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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進索尼婭的住處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天快黑了。整整一天,索尼婭一直在異 常焦急不安地等著他。她和杜尼婭一起在等著他。杜尼婭想起斯維德裡蓋洛夫昨天說的話: 索尼婭「知道這件事」,從一清早就到她這兒來了。兩個女人談了些什麼,以及她們怎樣流 淚,怎樣成了朋友,我們就不詳談了。杜尼婭從這次會晤中至少得到了一點兒安慰:哥哥不 會是孤單單的獨自一人,因為他來找過她,找過索尼婭,首先向她坦白了自己的事情;當他 需要有一個人支持他的時候,他找到了她;不管命運讓他去哪裡,她都一定會跟著他。杜尼 婭並沒問過,不過知道,一定會是這樣。她甚至懷著尊敬的心情看著索尼婭,起初,杜尼婭 對她的這種尊敬心情幾乎使索尼婭發窘了。索尼婭甚至差點兒沒哭出來:恰恰相反,她認為 自己連對杜尼婭看一眼都不配。自從她和杜尼婭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裡第一次見面,杜尼婭 那樣懇切和尊敬地對她行禮,杜尼婭優美的形象就作為她一生中所見到的最完美和不可企及 的幻影,永遠深深留在了她的心中。
  杜涅奇卡終於等得失去耐心,於是離開索尼婭,到她哥哥的住處去等他了,她總覺得, 他會先回住處去。只剩下索尼婭獨自一人之後,一想到他也許當真會自殺,她立刻感到害怕 了,為此心裡痛苦不堪。杜尼婭擔心的也是這一點。但是一天來她們倆總是爭先恐後地舉出 種種理由互相說服對方,讓對方相信,這決不可能,而且當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兩人都覺得 比較放心些。現在,兩人剛一分手,無論是這一個,還是另一個,心裡都只是想著這一點。 索尼婭想起,昨天斯維德裡蓋洛夫對她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有兩條路——弗拉基米爾,或者 是……何況她知道,他虛榮,傲慢自大,有很強的自尊心,而且不信上帝。「難道僅僅由於 怯懦和怕死,就能使他活下去嗎?」最後她絕望地想。這時太陽已經西沉。她愁眉不展地站 在窗前,凝望著窗外,但是從這面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鄰家一堵沒有粉刷過的牆壁。最 後,當她完全相信,這個不幸的人準是已經死了的時候,他走進了她的房間。
  一聲驚喜的呼喊從她胸中衝了出來。但是凝神注視了一下他的臉,她突然臉色變得慘白。
  「嗯,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著說,「我是來拿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婭。是你讓 我到十字路口去;怎麼,等到真的要去了,現在你卻害怕了嗎?」
  索尼婭驚愕地瞅著他。她覺得這種語氣很怪;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可是稍過了一會兒, 她猜到,這種語氣和這些話都是假的。他和她說話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眼睛望著角落裡,仿 佛避免正視她的臉。
  「你要知道,索尼婭,我考慮過了,大概這樣會好些。這兒有一個情況……唉,說來話 長,而且也沒什麼好說的。你知道嗎,是什麼惹得我發火?使我感到惱怒的是,所有這些愚 蠢、凶狠的嘴臉立刻就會圍住我,瞪著眼睛直瞅著我,向我提出他們那些愚蠢的問題,對這 些問題都得回答,他們還會伸出手指來指著我……呸!你要知道,我不去波爾菲裡那裡;他 讓我厭煩了。我最好還是去找我的朋友火藥桶中尉,讓他大吃一驚,就某一點來說,我也會 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應該冷靜一點兒;最近這段時間我肝火太旺了。你相信嗎,剛才我幾 乎用拳頭嚇唬我妹妹,就只因為她回過頭來看了我最後一眼。這種行為是可惡的!唉,我變 成什麼樣了?好吧,十字架呢?」
  他彷彿惘然若失。他甚至不能在一個地方站上一分鐘,對什麼東西都不能集中注意力; 他思緒紊亂,百感交集,語無倫次;雙手微微發抖。
  索尼婭默默地從抽屜裡拿出兩個十字架,一個柏木的和一個銅的,自己畫了個十字,也 給他畫了個十字,把那個柏木的十字架給他佩戴在胸前。
  「就是說,這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徵,嘿!嘿!好像到目前為止我受的苦還太少似的!柏 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銅的——這是莉扎薇塔的,你自己佩戴著,——讓我看看好 嗎?在那時候……這個十字架戴在她身上嗎?我知道兩個也像這樣的十字架,一個銀的和一 個小聖像。那時候我把它們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兩個十字架現在剛好可以用得上,真 的,我該戴那兩個……不過,我一直在胡說八道,把正事都忘了;我有點兒心不在焉!…… 你要知道,索尼婭,我來,其實是為了預先通知你,讓你知道……好,就是這些……我只不 過是為這件事才來的。(嗯哼,不過,我想再多說幾句。)你不是自己希望我去嗎,瞧,現 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你哭什麼呢?你也哭嗎?別哭了,夠了;唉,這一 切讓我多麼難過啊!」
