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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峽中


  江上橫著鐵鏈作成的索橋,巨蟒似的,現出頑強古怪的樣子,終於漸漸吞蝕在夜色 中了。

  橋下兇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怒地沖打岩石,激起嚇人的巨響。

  兩岸蠻野的山峰,好像也在伯著腳下的奔流,無法避開一樣,都把頭盡量地躲入疏 星寥落的空際。

  夏天的山中之夜,陰鬱、寒冷、怕人。

  橋頭的神祠,破敗有荒涼的。顯然已給人類忘記了,遺棄了,孤零零地躺著,只有 山風、江流送著它的餘年。

  我們這幾個被世界忘卻的人,到晚上的時候,趁著月色星光,就從遠山那邊的市集 裡,悄悄地爬了下來,進去和殘廢的神們。一塊兒住著,作為暫時的自由之家。

  黃黑斑駁的神龕面前,燒著一堆煮飯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紅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陰 影鮮明地經在火堆的週遭。上面金衣剝落的江神,雖也在暗淡的紅色光影中,顯出一足 踏著龍頭的悲壯樣子,但人一看見那只揚起的握劍的手,是那麼地殘破,危危欲墜了, 誰也要憐借他這位末路英雄的。鍋蓋的四圍,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氣,鹹肉的香味和著 松柴的芬芳,一時到處瀰漫起來。這是宜於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閒時候,但大家都是靜 默地坐著,只在暖暖手。

  另一邊角落裡,燃著一節殘缺的蠟燭,搖曳的地吐出微黃的光輝,展示出另一個暗 淡的世界。沒頭的土地菩薩側邊,躺著小黑牛,污膩的上身完全裸露出來。正無力地呻 喚著,衣和褲上的血跡,有的干了,有的還是濕漬漬的。夜白飛就坐在旁邊,給他揉著 腰桿,擦著背,一發現重傷的地方,便驚訝地喊:

  接著咒罵起來:

  「他媽的!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遇天下,也沒碰見過這些吃人的東西!…… 這裡的江水也可惡,像今晚要把我們沖走一樣!」

  夜愈靜寂,江水也愈吼得厲害,地和屋宇和神龕都在震顫起來。

  「小伙子,我告訴你,這算什麼呢?對待我們更要殘酷的人,天底下還多哩,…… 蒼蠅一樣的多哩!」

  這是老頭子不高興的聲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來,彷彿在責備著,「你為什麼要大 驚小怪哪!」他躺在一張破爛虎皮的毯子上面,樣子卻望不清楚,只是鐵煙管上的旱煙, 現出一明一暗的紅焰。復又吐出教訓的話語:

  「我麼?人老了,拳頭棍棒樣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們這行飯,不怕挨 打就是本錢哪!……沒本錢怎麼做生意呢?」

  在這邊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張,腦袋一仰,就大聲插嘴過去,一半是討老人的好, 一半是誇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們這批人打斷腿倒是常有的事情,……你們看,像那回在雞 街,鼻血打出了,牙齒打脫了,腰桿也差不多伸不起來,我回來的時候,不是還在笑 麼?……」

  「對哪!」老頭子高興地坐了起來,「還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會扯謊, 有些事情一說就說脫了的。像今天,你說,也掉東西,誰還拉著你哩?……只曉得說 『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 呻喚,呻喚,儘是呻喚!」

  我雖是沒有就著火光看書了,但卻仍舊把書拿在手裡的。鬼冬哥得了老頭子的讚許, 就動手動足起來,一把抓著我的書喊道:

  「看什麼?書上的廢話,有什麼用呢?一個錢也不值,……燒起來還當不得這一根 乾柴……聽,老人家在講我們的學問哪!」

  一面就把一根乾柴,送進火裡。

  老頭子在磚上叩去了鐵煙管上的餘燼,很矜持地說道:

  「我們的學問,沒有寫在紙上,……寫來給傻子讀麼?……第—……一句話,就是 不怕和扯謊!……第二……我們的學問,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覺出了,我才同他合夥沒久的,便用笑聲掩飾著更深一層的話了。

  「燒了吧,燒了吧,你這本傻子才肯讀的書!」

  鬼冬哥作勢要把書拋進火裡去,我忙搶著喊:

  「不行!不行!」

  側邊的人就叫了起來:

