電子技術充當了這個時代的歌手。女主人以前是同一個時代合唱,現在是同另一個時代合唱,大合唱形式成為一種奴役。當音樂藝術成為一種奴役形式以後,奴役就成了生活繼續下去的唯一保證。女主人像不會忘記糧食一樣也不會忘記那些歌曲,那些歌曲成為靈魂歌唱著的部分。

  生活是這樣一種努力:從一大堆壞衣裳中挑選出一件好的衣裳,而不是隨心所欲的歌唱。

  挑挑揀揀比歌唱更像日常生活。


17.上帝之手


  玫在漂亮的女同事家裡的故事其實只有零零碎碎的一個星期。那一個星期是一片桑葉,它滿足了兩條絮絮叨叨的蠶。

  玫回到自己那間隨時可能遭到襲擊的獨身女人的臥室。自從那個叫伊蕾的女詩人以獨身女人的臥室為題寫了一首詩在《人民文學》發表以後,獨身女人的臥室遭到色狼襲擊的可能性就加大了。有條襲擊獨身女人的臥室未遂的色狼,便懷了色迷迷的深仇大恨投書某小報,用化名攻擊女詩人伊蕾那首詩,井對獨身女人的臥室及《獨身女人的臥室》作了色情下流無知無恥地攻擊,那家小報由於道德上和道義上的失察,發表了辦報以來某些極低劣的文章而招致世人非議。有人私下說那篇攻擊《獨身女人的臥室》的「讀者來信」小報屁股文章和別的小報屁股文章完完全全是為了發洩對詩歌和文學藝術的仇恨,正像色狼不能翻牆入室進入獨身女人的臥室一樣要發洩它的仇恨一樣。

  玫回到她的獨身女人的臥室,關上門,孤獨成為一種享受。沒有傾訴也沒有音樂,聽不見敲門聲。這時候,玫像一朵開放的獨身女人臥室裡的孤獨的百合花,幽閉著一屋子的芳香和顏色。這樣的場所容易成為攻擊的目標。

  玫在一個星期以後,有些後悔地想,如果她繼續在那位女同事的家裡呆下去,她不僅成為女同事業餘時間的佔有者,也差不多成為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主人。不管女主人和男主人,總愛找一些話題給她,提出一些生活日常問題讓她作答。這是一個不會發生任何口角的家庭,但那些潛伏的衝突難免時有浮現,儘管玫覺得它很微妙,這時候,衝突雙方便會很巧妙地籲請玫出面仲裁,她彷彿成了聯合國的維持和平部隊。女主人和男主人,幾乎是有些討好地給她獻慇勤。幾乎是一進這家人的門,她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她說不清這樣的戲劇角色使她尷尬還是得意?

  女主人在與玫的相互傾訴中時時抱怨的男人並不使玫覺得多麼讓人生厭,她有些喜歡醫生那種有條不紊的生活作風,以及他那一絲不苟、現實得有些讓人敬畏的性格,醫生是可以被寫進某一類教科書裡的方方正正的物理化了的人物。帶一點來蘇兒味混雜一點當歸、川芎一類的中藥味兒,這種中西藥混合的味兒彷彿就是這個人瀰漫在生活空間的某種特點和性格。醫生帶著這樣的味兒在房間裡走動給積木及女人的閒話增添一些氛圍。玫覺得,那個屋子裡沒有醫生那種味兒就一定會顯得空蕩蕩的,就像這個世界上沒有雨沒有微風一樣。世界是因為它的每一件事物而充實和美麗的。醫生是一個美好的存在,他同時像慈善家一樣為婦女兒童以及他自己提供了一個避難所。

  玫這樣想,是因為醫生並不是她的丈夫或別的什麼人,她只是因醫生去認識醫生,而不是因妻子、情人去感受醫生,所以她對醫生便很友好,甚至是一家人那種親近,在一個家這樣的空間裡,那親近就變得更為親近。免不了有時會發生臉紅耳熱。當醫生因為家裡由妻子帶回一個漂亮女孩而生出臉紅耳熱的症狀的時候,他便變得思維活躍和有幽默感,女主人開始是以極敏感和警惕的目光打量她的丈夫,然後是悄悄地覺得對他有了一些激情,一種衝動。她賦予他一種美麗的男性觀感。在作愛時她開始吻他了,而不是像以前一貫的那樣任醫生擺弄,儘管醫生能使用性咨詢的許多手段,但還是無濟於事,她始終只是將身體的某一部位交給醫生,而將頭扭向一邊,這像是醫生為病人施行某種手術。她現在和他擁抱,吻他,顫慄,如饑似渴地。她回復了一種少女狀態。有一天當玫哼著一支甲殼蟲的時候,女主人便跟著哼起來。她後來托玫在外文書店買了一些國外的流行唱片。高興的時候,她和玫一起手舞足蹈起來,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依然會聽一會兒《紅太陽》,某種情緒上來,她會懊悔那手舞足蹈的狀態,就像她與醫生做愛之後的懊悔那樣。女主人總抱怨自己的軟弱和缺乏自制能力,她禁不住下一回的懊悔。

  醫生臉紅耳熱的症狀具有傳染性,玫在醫生發生那種症狀的時候她便跟著發生,女主人在這樣的時候就會幹著急,也跟著臉紅耳熱起來。當這種症候成為一種能力的時候,女主人變得焦灼不安起來,她說不清是什麼,是慾望還是激情?無論白天和夜晚,女主人都生活在兩種夢境之中,過去和現在。除了夢,沒有別的,沒有現實,也沒有記憶。有一次,她燃了支臘燭,照著熟睡的玫,她甜得像靜物寫生的蘋果,胳膊裸在外邊。