  然而,他還是動了感情;看著她,他的心揪緊了。「這一個,這一個為什麼哭呢?」他 暗自想,「我是她的什麼人?她為什麼哭,為什麼也像母親或杜尼婭那樣為我準備一切?她 將要作我的保姆啊!」
  「你畫個十字,哪怕祈禱一次也好,」索尼婭用發抖的、怯生生的聲音請求他。
  「啊,好吧,你要我畫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誠意的,索尼婭,真心誠意的……」
  不過他想說的卻是旁的。
  他畫了好幾次十字。索尼婭拿起自己的頭巾,披在頭上。這是一塊德拉德達姆呢的綠色 頭巾,大概就是馬爾梅拉多夫當時提起過的那塊「全家公用的」頭巾。這個想法在拉斯科利 尼科夫的頭腦裡忽然一閃,不過他沒問。真的,他自己已經開始感覺到,他非常心不在焉, 不知為什麼毫無道理地心煩意亂。這使他感到害怕。索尼婭想和他一道去,這使他突然吃了 一驚。
  「你怎麼了!你去哪裡?你留下來,你留下來!我一個人去,」他膽怯而惱怒地喊了一 聲,幾乎是氣憤地往門口走去。
  「幹嗎要有人跟著!」他臨出去的時候又含糊不清地說。
  索尼婭站在了房屋中間。他甚至沒有和她告別,他已經把她給忘了;他心中突然出現了 一個起來反抗的、尖刻的疑問。
  「是這樣嗎,這一切真的是這樣嗎?」下樓的時候,他又想,「難道不能再等一等,設 法挽救一切……不要去嗎?」
  可他還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識到,用不著再向自己提出問題了。來到街上以後,他想 起,沒跟索尼婭告別,她站在房屋中間,披著那塊綠色的頭巾,由於他那一聲叫喊,嚇得她 連動都不敢動了,於是他停下來,稍站了一下。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一個想法使他恍 然明白過來,——彷彿這個想法一直在等待時機,要讓他大吃一驚似的。
  「喂,剛才我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來找她?我對她說:有事;到底有什麼事?根本沒有 什麼事!向她宣佈,我要去;那又怎樣呢?好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愛她呢?不愛,不是 嗎,不愛?剛才我不是像趕走一條狗一樣,把她趕開了嗎。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嗎? 噢,我墮落到了多麼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淚,我需要看到她那驚恐的神情, 需要看看她是多麼傷心,多麼痛苦!需要至少抓住個什麼機會,需要拖延時間,需要看看 她!而我竟敢對自己抱著這麼大的希望,對自己存有這麼多幻想,我是個叫化子,我是個微 不足道的人,我是個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順著運河的沿岸街走著,離他要去的地方已經不遠了。但是走到橋邊,他站住了,突 然轉彎上了橋,往乾草廣場那邊走去。
  他貪婪地向左右觀看,神情緊張地細細端詳每樣東西,可是無論看什麼都不能集中注意 力;一切都從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過一個星期,再過一個月,就要把我關在囚車裡, 從這座橋上經過,押解到什麼地方去,到那時候我會怎樣看這條運河呢,——要是能記住它 就好了?」這個想法在他頭腦裡忽然一閃。「瞧這塊招牌,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這些字母 呢?這上面寫的是『股份公司』,嗯,我要記住這個a,記住a這個字母,過一個月以後再 來看它,看這個a: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它呢?到那時候會有什麼感覺,會想什麼 呢?……天哪,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平凡,現在我……關心的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微不足道!當 然啦,從某一點來看……這一切想必是很有意思的……(哈——哈——哈!我在想什麼 啊!)我變成個小孩子了,我自己在跟自己吹牛;我為什麼要讓自己感到難為情呢?呸,多 麼擁擠啊!瞧這個胖子,大概是個德國人,——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的是什麼 人嗎?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在乞討,她以為我比她幸福,這可真有意思。給她幾個錢,解解 悶,怎麼樣呢。哈,口袋兒裡還有五個戈比,這是哪兒來的?給,給……拿著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聽到了那個女乞丐淒慘的聲音。