  「鍋碰倒了!鍋碰倒了!」

  「同你的書一塊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著把書丟給了我。

  老頭子輕徐地向我說道:

  「你高興同我們一道走,還帶那些書做什麼呢。……哪是沒用的,小時候我也讀過 一兩本。」

  「用處是不大的,不過閒著的時候,看看罷了,像你老人家無事的時候吸煙一 樣。……」

  我不願同老頭子引起爭論,因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說不服他這頑強的人的,所以便 這樣客氣地答覆他。他得意地笑了,笑聲在黑暗中散播著。至於說到要同他們一道走, 我卻沒有如何決定,只是一路上給生活壓來說氣忿話的時候,老頭子就誤以為我真的要 入伙了。今天去幹的那一件事,無非由於他們的逼迫,湊湊角角罷了,並不是另一個新 生活的開始。我打算趁此向老頭子說明也許不多幾天,就要獨自走我的,但卻給小黑牛 突然一陣猛烈的呻喚打斷了。

  大家皺著眉頭沉默著。

  在這些時候,不息地打著橋頭的江濤。彷彿要衝進廟來,掃蕩一切似的。江風也比 往天晚上大些,挾著塵沙,一陣陣地滾入,簡直要連人連鍋連火吹走一樣。

  殘燭熄滅,火堆也悶著煙,全世界的光明,統給風帶走了,一切重返於天涯的黑暗。 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還表示出了我們悲慘生活的存在。

  野老鴉撥著火堆,尖起嘴巴吹,閃閃的紅光,依舊喜悅地跳起,週遭不好看的臉子, 重又畫出來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適的氣。野老鴉卻是流著眼淚了,因為剛才吹的時候, 濕煙熏著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後,獨自悠悠然地說:

  「今晚的大江,吼得這麼大……又凶,……像要吃人的光景哩,該不會出事吧……」

  大家仍舊沉默著。外面的山風、江濤,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像詛咒我們的 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聲地呻喚,發出痛苦的囈語: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幹了!我 不……」

  替他擦著傷處的夜白飛,點燃了殘燭,用一隻手擋著風,照映出小黑牛打壞了的身 子——正痙攣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趕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 他:

  「你在說什麼?你……鬼附著你哪!」

  同時掉頭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頭子。

  小黑牛突地翻過身,嘎聲嘶叫:

  「你們不得好死的!你們!……菩薩!菩薩呀!」

  已經躺下的老頭子突然坐了起來,輕聲說道。

  「這樣麼?……哦……」

  忽又生氣了,把鐵煙管用力地往磚上叩了一下,說:

  「菩薩,菩薩,菩薩也同你一樣的例楣!。

  交閃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現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鴉向著黑暗的門外看了一下,仍舊靜靜地說:

  「今晚的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我說嘛……」

  「你說,……你一開口,就不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鴉一眼,恨恨地詛咒著。

  一陣風又從破門框上刮了進來,激起點點紅艷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迸射。他 趕快退後幾步,何門外黑暗中的風聲,揚著拳頭罵:

  「你進來!你進來……」

  神祠後面的小門一開,白色鮮明的玻璃燈光和著一位油黑蛋臉的年輕姑娘,連同笑 聲,擠進我們這個暗淡的世界裡來了。黑暗、沉悶和憂鬱,都悄悄地躲去。

  「喂,懶人們!飯煮得怎樣了……孩子都要餓哭了哩!」

  一手提燈,一手抱著一塊木頭人兒,親暱地偎在懷裡,作出母親那樣高興的神情。

  蹲著暖手的鬼冬哥把頭一仰,手一張,高聲嘩笑起來:

  「哈呀,野貓子,……一大半天,我說你在後面做什麼?……你原來是在生孩子 哪!……」

  「呸,我在生你!」

  接著啵的響了一聲。野貓子生氣了,鼓起原來就是很大的烏黑眼睛,把木人兒打在 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衝到火堆邊上,放下了燈,揭開禍蓋,用筷子查看鍋裡翻騰滾沸 的鹹肉。白濛濛的蒸氣,便在雪亮的燈光中,裊裊地上升著。

  鬼冬哥拾起木人兒,裝模作樣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來了!……好狠毒的媽媽!」

  野貓子不說話,只把嘴巴一尖,頭頸一伸,向他作個頑皮的鬼臉,就撕著一大塊油 膩膩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騾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說:

  「今天不是還在替孩子買衣料麼?」

  接著大笑起來。

  「嘿嘿,……酒鬼……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記起了,嘩笑著,向我喊:

  「該你抱!該你抱!」

  就把木人兒遞在我的面前。

  野貓子將鍋蓋驟然一蓋,抓著木人兒,抓著燈,像風一樣驀地捲開了。

  小騾子的眼珠跟著她的身子溜,點點頭說:

  「活像哪,活像哪,一條野貓子!」

  她把燈、木人兒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頭子的面前。撒嬌地說:

  「爺爺,你抱抱!娃兒哭哩!」

  老頭子正生氣地坐著,虎著臉,耳根下的刀痕,綻出紅漲的痕跡。不答理他的女兒。 女兒卻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兒的藍色小光頭,伸向短短的絡腮鬍上,頑皮地亂闖著, 一面呶起小嘴巴,嬌聲嬌氣地說: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頭子的牙齒縫裡擠出這麼一聲。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頭子在各方面,都很頑強的,但對女兒卻每一次總是無可如何地屈伏了。接著木 人兒,對在鼻子尖上,較大眼睛,粗聲粗氣地打趣道:

  「你是哪個的孩子?……喊聲外公吧!喊,蠢東西!」

  「不給你玩!拿來,拿來!」

  野貓子一把抓去了,氣得翹起了嘴巴。

  老頭子卻粗暴地嘩笑起來。大家都感到了異常的輕鬆,因為殘留在這個小世界裡的 怒氣,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書上,心裡卻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鮮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們叫我裝作農家小子,拿著一根長煙袋,野貓子扮成農家小媳婦,提著一 只小竹籃,同到遠山那邊的市集裡,假作去買東西。他們呢,兩個三個地遠遠尾在我們 的後面,也裝作忙忙趕街的樣子。往日我只是留著守東西,從不曾伙他們去幹的,今天 機會一到,便逼著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熱鬧的,擁擠著許多遠地來的莊稼人。野貓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攤 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籃子套在手腕上,亂翻起攤子上的布來,選著條紋花的說不好,選 著棋盤格的也說不好,惹得老闆也感到飯厭了。最後她扯出一匹藍底白花的印花布,喜 孜孜地叫道:

  「呵呀,這才好看哪!」

  隨即掉轉身來,仰起烏溜溜的眼睛,對我說:

  「爸爸,……買一件給阿狗穿!」

  我簡直想笑起來——天呀,她怎麼裝得這樣象!幸好始終板起了面孔,立刻記起了 他們教我的話。

  「不行,太貴了!……我沒那樣多的錢花!」

  「酒鬼,我曉得!你的錢,是要喝馬尿水的!」

  同時在我的鼻子尖上,豎起一根示威的指頭,點了兩點。說完就一下子轉過身去, 氣狠狠地把布丟在攤子上。

  於是,兩個人就小小地吵起嘴來了。

  滿以為狡猾的老闆總要看我們這幕滑稽劇的,哪知道他才是見慣不驚了,眼睛始終 照顧著他的攤子。

  野貓子最後賭氣說:

  「不買了,什麼也不買了!」

  一面卻向對面街邊上的貨攤子望去。突然作出吃驚的樣子,低聲地向我也是向著老 板喊:

  「呀!看,小偷在摸東西哪!」

  我一望去,簡直嚇灰了臉,怎麼野貓子會來這一著?在那邊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飛、 小黑牛他們麼!

  然而,正因為這一著,事情卻得手了。後來,小騾子在路上告訴我,就是在這個時 候,狡猾的老闆始把時時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遠去,他才趁勢偷去一匹上好的細布 的。當時我卻不知道,只聽得老闆幸災樂禍地袖著手說: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還呆著看,野貓子便揪了我一把,喊著:

  「酒鬼,死了麼?」

  我便跟著她趕快走開,卻聽著老闆在後面冷冷地笑著,說風涼話哩。

  「年紀輕輕,就這樣的潑辣!咳!」

  野貓子掉回頭去啐了一口。

  「看進去了!看進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開敦肉的鍋,一面打趣著我。

  於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風刮著的火煙,一道兒溜走了。

  中夜,紛亂的足聲和嘈雜的低語,驚醒了我;我沒有翻爬起來,只是靜靜地睡著。 像是野貓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會,小聲說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麼瞞我的事在發生著了,心裡禁不住驚跳起來,但卻不敢翻動,只 是尖起耳朵凝神地聽著,忽然聽見夜白飛哀求的聲音,在暗黑中顫抖地說著:

  「這太殘酷了,太,太殘酷了……魏大爺,可憐他是……」

  尾聲低小下去,聽著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濤。

  接著老頭子發出鋼鐵一樣的高聲,叱責著:

  「天底下的人,誰可憐過我們?……小伙子,個個都對我們捏著拳頭哪!要是心腸 軟一點,還活得到今天麼?你……哼,你!小伙子,在這裡,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 他,又知道我們的……咳,那麼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邊角落裡躺著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來,一路帶著痛苦的呻喚和著雜色的足 步,流向神詞的外面去。一時屋裡靜悄悄的了,簡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輕輕地抬起頭,朝破壁縫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 的面部和林木的參差,或濃或淡地畫了出來,更顯著峽壁的陰森和淒郁,比黃昏時候看 起來還要怕人些。山腳底,洶湧著一片藍色的奔流,碰著江中的石礁,不斷地在月光中 濺躍起、噴射起銀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黃昏時候,看起來像是頑強古怪的鐵索橋呢, 這時卻在皎潔的月下,露出嫵媚的修影了。

  老頭子和野貓子站在橋頭。影子投在地上。江風掠飛著他們的衣裳。

  另外抬著東西的幾個陰影,走到索橋的中部,便停了下來。驀地一個人那麼樣的形 體,很快地丟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著的江濤,卻並沒有因此激起一點另外的聲息,只 是一霎時在落下處,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馬上消滅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經在這世界上憑藉著一隻殘酷的巨手,完結了他的悲慘的命運 了。但他往天那樣老實而苦惱的農民樣子,卻還遺留在我的心裡,攪得我一時無法安睡。

  他們回來了。大家都是默無一語地悄然題下,顯見得這件事的結局是不得已的,誰 也不高興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鴉翻了一個身,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

  沒有誰答一句話,只有廟外的江濤和山風,鼓噪地應和著。

  我回憶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氣時,常常愛說的那一句話了,「那多好呀!……那樣 的山地!……還有那小牛!」

  隨著他那憂鬱的眼睛了望去,一定會在晴明的遠山上面,看出點點灰色的茅屋和正 在縷縷升起的藍色輕煙的。同夥們也知道,他是被那遠處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懷 鄉病了,但卻沒有誰來安慰他,只是一陣地瞎打趣。

  小騾子每次都愛接著他的話說:

  「還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羅!」

  另一人插喝道:

  「正在張太爺家裡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頭。

  「鬼東西,總愛提這些!……我們打幾盤再走吧,牌喃?牌喃?……誰搶著?」

  夜白飛始終袒護著小黑牛:眾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慘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傳達出來 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張太爺的拳頭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 兒一塊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搖一搖拳頭,就抽身到樹蔭下打紙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個世界裡躲開了張太爺的拳擊,掉過身來在這個世界裡,卻仍然又免不 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這想起,難道窮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殘酷的麼? 也許地球上還有另外的光明留給我們的吧?明天我終於要走了。

  次晨醒來,只有野貓子和我留著。

  破敗調殘的神祠,塵灰滿積的神龕,吊掛蛛網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樣,是 灰色的、暗淡的。

  除卻時時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濤聲而外,在這裡簡直可以說沒有一樣東西使人感 到興奮了。

  野貓子先我起來,穿著青花布的短衣,大腳統的黑綢褲,獨自生著火,敦著開水, 悠悠閒閒地坐在火旁邊唱著: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東邊大海頭,

  我一面爬起來扣著衣紐,聽著這樣的歌聲,越發感到岑寂了。便沒精打采地問(其 實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貓子,他們哪裡去了?」

  「發財去了!」

  接著又唱她的:

  那兒呀,沒有憂!

  那兒呀,沒有愁!