  她覺得她就是她的軀體,她是她依附的靈魂,為青春醉的女人正月朦朧鳥朦朧覺得她就是她。她在夢中見丈夫正在同那個叫玫的女孩子做愛,而她激動得難以自己居然猛醒來還在喘著出汗。

  女主人繼續著她的青春夢。

  於是,正如《聖經》裡說的,醫生有福了。

  一隻手伸進男人女人的世界移花接木,這是上帝的手,於是有人獲救了。


18.那位自稱革命老人的小男孩成了大款,發家史很簡單


  或者真有一個小男孩被判罪,或者真有一位天才詩人臥軌自殺得像俄羅斯婦女安娜·卡列尼娜一模一樣,但這不是他。

  X腿,雞胸,這是典型的發育不良,即便成年了也還會是這樣的體型和體質。玫能夠清晰地記憶他那尖銳的胸骨。除此之外,一切彷彿已經消散。當玫俯靠在書桌上,桌子邊頂住胸肋那種尖銳的感覺會使玫產生某種記憶,這記憶就像生活中真實的重逢一樣使她惶惶然,死去的突然活著出現在你眼前,你能夠毫不驚詫地承受嗎?你能像一種現實對復活的歷史冷靜得令人髮指嗎?如果不,你還不曾麻木,對那種意外的重逢你會驚訝,或惶惶然。

  那個發育不良的小男孩確實在現實中繼續存在著,這不是虛構和幻覺。而是他虛構了一個系列故事,並用了有時候正人君子也用的小手段,讓小女孩胡信那些故事。自殺的詩人不是他,判罪的小男孩不是他,只有那個晚上同一個小女孩在那所大學的學生會辦公室扇動革命情緒,鼓喧英雄主義最後脫女孩子的褲子的那個人是他。他並不是真正的學生會主席,而在那幾天裡他可以佔用那個名義。那幾天給這個其貌不揚其才也不揚的小男孩造成一個機會,他揚言要餓肚子和臥軌像行吟詩人一樣成了名;他同時獲得了一位美麗得像真理一樣的女孩和一些募捐來的款項。女孩短得像一個夢,那些錢卻成了他的一個長篇故事。他帶著那些莫名其妙從天而降的伍圓、拾圓、佰圓的鈔票離開了學校,永遠地。他以後對人說,他已經把政治行為變成一種經濟行為。人們開始叫他老闆,他結束了革命老人的稱號。他帶著很少的學識和很多的錢離開了他死活考上的大學。胖胖的神氣的錢袋子伴隨佝僂瘦弱的小男孩開始了漂泊生涯,主人和僕人對這種遊俠似的生活厭倦了,便在南方一個又改革又開放的像大都市一樣的小村莊駐足,辦起了一個取名意味深長的叫風馬牛肉燒烤大王酒家。酒家像它的主人一樣畸形但是迅速地發展。它很快成為一家大企業。他成了大企業家,記者問他成功的秘訣,他一邊用指頭彈著信用卡一邊說,募捐,成功就是有人願意把錢扔給你,記者說他很幽默。仍然是小男孩的他把臉一沉。你想在我這兒說奉承話討好耍記者那一類把戲,你什麼也撈不著,連這杯咖啡也歸你付賬!

  小男孩現在有許多錢和同樣多的漂亮女孩子,她們只是他的僱員而已。他對她們還不錯。他好幾次是在海邊把準備造訪龍王爺的姑娘領回來,給她一個工作和一些錢,而且表現出一些同情和憂傷。他對一個叫玫的女孩子要特別地關照一些,那是一個不漂亮的胖女孩。於是,他的那些漂亮女孩都不注意怎麼節食和減肥,她們以為老闆只喜歡胖女孩。這使他很惱火,那些漂亮的女僱員胖起來會影響他的生意,而他又沒有理由辭退她們。

  有一天他乘飛機從南方到北方,天氣晴朗,沒有滾滾的白雲,他能看到下面的山與河流,城市和村莊,他看不見城市和村莊裡的人,那個叫玫的美麗得像真理一樣的女孩他再也找不到了。她活著還是死了?開始我欺騙了她,後來又欺騙了她。最終,假的。假的就像他的稱呼,革命老人或老闆。全不真實。他扮演著他自己。以前的每一次閉幕都是終極性的結束。他用手指頭彈著信用卡時,他覺得世界由紅色變成了金色而缺少理論色彩。不需要再證實什麼。

  假的。從過去到現在。

  錯的可以糾正,假的不可以糾正。

  在飛機上離上帝很近,小男孩對上帝懺悔了。


19.天空像一支巨大的飛翔的翅膀,還有一支呢?


  玫,或者叫做梅的美麗女孩合上她的生活日記,那是一個很樸實但很精緻的日記本,她想她的日記可以連綴成一篇小說,請一位小說家或是一位好編輯給它叫一個名兒。好名兒或是醜名兒?叫男星女星或者叫男孩子和女孩子。

  她推開窗戶,春光明媚。她走向野外,一地野草莓。她的心跳得慌,她不禁摘了一粒放進嘴裡,這是真正的滋味,她又吃了一粒,接著便一粒一粒地吃下去。

  媽媽,這味道好極啦!

  她仰起頭,天空很近。有一架飛機掠過,只剩下天空。天空像一支巨大的飛翔的翅膀,還有一支呢?

  白雲很溫和很慈祥地、老祖母一樣地望著野地裡的小女孩,她滿嘴染著野草莓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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