  他走進乾草廣場。他不高興、很不樂意碰到人,可是卻往人更多的地方走去。他情願付 出一切代價,只要能讓他只剩下獨自一人;可是他又覺得,連一分鐘也不可能只有他獨自一 個人。有個醉鬼在人群中胡鬧:他一直想要跳舞,可總是摔倒。人們圍住了他。拉斯科利尼 科夫擠進人群裡,對著那個醉鬼看了好幾分鐘,突然短促地、斷斷續續地哈哈大笑起來。稍 過了一會兒,他已經把那個醉鬼忘了,甚至看不見他了,儘管還在看著他。他終於走開了, 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廣場中心,突然一陣感情衝動,有一種心情一 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婭的話:「你去到十字路口,給人們躬身施禮,吻吻大地,因為你對 大地也犯了罪,然後對著全世界大聲說:『我是殺人兇手!』」想起這些話,他不由得渾身 發抖了。在這一段時間裡,特別是最後幾個鐘頭裡,他心中感覺到的那種走投無路的苦惱和 擔心已經壓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潰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這個機會,來體驗一下 這種純潔、充實、前所未有的感受。這感情突然爆發,湧上他的心頭:心中好似迸發出一顆 火星,突然熊熊燃燒起來,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軟了,淚如泉湧。他站在那裡,突 然伏倒在地上……
  他跪倒在廣場中央,在地上磕頭,懷著喜悅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這骯髒的土地。他站起 來,又跪下去磕頭。
  「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個小伙子說。
  突然聽到一陣笑聲。
  「他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朋友們,在跟孩子們,跟祖國告別,向全世界磕頭,在吻京 城聖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個喝醉的小市民補充說。
  「小伙子還年輕嘛!」第三個插了一句。
  「還是個高貴的人呢!」有人聲音莊重地說。
  「如今可分不清誰高貴,誰不高貴。」
  所有這些反應和談話制止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來「我殺了人」這句話也許就要脫口而 出了,這時卻突然嚥了回去。然而他鎮靜地忍受住了這些叫喊,並沒有左顧右盼,逕直穿過 一條胡同,往警察分局那個方向走去。路上好像有個幻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閃,但是他並不覺 得驚奇;他已經預感到,必然會是這樣。他在乾草廣場上第二次跪下來的時候,扭過頭去往 左邊一看,在離他五十步遠的地方看到了索尼婭。她躲在廣場上一座板棚後面,不讓他看 見,這麼說,在他踏上這悲痛的行程時,一路上她一直伴隨著他!這時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 到,而且徹底明白了,不管命運會讓他到什麼地方去,現在索尼婭將永遠跟著他,哪怕去海 角天涯。他的心碎了……
  然而他已經來到了決定今後命運的地方……
  他相當勇敢地走進了院子。得到三樓上去。「還得上樓,暫時還有時間,」他想。總 之,他覺得,到決定命運的那個時刻還遠著呢,還有很多時間,很多事情還可以重新考慮一 下。
  那道螺旋形的樓梯上還是那樣丟滿了垃圾和蛋殼,那些住房的門還是那樣大敞著,又是 那些廚房,從廚房裡還是那樣冒出一股股油煙和臭氣。從那天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沒再來 過這裡。他的腿麻木了,發軟了,可是還在往上走。他站下來,停了一會兒,好歇口氣,整 理一下衣服,這樣,進去的時候才會像個人樣兒。「可這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他意識到 自己是在做什麼以後,突然想。「既然得喝乾這杯苦酒,那不反正一樣嗎?越髒越好。」就 在這一瞬間,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火藥桶中尉的形象在他的想像中突然一閃。「難道真的 要去找他嗎?不能去找別人?不能去找尼科季姆·福米奇嗎?是不是立刻回去,到分局長家 裡去找他本人呢?至少可以私下裡解決……不,不!去找火藥桶,火藥桶!要喝,那就一下 子全都喝下去……」
  他渾身發冷,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這一次辦公室裡的人寥寥無幾, 裡面站著一個管院子的,還有一個平民。警衛都沒從隔板後面往外看一眼。拉斯科利尼科夫 走進後面一間屋裡去了。「也許還可以不說,」這個想法在他頭腦裡閃了一下。這兒有個穿 普通常禮服的司書,坐在一張寫字檯前,正在抄寫什麼。角落裡還坐著一個司書。扎苗托夫 不在。尼科季姆·福米奇當然也不在。
  「誰也不在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問那個坐在寫字檯前的司書。
  「您找誰?」
  「啊——啊——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是俄羅斯精神……童話裡是怎麼說來 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喊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打了個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是火藥桶中尉;他突然從第三個房間裡走了 出來。「這真是命運,」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他為什麼在這兒呢?」
  「來找我們的?有什麼事嗎?」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高聲說,(看來他心情好極了,甚 至有點兒興奮。)「如果有事,那您來得早了些。我是偶然在這兒的……不過,我能幫忙。 我跟您說實在的……您貴姓?貴姓?對不起……」