  她見我不時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瞭望,便打探似地說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來睡不著。」

  一面閃著她烏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沒聽見。」

  打算聽她再捏造些什麼話,便故意這樣地回答。

  「一早就抬他去醫傷去了!……他真是個該死的傢伙,不是爸爸估著他,說著好話, 他還不去呢!」

  她比著手勢,很出色地形容著,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一樣。

  剛在火堆邊坐著的我,簡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頭去,用干樹枝拔著火,冷冷地說: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卻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幾天了。」

  「你要走了麼?」她吃了一驚,隨即生氣地罵道:「你也想學小黑牛了!」

  「也許……不過……」

  我一面用乾枝畫著灰,一面猶豫地說。「不過什麼?不過!……爸爸說的好,懦弱 的人,一輩子只有給人踏著過日子的。……伸起腰桿吧!抬起頭吧!……羞不羞哪,像 小黑牛那樣子!」

  「你的爸爸,說的話,是對的,做的事,卻錯了!」

  「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並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見了!」

  我說著,冷冷的眼光浮了起來。看見她突然變了臉色,但又一下子恢復了原狀,而 且狡猾地說著:「嘿嘿,就是為了這才要走麼?你這不中用的!」

  馬上揭開開水罐子看,氣沖沖地罵:

  「還不開!還不開!」一面拔大火,一面柔和地說:

  「害怕麼?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咋夜的事,多著哩,久了就會見慣了的。…… 是麼?規規矩矩地跟我們吧,……你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來,隨即抓著昨夜丟下了的木人兒,頑皮地命令我道:

  「木頭,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來,但卻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書。

  「真的要走麼?來來來,到後面去!」

  她的兩條眉峰一豎,眼睛露出惡毒的光芒,看起來,卻是又美麗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個頭,身子雖是結實,但卻總是小小的,一種好奇的衝動捉弄著我,於 是無意識地笑了一下,便尾著她到後面去了。

  她從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來,半張不理地遞給我,斜瞬著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試試看,你砍這棵樹!」

  我由她擺佈,接著刀,照著面前的黃桷樹,用力砍去,結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為 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讓我來!」

  她突地活躍了起來,奪去了刀,作出一個側面騎馬的姿勢,很結實地一揮,喳的一 刀,便沒入樹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費力地拔了出來,依舊放在柴草裡面,然後氣昂 昂地走來我的面前,兩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麼走得脫呢?……你怎麼走得脫呢?」

  於是,在這無人的山中,我給這位比我小塊的野女子窘住了。正還打算這樣地回答 她:

  「你的爸爸會讓我走的!」

  但她卻忽然抽身跑開了,一面高聲唱著,彷彿奏著凱旋一樣。

  這兒呀,也沒有憂,

  這兒呀,也沒有愁,

  ……

  我漫步走到江邊去,無可奈何地徘徊著。

  峰尖浸著粉紅的朝陽。山半腰,抹著一兩條淡淡的白霧。崖頭蒼翠的樹叢,如同洗 後一樣的鮮綠。峽裡面,到處都流溢著清新的晨光。江水仍舊發著吼聲,但卻沒有夜來 那樣的怕人。清亮的波濤,碰在嶙峋的石上,濺起萬朵燦然的銀花,宛若江在笑著一樣。 誰能猜到這樣美好的地方,曾經發生過夜來那樣可怕的事情呢?

  午後,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馬鈴子連擊的聲響,漸漸強大起來。野貓子和我都 感到非常的詫異,趕快跑出去看。久無人行的索橋那面,從崖上轉下來一小隊人,正由 橋上走了過來。為首的一個胖傢伙,騎著馬,十多個灰衣的小兵,尾在後面。還有兩三 個行李挑子,和一架坐著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們的對頭呀!」

  野貓子恐慌起來,我卻故意喜歡地說道:

  「那麼,是我的救星了!」

  野貓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緊緊地閉著,兩隻嘴角朝下一彎,傲然地說:

  「我還怕麼?……爸爸說的,我們原是作刀上過日子哪!遲早總有那麼一天的。」

  他們一行人來到廟前,便歇了下來。老爺和太太坐在石階上,互相溫存地問詢著。 勤務兵似的孩子,趕忙在挑子裡面,找尋著溫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滿頭都是開, 走下江邊去喝江水。兵士們把槍橫在地上,從耳上取下香煙緩緩地點燃,吸著。另一個 班長似的灰衣漢子,軍帽掛在腦後,毛巾纏在在頸上,走到我們的面前。槍兜子抵在我 的足邊,眼睛盯著野貓子,盤問我們是做什麼的,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