  「拉斯科利尼科夫。」
  「啊,對:拉斯科利尼科夫!難道您認為我會忘了!請您不要把我看作這樣的人……羅 季昂·羅……羅……羅季昂內奇,好像是這樣吧?」
  「羅季昂·羅曼內奇。」
  「對,對——對,羅季昂·羅曼內奇,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正要找您談談呢。我甚至 打聽過好多次了。我,跟您說實在的,當時我們那樣對待您,從那以後我真心誠意地感到難 過……後來人家告訴我,我才知道,您是位年輕作家,甚至是一位學者……而且,可以這麼 說吧,已經邁出了最初幾步……噢,上帝啊!有哪個作家和學者一開始不做出一些異想天開 的事情來呢!我和內人——我們倆都尊重文學,內人更是熱愛文學!……熱愛文學和藝術! 一個人只要是高尚的,那麼其餘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識、理智和天才來獲得!帽子—— 譬如說吧,帽子是什麼呢?帽子就像薄餅,我可以在齊梅爾曼的帽店裡買到它;可是帽子底 下保藏著的東西和用帽子掩蓋著的東西,我就買不到了!……我,說實在的,甚至想去找您 解釋解釋,可是想,您也許……不過,我還沒問:
  您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事?據說,您家裡的人來了?」
  「是的,母親和妹妹。」
  「我甚至有幸遇到過令妹,是一位很有教養、十分漂亮的姑娘。說實在的,當時我對您 過於急躁,我很遺憾。意料不到的事嘛!因為您暈倒了,當時我就用某種眼光來看您,—— 可是後來這件事徹底弄清楚了!殘暴和盲目的狂熱!您的憤慨,我是理解的。也許,是因為 家裡人來了,您要搬家?」
  「不,我只不過是……我是順便來問問……我以為,我可以在這兒找到扎苗托夫。」
  「啊,對了!你們成了朋友了;我聽說了。嗯,扎苗托夫不在我們這兒,——您碰不到 他了。是啊,亞歷山大·格裡戈裡耶維奇離開我們這兒了!從昨天起就不在了,調走了…… 臨調走的時候,甚至跟所有的人都大吵了一場……甚至那麼不懂禮貌……他只不過是個輕浮 的小孩子;本來他很有前途;是啊,您瞧,他們,我們這些卓越的青年人可真怪!他想要參 加什麼考試,可是只會在我們這兒說空話,吹牛,考試就這麼吹了。這可不像,譬如說吧, 您,或者拉祖米欣先生,您的朋友!您是搞學術的,失敗不會使您迷失方向!在您看來,人 生所有這些誘人的玩意兒,可以說——nihilest1,您是個禁慾主義者,僧侶,隱士!…… 對您來說,書本,夾在耳朵後邊的筆,學術研究,——這才是您心靈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 多多少少……請問您看過利文斯通的筆記嗎2?」   1拉丁文,意為「什麼也不是,等於零。」
  2大衛·利文斯通(一八一三——一八七三),英國著名旅行家,非洲考察者。這裡可 能是指他的《贊比西河遊記》(一八六五)。 「沒有。」
  「我看過了。不過現在到處都有很多虛無主義者;嗯,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是什麼樣的 時代啊,我請問您?不過,我和您……我們,不是嗎,當然,我們可不是虛無主義者!請您 坦率地回答,開誠佈公地!」
  「不—不是……」
  「不,您聽我說,您跟我可要開誠佈公,您別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一樣嘛!公務 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為,我是想說友誼嗎,不,您沒猜對!不是友誼,而是 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對上帝的愛的那種感情。履行公務的時候,我可以是個官方 人員,可是我應該永遠感到自己是一個公民,是一個人,而且意識到……您剛剛談到了扎苗 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裡喝了一杯香檳或者是頓河葡萄酒,於是就照法國人的方 式,大鬧了一場,出盡了丑,——瞧,這就是您的扎苗托夫!而我,也許可以說,我極端忠 誠,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還有地位,我有官銜,擔任一定的職務!我有妻室兒女。我在 履行公民和人的義務,可是,請問,他是個什麼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過教育、品格高尚 的人。還有這些接生婆,也到處都是,多得要命1。」
  拉斯科利尼科夫疑問地揚起了眉毛。顯然,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是剛剛離開桌邊,他的 話滔滔不絕,可是空空洞洞,聽起來大半好像是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響聲。不過其中有一部 分,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是勉強聽懂了;他疑問地望著他,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收場。
  「我說的是這些剪短頭髮的少女2,」愛說話的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接下去說,「我給 她們取了個綽號,管她們叫接生婆,而且認為,這個綽號十分貼切。嘿!嘿!她們拚命鑽進 醫學院,學習解剖學;嗯,請問,要是我病了,我會去請個少女來治病嗎?嘿!嘿!」   1火藥桶中尉蔑視地把「助產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報刊通常都這樣攻擊 女權運動者。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婦女只能從事兩種職業:助產士和教師。
  2指醫學院的女學生,她們都剪短髮。這些女學生畢業後都只能作助產士。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哈哈大笑,對自己這些俏皮話感到非常滿意。
  「就算這是對於受教育的過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夠了。為什麼要濫用呢? 為什麼要像那個壞蛋扎苗托夫那樣,侮辱高貴的人們呢?請問,他為什麼要侮辱我?還有這 些自殺,出了多少起這樣的事啊,——您簡直無法想像。都是這樣,花完了最後一點兒錢, 於是就自殺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到報告,有一位不久前 才來到這兒的先生自殺了。尼爾·帕夫雷奇,尼爾·帕夫雷奇!剛才報告的那位紳士,在彼 得堡區開槍自殺的那位紳士,他叫什麼?」
  「斯維德裡蓋洛夫,」另一間屋裡有人聲音嘶啞、語氣冷淡地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顫慄了一下。
  「斯維德裡蓋洛夫!斯維德裡蓋洛夫開槍自殺了!」他高聲驚呼。
  「怎麼!您認識斯維德裡蓋洛夫?」
  「是的……我認識……他是不久前才來的……」
  「是啊,是不久前來的,妻子死了,是個放蕩不羈的人,突然開槍自殺了,而且那麼丟 臉,簡直無法想像……在他自己的筆記本裡留下了幾句話,說他是在神智清醒的情況下自殺 的,請不要把他的死歸罪於任何人。據說,這個人有錢。請問您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認識他……舍妹在他家裡作過家庭教師……」
  「噢,噢,噢……這麼說,您可以跟我們談談他的情況了。
  您怕也沒料到吧?」
  「我昨天見過他……他……喝了酒……我什麼也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好像有個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身上,壓住了他。
  「您臉色好像又發白了。我們這兒空氣污濁……」
  「是的,我該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請原諒,我打攪了……」
  「噢,您說哪裡話,請常來!非常歡迎您來,我很高興這樣說……」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甚至伸過手來。
  「我只不過想……我要去找扎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您讓我非常高興。」
  「我……很高興……再見……」拉斯科利尼科夫微笑著說。
  他出去了,他搖搖晃晃。他頭暈。他感覺不出,自己是不是還在站著。他用右手扶著 牆,開始下樓。他好像覺得,迎面來了個管院子的人,手裡拿著戶口簿,撞了他一下,上樓 往辦公室去了;還好像覺得,下面一層樓上有條小狗在狂吠,有個女人把一根□面杖朝它扔 了過去,而且高聲驚叫起來。他下了樓,來到了院子裡。索尼婭就站在院子裡離門口不遠的 地方,面無人色,臉色白得可怕,神情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 她臉上露出某種痛苦的、極為悲痛和絕望的神情。她雙手一拍。他的嘴角上勉強露出很難看 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會兒,冷笑一聲,轉身上樓,又走進了辦公室。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已經坐下來,不知在一堆公文裡翻尋著什麼。剛才上樓來撞了拉斯 科利尼科夫一下的那個管院子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啊——啊——啊?您又來了!忘了什麼東西嗎?……不過您怎麼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嘴唇發白,目光呆滯,輕輕地向他走去,走到桌前,用一隻手撐在桌子 上,想要說什麼,可是說不出來;只能聽到一些毫不連貫的聲音。
  「您不舒服,拿椅子來!這裡,請坐到椅子上,請坐!拿水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露出非常不愉快的驚訝神情的伊利 亞·彼特羅維奇的臉。他們兩人互相對看了約摸一分鐘光景,兩人都在等著。水端來了。
  「這是我……」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
  「您喝水。」
  拉斯科利尼科夫用一隻手把水推開,輕輕地,一字一頓,然而清清楚楚地說:
  「這是我在那時候用斧頭殺了那個老太婆——那個官太太,還殺了她的妹妹莉扎薇塔, 搶了東西。」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驚訝得張大了嘴。人們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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