  野貓子咬著嘴唇,不作聲。

  我就從容地回答他,說我們是山那邊的人,今天從丈母家回來,在此歇歇氣的。同 時催促野貓子說:

  「我們走吧!——阿狗怕在家裡哭哩!」

  「是呀,我很擔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貓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樣子,一面就摸著她的足,歎氣。

  「那就再歇一會吧。」

  我們便開始講起山那邊家中的牛馬和雞鴨,竭力作出一對莊稼人應有的風度。

  他們歇了一會,就忙著趕路走了。

  野貓子歡喜得直是跳,抓著我喊:

  「你怎麼不叫他們抓我呢?怎麼不呢?怎麼不呢?」

  她靜下來歎一口氣,說:

  「我倒打算殺你哩;唉,我以為你是恨我們的。……我還想殺了,好在他們面前顯 顯本事。……先前,我還不曾單獨殺過一個人哩。」

  我靜靜地笑著說:

  「那麼,現在還可以殺哩。」

  「不,我現在為什麼要殺你呢?……」

  「那麼,規規矩矩地讓我走吧!」

  「不!你得讓爸爸好好地教導一下子!……往後再吃幾個人血饅頭就好了!」

  她堅決地吐出這話之後,就重又唱著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話,我的祈求,全 不理睬了。

  於是,我只好抑鬱地等著黃昏的到來。

  晚上,他們回來了,帶著那麼多的「財喜」,看清形,顯然是完全勝利,而且不像 昨術那樣小干的了。老頭子喝得沉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著。原來大家 因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裡,喝過慶賀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響著鼻息的鼾聲。我卻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 思索著明天怎樣對付老頭子的話語,同時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靜,悄悄地離開此地。但一 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徑,和夜間出遊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約將近天明的時候,我才昏昏地沉入夢中。醒來時,已快近午,發現出同伴們都 已不見了,空空洞洞的破殘神祠裡,只我一人獨自留著。江濤仍舊熱心地打著岩石,不 過比往天卻顯得單調些、寂寞些了。

  我想著,這大概是我昨晚獨自兒在這裡過夜,作了一場荒誕不經的夢,今朝從夢中 醒來,才有點感覺異樣吧。

  但看見躺在磚地上的灰堆,灰堆旁邊的木人兒,與留在我書裡的三塊銀元時,煙靄 也似的遐思和悵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縷縷地升起來了。

  1933年冬,上海

  提示

  艾蕪(1904—1992),原名湯道耕,四川省新都縣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南 行記》、長篇小說《山野》、《百煉成鋼》等。

  《山峽中》寫於1933年,後收入短篇小說集《南行記》中,是艾蕪早期的代表作。 小說開拓了一個新的題材領城,富有神秘的傳奇色彩,描寫了為生活所迫以盜竊為生的 山賊的生活。以魏老頭為道的這伙山減,他們有著奇特的名字,有著不同常人的人生哲 學。他們不信菩薩不信書本,「不怕」和「扯謊」成為他們的人生信條,寧願鋌而走險, 在「刀上過日子」,也不願聽任於命運的擺佈。他們是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的產物,是一 些性格被扭曲的畸型人物。作者正是通過這個人生社會的特殊角落控訴了舊社會的黑暗 和醜惡,同時流露出對他們悲摻命運的同情和歎息。小說中的人物充滿著浪漫、傳奇的 理想化色彩,他們來無影、去無蹤,手段殘酷,而內心深處卻仍保留著正常人的善良和 俠義,作者對這伙山賊採取了既批判又同情的態度。山賊中野貓子的形象最為感人,她 既有被罪惡社會所扭曲的「野性」的一面,又有不曾完全泯滅的「人性」的一面,是一 個「人情」與「野性」和諧統一的藝術形象。

  悲劇故事的展開和多姿多彩的山光水色的描寫構成鮮明對比,顯示了浪漫主義色彩。 借自然景物的美反襯出黑暗的人生社會的丑,借自然景物的丑來烘托故事的悲劇氣氛。 語言簡潔、明快,動作性強,是反映我國西南邊疆風土人情的優秀作品。

  (馮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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